宣榕道:“庭芝。他蛮坦率的。” 季檀道:“可是他骗过您!” 宣榕道:“两月之前,恢复记忆之事?” 季檀皱眉:“正是。管中窥豹,可见一斑,说不定这也只是冰山一角,他欺瞒过您更多。” 宣榕思忖道:“我猜他应是想趁机回望都,寻点旧物,并非有意隐瞒。否则他恢复了记忆,只能立刻回北疆主持大局,没借口跟回望都的。” “…………”季檀深吸了口气:“他若有意欺瞒,能让人瞧得出来吗?您不能因为少年旧识,就如此心软纵他,什么都不加怀疑不加防备。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您这简直就像……” 宣榕奇道:“……像什么?” 季檀道:“……被下了蛊。臣万死。” 宣榕不气,反倒没忍住笑出来,摆了摆手,示意这个话题到此结束:“好了,不用担心。我说过我有数。” 她话说到这个份上,季檀不得不噤声。 即便再心有不甘,也只能行礼告辞:“是。” * 而此刻公主府的别院,东篱把酒,菊影团簇。 亭中圆桌钱,哈里克豪爽一挥手,道:“来,满上,我先干为敬。” 对面,内阁次辅袁枚强颜欢笑,小抿了口酒。 桌上摆了四五坛空酒坛,都是公主府的珍酿。 北疆风格粗犷,待客便是狂饮。但袁枚已是个老头,根本经不起这样灌酒劝酒,勉强陪了快一个时辰,已是两眼泛白,强撑道:“好酒量,真是好酒量,老夫是不得行了……” 哈里克道:“别啊,这酒不烈的。这样,我每喝五杯,您老喝一口如何?” 袁枚经不起这种折腾,将欲起身。 哈里克又道:“其实,我们也可以只增援兵马,不派驻太多将领的,不过还要商榷……” 袁枚又一屁股坐了回去,面不改色端起酒杯饮尽:“哈里克大人说的哪里话,一口怎么够,老夫也陪一杯。” 哈里克:“……” 他暗笑这帮大齐人也忒拼,对内虽可能偶有政见不合,但能够做到兢兢业业、一致对外,当真稀罕,和北疆一点也不一样。 北疆呢,是对外不怎么上心,内讧得热闹。 哈里克还琢磨着怎么给袁枚灌点酒,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传来,紧接着低沉悦耳的一声:“走了。” 转头看去,果见耶律尧信步走来。 不知为何,青年似是心情不错,唇角噙笑,平素在北疆的阴鸷烟消云散,反而有种慵懒的闲适。只是,这种闲适在瞥见成排酒坛的时候,化为微不可查地蹙眉:“谁让你在这里喝酒的?” 哈里克:“……啊?” 好在耶律尧并未发火,只道:“给袁大人赔个不是。” 哈里克不知哪里触了他霉头,但对于这被自己灌了个半醉的老头,确实有点过意不去,连忙将剩下的一坛酒都饮尽,道:“下次袁大人和咱谈事儿,喝茶就行,喝茶就行。今儿是我突兀了,您别放在心上,后续谈判,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袁枚先是客套地敷衍几句。 然后一愣,心说不对,警惕地看向耶律尧道:“你……您是……” 可在北疆,哈里克已是位高权重至极,能够如此居高临下,使唤得动他的,还能有谁? 这位的身份简直呼之欲出。 一想到围绕这人的种种腥风血雨,袁枚那张假笑都有点挂不住了:“……您居然都来了啊?” 耶律尧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颔首道:“大人不必紧张担忧。郡主知道,待会我们走,也会和她告辞说一声的。” 袁枚擦了擦额头的虚汗,不放心地随着他们走出。 果见一行人去寻了宣榕,同小郡主好声好气地说了几句什么,礼节到位,这才拒了公主府的晚宴,先行离去。 可饶是如此,耶律尧突如其来的“造访”还是惊动整个望都。 等到三日之后,中秋宫宴,种种猜测已是纷杂缭绕,都在想这位经历曲折,在各种传闻里九死一生、冷血狠厉的北疆首领,为何突然来齐。 有的人不请自来,不过是个添头。 有的人不请自来,则容易让人生出危险感。 耶律尧显然是后者。 据说,有好几家本在中秋晚宴名单上的藩王,都找了借口,这个说身体不适,那个说老母有疾,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苓彩把这事儿当笑话说给宣榕听,咯咯笑道:“很好,看来用以止小儿夜啼,戚将军很快就不再是名号最好用的那个了。不过话说回来,堂堂藩王,也这么胆小嘛?” “倒也不是。”宣榕稍一回忆,道,“这几位……他们以前在礼极殿,欺负过人。” 苓彩奇道:“欺负过北疆那位?” 宣榕道:“嗯。” 苓彩恍然大悟:“怪不得。杀人不眨眼的仇家来了,肯定跑啊。” 三年前年节万国贺岁,耶律尧并未大张旗鼓,只有少数一些人猜出了他。这次,他没有隐瞒身份,直接吓得“仇家”们借口逃宴。 宣榕却摇了摇头:“说不定耶律都不记得他们了。” 苓彩笑眯眯道:“这不更讽刺了嘛哈哈。来郡主,您再试一下这套广袖穿枝莲片金锦蜀衫,青柠朝露,把这两件先挂起来,不太衬人……哦对还有簪佩……” 宣榕道:“不用太繁。” 苓彩便给她搭配了一副珍珠耳串,一袭广袖锦裙,又自作主张给那形状优美、但色泽温浅的唇,加了点口脂,满意赞叹道:“仙娥出玉宫,观音下凡尘。郡主,我都不知道怎么夸你好了,中秋宴席过去,坊间肯定又要流传一叠称颂您的诗词。” 宣榕轻笑着把夸赞转到苓彩头上,对其余侍女道:“瞧瞧,小彩是在自夸手艺呢。确实,手艺越发精妙了,哪怕我面如罗刹,也能给我扮成天仙。” 满屋的女孩子们笑作一团。 等走出门,父母已在前厅等她。 宣榕与他们一道上了马车,从公主府到宫墙南门,有四五里路,得走会儿,她干脆靠在最软和的坐榻角落闭目养神。 见女儿迷迷糊糊的睡着了,谢重姒这才道:“不是,当真请那小子了?可别在宴席上闹出什么岔子来。” 她今日盛装,在素淡的父女二人之间,更显艳丽夺目,皱眉也不损雍容气度。 宣珏无奈道:“鸿胪寺操办,自然是国事。国事有国事的规矩,请柬肯定要送到的。毋庸担心。” 谢重姒“啧”了一声,将手中团扇在小几上轻扣,看起来不甚放心,亦不甚愉悦:“这可不好办。三年前他没亮明身份,等使节团行参拜礼后,再混进其中也能糊弄过去。这次呢,这么多人这么多眼睛盯着,他给皇兄行跪拜礼,还是不行礼,还是皇兄给他行礼?” 宣珏轻笑道:“陛下九五之尊,天下共主,怎会?” “那要怎办?鸿胪寺有把方案呈给你?有禀报他们是否和北疆那边商讨过?” 宣珏顿了顿:“……这倒没有。礼部是袁枚在抓。” 谢重姒“哦”了一声,把团扇扇得飞快,似是在降心头火气:“那行,反正不是我出洋相,也不是你吃挂落。” 团扇的风在秋日显得凉飕飕的。 宣榕终于没忍住,睁开眼道:“……娘亲,冷。” 谢重姒停住手,就听见宣榕又道:“您不要总对他偏见那么大嘛,您这话说得,好像他一定会给舅舅难堪似的,也好像一定会在宫宴上闹出岔子来。”
第102章 俯首 对着父母长辈, 宣榕语调向来软和温吞,抱怨也像撒娇。 谢重姒实在没忍住,轻轻掐了掐她脸, 理直气壮道:“对,你娘就是有偏见。有了十几年了, 改不过来。我一看他那张脸就来气。” “……嗯?” 谢重姒道:“太妖里妖气了, 不庄重。” “……”宣榕试探问道, “要不, 娘亲您看着稍微改一改?” 谢重姒瞬间警惕,狐疑问道:“何意?” 宣榕轻柔地握住她手,晃了晃, 道:“昔大人说今年战事胶着,我们如果要和北疆结盟, 那很长一段时间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您总这么气着, 也不是办法。” 见不是给耶律尧说好话, 反而是关心她,谢重姒这才放心, 哼道:“行,不气了。若是只要守卫边线, 击退来犯, 昔咏一人绰绰有余, 压根不需要外人。” 宣榕温声道:“晓得,这不是想一劳永逸么。” 近二十年, 许是国库充盈, 国运蒸蒸日上, 齐将打仗都喜穷追猛打,势必要将对方打得俯首臣称, 换来十几二十年的安宁。 但对于西凉这个潜伏在沼泽之地的猛兽,大齐皇室和朝政群臣们,显然都不这么想。 仅仅“穷追猛打”恐怕还不够。 这样一个掌握了机巧之术的国度,蛰伏苦厄之地数百年,对肥沃耕地的垂涎,恐怕不是一两场败仗能够浇灭的。 需要直入其腹地,伤其根本,才能断绝他们再次来犯。 …… 望都的仲秋季节,堪称秋高气爽。 晚云蓬松,垂挂天际,湛蓝的天逐渐转深,但依旧剔透。 中秋是国宴,更是家宴。 每年宴请群臣之前,齐帝都习惯在太庙告慰先帝先后,说些体己话—— 据说早几年龙椅坐得压力大,基本是哭诉。 一个人偷偷上香,哭文官合起伙来欺负他,哭小金库没钱,想兴修一点寺庙给外甥女祈福,户部卡着不放行。 后来小辈们日渐长大,也参与进皇家祭祀,谢治才端起帝王架子。像许许多多的历代帝王一样,秉告一年家国大事,朝政得失。 他也终究戴上了属于他的面具。 宣榕站在恢弘肃穆的太庙殿内,同所有人一起俯身跪拜。而最前侧,舅舅明黄龙袍,身姿伟岸。 但恍然之间,却能够回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谢治抱着她,哼着小曲,不成调子地唱着:“绒花儿飞,出宫墙,遍天下,青衣游马,畅快潇洒。” 帝王若不想昏庸残暴,那他永远也做不到畅快潇洒。 他被困在四四方方的天金阙,成为皇权的象征,也成为权力集团的代言人。 这一任囚笼的主人是他。而下一任,则是谢旻。 宣榕微微出神。 侧过头,谢旻也刚好看了过来。他今日一袭深青衮龙袍,监国两年,气度越发沉凝,最后一丝少年的稚嫩也退去,同宣榕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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