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珣道:“没有必要了。” 李楹苦笑:“什么没有必要,你是不想节外生枝。” 若让金祢澄清,难免会让御史质疑崔珣心怀私念,李楹又道:“你审讯金祢的时候,应该根本没有让他写澄清的供状吧?” 崔珣默然,他让金祢写了天威军的供状,写了李楹的供状,唯独没有写自己的。 李楹见他神情,心中也明白了七七八八,她叹了口气,说道:“你是想这样,一直背负着恶名死去吗?” 崔珣眸中如深潭般平静:“我并不在意自己的声名。” 意料之中的回答。 李楹苦涩道:“你只在意你冤死的五万弟兄。” 崔珣没有说话,他只是微微垂眸,长长的鸦睫遮住眼睑,教李楹看不清他眸中神情,李楹顿了顿,又问:“崔珣,除了冤死的五万天威军,这世间,难道没有其他值得你在意的吗?” 崔珣睫毛颤抖了一下,他久久未语,之后,才低声说了句:“有。” 李楹不由望着他,崔珣手指渐渐攥紧,他却没有说下去了,而是道:“我寻来这梅林,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情。” 他仍然垂着眸,不敢看她,他怕他一看到她如水双眸,他就不忍心了。 他艰难开口道:“我审讯金祢的时候,问到了一些三十年前的真相。” 他 道:“真相,有些残酷,我觉得,你可能承受不住,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所以这些时日,我都没有回崔府,但是,我又想,我不能因为觉得你承受不住,就剥夺你知晓真相的权利,我应该尊重你,而不是代替你做决定。” 他从袖中取出卷起的白麻纸,攥着白麻纸的手指紧了又松,最后他递上前去:“看不看,你自己决定。” 李楹茫然接过,她虽接过,却不敢打开:“你说的残酷,是什么意思?” 崔珣未答,而是道:“你当初在荷花池听到宫婢说,是你阿娘杀了你,是什么心情?” 李楹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阿娘没有杀她,这不是他亲口告诉她的么?只是她虽然不懂,可还是回忆了下当时的心情,她眉头蹙起,秀美面容满是痛苦:“我不相信。” “若非宫婢提起,你会怀疑到你阿娘吗?” “不会。”李楹一口否定:“我永远都不会怀疑阿娘。” 崔珣点了点头,他沉默片刻,忽道:“你阿娘,对你很好,所以你不会怀疑她,那你阿耶呢?” 李楹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我阿耶对我更好,我更不会怀疑我阿耶。” 崔珣苦涩一笑:“是,先帝那么多子女,尤其钟爱公主,连诸位皇子,受的宠爱,都不及公主一半。” 他莫名说起阿耶,李楹心中,顿时有不好的预感:“崔珣,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崔珣慢慢抬眸,向来平静的双眸中盛满了挣扎和悲哀:“若公主不打开这份供状,那公主记忆中的天伦之乐,仍是承欢膝下,舐犊情深,若公主打开,便是一切如梦幻泡影,我希望公主不要打开,但,选择的权利,不应在我。” 听到他这话,李楹攥着白麻纸的手指都开始发抖,她双眼茫然,手指用力捏紧供状,只要她将这份供状撕去,她仍然是那个备受宠爱的小公主,可,人不应该这样活着呀,不应该自欺欺人的活着。 真相近在咫尺,纵然残酷,她也要揭开。 发抖的手指,最终还是摊开了供状,李楹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脸色愈发惨白,眼神也渐渐变的愈发茫然,没看到一半,她就将供状揉成一团,奋力朝远处扔去:“假的!这是假的!” 但不等崔珣说话,她又忽跌跌撞撞爬过去,捡起供状,再次摊开看了起来,这一次,她看的格外仔细,而且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似乎是想找出其中的纰漏,但直到看完最后一遍,每句话都能背出来了,她还是没找出纰漏。 豆大的泪珠终于从她的眼中溢出,她咬着牙,慢慢站了起来,神情恍惚的往梅林外走去,崔珣担心的追上她,李楹没走两步,身子就软绵绵的往下倒下,崔珣及时扶住了她,他道:“公主……” 李楹面色已苍白至极:“他是天下人的父亲,那我呢……我难道不是他的女儿吗?” 她喃喃说着:“他对我十六年的疼爱,难道都是假的吗?” 崔珣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他只感觉自己心也如同撕扯一般痛苦,他说道:“先帝对公主的爱,不是假的,只是,他没有选择公主……” 李楹凄然一笑:“对,每个人都说,我的死,对天下是一件大大的好事,他作为帝王,他选择天下,他没有错,可是,他是我的阿耶啊,是我最敬爱的阿耶啊,我又如何能接受,我的阿耶,居然,要杀我呢?” 她苦笑着摇头:“我真的不能接受……” 崔珣只觉她的身躯,冰凉到可怕,他眼睁睁看着眼泪从她脸庞不断掉落,他理解她的心情,如果她像他那般,从来没有得到父亲的疼爱,那当父亲放弃她的那一刻,她就不会这般伤心,可是,她偏偏得到了,先帝让她当了十六年最受宠爱的公主,让她成为大周最受羡慕的存在,却又狠心杀了她,这让她,如何不痛心入骨? 李楹的身躯已经摇摇欲坠,她茫然看着崔珣,眼神空空荡荡,仿佛失去了所有希望:“崔珣,到底什么是真的?” 崔珣只觉心中如万千刀片在割一般,痛到难以呼吸,他忽抱住她,喊出那个在他心中徘徊了千次万次的名字:“明月珠……” 他紧紧抱着她,他不会安慰人,只能笨拙的学着她安慰他的话那般,反复说着:“我会陪着你的,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他双臂紧紧环绕着她,仿佛要将她融入自己的身体里一般,李楹被他抱在怀中,她清晰的听到他心跳的声音,一下一下,无比真挚。 这,总应该是真的吧? 李楹闭上眼,眼泪痛苦到不断滑落,将崔珣的衣襟打湿。 萧索梅林,崔珣在她耳边,一遍一遍说着:“我会陪着你的”,她终于伸出手,环住他的腰,于夜色茫茫中,拥抱在一起。
第97章 回到崔府之后, 李楹还是无法接受父杀女的残酷事实,她伤心到如同万箭攒心,全国四万座佛寺点着的长明灯在一瞬间变的烛光微弱, 住持们惊诧不已,联合将此事禀报给太后, 太后大惊失色, 她爱女心切, 于是斋戒七日, 命全国僧侣口诵地藏经, 为李楹魂魄祈福。 但太后哪里会知晓, 李楹的魂魄,如今正在长安, 还在崔珣府中。 她裹着锦衾,靠在墙上,屋内烧着瑞炭,但裹再厚的锦衾,烧再多的瑞炭,也无法驱散她的寒冷, 眼泪默默滑落,将锦衾都打湿了一片。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是崔珣。 崔珣这几日告病没有上朝, 而是一直陪着李楹,他提着一包福满堂的糖霜, 然后沉默的坐到榻边,拆开后, 递了一颗给李楹:“我方才去买的,尝尝?” 李楹接过, 塞入口中,糖霜很甜,可是她心中的苦涩,这糖霜却难以抚慰,崔珣见她怔怔的神色,心中更是难受,他说道:“不好吃的话,我再去买。” 他起身欲走,但李楹忽拉住他的手,她声音很轻,带着哭过的哽咽:“十七郎……” 崔珣抿唇,他说:“我不走。” 他慢慢坐了下来,心中挣扎良久,才反过来轻轻握了李楹的手,他的手掌带了兰芷香气,那是他在进李楹房间之前,用银盆盛了清水,又于清水中加了香灰,以及兰草和白芷,兰芷皆是纯洁高雅之物,他一遍一遍的洗,虽然自觉还是洗不清他双手血腥,但净手百遍后,终于能自欺欺人,安慰自己不至于弄脏了她。 也只有在这样自欺欺人后,他才敢用沾着兰芷芳香的手,于她难过之时,轻轻握上一握。 李楹掌心温度虽然寒冷,已经没有刚得知真相时那般冰凉了,想必是太后的祈福起了作用,崔珣说道:“至少,你阿娘是真心对你的。” 李楹默默流泪,她忽然问道:“那如果,在天下和我之间选择,阿娘会选择谁?” “你。”崔珣想也没想就说道:“你阿娘和先帝不一样。” 相比先帝的杀伐冷酷,太后更加注重亲情,这或许是因为太后虽然家境贫穷,但自幼是感受到家人的爱的,她父母爱她,阿姊也爱她,不像先帝,自幼被杀母夺子,小小年纪就要和薛太后周旋,才养成更加狠心的性格。 所以若面临相同的境地,先帝不会心软,但太后会。 李楹不再问了,她只觉心里堵的慌,她缓缓闭上眼睛,喃喃道:“我不想原谅我阿耶了……我不想再见到他了……” 可是,她也见不到他了,先帝已经逝去二十年了,早已不在人世,魂魄想必也飞升成了散仙,李楹连质问他的机会都没有。 崔珣默了默,忽道:“我伯父,也是帮凶,你不能投胎,想必是因为他还在世的原因,如果……” 他顿了下,还是道:“如果你要向他报仇,我不会阻拦。” 李楹没有说话,只是良久后,才茫然说道:“不了。” “你……不需要顾忌我……杀人,本来就是应该偿命的。” 李楹苦笑了下:“没有顾忌你,杀人是应该偿命,可是,罪魁祸首,是崔颂清吗?” 崔珣未答,就如金祢供述的那般,若非先帝点头,金祢和崔颂清纵然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对李楹下手。 李楹疲倦道:“既然不是他,那杀了他,又有什么用呢?” 主谋都不在了,去向帮凶寻仇,又有什么必要呢? 崔珣默然,五月的天,屋内瑞炭烧的正旺,但李楹手中温度仍然冰凉如水,正如她心中温度一般,崔珣垂眸,仿佛用尽所有力气挣扎,才敢慢慢握紧李楹的手,说道:“金祢的供状里,说你的死,对天下是大大的好事,但是,我想说,这世上,除了你自己,没有人有资格决定你的生死,更没有资格评价你的生死。” 卧房内,一片静谧,白鹤香炉中安神香香气袅袅,李楹手被崔珣轻轻握在掌心,暖和温热,她心中终于慢慢暖和起来,她咬着唇,带着丝哑涩的哭腔,说了声:“嗯。” 崔珣在府中陪了李楹几日,李楹绝望心情也渐渐缓解,崔珣于是又带李楹去了长安城外,是日已是初夏,繁花似锦,桃李竞相绽放,崔珣将马匹栓在一边,便与李楹坐在淙淙清涧旁边,微风徐徐,水光粼粼,李楹手指拂过清水,她说道:“你陪我够久了,明日还是去上朝吧。” 崔珣只道:“上不上朝,也无所谓。” 反正隆兴帝并不是很想看到他。 李楹微微叹了口气,她其实都没见过隆兴帝,只在众人口中听说他是一个至仁至孝之人,可是,他和阿娘是她最后的亲人了,她还是很希望他们能对崔珣好一点,她蹙眉道:“阿弟身上有龙气,我无法见他,否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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