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秋之际,郊外多见流萤,但是宫中却从未有过,这还是李楹第一次看到流萤,她又惊又喜,站了起来,只见无数流萤倏忽明灭,星星点点,飞舞在夜空之中,时而聚成一团绿海,时而散成漫天碧色光点,李楹喃喃道:“好漂亮。” 她伸出手,抓了一只流萤,然后献宝似的,小心翼翼摊开手掌,给崔珣看,绿色光点从她掌心慢慢升起,李楹道:“原来流萤长这个样子。” 崔珣也没见过流萤,他颔首道:“是很好看。” 他道:“我去抓几只,让你带回去。” 李楹却摇头:“不 要,它们只属于这里,而不属于深宅大院。” 她快步上前,走入漫天飞舞的流萤群中,她伸出手掌,任凭流萤停留在她的掌心,也有流萤停留在她的发髻之上,远远望去,似乎华光溢彩的碧色夜明珠,微风吹过,一阵丹桂芬香袭来,微风将李楹裙角和披帛吹起,飘飘欲仙,数千只绿色流萤围绕她飞舞,整个场景,如诗如画,如梦似幻。 崔珣都有些看呆了,他静静站在那里,完全忘了挪动脚步,直到李楹笑靥如花地唤他,他才回过神来,他走到李楹身边,压抑住自己悸动的心情,拈去她肩上飘落的一朵桂花,然后悄悄将桂花藏在掌心。 隆兴二十年,八月十五,明月夜,得明月相伴,永生难忘。 李楹没有注意到他的心思,她望着掌心的流萤,忽嫣然笑道:“十七郎,这人世间,还是有很多值得期待的东西的,是不是?” 崔珣愣了一愣,李楹道:“过往虽然刻骨铭心,让人难以忘怀,但前路,也不是那般枯燥无味、了无生趣的,或许,可以渐渐放开过往,去感受这么美的月亮,这么美的丹桂,这么美的流萤。” 崔珣猜透她心中所想:“你还是想让我放弃执念?” 李楹点头:“元凶得诛,天威军众人,应该也可以出枉死城了,这件事,已经有最圆满的结局了,十七郎,你不应该再困在过去,你应该纵目将来。” 一只流萤停留在她眉心,就如同点上了绿色花子,更衬的她颜色如玉,崔珣看着她秀美容颜,终于点了点头,说了声:“嗯。” 为了让崔珣彻底放心,李楹还和他一起,去悄悄看了还在长安的天威军家眷,阿蛮在努力地寻找铺子,何十三在努力地学习武艺,所有的家眷,都在很努力地生活着,他们渐渐放下过往的哀痛,目光之中,充满着对未来生活的希冀, 这的确,是最圆满的结局了。 崔珣想,或许,他是应该,抛弃执念了。 中秋节,皇宫的祭月仪式也结束了,隆兴帝穿天子大裘冕,亲登地坛,在内侍宣读完《祭月神文》后,行夕月之礼,恭恭敬敬祭拜着月神,祈祷月神保佑天下苍生,造福天下百姓。 只是这般隆重的场合,太后却一直没有出现,想必是怕触景伤情,想起早逝的女儿明月珠。 隆兴帝祭拜完月神后,特地去了蓬莱殿,对太后进行劝解,他如今虽然失去了党羽,失去了权力,再也无法和太后抗衡,但不抗衡,反而让他和太后再无冲突,他和太后的关系开始前所未有的和谐,真正做到了母慈子孝。 太后对此自然是欣慰不已,她一生之中,只有两个孩子,她又是个极重亲情的人,怎么可能不珍视隆兴帝呢?之前隆兴帝受卢裕民挑拨,和她关系愈发疏远,让她痛彻心扉,如今卢裕民得除,隆兴帝终于又变回了那个乖巧听话的菩萨保了。 隆兴帝在蓬莱殿呆了很久,直呆到太后心情缓解后,才去了皇后的寝宫,皇后是太后亲自挑选,温柔贤德,备受太后喜爱,但他自和皇后成婚以来,踏入皇后寝宫的次数不超过十次,等惠妃得宠后,他更是绝迹于其他妻妾处,纵然因为尚未得到皇子,御史隔段时间就上书劝他雨露均沾,然而他全都置之不理。 此次惠妃被逐,隆兴帝才开始重新踏入皇后德妃等人的寝宫,太后对此十分满意,而久被冷落的皇后对此如在云端,就像在做梦一样,她急切地想让这个梦做久一些,想让自己的丈夫再多眷顾她一些,一番云雨之后,皇后居然为了讨好隆兴帝,小心翼翼说道:“圣人,惠妃也无大错,长春观生活太过清苦,不如将她接回来吧?” 隆兴帝脸色微变,但只是一瞬,他又恢复温和外表,说道:“这件事,之后再议。” 皇后也不敢再说,隆兴帝背过身去,他睁着眼睛,望着明黄帷幔,但脑海中,却想起惠妃被逐出宫时的场景。 谁也不知晓,惠妃并不是被逐出宫的,而是自请出宫的。 当日,裴观岳等人被押赴刑场,卢党势力彻底瓦解,他算是一败涂地,惠妃跪在他脚下,她汉话说的不熟练,也不会拐弯抹角地说话,话说得直白又伤人,她说道:“圣人本来不用再做傀儡帝王的,如今又成了傀儡,这一切,都是拜一个人所赐,妾自入宫以来,受圣人大恩,无以为报,愿为圣人报此仇。” 她又说道:“妾在大明宫中,被太后监视,行事太过不便,还请圣人将妾逐出宫去,妾必然会为圣人报仇。” 隆兴帝看着她明艳脸庞,他轻声喊了句:“兀朵。” 惠妃怔了怔,她虽然清楚,隆兴帝早知道她不是阿史那迦,而是那个传言中和崔珣关系不清不楚的阿史那兀朵,但是隆兴帝从来不问,她也从来不说,两人就这般心照不宣,一起生活下去。 隆兴帝却问她:“兀朵,你有爱过朕吗?” 惠妃又怔住,她眉头紧拧,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隆兴帝见状,心里也明白了七七八八,他苦笑一声:“他有什么好?” 惠妃咬牙,半晌,才说道:“妾也没什么好。” 隆兴帝默然,片刻后,他点了点头,已经换了种称呼:“惠妃,你说得对,那你就去,长春观吧。” 惠妃大喜,谢过隆兴帝,然后便起身,往殿外而去,隆兴帝却忽叫住了她,说道:“事情办完后,就回来吧,在朕心目中,你永远是朕的惠妃。” 惠妃明显愣了下,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转过身,继续头也不回地,就往殿外走去。 丹桂林内,一双穿着羊皮靴的脚,踏过地上吹落的绿叶,俯下身,捡起一朵桂花。 裴观岳临死之前,曾经传讯,说,崔珣身边,有鬼魂相助。 活人连续七日饮下黑狗血后,可见鬼。 这朵桂花,是崔珣从李楹肩上拈下,藏于手心,却又在观看流萤的时候,不慎掉落。 阿史那兀朵认真端详着这朵桂花,然后十指用力,一下一下,慢慢的,将桂花撕成了碎片。
第135章 崔珣第二日, 便去向太后辞了官。 太后稍显意外,她虽然知道崔珣向来执着于天威军一案,也屡次劝他放下执念, 但是这三年来,崔珣在她面前的形象, 一直是卑躬屈膝、毫无气节的, 为了攫取更多权力, 他能说跪就跪, 说叩首就叩首, 而且还费尽心机去打听她的喜好, 挖空心思去讨好她,丝毫没有五姓七望的清高模样, 这般曲意逢迎,以致于被人讥讽是她的脔宠,他也百口莫辩。 所以当崔珣毅然而然向她辞官时,太后都有点摸不清楚他真实意图,平心而论,虽然她看不上崔珣的阿谀谄媚, 但此人的确善揣圣意,才能出众, 他若辞官, 她还真少了一个得力助手,太后试探道:“望舒, 天威军冤情能够翻案,你确实应记首功, 吾有意让你升任刑部尚书,不知你意下如何?” 刑部尚书, 官居三品,相比于专行阴诡事的察事厅少卿,这职位,好上不少,但崔珣摇头道:“禀太后,臣大仇已报,对名利权势再无眷恋,无心再呆在官场了。” 他迟疑了下,又道:“不过,关内道六州仍在突厥之手,若朝廷日后有意对突厥出兵,臣仍愿效力。” 无心权势,唯牵挂失地,这般为国为民,和以前那个摧眉折腰的察事厅少卿,倒真是判若两人。 还是说,这才是真正的崔珣? 太后若有所思。 她又道:“那你辞官之后,准备去往何方?” “尚未想好,或许,先去扬州,再去吴郡,没有去过的地方,都可以去一去。” “你一个人么?” 崔珣微怔,他答道:“不是。” “哦?”太后饶有兴趣,透过摇曳的珠帘,看着站在殿下昳丽如莲的青年,她道:“是哪位人家的女子?” 崔珣鸦睫低垂,嘴角勾勒柔和笑意:“是一个,心似琉璃,人如明月的女子。” “心似琉 璃,人如明月……”太后喃喃重复着,这八个字,恍惚间,让她想起了她最爱的女儿,只是,她的爱女,已经逝去三十年了。 太后苦涩一笑:“能拥有这八个字评价的女子,那必是世间至纯至善的女子,望舒,你很幸运。” 崔珣垂首道:“臣也觉得,自己颇为幸运。” 太后叹了一声:“既然你已有佳人相伴,那吾便准了你的辞官,但你若想回来,吾随时恭候。” 崔珣讶异抬眸,太后不喜自己,这是他一直知道的事情,但好像,太后对他改观了一些,他抿了抿唇,千言万语,最后化为一句拱手致谢:“谢太后。” 谢她虽被卢裕民奸计所害,千夫所指,但仍然顶着牝鸡司晨的骂名,抓紧手中权力,竭尽全力,和卢党抗衡,保住了天威军翻案的希望。 谢她虽顾念母子之情,但在最后时刻,愿意舍弃母子之情,当众斥责隆兴帝,一锤定音,促成天威军翻案。 她虽为女子,但眼光手段,样样不输男子,他是真心敬佩她。 还有……谢她能教出了李楹这么好的女儿,在他最黑暗的时刻,能有明月相伴,终至天光。 崔珣出蓬莱殿的时候,正巧碰上隆兴帝来见太后,隆兴帝见到他的时候,脚步一滞,崔珣则恭敬行了稽首礼,隆兴帝凝视他良久,才淡淡道:“起身吧。” 崔珣起身后,隆兴帝不咸不淡说了句:“崔卿,真是甚得太后之心啊。” 崔珣静静回道:“圣人谬赞,臣不过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罢了。” 隆兴帝微嗤了声,之后,君臣相顾无言,隆兴帝意兴阑珊,挥了挥手,让崔珣退下,待他走后,他又转过身子,去看他背影。 只见风和日丽中,崔珣系着蹀躞带的背影挺直如松,清瘦如竹,走起路时,绣着金线花纹绫的绯红官袍下摆微微摆动,步伐优雅从容,隆兴帝望着他的背影,突然说道:“未见此人之前,只觉莲花郎这个称呼,言过其实,见过本人之后,倒觉得,恰如其分。” 他虽在夸赞崔珣,但语气之中,却带了一丝不快,隆兴帝脑海中,不断徘徊着逐惠妃出宫时的场景,他问惠妃,有无心悦过他?惠妃却只是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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