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天说得很含蓄,但并不代表颜青棠听不懂。 从小在水边长大的人,水性都不差,如若能远超常人,应该都是常年和水打交道的。 这些人大约会有几种身份,常年跑船的、打渔的,以及讯防水兵。而只有后一种人才会武艺,并拥有兵器,且杀人毫无负担。 宋叔这是怀疑袭杀他们的人和巡检司有关,才故意避开,以免羊入虎口? 颜青棠陷入思索中。 良久后,她长吐一口气,缓缓道:“宋叔你做得对,敌暗我明,不得不防。” 她嗓子很疼,说话声音嘶哑,脸白得像纸,一点血色都没有,她说一句,银屏在一旁担忧地看一眼。 “我们的伤亡如何?” 宋天露出黯色:“几乎每个人都受了伤,死了一个船夫和两个护卫。” 船夫是示警时,被人砍杀了,一个护卫最先赶到,跟着遭遇毒手。这伙人下手极狠,上来就杀人,显然奔着全部斩杀来的。 这也是为何宋天会那么果断让六子先带颜青棠下水跑,他知道这番若是弄不好,所有人都得栽在这。 事实证明他没有料错,死的另一个护卫就是掉下水后,被人追上杀死在水里的,也幸亏颜青棠足够果断,也敢下手,不然这次她也逃不掉。 颜青棠也露出黯然神色,须臾后打起精神道:“宋叔你替我告诉他们,凡伤、亡者,都有抚恤,颜家不会亏待他们。” “那位冯爷可还在?救命之恩,需当面道谢才可。”她又问。 “那位冯爷似乎不是主家,只是别人的护卫,不过那位主家没有露面。”宋叔迟疑道。 “贼子逃跑后,我撑着伤前去道谢,也是怕被贼子杀个回马枪,想求助他们。对方见我们模样凄惨,又听闻我想带女眷先行找个安全地方落脚,便吩咐冯爷护持我们来到最近的芦墟镇。姑娘醒前,冯爷正打算走,若姑娘想见,应该还能见到。” “那先留下对方,待我收拾一二,与他当面道谢。” 颜青棠强撑起疲软酸疼的身子,让银屏服侍她更衣。 期间,银屏似有些埋怨她不顾身体,到底救命之恩大如天,也没好多说。 梳妆时,颜青棠透过镜子,看到她颈上那道已经乌黑发紫的淤痕。 那股濒死感至今让她心悸。 她抚着淤痕,目光翻腾不止,让银屏为她拿了条帕子缠着暂做遮挡。 片刻后,颜青棠见到了‘冯爷’。 见他面容坚毅,体格高大,气势不同寻常人。 果然如宋叔所言,像是行伍出身。 颜青棠让银屏松开搀扶着她的手,俯身为礼。 冯爷侧身摆着手道:“姑娘不用多礼。” 颜青棠也不是矫情之人,拱手说:“大恩不言谢,我乃颜氏商行少东家,家在吴江盛泽镇,主做丝绸生意,其他也略有涉足。在苏州一带虽没有大势力,但为商者多少也要给颜家几分颜面,以后冯爷但凡能有用上的,尽管去有颜氏商行标记的铺子留话,定竭尽所能。” 冯统领以为见女眷都是些婆婆妈妈哭哭啼啼的场面,哪里见过这等爽利的女子? 又见她虽外表柔弱、形容凄惨,但言谈之间镇定自若。又自称是少东家,一个女子是少东家?显然非寻常人。心中也升起一股好奇,是何人又为何要杀她? 其实本身他留着没走,就是为了得到一些消息,也好回去交差。 “不知姑娘对何人对你下手,可有什么方向?那些人可不是寻常人。”坐下后,冯统领意有所指道。 颜青棠想了想说:“一时倒也没什么方向,不过最近家里倒是出了一些事,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关?” 她大致将父亲因故去世,族里三翻四次上门想瓜分家产的事说了说。 之前宋天暗示颜青棠,‘冯爷’似是行伍出身。行伍出身,又另有主家,那他的主家必然是一个官。 来了后,她见‘冯爷’样貌气质皆非寻常人,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什么样的官才能动用如此护卫? 反正不会是小官。 对方救他们一命,又‘命’冯爷护持他们到达安全地方。难道这世上真有只做好事不求报的人? 肯定是有的,但颜青棠也清楚为官者的‘心气’,小民小事可犯不上大官去操劳担忧,并做到如此地步。 再结合那伙‘贼人’有可能和巡检司有关。 颜青棠得出一个推论——对方可能是巡检司上级,又或是能管巡检司的人,再或者干脆是微服私访的过路钦差,才会想借着她这条线顺藤摸瓜,看是否能查到其中有什么弊腐之处。 既然如此,那她还在乎什么家丑不可外扬?当然是要多多给‘线索’,最好能借助对方的手,铲除自己的敌人。 一番说完,颜青棠惭愧道:“冯爷,让您见笑了。” 冯统领略有些唏嘘:“也难为你一个女子。” 颜青棠浑不在意:“倒也不算什么难为,冯爷能摒弃世俗眼光,不觉得女儿当家有违伦常,对我来说,已是一种安慰。” 倒不是说冯统领能摒弃世俗眼光,而是以他的眼界和见识,见过太多足够优秀不亚于男儿的女子。 君不见,历朝历代的皇宫里,有多少‘弱女子’能左右朝廷大事,乃至一个王朝。 他的经历和眼界,铸就他不会随意轻视一个人。 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 不过颜青棠爽快不扭捏的行事作风,也得到了他的一些欣赏。 因此之后临走前,他犹豫再三,还是特意多说了一句,让颜青棠留意得罪了什么官。 殊不知他的反应都在颜青棠的预料当中,言而总之这一场名为感谢,实则各有所图的见面很完美。 关键是彼此都明白对方是聪明人,彼此也都不在意对方的‘小聪明’。 “你是说她明白你的用意,所以故意透露了许多消息给你?” 冯统领点点头,有些感叹:“此女非常聪明。” 这其中一些端倪,还是他回来路上才想明白的。 关键是他并不反感对方这种行径,反而十分欣赏。不得不说,此女能当得上一家之少东家,也配得上被人如此针对袭杀。 “此女倒是个非常人,临危之际下手果断,又能通过些许信息洞悉你的用意,借刀杀人。” “盛泽颜氏?是颜给事中那个颜氏?” “倒没想到素来克己复礼、君子慎独的颜给事中,竟还能有这等故事?他的座师是周阁老吧?” “若我没记错——周阁老和魏阁老是政敌?” 冯统领一脸懵。 他一个武将,哪里知道那群文官的事? “颜瀚海,颜氏一族,颜氏商行,做丝绸生意……” 窗外,阳光正好。 一青衫男子手持书卷,临窗而立。 只能看见其侧脸—— 只见他长眉入鬓,眉骨清隽,当是丰神俊朗,不似凡人。就是衣衫略显朴素了些,与这船舱看起来不符。 冯统领听见这些喃喃自语,听不懂也听不明白,只是静静垂首站着。 “将那画像临摹一份,给这位少东家送去,她即是个聪明人,当明白你的意思。你再带人拿着画像私下打听,此人出自何处,切记不可走漏行迹,必要时可以借用下这位颜氏商行的少东家。” 冯统领忙应是,应完反应过来:“属下若去办差,那公子您?” “之前在浙江,因你太引人瞩目,我们多次走漏行迹,以至于多生许多事端。此番来苏州,本就是微服私巡,我带同喜去苏州,你自便。” 他引人瞩目?他怎么就长得引人瞩目了? 还有自便? “那公子安危?” 无人理他。 这时冯统领也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公子哪里需要他的保护。
第10章 ◎引蛇出洞◎ 待冯统领下去后,同喜贼头贼脑地冒了出来。 “公子,这次真就小的和您两人去苏州?” 他显得很雀跃,“没有冯统领这个傻大个儿跟着,我们这次肯定不会走漏行迹。” 纪景行睨了他一眼。 冯统领知道你私下说他是傻大个儿?也不知是谁总是大晚上跑去找人蹭烤鸡吃,鸡都白给你吃了。 “上次若不是你大手大脚,惹人怀疑,宁波那群人也不会发现我的踪迹。”他也不用困守宁波多日,整日里被那些官请安问好,什么事都做不了。 “可小的不也是为了公子,那客栈那么破,吃食又那么差,若是公子因此吃坏肚子……” “之前吃牢饭时,也没见你怕我吃坏肚子!” 同喜很委屈:“那次也不怨小的,还不是那伙儿人贪赃枉法心虚……” 确实不怨同喜,主要是都没有微服私巡的经验,既想多管闲事,又要隐藏身份,搁在别人眼里就成了招摇撞骗,最后被人关进大牢。 虽后来随着身份暴露,事情完美解决,但由于暴露了行迹,不免被人关注,以至于接下来的路程无端生了很多事。 及至之前在宁波,确实和同喜有关,但若细究其实与他也没多大关系。而是各地官员都有了防备,他们启程时便被人盯上了,走那条路会到哪儿,沿途会经过什么地方,各地官员心中都有数,于是便被人堵住了。 所以这趟来苏州,纪景行格外注意隐藏踪迹,不光留了一队人马在后面慢慢走掩人耳目,自己带人提前先行,还打算私下潜入苏州。 “包袱都收拾好了?” 同喜忙去抱了个两个包袱来。 很大的两个包袱,把他整个人都淹没了。 纪景行蹙眉,打开包袱,翻了翻。 “哪个穷书生穿这种袍子?” “这种质地的内衫,穷书生也是穿不起的。” 最后经过他的删减,两个包袱变成了一个包袱,包袱还由大变小,变得瘪瘪的,看起来又寒碜又可怜。 里面就放了两身衣裳,他的一身,同喜的一身,仅供换洗。一件旧旧的披风,两双布鞋,及一个可以背的书箱。 “这衣裳这么旧,公子怎么穿啊?” “这点银子,会不会带太少了?据说苏州的物价很贵。” “公子我们怎么去苏州城?” 这次纪景行答他了,“运河附近有许多船渡码头,我们坐普通客船便可去苏州。” 江南水乡的清晨,总是与雾和水色有关。 一大早,薄雾还没散去,平望镇的四个水门已然打开。随着水门开启,小镇也仿佛醒过来了,来往的行船、渔船、商船络绎不绝,镇民们也纷纷都起来了,孩童声、说话声、叫卖声,逐渐喧嚣。 平望巡检司,水兵吴大勇脚下不停地走进巡检司。 “吕头儿,侯三几个已经连着两天没来了,要不还是去他们家里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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