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卫一拥而上,用刀鞘去抽打何十三,何十三被踢倒在地,仍然对围观的百姓嚷道:“登闻鼓不是申冤用的吗?难道涉及太后和圣人,就不能敲了吗?还是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句话,就是骗我们的!” 百姓目瞪口呆,其余天威军少年也涌了上来,口中纷纷喊着冤枉,手中拿起鼓槌敲了起来,一个人被打倒在地,另一个人继续拿起鼓槌敲,登闻鼓前,洒满一地热血,少年人不顾生死,前赴后继,犹如他们的兄长六年前在落雁岭,明知必死无疑,却一个个,举起刀剑,纵马向突厥人的铁蹄发起冲锋。 蓬莱殿里,太后端坐在珠帘后,一言不发听着此起彼伏的鼓点声,左监门卫战战兢兢地和她汇报着:“都是些十二三岁的顽童,打不跑,吓不跑,臣已经将他们全部关押起来了,但还是有闻讯而来的顽童赶来敲响登闻鼓,臣以为,他们妄议君上,不如杀一批,以儆效尤。” 太后神情冷淡:“你是说,杀十二三岁的孩子?” “但他们犯上作乱,大逆不道……” “先关着吧。”太后疲惫道:“来一个关一个,总有来完的那天。” 左监门卫答了声“诺”,然后又道:“这些顽童擅敲登闻鼓,败坏太后与圣人名声,臣以为,应先派金吾卫守卫登闻鼓,不许百姓再敲,等此事告一段落,再做处置。” 太后不置可否,左监门卫领命下去,途中遇到了侯在殿外,身穿绯红官服的卢淮,等到太后宣召,卢淮跪下叩首行礼,然后起身,讽刺地说了句:“从古至今,还未有不许敲登闻鼓的王朝,大周,倒是开了个先例。” 太后抬眼望他,卢淮消瘦不少,他去长春观外的荒林挖出了王暄尸首,王暄尸首已经开始腐烂,但还是能看出这个文弱书生死前受的何等折磨,卢淮颤抖着手去抚摸着他的挚友,然后在王暄尸首前,哭到几度晕厥。 待将王暄尸首送回王家,王暄的妻子和一双儿女也哭到肝肠寸断,卢淮不断允诺会照顾他们今后生活,却还是抵不住他们的丧夫之痛和丧父之痛,倒是王暄的老母神色平静,她对卢淮道:“我儿因义而死,流芳百世,快哉平生,何故悲伤?” 卢淮神色震撼,他斟酌了下言辞,问王暄的母亲,这个出身琅玡王氏的婢女:“义与忠,何择之?” 王暄母亲说:“义是大义,忠是愚忠。” 何择之,不言而喻。 太后这段时日,好像失去了所有心气,本乌发如瀑的鬓边也添了几丝白发,眼眸中更少了昔日的锐利神采,连对卢淮的讽刺之语她也只是沉默以对,她道:“卢卿,之前让你回府待罪,三司会审,也不许你参加,是有些冷待了你,但你私纵崔珣,吾总要给圣人,给群臣一个交代,待此事之后,你再回大理寺吧。” 卢淮摇头:“臣不回大理寺了。” 太后有些愕然,卢淮道:“臣的叔父,是臣亲手抓的,他在府中服毒自尽,自尽前,他要臣答应他,要忠君,事主,不能让小人害了圣人。” 卢淮缓缓道:“忠君事主这四个字,一直是叔父的为官准则,也是臣的为官准则,但是这段时日,臣一直在想,为人臣者,是应该忠君,是应该事主,可若君是错的呢?主是错的呢?那是否还应该忠君、事主?臣虽是大周的臣子,但也是一个人,那身为一个人,到底是应该忠于君,还是忠于理?” 他眼神坚定,想必已经有了答案了,珠帘后的太后只是沉默,卢淮侧耳听着殿外又响起的登闻鼓声,说道:“叔父抚养臣长大,他的话,臣曾言听计从,但这次,臣恐要忤逆了,臣作为一个人,要去追寻自己的理,或许这个过程,会让臣失去性命,但臣,在所不惜。” 他的话,让太后脸上划过一丝茫然,忠臣、百姓,她在为了她的爱子之心,与这些人为敌,她可还记得,曾几何时,当她连一双鞋都没得穿的时候,当她仰头望着巍峨庄严的大明宫的时候,她心中,曾闪现的那个大胆念头: 我的梦想,真的只是做全天下最有权势之人的妾室吗? 我不能,让大周的百姓,都有鞋穿吗? 就算我是一个女人,难道就不能有这个想法吗? 男人可以做到的,我也可以做到。 太后神情恍惚,卢淮又道:“臣不会为官,也不会再回大理寺,大理寺的刑具,不应该用来拷打一个赤子之心的人。” 他目光,透过摇曳的珠帘,希望太后的口中,为狱中 十指尽断之人,争得一句宽慈,但他等了很久,却什么话都没等到,他心中终于彻底失望,于是跪下,重重叩了一首,然后从袖中拿出一个破损的牡丹五色锦荷囊:“臣要走了,前路漫漫,臣面前的,是一条必死之路,但临死之前,想将此物呈给太后。” 内侍将荷囊递给太后,太后甫一接过,忽然手指剧烈颤抖起来,她甚至不顾仪态,站起掀开珠帘,快步走到卢淮面前:“这荷囊,你哪里来的?” 卢淮回道:“这是崔珣的贴身之物,他入狱时到了臣的手上,因为破损,臣本想拿去修补,但寻遍长安,都无人能补,最后在一个白头宫女那里,识得这乃是三十年前,永安公主的荷囊。” 荷囊破损处,还露出两束被红绳系着的结发。 卢淮静静道:“至于崔珣为何会有永安公主的荷囊,这臣不得而知,或许,太后可以去问崔珣,只是,若再由三司拷打下去,只怕崔珣,开不得口了。” 太后愣住,她定定看着荷囊中的结发,几乎是语无伦次的,厉声吩咐内侍道:“传令!让三司停了刑罚!去问他!问他为何有这荷囊!” 只是太后派去的内侍,却从崔珣口中问不出半句。 就连太后亲自来,他也一言不发。 太后此生来过两次大理寺,上一次,与这一次。上一次,是三年前亲下大理寺狱,顶着所有人的压力,将崔珣从狱中救出,这一次,她又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亲自来到肮脏血腥的大理寺狱,攥紧手中荷囊,问囚室里的崔珣:“这荷囊,到底是哪来的?” 上一次,崔珣的求生欲望极其强烈,他知道太后是唯一能救他的人,所以他撑着伤痕累累的身子,爬到太后脚下,拽着她的裙摆,承诺愿意做她手中的刀,哀求她将他救出大理寺狱,但这一次,他几乎没有什么求生欲望,反而闭着眼睛,对太后的问话置若惘闻。 他是彻底对她失望了。 太后又问了遍:“崔珣,这荷囊,是哪来的?这里面的青丝,是谁的?” 崔珣只是闭着眼,一言不发,太后语气开始着急起来:“崔珣,吾在问你话!” 崔珣终于缓缓睁开眼,本就苍白的脸色因为连番受刑愈发惨白,他咳了两声,带动身上伤口剧痛连连,他轻笑了声:“臣不想说。” 太后瞠目结舌:“你……” “太后大可用刑。”崔珣自嘲,他的十指血肉模糊,根本看不出原来修长干净的模样:“用女人的刑具,就像圣人吩咐的那样。” 太后紧抿着唇,她定定看着崔珣的手指,士可杀不可辱,她愈发悲哀的感觉到,她竭力保护的儿子,确实不是个东西。 她咬了咬牙,扭头出了狱房,临走前,她握紧手中的荷囊,再次严令,即使是圣人前来,都不许再对崔珣动刑。 太后走后,崔珣再也支撑不住,他昏昏沉沉地躺在冰凉地上,遍体鳞伤,身上无处不痛,一阵又一阵的疼痛中,他神智逐渐陷入昏迷。 只是昏昏沉沉时,脑海中那皎若明月的身影,却愈发清晰。 她应该,在枉死城了吧。 挺好。 等害她的人一死,她就可以转世投胎去了。 不用在这里,陪他看尽污浊人世,弄脏她琉璃般纯澈的魂魄。 他半昏半醒,也没有发现,不知何时,狱卒进进出出,将大理寺狱所有辟邪之物,以及驱鬼的明黄符咒,全部撤了去。 一只柔荑,轻轻抚上他鲜血淋漓的手指。 不知道谁在哭,而且还哭得十分伤心,一滴眼泪,簌簌落到他的手指上面。 眼泪咸涩,落到伤口上,疼得他一激灵,他缓缓睁开眼,目光却忽然凝滞住了:“明月……珠?”
第153章 李楹与鱼扶危加快赶路回到长安后, 李楹忧心如焚,一心想去大理寺狱见崔珣,奈何大理寺狱因为死者众多, 遍布驱邪之物,李楹如今魂魄虚弱至极, 根本进不去, 她对鱼扶危道:“或许, 有一个人, 可以帮忙。” 那便是胸怀坦荡、刚直不阿的大理寺少卿卢淮。 卢淮已经待罪在家, 鱼扶危寻到了他, 卢淮问他是谁,鱼扶危想了下, 说:“某是,崔珣的朋友。” 他曾经无比鄙夷崔珣的为人,更数次劝过李楹远离崔珣,但如今,他主动带李楹回长安救崔珣,更自认, 是崔珣的朋友。 他道:“崔珣身陷金祢案的时候,曾经拜托某去飞云驿破除裴观岳的阴谋, 也曾托某照顾何十三等天威军家眷, 而某,有幸见过他在天威军昭雪的路上, 是如何不顾性命,踽踽独行, 崔珣这个人,看似奸佞, 实际性情高傲的很,他或许不会认为某是他的朋友,但某,却认为,他是某的朋友。” 卢淮点点头:“要我做什么?” “如若少卿方便,能否将大理寺的驱邪之物撤去?” 卢淮问都没问,就很爽快地答应了,鱼扶危都有些怔住:“卢少卿不问问原因吗?” 他本来还犹豫卢淮问原因的话,他该如何回答?如果说是有一个鬼魂想去见崔珣,卢淮会不会觉得他是得了疯病,给他赶出去? 但卢淮根本没问,卢淮只是道:“何必问原因?你是崔珣的朋友,这个原因,就足够了。” 卢淮大概又想起了以前对崔珣的数次羞辱,他面上微微露出惭色:“你自认是崔珣的朋友,但我,却不敢自认是他的朋友,我向来瞧不上他,可如今才知晓,我不如他。” 他话音落下,渐渐的,面上惭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视死如归的决心:“不过,我虽不如他,但也不会因为不如他懊恼,天底下如他这般心性坚韧之人,极少,他做的事情,我做不到,可总有些事情,我能做到。我卢淮,虽做不了崔珣的朋友,但做的了大周的臣子。” 卢淮虽待罪在家,可任大理寺少卿以来,知人善任,赏罚分明,比前任大理寺少卿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因此大理寺众官吏都对他心悦诚服,他让众人撤去大理寺狱的驱邪之物,众人也都默契地一句不问,将符咒和桃木等物全部撤掉。 李楹便这般顺利地进了大理寺狱,她匆匆步在燃着火盆的走廊,待走到崔珣狱房前,她脚步却莫名慢了下来。 她在害怕。 鱼扶危跟她说,崔珣十指尽断,她听到的一瞬间,心如刀割,她知晓,那是和她血脉至亲的阿弟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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