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李楹话音落地,郭勤威的脸色逐渐变的惊愕起来:“如何是十七郎所杀?臣是陷于落雁岭,自刎而亡,死后首级被传首突厥军中,接着便被置于王庭石塔。” “之后呢?”李楹问道。 “之后,被突厥叶护所盗,如今还在他府中。” “突厥叶护?” 阿史那迦恍然道:“怪不得首级不翼而飞,原来是这样……二十年前叶护顿莫被郭帅射杀,其子罗葛继承叶护之位,他定然是为了报父仇,才会盗去郭帅首级。” 李楹大喜:“既然知道在何处,那就好办了。” 她大喜之下,阿史那迦掌心的碧绿鬼火突也突然莹莹闪耀起来,如同夜明珠一般璀璨夺目,阿史那迦同时面露喜色,郭勤威见这两位少女如此反应,心知她二人定然都是对崔珣有情,但她二人是如何与崔珣相识的,郭勤威来不及问,他先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公主,十七郎他,还好吗?” 这个问题,倒是问的李楹一愣,崔珣如今身陷囹圄,百病缠身,应该怎么都说不出好字的,但她看着郭勤威殷殷神色,忽想起崔珣那句:“我视郭帅如父”。 莹莹闪耀的鬼火忽然安静下来,阿史那迦思及崔珣在突厥的那两年,也垂首,不敢说半句话了,李楹小心斟酌了下言辞,说道:“他现在是大周四品察事厅少卿,权势很大,只不过裴观岳等人总是与他为难,这次又借机陷害他叛国,想置他于死地。” 听到李楹前面半句,郭勤威的脸上本露出松了口气神色,听到后半句时,他又皱起眉头:“十七郎怎么可能叛国?是臣亲口告诉他,即使被突厥俘虏,也绝不能投降,要学苏武,卧薪尝胆,他最是听臣的话,是绝不可能叛国的。” 郭勤威提到往事,李楹不由一惊,她问道:“郭帅,天威军,是怎么全军覆没的,六年前,在落雁岭,到底又发生了什么?” 郭勤威闻言,长长叹了一声,眸中闪现一丝伤痛,他缓缓道:“六年前,突厥三十万大军,突然南下,攻打关内道六州,其中尼都可汗亲率二十万大军,进犯丰州,丰州是六州门户,丰州失,六洲不保,丰州刺史裴观岳向臣求援,臣于是率五万天威军,奔赴丰州抗敌。” 李楹喃喃道:“裴观岳?” 郭勤威点了点头:“裴观岳是臣同乡,自幼一起长大,臣与他都是家境贫寒,但一心报国,只是寒门出身,报国谈何容易?为酬壮志,他去了长安,臣去了边关,不过彼此之间还有书信往来,情谊也从未变过,后来,他娶了太原王氏女,仕途便一路高升,官至丰州刺史,臣有幸得到太后赏识,也任了安西都护府副都护,这几十年的交情在此,所以臣想也没想,就去了丰州。” “在丰州,尼都可汗已经连破永丰、九原两县,势如破竹,兵临丰州城下,突厥士气正旺,而且兵力远甚于我们,当时已是初冬,臣便建议裴观岳,据守丰州城,等突厥粮草用尽,丰州之围自然迎刃而解。” “本来丰州城正面狭窄,两侧又有关隘绝壁,依靠天险,易守难攻,裴观岳带兵多年,他也与臣意见一致,臣与天威军准备据守城池之时,未料圣人突然下了敕令,申斥臣贪生畏战,要求臣即刻出兵,击退突厥。” 李楹听后,又是一惊:“阿弟怎么会下这道敕令?” 郭勤威苦笑:“当时臣以为圣人久居深宫,被小人蒙蔽,故而才催促臣出兵,如今想来,这敕令,应该是假的。” “假的?” 郭勤威颔首,他当时接到这道敕令后,虽然无奈至极,但君命难违,只能以五万天威军去对抗士气正旺的二十万突厥骑兵,为求胜算,他和裴观岳商榷了几天几夜,决定由他带领天威军,去绕道从背后袭击突厥兵,而裴观岳则带兵从正面进攻,前后夹击下,料想突厥兵便会一溃而散。 后来的事,显然已经出乎了郭勤威预料。 李楹接言道:“但是郭帅带天威军途径落雁岭的时候,却被突厥伏击,全军覆没。” 郭勤威神色黯然:“这个计策,只有臣与裴观岳知晓,其他人均不得知,当时天威军五天连翻三座山头,人人困顿不堪,行至落雁岭时,臣见此地道路狭窄,四周都是茂密山林,顿觉不好,正催促行军之时,尼都可汗率骑兵杀出,将吾等杀至措手不及。” 李楹听得心惊:“你们的行军路线,突厥怎么会知晓?难道……” 郭勤威点了点头:“只有那一个解释。” 天威军的行军路线只有郭勤威和裴观岳知晓,郭勤威已死,定然不是他泄露的,那唯一可能泄露的,便是裴观岳。 郭勤威道:“五万天威军,在当日伏击下死伤大半,臣带领剩下的边战边退,但落雁岭已经被突厥人团团包围,臣几次突围,都以失败告终,此时臣已怀疑是裴观岳出卖,思及与他多年交情,还是觉得无法相信。” 其实别说是郭勤威无法相信,如果李楹不是早就得知裴观岳为人,她也不敢相信,一个与郭勤威从小一起长大,有着四十多年交情的好友,怎么可能说背叛就背叛呢?这事情放在谁的身上,都不敢相信。 郭勤威的神情已经愈发痛苦,那是因自己信错了人,导致五万将士生生冤死的痛苦,这份痛苦,即使已经过了六年,也丝毫没有淡去,反而愈加清晰。 他喃喃道:“臣虽怀疑裴观岳,但还是派人去突围找他求援,只是当时臣已觉得他不可信,于是另派人前去长安求援。” 李楹已经知道他口中去长安求援的人是谁了,那是天威军虞侯盛云廷,还未到长安就被乱刀砍死,尸骨被埋通化门外六年的盛云廷。 幽幽鬼火愈发暗淡,一如李楹的心境,郭勤威的讲述中,终于慢慢出现了那个银鞍白马的少年。 如果李楹能回到六年前,她尚能看到那个少年搭弓挽箭,一连射杀数名突厥骑兵的风采,也能看到那个少年纵马驰骋、领兵冲锋的场景,但是,那个银鞍白马的少年,早已消失在大漠风沙之中,留下的,只是长安城病骨嶙峋、连旧弓都拉不开的崔珣。 她永远都看不到了。
第82章 昏暗的狱房中, 六年前的惨烈情景,徐徐展现在李楹和阿史那迦面前。 落雁岭中,三三两两的天威军伤兵坐在地上休憩, 一个脸圆圆的约莫十七岁的天威军拔出手臂箭矢,他啐出口中血沫:“何九去找裴观岳已经去了二十天了, 至今还没看见援军, 裴观岳这厮, 是不是他故意害我们!” 另一个天威军将树皮塞到口中, 被围二十天, 他们已经吃遍了这附近的树皮了, 他艰难咽下苦涩树皮,斥道:“别胡说, 裴将军和郭帅是几十年的交情,怎么会害我们呢?” “我胡说?丰州守军有三万,加上从永丰、九原逃过来的一万人,也能整出个四万人,不能出四万,那拨个五千人来救我们总行吧?再 不济, 去找宥州青州搬救兵,那也行吧?可是我们等到现在, 连半个人影都没看到!” “曹五, 闭嘴!” 曹五郎愤愤道:“我偏不闭嘴!我们本来轻装简从,秘密行军, 就准备打突厥人一个出其不意,难道突厥人有千里眼顺风耳?能恰好知道我们行军路线?依我看, 八成是裴观岳搞的鬼!” “曹五,事情未明, 你休要瞎说,免得寒了郭帅的心!” “是谁寒了郭帅的心?反正不是我曹五郎!” 两人快要争吵起来,忽听到一阵哒哒马蹄声,一个穿着金色明光甲的少年疾驰而来,他本长相昳丽,一双桃花眼勾人心魄,瞧起来像个漂亮尊贵的世家公子,但他又偏偏穿着一身金色明光甲,甲胃上还溅满敌人血迹,眉宇间腾腾杀气,这杀气冲淡了他长相的昳丽,冬日日光为他甲胃镀上一层金色光辉,让他与世家公子比起来,更像一个英姿焕发的少年将军。 少年翻身下了马,手里拿着一把铁胎弓,大步走到曹五郎两人面前。 那是,十七岁的崔珣。 崔珣冷冷看着曹五郎两人:“都什么时候了,还吵?” 曹五郎梗着脖子道:“不是我要吵,是陆二非要为裴观岳说话。” “闭嘴!” 曹五郎好像很听崔珣的话,他悻悻闭了嘴,陆二问道:“十七郎,可有云廷的消息?” 崔珣摇了摇头,陆二急道:“都大半个月了,怎么也能赶到长安了,为何援军还是毫无动静?” 崔珣没有作声,他只是掏出半个胡饼,扔给陆二:“别吃树皮了,吃这个。” 陆二接住,惊奇道:“哪来的?” “杀了个突厥探子,从他怀里摸来的。” 陆二一瞅胡饼,果然上面还溅了点血迹,他问崔珣:“你吃过没?” “吃过了,不然怎么只剩半个?” 陆二笑了笑,便狼吞虎咽的大口咬了起来,崔珣又走到曹五郎面前,他看着曹五郎渗血的胳膊,抿了抿唇,便从怀中掏出一块叠的整整齐齐的干净锦帕,抖开将他伤口包扎起来,曹五郎急道:“欸,这不是你阿娘的遗物吗?” 崔珣垂眸:“这时候就别管什么遗物了。” 曹五郎没吱声了,他瞥了眼蹲在地上吃的跟饿死鬼投胎一样的陆二,又悄悄在崔珣耳边问:“喂,你真吃啦?” 崔珣没理他,曹五郎啧道:“你肯定没吃,陆二心粗,我心细。” 崔珣皱了皱眉,他给伤口打结的手一紧,曹五郎就哀哀叫唤起来:“哎,疼!” 崔珣打好结,拍了拍曹五郎伤口,又引起他一阵叫唤,崔珣道:“好了,郭帅在哪?” “忠……忠义祠。” 忠义祠在落雁岭中央,里面立着汉朝苏武和张骞两人雕像,苏武牧羊十九年不改丹心,张骞被俘十年不忘使命,汉人感念他们忠心,于是在此修了一座忠义祠,不过这忠义祠年久失修,已经是破烂不堪了,郭勤威神情困顿,身上数道流矢伤痕,正怔怔仰头看着面前的苏武和张骞像。 崔珣进了忠义祠,他放慢脚步,但还是被郭勤威听出来了:“是十七郎吧。” 崔珣抿唇,他拱手道:“郭帅,云廷还是没有音信。” 郭勤威转身,他缓缓摇了摇头,眼神中尽是悲怆:“怕是凶多吉少了。” 崔珣从未见过郭勤威露出此种神情,他从军三年,一直跟在郭勤威麾下,郭勤威无论遇到什么险恶境地,都是镇定自若,泰然处之,主帅如此,手下将士才会安心,但此时郭勤威一改常态,竟隐隐有了英雄末路的绝望。 崔珣心惊,郭勤威喃喃道:“何九去了裴观岳那,更是凶多吉少。” 他连日几乎未眠,加上身上有伤,又折损两员爱将,眼前一晕,还好崔珣及时扶住,才没有栽倒在地。 崔珣扶他坐下,郭勤威靠着朱红木柱,喘了几口气,眼前那片漆黑才好了些,他慢慢看向崔珣,眼前的少年面如美玉,手上除了搭弓练剑磨出的薄茧,并没有其他劳作的痕迹,这是大周五姓七望之首,博陵崔氏才能养出的世家贵胄,郭勤威看着他,道:“十七郎,崔相公当初修书给我,将你举荐来天威军的时候,我还很是担心,怕你一个世家子弟,在我们天威军呆不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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