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可以让纸人轿夫抬步辇送她去永兴坊,但她不想,她如今只想一个人走一走,静一静,她的心就像被无数纷乱的思绪困住一般,无法解脱。她脑海中,一下想起崔珣在去鬼市前说的那句“本就是我一人之事,无需牵累旁人”,一下又想起他在蔷薇花海中说的那句“你不该留在这里”,还有他在长安酒坊醉酒之时说的那句:“你也救不了我。” 李楹呢喃道:“我不是救不了你,是你不给机会让我救你。” 他将自己的心扉关上,对所有的往事都闭口不言,他不愿告诉她在落雁岭发生的事情,不愿告诉她他在突厥遭遇了什么,甚至连他有没有投降突厥,他都不愿告诉她,一切都只凭她自己猜测。 这样,她又如何能救他呢? 李楹心中充满了气馁,她突然之间觉得十分无能为力,她犹豫了下,停下脚步,然后翻出腰间挂着的牡丹五色锦荷囊,取出里面的红色蔷薇干花,她拈着干花,看着那明艳灼灼的蔷薇花瓣,似是看着崔珣绮丽如霞的面容,良久,她眸中划过一丝黯然,她松开手指,干花便掉到了地上。 她狠了狠心,往前走去,再也没有回头看那蔷薇干花一眼。 李楹走后不久,空无一人的小巷又迎来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男人,一只夜枭在空中徘徊,落到男人肩膀。 夜枭咕咕叫了两声,男人道:“你说,卢裕民和崔颂清都密令他们的人,让如若找到我的踪迹,就杀了我?” 夜枭又咕咕叫了两声,男人冷哼一声:“他们要杀我,只怕没那么容易。” 他嘴角噙着冷笑,又拔出腰间的金鞘弯刀,仔细端详,弯刀生锈的刀锋上满是陈年凝固血迹,男人喃喃道:“还有这弯刀的主人,他们三人都有天大的把柄在我手上,我就不相信,凭这三个大周最有权势之人,还保不住我的性命。” 他将弯刀插进金鞘,往前走去,肩上夜枭也振翅朝空中飞去,锐利双眸闪烁着幽幽寒光,为男人监视着四周动静。 但男人和夜枭都没注意到,他腰间插着的金鞘弯刀悄无声息的从腰带滑落,贴着地面,来到了那朵蔷薇干花前方。 半晌后,月朗星稀,夜色如墨,永兴坊的一处新宅前,一柄金鞘弯刀和一朵蔷薇干花,都静静躺在漆黑色木门前。
第61章 烛影绰绰, 熏香袅袅,永兴坊大宅内,纸人仆婢分工明确, 井然有序的忙碌着,几个高大昆仑奴手持扫帚, 认真清扫着院落的每一个角落, 连一点尘埃都不放过, 几个花仆则小心翼翼地修剪着花草, 花草在他们手中渐渐变的整齐优雅, 梳着双环髻的宫婢在整理着房间, 一丝不苟的擦拭着红木家具,而宅院的主人李楹则端坐在书房紫檀案几前, 她面前放着一柄金鞘弯刀,还有一朵蔷薇干花。 这是方才一个宫婢发现门外有动静,于是出门张望,结果什么都没有看到,只发现了这柄金刀和干花。 李楹慢慢拿起那朵蔷薇干花,仔细端详着, 干花之前掉在了地上,已经染上了一层尘埃, 让本灼灼如霞的花瓣都失去了光亮, 李楹忽微微叹了一口气,她拿起案几上的白绸帕子, 帕子洁白胜雪,她仔仔细细的, 小心擦拭着干花上的尘土,终于蔷薇干花又恢复了冶艳颜色, 李楹又端详片刻,她目光迷惘,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好大一会,她才回过神来,她轻轻咬了咬嘴唇,终是垂下眼眸,重新将干花珍珍视视的收在自己的荷囊之中。 收好之后,她又将目光,投在那柄金鞘弯刀上,这弯刀,为何会出现在她的门前? 她拿起弯刀,弯刀刀鞘由纯金打造,刻着草原狼的图案,还镶嵌着数颗祖母绿宝石,一看就价值不菲,她将弯刀从金鞘中抽出,原本寒光闪烁的锋利刀刃已被黄色锈迹侵蚀,显得斑驳黯淡,见这锈迹,这刀应该很久没人用过了,李楹凝眸,这刀刃上,居然还有血迹? 血迹附在刀刃之上,几乎浸透了整柄弯刀,呈现出一种干涸黯淡的深褐色,李楹微微蹙起眉头,这血迹应该也有不少时日了,这应该是把旧刀,但,是谁的旧刀? 她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将弯刀放到紫檀木架上,既是有心人将弯刀放在她的门前,那到时自会有人来寻。 李楹在永兴坊新宅一呆就是数日,期间和崔珣消息就靠纸人仆婢传递,她也不是生崔珣的气,只是有些灰了心罢了。 崔珣对此也是心知肚明,他知道李楹对他灰了心,但她就如同天上的琉璃月一般,那般纤尘不染,他又哪能将明月拉下凡尘,堕入他这摊污泥之中。 他不配。 只是,他虽自知不配将月亮拉下凡尘,但又偏偏贪恋月亮的温柔,他是堕入阿修罗道的恶鬼,所行所见,皆是魑魅魍魉,尸山血海之中,仰头望月之时,他也希望月中仙子,能救救他。 崔珣在永兴坊来回踱步良久,最终还是提着一包糖霜,敲响了富丽大宅的黑漆木门。 崔珣去找李楹的时候,李楹恰巧不在,崔珣于是便在院落中的鱼池前等她,没等一会,李楹也回来了,她方才与鱼扶危一起,去寻金祢踪迹,两人一起迈入庭院,暖阳下,鱼扶危丰神俊朗,笑如朗月,李楹娇柔秀美,明眸善睐,崔珣看了会,垂下鸦睫,看着自己倒映在清澈鱼池中的面容,苍白如鬼魅,活脱脱一个阿修罗道爬出的恶鬼。 李楹见到崔珣时,倒是愣了一愣,她抿唇,对鱼扶危道:“鱼先生,你先回去吧。” 鱼扶危虽然有些不甘心,但还是点了点头:“那某就先回去了,公主一切小心。” 李楹颔首,目送完他,才快步走到崔珣面前:“崔珣,你怎么来了?” 崔珣忽然之间,觉得自己今日不应该来这里,他垂眸不语,李楹看到他手中提着的糖霜,说道:“你是来给我送糖霜的吗?” 崔珣没点头,也没摇头,他将糖霜递到李楹,说道:“经过福满堂的时候,就买了。” 李楹接过,她看着崔珣似乎又清瘦了些的面容,迟疑了下,问道:“你,最近好吗?” 崔珣道:“很好。” 但看他的嶙峋身形,李楹不觉得很好。 她微微叹了口气,道:“既然来了,就进来坐一坐吧。” 书房内,李楹低眸,用熟铜火筷拨着白瓷药罐下的凤炭,凤炭火焰跳动,如落日余晖,药罐中的生姜甘草汤咕咚咚冒着热气,崔珣静静看着她,她明明是一个鬼魂,身上却比人还有烟火气息,只要有她在身旁,无论心情多么郁卒,似乎最终都会变的平静起来,鱼扶危喜欢和她呆在一起,也是这般缘由吧。 李楹将药罐盖子掀开,用鎏金长柄银勺舀了碗药汤,递给崔珣:“我不在的这些时日,你有用这方子吗?” 崔珣摇了摇头,李楹无奈道:“这生姜甘草汤的方子,是药神孙思邈写的,你怕冷畏寒,用这方子是最好的,假以时日,身体也许能调理好。” 崔珣只道:“应是好不了的。” 他说的语气平淡,李楹却听的心中一堵,她说道:“你也不过才二十有三的年岁,何必这般悲观?” 崔珣裹着白狐狐裘,清雅如端方公子,但只有他和李楹知道,他清雅外表下,身体上到底布满了多少可怖伤痕,他用兽首白玉勺抿了口生姜甘草汤,对这话题不再谈论,而是说道:“你这几日是不是在寻金祢?” 李楹道:“是。” “有他踪迹吗?” “没有。”李楹说道:“金祢就跟消失了一样,不仅长安找不到,各州县也找不到他。” 生姜甘草汤入口辛甜,一股暖意遍布全身,崔珣只觉那深入骨髓的寒冷似乎缓解了些,他说道:“金祢以前是百骑司都尉,负责刺探百官动向,对于躲避追捕,他自然在行。” “那也不至于整个大周都找不到他吧。” 崔珣又抿了口生姜甘草汤,他略微迟疑了下,但还是道:“找不到也是正常的,因为金祢通晓鸟语。” “鸟语?” 崔珣颔首:“他不仅识鸟语,还擅长训练夜枭为他所用,再多的官兵找他,只要他训练的夜枭飞到空中为他放哨,他还是能逃掉。” 李楹瞠目结舌,怪不得整个大周都找不到金祢,这的确难找,她不由问崔珣:“我都没有听说过,你是怎么知晓的?” 崔珣早就猜到她会问这个问题,鎏金瑞兽纹碗中的甘草汤已经见底,他放下手中的白玉勺,露出衣袖的嶙峋手腕有一圈深可见骨的伤疤,他似乎不是很想提,但最终还是敛眸道:“在突厥的时候,知晓的。” “突厥……”李楹喃喃道,她很想问崔珣,在突厥的时候,是如何知晓的,但她忍了忍,还是没问了,崔珣并不想说,他显然不愿和她提起过去的事,所以,她又何必像那日一样自讨没趣呢? 她沉默了,崔珣也沉默了,书房内突然笼罩着一种尴尬的氛围,半晌,李楹终于说道:“你回去后,还是让哑仆每日为你煎一碗生姜甘草汤吧,你的身体再这样下去,也不是法子。” 崔珣默默点了点头,李楹看着他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容,心中莫名有一丝酸涩,她抿了抿唇,又说道:“崔珣,你……还是对自己好点吧。” 崔珣望着她,还是默默点了点头,李楹知道他虽点头答应,但其实 也不会照做,这个人大概从来不知道对自己好一些,世人都说他手段残忍,心狠如罗刹娑,其实他对他自己,才是真正的心狠如罗刹娑。 崔珣走后,李楹还端坐在紫檀书案前,久久未起身,她离开崔府的这些时日,只要不想起崔珣,她心情尚可说得上是风平浪静,但只要一想起崔珣,就如同翻波涌浪,再也无法平静。 今日见到崔珣后,她更加是心乱如麻,她心中酸楚、失望、怜悯、伤心等等各种情绪夹杂,让她脑中乱糟糟的,根本理不清半点头绪,连金祢的踪迹,她都无暇去想了。 她伸出手,去打开崔珣送来的那包糖霜,她拿起一个琥珀色的糖霜,茫然放入口中,糖霜入口即化,一股清香甘甜瞬间盈满齿舌,但任这糖霜如何甘甜,她心中乱麻,还是无法理清。 她没有注意到,她放在木架上的那柄金鞘弯刀,忽然闪现幽幽绿光,弯刀从木架上飞起,绕着书房内徘徊,然后掉落在了地上。 弯刀掉在地上的清脆响声终于让李楹回过神来,她疑惑望着那柄弯刀,她不是给它放在木架上了吗,怎么会掉在地上,她起身,去拾那弯刀,但弯刀之中,似乎传来一个人声,李楹不由吓得后退两步,弯刀之中,是什么? 那声音似少女呢喃,李楹侧耳倾听,分明听到“崔珣”二字。 崔珣? 还没等李楹反应过来,弯刀又是迸现一道幽绿光芒,接着,一个穿着胡服的美貌少女,身形渐渐出现在她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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