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妆默了一默,尽都收下了。 她知道祁氏的脾气,收了几次觉得改变不了什么,日后自然就舍不得再送。退回去了还显得自己小家子气,当做前世操持账目的犒劳吧。她这么想,就收得大言不惭。 还有鹤初先生的赠别礼,一枚手掌长的翡翠短笛,玉色灵透,出音幽润,却叫魏妆好生意外。 身为女子,何能看不出某些隐匿的情愫呢,更别说常年与那清执绝艳的男人抚琴交心了。 没想到鹤初先生如此磊落,对貌似“情敌”的自己了无芥蒂,不似陶氏明针暗对的。 今生谢三既对那白月光无感,倒不如与这红颜知己女琴师挺好,二人锦瑟和弦,心灵相惜,也省得罗鸿烁私下偷摸地四处找媒婆。 隔天上午,魏妆便准备了几盒猫粮,又取出一枚进京时新打的素雅竹叶琉璃花簪,送去翡韵轩给鹤初先生回礼。 巳时过半,她站在院墙外,仰头睨着门额上遒劲的“翡韵轩”三字。反正都要搬走了,进去瞧瞧就能怎样,示意映竹敲了敲门。 很快一个小厮冒头,诧异道:“姑娘何事?” 三公子清修静室常年就一个小厮,平日也不常与外头打交道,小厮生得白白净净的,并不认识魏妆。 魏妆自报家门说:“筠州府的魏家小姐,给鹤初先生送回礼来的。” 啧,公子的未婚妻啊!小厮抚门的手顿了一下,想都不想就让开了:“姑娘请、请进。” 竟忘了告诉她鹤初现下不在,公子正在忙碌公务中呢。 魏妆一袭裙裳娓娓,卷着微风跨了进去。
第55章 黑漆象牙雕瑞兽屏风前, 谢敬彦端坐书案旁,正在看从兵部弄来的边关邸报。四月开始,松漠庭州一带逐渐往春季复苏, 那些游散的部落又开始活动起来。他边看边在地图上画着记号,准备派人去探寻踪迹。 二十多年前庆王高迥被暗箭射死, 他手下的亲兵旧部就再没回过中原,因此许多人怀疑是淳景帝下的手。但这支旧部却从未找过淳景帝的麻烦, 反而动不动便去挑衅厥国的跖揭单于。 他们多年以来,或已与北契游牧女子成亲生育, 且行踪不定, 甚至有意躲避谢敬彦私下派出的招安人马。这一点又叫人匪夷所思。 跖揭单于与庆王、淳景帝差不多年纪,现在应也有四十余岁了。前世在跖揭单于死后,这支散部才有了回归中原的意向。然而终于等到有机会面谈, 却在前来赴约的途中, 遭到了厥国兵马的伏击, 百余名散部没留下一个活口。其中蹊跷,则不能不说与太后、梁王有关系。 谢敬彦在地图上标记了几点,大约是旧部头领活动过的区域。他的打算是, 趁皇后没薨逝之前, 尽力将太子身世澄清。 忽而清风拂过,闻见了一抹媚润的花香。这花香即便浅淡, 他亦能即刻知道是哪个女人,果然凝神倾耳, 听见窸窣的裙裾拂摆声。 谢敬彦不禁诧异, 前世成亲后他在云麒院与翡韵轩之间修了一道小桥, 可魏妆从没跨过那桥来找他。今日刮的什么风? 莫非来找他算账的。他前夜抱她回府,是因夜深悄静, 不想打扰,抱她只不过出于本能的应尽责任,何曾细想其他? 男子攥笔的手指不自觉拢了拢,待看到魏妆出现在门外,手上提着几盒糕点。想到沈嬷说过,她进京专为他排队买了淡味的酥糖,结果宁送给了贾侍卫和猫吃。 这是终于想起自己了? 莫名的心底一软,挑眉问道:“你来找我何事?” 魏妆没想到竟是他在。她适才跨进院子,翡韵轩内白墙黑瓦,似一种水墨肃寂的格调,的确很适合作为清修静室。而前院与后院则隔墙分开,在边上单独辟出了一条道通往后院,让她颇感奇怪。 见前院门开着,她就径自走了进来,赫然瞅见谢敬彦一袭墨黑色常袍端坐书案。不由问了句:“是你,怎的你在这里?” 两人问得异口同声,那话中的“你”字听得格外意味深长。 这世间的情愫诸多奇妙,有时明明人还是那副外壳,鼻子眼睛眉毛的,偏却一些看不到、摸不着的东西变化,就立时察觉出了差异。 说来其实也没有装的必要,前世在云麒院里朝夕冷对了十余年,她不爱他,他漠视她,若非还有个儿子牵扯,情分早尽,连做戏都做不下去了。何况他还是那般城府深邃的谋臣,心眼子细到难测,他若是也已穿了回来,须臾便能将她辨别出。 重生才没多久,魏妆吐血前的一幕仍历历在目,两人的结局不算光彩。 她本已对小谢三郎的感情看淡了,然而望着此刻这张玉质金相的俊颜,想到在坐的是他,那个自己从少女起痴慕十余年的前夫,心里的憋屈与恨意又涌现上来。 魏妆抿唇一笑,换了寻常的口吻道:“原来是三哥呀,以为你该去上早朝了。我此来找鹤初先生送回礼的,给她的猫粮。” 说着晃了晃手上的一摞精美小盒。 在谢左相心里,她便是那善妒俗媚、不可理喻的妇人。她十几年没进过他的琴室,就为着不遭遇他轻视的眼神。今日就算进了,私心好奇也罢,却要说清楚不是为了监视他。 ……果然不是给人吃的,谢敬彦为适才荒谬的自作多情而哂笑。夫妻薄情,魏妆无视他已久,何曾关注过他冷热。 好比年年的严寒酷冬,他肩头落雪沾满,她的房门和心却都是铁皮做的。 男子手中的纯狼毫笔稍抖,笔尖墨汁滴下,将地图上做好的记号晕染开墨圈。 谢敬彦低头一觑,淡冷道:“翡韵轩隔做两段,前院是琴室,鹤初先生喜清幽无扰,住在后院。她出去了,傍晚得归,你且放在此处,她回来我转交便可。” 关于鹤初先生,记得和魏妆解释过,琴艺之交,旁无嫌隙。魏妆似乎也不打听,他就没在意。 更多的解释则不便多言,大理叛党一直在追查鹤初的下落,唯恐走漏了风声。 鹤初的母亲乃是庆王高迥之妹,嫁与当时的大理王太子,庆王中箭伤亡后,大理叛党旋即屠了王太子满门,只留了襁褓中的鹤初流亡在外。因此又有人纷传,说是淳景帝射死庆王后,授意大理叛党做出的事。故而鹤初对淳景帝亦心存隔阂。 谢敬彦既穿回来,这些事他都要在皇后薨逝前弄清楚。但凡淳景帝与太子可正名,他便无须再走一遍刀尖沥血的弄权险途。 好个“她出去了,傍晚得归”,说不出为何,每听谢某人口中提及别的女子,魏妆都意味酸涩。明明早都不爱他了。 她原以为他多年不间断清修,是与那女琴师朝夕知己交心,抚琴奏日出日落来着,没想到两个院子竟是隔开的。 魏妆将礼物在旁侧的小桌上一放,淡道:“三哥的红颜知己,照顾得可真仔细呢。如此我便放在这里,先告辞了。” 转身拂裙,欲往外面走。 谢敬彦睇着女子曲媚的娇影,冲口而出:“魏妆,难道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话?” 男子黑玉般凤眸里盛着不甘,清凛艳绝的身躯勾勒着泰山将崩之势。想起在她离开后,那些痛心自责郁藏难抒的日子,他此来,并不准备瞒她。个中实情本来也该让她知道。 熟悉的夫妻相处滋味又弥散开来,他的凌厉深沉,与她的矜漠。 魏妆步子顿住,空白沉默了稍瞬。 想起吐血之前,与北契郡王被堵在花厅里的一幕。谢敬彦挺括修长站在门前,毫无温度地冰冷质问:“魏妆,今日这桩却是连脸都不要了?你作何解释?” 她曾多么地倾慕眷恋过他,在那一瞬就碎得有多彻底,已无话可说。 她不知道谢敬彦是为何重生的,但猜他应该在当街救她的那次才刚穿过来。然而他重生与她何干,总不过是他又得再谋一次权罢了,他擅长的莫非这些么? 魏妆睇了眼映竹,映竹是个聪明谨慎的,紧忙识相地避了出去。 魏妆转过身来,看向男人:“有眼可观,有耳可听,大人该看该听的都已发生过了,你我之间还剩什么可说?” 谢敬彦默然,知她必然恨怪自己。即便无缘再续,他也不想让她被真相堵着,干脆便了断个痛快吧。 他搁下墨笔,掀起浓睫:“事情我都审问清楚了,是我错怪你。毒妇陶氏收买恶婢设局陷害,且在你常饮的汤药里下毒,你走后我处置了她们。误会你全是我的错,心系朝堂而忽略了后宅,不该引狼入室,上演农夫与蛇。我既得机缘回来,总要向你赔罪!” 呵,他可算听信了自己最后的话,还了她一个清白。 魏妆仰起下颌眨了眨眼眸,继而凉薄曼笑道:“大人朝乾夕惕,忧国奉公,当表千古名臣,何错之有?错的在我,区区一个从六品小官之女,怎能痴心妄想,挟恩高嫁。我不该攀附高门,奢望夫妻恩爱、付出的得到回应。不该不知感恩,反而无视规矩贤良,惹来非议纷纷,辱没谢府的尊望门第。错的都是我。好在现已看清了自己斤两,断不敢阻碍大人前程,祝大人大展身手,再创辉煌则个。” 知她吵嘴厉害,前世吵吵还能哭,如今妇人心肠,言辞老练,再加少女元气,伶牙俐齿的都不带停顿。 而那话中句句反讽,他竟无语置喙。 谢敬彦说道:“在你眼里,我就没付出过了?谢某从未提过‘挟恩高嫁’,经筵日讲那天,在马车里我对你说过什么话,便都是昔年的我真正所想。婚后冷落我的莫非是你?二人行事还要绑个婆妇在窗外观望,离了她你就不能活了?奢望夫妻恩爱的却是我,被挡在门外、数年不得入卧房,满朝皆知左相不得夫人心的,亦是我。即便有曾误会,可在府上府外,我能尽力捧护宠足你的,我都对你魏妆做了。你可曾真正爱过我一回?” “是我谢某的错我认,你不原谅我也罢。但是京中风云起伏,你从前在后宅不知凶险,如今我提醒你,做什么都好,但莫要涉及后宫,切忌惹出是非!” 魏妆听得双颊发烫,电光火石间把马车里旖旎缠绵的一幕回忆了一遍—— “魏妹妹为何与我退亲?我想知道理由。” “谢某十五那年,在筠州府魏家庭院与你一见,此后便将婚约记住心里。所念便是他年要与你成亲,优渥盈足。目中再无其他颜色,可要我将心剖给你查验?” 他前世为何不说,竟说他爱她?他们之前岂能有资格提“爱”字。是觉得重生回来,一切复初,过往桩桩件件的都被洗刷干净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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