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珣垂首,他喃喃道:“不,明月珠,我会尽最大努力,回来见你的。” 不管是多么苦的汤药,他都会甘之如饴地饮下,他仍然希望能够回来,和李楹长长久久。 李楹笑中带泪,她扑到崔珣怀中,紧紧环着他的腰,泪水滴到他的玄黑鹤氅上,湮没无痕,她哽咽道:“好,我等你回来。” 离开长安的那一日,崔珣什么都没有带,只带走了装着结发的荷囊。 离别之前,李楹为他裹了裹玄黑鹤氅,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路上小心。” 崔珣定定看着她,他低头,去亲她的额头,然后,又亲了亲她的唇,他抬起眼眸,说道:“明月珠,今生能遇到你,我……无憾了。” 李楹仰着头,含泪说道:“我能遇到你,我也无憾。” 他与她,何其有幸,一个能遇到救他于阿修罗道的女子,一个能遇到永远不屈永远坚韧的灵魂,崔珣忍着心中痛楚,低低说道:“明月珠,不要去送我,我怕你去了,我舍不得走了。” 李楹嘟囔:“你在哄我,我就算去了,你也不会舍不得走。” 因为在他的心目中,有些东西,远比情爱更为重要。 而在她的心目中,也是如此。 就算是如何的肝肠寸断,她都不会阻止他奔赴这一必死的战场,因为她是大周的公主,而那个战场上,还有数百万的大周百姓,等着王师去拯救。 她道:“但是,我不去送你了,因为我怕去了,我会舍不得你走。” 崔珣看着她莹润如玉的面庞,心中一时之间如刀割般难过,他何尝舍得与她分离,他又低头,去亲她的唇,他只能反复承诺着,以此来缓解她心中的苦痛:“明月珠,我会回来的。” 李楹眸中泪光点点:“这是你承诺的,你不能骗我,否则,我不会理你了。” 崔珣颔首,他终是咬了咬牙,一扭头,狠心离了崔府。 不敢再回头看一眼。 有人在肝肠寸断,有人在欢呼雀跃,长安城的百姓都对此次北征怀抱极大的热情,六年的屈辱,终于要在今日洗刷了,当身穿明光甲的将士骑着白马,从大明宫出来后,百姓在官道两侧夹道欢呼,还有小娘子折下梅花,往气宇轩昂的儿郎们身上羞涩扔去,所有人都在期盼这支队伍能够早日收复失地,当崔珣的马车自将士们中间驶来时,有人敏锐地看到马车后扛着的旗帜:“天……威?” 天威军? 太后将这支精锐,定名为天威军? 天威军,要重建了? 众人愕然,他们目送着重新组成的天威军鱼贯往城门方向而去,六年前,天威军在落雁岭全军覆没,惨烈殉国,以致关内道六州丢失,六年后,天威军,要从突厥的手里,把六州给夺回来。 这是属于崔珣的执拗,一切自天威军始,也要自天威军终。 队伍行到通化门时,何十三等少年拦住了崔珣的车驾,崔珣挑开车帷,何十三昂首挺胸道:“我们也要加入天威军。” 崔珣道:“打仗不是儿戏,你们兄长已经为国捐躯,家中大多只剩你们一子,还是回去吧。” “正是因为我们阿兄已经为国捐躯,所以我们更不要做胆小鬼。”何十三道:“我们要去打突厥,为阿兄报仇!” 崔珣仍然摇首:“未满十四者,不可从军。” “我满了,他也满了。”何十三指着身边少年一个个数过来:“他昨天刚满,我们都满十四了!” 他索性牵着马车缰绳,带着众少年跪下恳求:“我们知道打仗不是儿戏,也知道这次去,很有可能会战死沙场,但是我们不会怕,我们阿兄是好汉,我们也不是孬种!” 崔珣凝视着他们,他眼前又出现一个个年轻热血的面容,他沉默片刻,终于缓缓点了点头:“好,你们跟我走吧。” 众少年大喜,于是跟在崔珣马车后面,自此之后,他们便和阿兄一样是天威军的一员了。 晨光熹微,朝阳初出,马车里的莲花郎,带着重新组建的天威军将士,行过了盛云廷埋骨的通化门,往遥远的阴山山脉而去。 太后调全国兵力,倾三十万大军,由崔珣统领,崔珣率大军,自宁朔出发,一路北上。 十一月二十,收盐州。 十二月初一,收宥州。 十二月十四,收胜州。 一月初二,收夏州。 一月二十六,收青州。 二月十三,收丰州。 大军势如破竹,自丰州进逼突厥王庭,大雪满弓刀,单于夜遁逃。 经此一役,突厥被逐出阴山山脉,被迫后撤千里,突厥叶护对阵时被崔珣弓弩所杀,尸首被何十三等人马踏成泥,辱人者,人必辱之。 突厥可汗苏泰于后撤中被杀,突厥自此陷入内乱,再无力与大周为敌。 持续了将近四个月的北征,以大捷结束。 三月初一,崔珣率军班师回朝。 三月初十,病逝于班师途中。 与此同时,长安城的崔府,送去了一个木箱,箱内,装了一千只草蚂蚱。
第159章 崔珣的尸骨, 按照他自己的意愿,葬于落雁岭中。 他不是一个世俗意义上完美无瑕的好人,将来史书评价, 也会极具争议,一方面, 是他驱逐突厥收复失地的不世之功, 是他踽踽独行六年最终成功昭雪的铮铮风骨, 另一方面, 则是他曾为朝廷鹰犬的过往, 一切是非功过, 留待后人评说。 长安城的李楹,抱着膝盖, 坐在崔珣的卧房,手中拿着他编的草蚂蚱。 木箱中,有整整一千只草蚂蚱。 曾经他说,若他惹她生气了,编一千只草蚂蚱的话,她就原谅他, 他是惹她生气了,他明明答应她, 他会回来的, 可 是,他却食了言, 这让她如何不生气? 她抱着膝盖,默默流着泪:“我才不会原谅你……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她将手中的草蚂蚱奋力扔到远处, 但草蚂蚱一落地,她又爬去捡起来, 小心地拂去上面的灰尘,崔珣手指受了伤,这一千只草蚂蚱,编的远远没有以前精美,反而可以说是粗糙,李楹都可以想象到,他是怎么在军帐中,抽出仅有的闲暇功夫,用不再灵活的手指,折着草叶,笨拙编出一只只草蚂蚱的。 她将碧绿色的草蚂蚱捂到怀中,终于痛哭失声。 崔珣的死讯传到了鱼扶危的耳中,他讶异万分,然后便赶到崔府,陪伴李楹。 李楹一个人在卧房里难过,他就在外面坐着,李楹难过了三日,他就陪了三日,到第三日夜里的时候,雕花木门终于开了。 李楹眼睛红肿,她换上了一身素白衣裳,看起来就如同为崔珣守孝一般,她沉默无语,坐到廊下,看着光秃秃的海棠树,长安城昨夜刚下过一场雪,院落中一片莹白,李楹恍惚着,想起去年春日的时候,海棠树开满了花,她和崔珣就是坐在这里,看着微风吹过,满树的粉白海棠花宛如雪花般纷纷扬扬而落,形成一幅绝美的海棠吹雪图,那日,崔珣说,她是天上的明月,她问他:“那你是什么?” 他说,他是地上的污泥,她告诉他不是,她说,他是天上的望舒使。 可是,她的望舒使已经不见了,上穷碧落下黄泉,她再也找不到他了。 她坐在廊下,坐了很久,她与崔珣的过往一幕幕从她眼前浮现,那些记忆如此深刻,让她根本无法忘怀。 良久,她才对身旁一直默默陪伴她的鱼扶危说道:“鱼扶危,我要走了。” “去……哪里?” “落雁岭。” “去见崔珣吗?” 李楹点了点头。 鱼扶危犹豫了:“其实,你未必要去落雁岭,我在地府有很多朋友,我可以向他们打探崔珣的魂魄去了哪里。” 李楹摇头:“他没有魂魄了。” 鱼扶危愕然。 李楹慢慢松开掌心,掌心佛顶舍利晶莹剔透,圆润如珠,李楹道:“这佛顶舍利,是他用自己魂飞魄散的代价换来的。” 鱼扶危更是瞠目结舌,他还记得那日崔珣从法门寺强夺佛顶舍利后的惨状,浑身上下鲜血淋漓的,头上是碗大的伤疤,李楹道:“他跪遍两百零一级石阶,叩满两百零一次首,才能上了佛塔,上了佛塔后,他碰不得佛顶舍利,于是他又许诺死后魂飞魄散,灰飞烟灭,以此偿还一身罪业,这才求到了这颗舍利。” 原来佛顶舍利,是这般来的。 鱼扶危一瞬间,心中简直五味杂陈。 他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前世的郑筠,两相对比,他默了半晌,苦涩说道:“崔珣他,的确值得公主的深爱。” 李楹将佛顶舍利递给鱼扶危:“他这辈子欠下的罪业,他自己还清了,唯独强夺佛顶舍利、鞭伤法门寺住持这一条,他没还清,我不想他死后还被法门寺记恨,这佛顶舍利,烦请鱼先生帮我还给法门寺,还有,我想以崔珣的名义,向法门寺捐献一万金,用以重塑佛祖金身,以此求得法门寺的原谅,这件事,也劳烦鱼先生了。” 鱼扶危握着佛顶,都怔住了:“可是,你把佛顶舍利还给法门寺,你怎么办?你如今离不开舍利的。” 她魂魄被反噬两次,假如没有佛顶舍利维持住她一丝神魂,她早就魂飞魄散了。 李楹摇了摇头:“我以后,就不需要佛顶舍利了。” 鱼扶危终于明白她是何打算,他眼眶一红,扭过头。 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鱼扶危这才知晓,之所以不轻弹,那是未到伤心处。 豆大的泪珠自他眸中不断滑落,半晌,他才问李楹:“公主,真的要这么做么?” “嗯。”李楹轻声说道,她盯着光秃秃的海棠树,说道:“我以前,不想孤零零一个人了,所以拼命想查清真相,去投胎转世,但现在,我已经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她眼前,似乎又浮现了那张昳丽如莲的面容:“十七郎这辈子,过得太苦了,以后,他不会那么苦了,因为我会陪着他。” 鱼扶危握紧手中的舍利,他垂着首,良久,他才咬牙道:“好,我会将佛顶舍利还给法门寺。” “多谢,一万一千根阴铤,今夜就会让纸婢送到鱼先生府上的。” 鱼扶危点头,李楹又道:“鱼先生,既然你已经决定做鱼扶危了,过往已矣,而我认识的鱼扶危,他没有对商户女执政的介怀,愿你今后,能得偿夙愿,入朝为官,扶危定倾。” 鱼扶危笑中带泪,他颔首道:“也愿公主,此行顺利。” 他起身,对李楹拱手行了一礼,然后步履匆匆,往府外而去,他不能留在这里了,他害怕他再留下去,他就会阻止李楹去落雁岭了。 只是走了两步,他迟疑了一会,还是回头对李楹道:“公主。” 李楹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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