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虚山人焦躁之下,威胁李楹道:“永安公主,你再不将借魂灯还给贫道,贫道真的会杀了你的郎君!” 李楹咬牙,她脸色惨白,她茫然四顾身边密密麻麻的生魂之后,心中却慢慢下了决断,掐住灯芯的手指,反而更紧了些。 灵虚山人面色一变:“永安公主,你真的要为这些素昧平生的愚民,放弃你的郎君吗?你不要忘了,你死了,这些愚民也没有为你伤心,反而一个个都暗自庆幸你死的好,因为你的死,让他们有了改变命运的机会,他们的子孙,终于可以入朝为官,登科拜相了!你真的要为了这些自私自利的愚民,放弃你挚爱之人吗?” 李楹愣愣看着命悬一线的崔珣,崔珣面色平静,剑锋压迫着他咽喉,他说不出话,但眸中神色却坦然至极,李楹明白他的心意,可,要她就这样放弃他,她又于心何忍? 她眼泪簌簌而落,说到底,她不是圣人,她只是一个盼望着与所爱之人长相守的小公主,她十六年的人生中,并没有经历过太多磨砺,她的心志也没有那么坚韧,她不可能在百姓和挚爱之间,眼睛都不眨,毅然决然就选择百姓,她会犹豫,她会彷徨,她会害怕,她咬着唇,绝望哭喊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选择?” 为什么一定要让她做出选择? 为什么一定要让她放弃一个? 阿耶当初选择天下,放弃她的时候,也是这般痛苦吗? 泪珠如断了线的珍珠般颗颗掉落,灵虚山人又高声喊道:“永安公主,不,你已经不是公主了,你只是一个鬼魂!你没有保护这些百姓的义务,你只是一个被所有人抛弃的鬼魂罢了,忘了你的公主身份,选择你的情爱吧,你如今,不是只剩下情爱了么?” 李楹手指都在发抖,她如今,的确只剩下情爱,也的确只是一个鬼魂,可她,仍然是大周的公主啊。 她眼泪越落越多,心中痛苦万分,她不再理睬灵虚山人,反而看向崔珣,嘴角弯起凄然笑容:“十七郎,我今日对你发了脾气,我说不会原谅你,但其实,我只是气你不跟我商量……我最后,还是会原谅你的……你放心,你死了之后,我会杀了这个妖道,为你报仇,他如果毁了你的魂魄,我就跟你一起去,咱俩化为虚无,共存于这朗月清风之中,从此干干净净的,你只有我,我只有你,可好?” 剑横在崔珣脖子上,割入他血肉之中,崔珣无法说话,也无法点头,他只是静静看着李楹,如墨鸦睫上挂着细碎晶莹,他眨了眨睫毛,嘴角微微一笑,无声的说了句:“好。” 灵虚山人心胆俱裂,疯子!两个疯子 ! 他真的没有想到,李楹居然愿意放弃情郎,去救这认都不认识的一万百姓?她一个鬼魂,她到底图什么? 他汗流浃背,崔珣的性命都不管用,他没有底牌可以出了,他只能拼死一搏,他喝道:“永安公主,你不要冲动,难道你不想知道三十年前的真相吗?” 方才他用三十年前的事,诱李楹随他来云泽坛的时候,李楹一直旁敲侧击,想从他口中知道更多,但他却偏偏不说,就想将她诱到云泽坛,用她魂魄祭灯,可现在,他却恨不得竹筒倒豆子,全抖落出来,李楹果然脱口问道:“什么真相?真相不就是我阿耶杀了我么?” “你以为是你阿耶杀了你?”灵虚山人垂死挣扎:“不是的,你放下借魂灯,我告诉你真相。” “我凭什么相信你?” “就凭我曾是百骑司都尉金祢的座上宾,就凭我的弟子计青阳,是奉命去杀你的人!” 李楹一愣,灵虚山人道:“你把借魂灯给我,我什么都告诉你。” 灵虚山人已经恐慌到面如土色,李楹看着他扭曲的脸,她手指掐着灯芯,忽一笑:“妖道!我心爱之人我都不在乎了,我还在乎我自己么?你且听着,我李楹,是大周的永安公主!” 说罢,她就再无一丝犹豫,一手握着青铜灯座,一手将灯芯从灯座连根拔起,随着白色灯芯离了借魂灯灯座,灯芯上燃着的火焰也随之熄灭,灵虚山人喉咙溢出极其惨烈的嚎叫声,他脸上皮肤瞬间布满皱纹,变得如同干瘪的树皮一样恐怖,接着,一块一块皮肤从他脸上脱落,整个头颅只剩白骨,白骨又迅速蔓延他脖颈以下,他握剑的指节也变成了五根骨头,饶是如此,他还是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当着李楹的面,长剑就切入崔珣咽喉。 李楹吓到呼吸凝滞,恰在此时,崔珣胸口却忽然迸发出幽幽碧色莹光,莹光挡住长剑剑锋,护住了崔珣性命,灵虚山人不可置信瞪着那碧色莹光,但下一刻,他整个上身都化为白骨,摔倒在地,白骨也跌的粉碎。 灵虚山人已经两百五十岁,他能活到现在,全靠借魂灯续命,借魂灯一灭,他借的寿命也全数归还,自然成为枯骨一堆。 随着灵虚山人化为枯骨,云泽台的上万生魂也瞬间散去,魂归本位,原本家人围着哀哀哭泣的张四郎茫然睁开了眼,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只知道,他好像又活了过来。 除他之外,棺材铺的伙计、铁匠铺的铁匠、长安城的七品官吏,游市卖胡粉的老妪,等等共计万人,也都陆陆续续,睁开了眼睛。 整个云泽坛空落落的,木制祭台上只剩下死去的紫云观道士,还有昏迷的五名暗探。 崔珣已然支撑不住,他捂住咽喉,单膝跪下,李楹飞奔过来,她看都没看地上摔得七零八落的白骨,而是几近踉跄,俯身扶住崔珣,白玉一般的脸上泪痕点点,她颤声道:“十七郎,你没事吧?” 鲜血从崔珣的指缝不断溢出,他摇了摇头,示意她没事。 一个仍在迸发莹光的五色锦荷囊从崔珣胸口掉落,露出结成红绳的两缕头发。 李楹愣愣看着那个荷囊,原来,刚刚是她的头发,为崔珣挡住了致命一击。 可是,这个结发,崔珣不是说丢了吗? 崔珣垂眸,用另一只未染鲜血的手,在自己衣摆擦了擦,他捡起荷囊,也没说什么,而是塞入怀中,然后对李楹张了张口,无声说了三个字:“牛家村。” 李楹会意,灵虚山人已死,他布在牛家村的借魂阵已除,牛家村二百二十个被困的魂魄马上会直面自己死亡的现实,如若他们不接受,怨气一起,恐成厉鬼,她必须赶往牛家村,阻止他们成为充满怨念的厉鬼。 李楹咬了咬牙,她看了看崔珣后方横七竖八的尸体,说道:“十七郎,我不能照顾你了,我要去牛家村,这里你善后,我在牛家村等你。” 崔珣忍着咽喉疼痛,点了点头,李楹起身,飞快往云泽坛外而去,但走了几步,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崔珣,她方才为了百姓性命,放弃了他,他会不会怪她? 她心中万般滋味,难以言说,有内疚,有忐忑,但最后她还是狠心扭过头,牛家村的魂魄,还等着她去救,她不能再耽搁时间了,她抿了抿唇,不再看崔珣,而是快步往外走去。
第112章 夜, 伸手不见五指。 借魂灯灭,牛家村本来在劳作的村民直起腰来。 他们眼中的炎炎烈日,瞬间变成了晓风残月, 碧空如洗成了长夜难明,连宁静美丽的村落, 也成了荒芜枯败的断壁残垣。 村民们茫然了, 他们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成了鬼魂, 二百二十人惊诧莫名, 直到来到村口坟冢, 看到写着自己名字的墓碑时, 才如梦初醒。 原来,他们已经死了。 可是他们, 为什么会死? 众人想到了灵虚山人给的那一碗圣水。 他们也渐渐想起了喝下圣水那晚的事。 他们死于太昌二十年三月十四,三月十四日晚,他们集体心甘情愿喝下了那碗圣水,因为灵虚山人说,喝下了,他们就能去天宫。 他们的日子实在太苦了, 再怎么辛劳耕种,一年所得也不过百文钱, 这百文, 还要交田赋、户赋、口赋,以及等等苛捐杂税, 最后到自己手上的,连十文钱都没有, 孩子没有衣服穿,大人没有食物吃, 活都活不下去,可他们又不敢造反,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麻木忍受着。 更可怕的是,这种日子还没有尽头,他们挨饿受穷,他们的子孙也要挨饿受穷,因为他们是农户,农户的子孙,只能做农户,要怨的话,只能怨他们不会投胎,他们的子孙不会投胎,才会一直过这种没有希望的生活。 但有一天,灵虚山人来了,他带给了他们对前路的憧憬和幻象,只要他们按照灵虚山人说的做,他们日子就会好转,死后还能去天宫,有吃不完的胡饼,穿不完的衣服,住很大的房子,每个人都不会老,也不会死,过神仙一般的日子。 只是,他们什么都听从灵虚山人,他们做了很多好事,还用仅余的钱改变房屋布局,日子却仍然没有改善,还是那般穷苦,他们困惑了,这时,灵虚山人又来了,他告诉他们,他们福报够了,天帝已经同意他们去天宫了,只要他们喝下圣水,他们就能去天宫享福。 他们每个人,包括孕妇、孩童,全都欣喜若狂、毫不犹豫地喝下圣水,但换来的,却是腹痛如绞,七窍流血,暴毙而亡。 他们魂魄没有去地府,反而被拘在这里,以夜为日、以日为夜,用自己的寿数,为灵虚山人续命。 一阵静默后,哭喊声、怒骂声、埋怨声此起彼伏,哭喊自己的厄运,怒骂灵虚山人的狠毒,埋怨丈夫妻子的轻信, 哭喊、怒骂、埋怨之后,愤怒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开来,他们恨,恨灵虚山人,恨草草结案的官吏,恨让他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世道,恨所有人。 黑色怨气迅速在空中萦绕,每一个人的脸,都狰狞可怖,众人朝着牛家村外走去,他们不知道他们要去哪,他们只知道,他们要报复,报复这世上还活着的每一个人。 凭什么他们还活着,他们却死了? 眼瞅着二百二十个厉鬼就要直扑桃源镇,忽然一匹纸马载着一个碧衣少女飞驰而来,少女策马扬鞭,驰骋如风,到村口时,她勒住缰绳,从纸扎的骏马上跳了下来,拦在众人面前。 鲤儿率先认出少女,他喊道:“阿姊,你怎么在这里?” 李楹看着满是怨气的二百二十个鬼魂,她倒吸一口气,来的有些晚,但还好,没有太晚。 她道:“我为渡你们而来。” 一个村民嚷嚷着:“你是谁?你凭什么说渡我们?” “我乃,大周永安公主。” “永安公主?”众人面面相觑。 纵然他们身处这个最是贫瘠不过的村落,但也有听闻永安公主的大名,永安公主,仙容玉 貌,光彩动天下,她是圣人最宠爱的女儿,传言她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就连洗面用的都是珍珠碾碎的粉末,没有一个人不羡慕永安公主的好命,他们每次听到永安公主的事情时,都会咂舌想着,这辈子是不可能了,如果下辈子,他们投胎也能投成和永安公主一样,那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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