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有些不自信,手汗横生。 直到她的头顶放上一只宽厚的大掌,轻轻的、笨拙地拍了拍,“你跟你父亲的性子,如出一辙。”只说了这一句,宁离奇迹般地松懈下来。 “那我爹爹……年轻时是什么模样。”听师兄们的描述似乎离经叛道,一身反骨。 “你父亲,很稳重。” 意外的,得到了这样一个答案,随后徐秋锦又说:“稳重到一旦做了决定便不会更改,不撞南墙不回头,有时候不知道还说是好还是坏,皎皎可莫要学他。” 宁离垂下了头,可她似乎已经撞过南墙。 “既然决定要考,便拿出所有的准备来,我可不会因为你数年未见便对你松懈。”徐老一副严厉之色,却叫宁离欢喜地缠住了他的胳膊撒娇:“谢谢祖父,我会努力的。” 二人氛围温馨,躲在暗处的徐老夫人翘首以盼,过了半响,放心的说:“走吧,看来不用我过去了。” 翌日,辰时,她就被徐秋锦叫了起来训话,阿喜悄悄地打了个哈欠被徐老一瞪,登时宛如鹌鹑,还念叨是她家娘子考又不是她考。 “先检验基本功,我看你这些年有没有荒废。”徐老站在宁离身侧,拿了把戒尺,又像回到了小时候一般,他仍旧是那般挺拔,极为有压迫感。 宁离不疾不徐入座,先开笔,蘸清水,再蘸墨汁进行舔笔,笔锋竖直,稳重的开始画圆,一圈一圈,不仅笔法均匀,连墨汁都没有晕染出一滴。 啪的一声,戒尺敲在了她的手臂上,不疼,但有微微的麻意,宁离手抖了一瞬,画歪了。 她抿了抿唇,感受到了旁边的压迫。 “耽误了几年?”不含任何感情的反问叫宁离头皮发麻,“三……三年。”她自知瞒不过祖父,小心翼翼的说。 但徐秋锦却并未发怒,平静的说:“三年未认真练习,你还想进画院?再说吧。”他扔了戒尺,不复昨日的慈爱。 宁离脸涨的通红,祖父这般比痛骂她还要让她难受。 是她的错,那三年在寺庙中,心思被……旁的事占据,误了正事,祖父失望也是正常的,宁离揪着笔,深吸一口气,执拗的继续画圈。 “我并非是怪你,我是担忧你,小九,你当真没有瞒着我什么事?”徐秋锦知道宁离的性子,性情虽娇纵了些,但在正事上从不含糊,从她基本功甚稳看得出她有些年认真练,戒尺一出,却罕见的手抖。 莫说是戒尺,旁的师兄就是砸断了胳膊也能稳稳持住,她这般模样,证明中间确实是耽误了几年。 而到底是什么事让她隐瞒,徐秋锦并不怪她,只是宽容到:“无妨,待你想说了再说。” 宁离咬着唇瓣攥紧了笔,让她该如何说,她爱上了自己的兄长,为了他不惜献身,又被厌弃扔到了佛寺,夜夜祈祷观音菩萨看见她的情谊。 她觉得丢脸,有违祖父的期望。 凉亭内穿堂风冻的她的手背隐隐泛红,徐秋锦疑惑之余刚要开口,方叔就匆匆过来,“先生,有客人来访,是……二郎和谢阁老家的女郎。” 徐秋锦蹙眉,隐隐有些不悦:“他怎么来了。” 宁离识趣的没有搭话,继续执笔练习。 但徐秋锦大意猜的出他的意思,唤宁离:“你随我一起去见客。” 宁离不知道她祖父意在何为,但她并不是很想见谢妙瑛,但是若是就此拒绝,又会引起他的怀疑,便起身随他去了前厅。 张公良正坐在下首喝茶,谢妙瑛环视周遭,御赐的府邸没有想象中的奢华华美,倒是充满古朴典雅,府上有许多未见过的奇珍异草,亭台楼阁雕梁画栋。 “你尝尝,师父自己制的茶。”张公良抬手示意,谢妙瑛很顺从的端起茶碗,轻抿一口,入口的瞬间,柳眉轻蹙,苦涩的味道异常浓烈,蔓延在她唇间。 “如何?”张公良显然很享受,顺嘴一问。 “尚可。”谢妙瑛不动声色迎合他。 没过一会儿,厅后传来脚步声,徐老现身后张公良登时站了起来,神情恭敬激动,待看到他身后的人影后脸色隐隐有些惊愕。 转瞬间,激动的神情陡转之下。 宁离疏离的看了眼二人,别开了眼。 张公良不喜她,是很明显的事,准确来说,应该是张公良和她的爹爹宁絮有过节,张公良争强好胜,素来不服宁絮,时常暗中较劲儿。 徐老对于师门内的良性竞争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若是逾矩,没了分寸,他便会出手干预。 张公良那时便时常挑衅宁絮,但宁絮总是一笑置之。 “怎么好端端的上门来了,可是有事?”徐老撑着膝盖坐上首座问。 张公良还沉浸在她怎么回来了的恍惚里,脱口而出:“瞧师父您说的什么话,其他几位师弟日日都能来,怎的我来一次还被您这般质问,当真是偏心。” “有话直说,别绕弯子。”徐秋锦神色漠然,叫有心讨好的张公良有些讪讪,“小事罢了,就是我这徒儿,资质极好,素来仰慕师父,徒儿便想着把她送过来,请您指导指导,要是能由您带在身侧教养几月,便更好了。” 他斜着眼看了眼宁离,神色轻蔑。 谢妙瑛起身行礼:“师祖在上,受妙瑛一拜。” 徐秋锦却竖起手:“慢着,先别这么快,我可承受不起,你既想唤我一声师祖,又想由我教导,那便露两手真本事。” 谢妙瑛早有准备,刚使了个眼色叫旁边候着的婢子呈上准备了许久的丹青叫徐老品鉴,却闻:“你与皎皎比试一场,赢了我便收了你,输了你就跟着你师父回去罢。” 此言一出,饶是宁离也不免一怔。 张公良蹙眉,虽然他对自己弟子的底子有数,同岁的女郎里,她是数一数二,可对宁离却一无所知,一时有些犹豫。 “好,我比。”谢妙瑛却干脆的应了下来,朝宁离意味深长的一笑。 “你可有把握?”张公良侧头低问谢妙瑛,对她这番莽撞的举动有些不悦。 “我大约对她的本事有数,但她却对我没什么数。”这是谢妙瑛自信的一点,先前由于机缘巧合她已经见过了宁离的画技,可宁离却从未见过她的,这一下,她占了先局。 看她如此,张公良勉强答应。 而比试题目,由徐秋锦所出。
第28章 “画院设六科,那便以……山水这科为重心,便以阴阳割昏晓为题。”,徐秋锦缓缓说。 山水,二人均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郎,均未见过山水色,这显然很考验二人的设想和巧思,张公良在一旁欲言又止,觉着徐老当真是为难人。 谢妙瑛和宁离各在堂中相对而坐,面前的书案上摆着各种画器,不乏有徐府的下人围在屋门前往里瞧,连方叔和王嬷嬷也探头探脑,方叔嘶了一声:“你揪我做甚。” “我这不是担心九娘久未归家,怕是应付不来先生的考核,对面那个小娘子,你瞧那些画器,样样都是名贵之物,你也是,怎么不给九娘从库房中拿那前朝翡翠玉笔来。” 方叔摆摆手:“都是假把式,那翡翠玉笔中看不中用,不就是撑场面,我相信九娘不用那些虚的也能赢。”,话虽如此,方叔还是捏了把汗。 阿喜扒着王嬷嬷,王嬷嬷侧头问阿喜:“听闻这位谢娘子是孟岁檀大人的未婚妻,你这么多年在九娘身边,觉得谁会赢。” 阿喜想说她根本不了解谢妙瑛,但是为了长宁离志气,挺了挺胸脯:“当然是我们女郎厉害。” 刚刚到来的虞少渊听闻了此事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前厅,扒开人群观望,屋内燃着袅袅檀香,二女挺直了脊背,同时拿起笔来,一身着海棠色古香缎留仙裙,端庄秀美,一身着烟紫色交领齐腰襦裙,灵韵天成。 宁离低眉敛目拿清水开笔,丝毫不见慌张之意,对面谢妙瑛信心满满,一举一措中透着熟练。 “以三炷香为示,开始作画。” 王嬷嬷又开始担心的问虞少渊:“七郎,九娘会赢的吧。” 虞少渊实话实话:“不知道。” 方叔让她安分些,仔细看。 宁离凝着眉眼看着洁白的纸张,她面上看着不急不缓,实则手汗濡湿了笔杆,若对面坐的是随意一人,就算是她的师兄她都能镇定以对。 或许是憋着一口气,往日被羞辱的愤恨全部涌了上来,叫嚣着、无法稳住的想要赢。 她深吸一口气,提笔在宣纸上用侧峰开始涂抹,与谢妙瑛谨慎细微的双钩不同,宁离大开大合,笔法毫无规律,她的这番举动直接引来了张公良和谢妙瑛的凝视。 虞少渊诧异不已,当今丹青主流皆因追随宫廷画院而为细笔,写意画甚少有人擅长,民间画师也多为细笔,他们几个师兄弟中各有擅长,譬如在画院当值的几位师兄便擅细笔,张公良擅细笔没骨,丘晏如擅写意没骨,他半生不熟,三种技法皆有所涉猎。 但重心不在作画,只因家中从商,虞少渊眼下在经营一家画坊,师父常说他实则天赋秉然,若是用心钻研必有所成,奈何他总是静不下心。 几位师兄弟中唯独大师兄宁絮最擅写意,但他当初为进画院,放下了自己的本心,也改为追随院体,让师父一度很失望,比较师父一向把宁絮看为衣钵的继承人。 “哎呀,瞧我们九娘,那气势便比对面的娘子足,铁定能行。”王嬷嬷一拍掌,同阿喜咬耳朵。 宁离蘸取墨汁进行皴擦,然后在宣纸上渲染浓淡虚实变化,她没有用旁的颜料,几笔下午空蒙广阔的远山像雾一般呈现出来,远山连绵,随后开始调整云行,云雾缭绕间,树枝、流水、松柏,意境深远。 宁絮留给她的皆是写意丹青,从小到大,她不知道看了多少次,把宁絮教过她的一点点记了起来。 水天一色,山景倒影在水中,看似笔法凌乱,但细细究去却形态鲜活盎然,笔下山河波澜壮阔。 谢妙瑛手腕微颤,脸色煞白,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细细勾勒。 她完全没想到宁离会写意,是她大意轻敌了,但是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输。 香一点点燃烧,众人的心都虚虚的提了起来,而随着香越燃越短,谢妙瑛这儿的全态也缓缓出来,设色用了青绿和赭石晕染,用描金技法向下分染,浓墨重彩,层次复杂,论色彩,二人间谢妙瑛更为扎眼。 在香燃到了末尾,宁离原本蘸取雄黄和朱砂混合,想调出日落薄暮的色彩,但奈何怎么调都不是她想要的样子。 灵机一动间,抽出发簪,在指尖一扎,血珠冒了出来,滴在了玉盘中,用清水稀释,在飘渺的云雾间神来一笔,而后由于宣纸的晕染,远处淡漠的山头被印成了淡淡的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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