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两个字似乎是什么极陌生、陌生到让人茫然的字眼,赵蘅微微一顿,扭头看向他近在咫尺的脸,半晌,才道:“孩子已经没了。”就在她听到玉止死讯的那一天。 傅玉行仿佛被人当头击中,整个人木立在那,脸色苍白。 最后一道城墙也被击穿,轰然倒塌、溃败,好像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他究竟都干了些什么。 赵蘅捡起那块墨砚,踉踉跄跄站起来,转身离去。 走出几步,她停下来。 忽然转身将手里的墨砚狠狠砸在他身上。 她冷眼盯着他,用一种挖心刻骨的怨恨,狠狠道: “为什么?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风吹过高处,漫天灰烬在残阳里闪烁着点点红光,两个人影都被勾勒得无比渺小。 一场大火把傅家祖宅连着账本烧个干净,她本打算靠这栋宅子和回收欠款,至少还能留住药堂的几间铺面,将来总有东山再起之日,可现在连这最后的退路也没有了。 傅家再不是能安身之地,赵蘅把下人分批遣散,能安排去处的便替他好做安排,不能的也给一笔钱,从此各自营生。小春随父母离开时,泪眼汪汪,三步一回头。常年服侍婆婆的刘妈妈本欲随她跳井,后来被她远方行商的儿子来接走了。薛总管则是她好劝歹劝,最终再三磕头,跪辞而去。 一日一日,一个大家渐渐地都散了,只剩了她一个人。 赵蘅用针线缝了一本账簿,把剩下没有清还的债务记在一起。宣州街头的老百姓总看到她每天到处登门,到当铺抵押、给债户送钱、到药铺清算。 傅玉行每天跟在她身后,不敢靠近,但也不会离开。他像一道清瘦的幽魂,衣衫单薄,面容沉默,一点都看不出曾经那个迎风弄月纨绔子弟的影子。路上偶尔有人朝他丢石头,他也从不反击。 赵蘅没有理过他,没和他说过一句话,只当他不存在。 那本账簿上,最大的债户是刘凤褚。 刘凤褚半醉半醒躺在一座巨大的百鸟朝凤云母屏风前,吃的是珍馐佳酿,听的是靡音入耳,旁边还围了一堆盛装浓饰的美人替他布菜拭嘴。 面对一身素服坐在堂下的赵蘅,他嘴上虽客气,实际连身子也没有动上一下,一副轻浮散漫之态。“傅家娘子,当初我是看在傅家急难临头才出资帮忙,我也知道如今你一个妇道人家持家承揽很不容易,所以已经将债款一拖再拖,你看这些时日傅家日日有人催债,我什么时候上过门?可你现在还要上门求情,是不是有点得寸进尺了?再怎么样,你也该替我考虑考虑,我虽有些钱使,却也不是专做善事的人。” 赵蘅端坐原处,回道:“刘公子,你我都心知肚明,傅家何时同你借债?当初是你收买了其他药铺掌柜,让他们让债于你,才有今日局面的,为的就是为了能要挟牵制傅家,这早已是刘公子你的惯用手段了。恐怕从假药开始傅家遭遇的种种混乱,都少不了刘公子在背后推波助澜,你又何必这时再来装糊涂。” 刘凤褚被点破,也就笑笑,挥开婢女,绕步到她跟前,“傅家娘子真是冰雪聪明,这么聪明的人,浪费在傅家这潭死水里倒可惜了。不过,就算你知道这一切,如今的你又能如何?” 他伸手掐起她的下巴,轻挑起一边眉毛,轻蔑道:“去官府告我么,证据呢,券契呢?难道是傅家那场大火烧得还不够干净?更何况,你确定事到如今,官府还会站在你一个失了势的傅家少夫人一边吗?” 赵蘅看着他,不发一言,就在刘凤褚以为这位少夫人会拿起花瓶砸在他头上时,她却退后一步,缓缓对他跪了下来,“我并不打算报官。”这钱,无论是欠其他药行的还是欠他刘凤褚的,都没有分别,她都还不上。 “我今天上门,是请求刘公子能够高抬贵手。我知道你做这一切就是想要傅家药堂,我可以给你,价格由你来定,只求让我能够清还了剩下的债务。还有,那些老药工都是在傅家干久了的,希望你能好好安置。” 刘凤褚反倒笑了,虽然他最终的目的确实是这个,但对手未免给得太干脆,到手得太容易了,“你明知道我给的价不可能公平,为什么还要找我?” 赵蘅带着淡然的苦涩笑道:“我还能找谁?眼看你刘公子接下来就是新的宣州药行会首了,难道还有其他药行敢和你对着干来拉我一把么?” 刘凤褚在她面前蹲下,端详着她,歪歪头又从另一边看看,忽然道:“少夫人,要我看——你也不用管傅家这一笔烂帐了,干脆我收了你,做个妾室或是丫鬟,仍旧让你过从前穿金戴银的日子,也不必像现在这样疲于奔命,怎么样?” “多谢刘公子怜惜。”实际的意思是:不必了。 刘凤褚的确是有了那么点怜香惜玉的心情。一个穿着素衣柔柔弱弱的小寡妇,亲自登门,眼角泛泪低声下气地同你求饶,哀哀戚戚里还透着那么点讨好的小聪明,最能满足男人心底那点隐秘又勃勃的征服欲。 最重要的是,一个女人,她再翻不起什么水花了,任由他在掌心里揉圆捏扁。 所以最后他大手一挥,表示可以给她一条活路,只要她交出傅家全部铺面和那间祖宅地产,所有债务利息一笔勾销,并且他可以将原来的药工全部留下,待遇从旧。 赵蘅低下头道,“多谢刘公子大发善心。”心里想的是:你等我喘过这口气。 不久后,宣州城的人就看到,南大街养心药堂那块上百年的金漆黑底的牌匾,在一个大好晴日被人摘了下来。 赵蘅站在人群外,看着刘凤褚站在傅家的门槛上向所有人宣布,从此后再没有养心药堂,只有他们刘家宝药轩。新主人春风得意地杀鹿请宴,张红挂彩,又有各种新药赠送,热闹声传遍三街两市。 赵蘅在人声鼎沸鼓掌欢呼声中转身离去,走到无人之处,在墙角独自站了很久。 那种家破人亡、举目无亲的感觉在这一刻被热闹烘托得尤为清晰,尤为宏大。痛苦原来是延后到来的,等最初那阵自我保护的麻木感过去,它才在某一个毫无防备的瞬间突袭过来,反刍般一次次上涌。 “玉止……”她无意识地喃喃念道。 突然。 一只手从身后伸出,将她一把勒住,捂住口鼻。 她用力挣扎,试图睁开钳制,却在转身时被对方一脚踢中小腹。剧痛让人刹那间头脑发空,她再没力气挣扎,被对方牢牢箍在双臂里,感觉到头顶那轮白太阳慢慢变黑。
第三十七章 莫秀才的哥哥 赵蘅无数次在梦里撕咬凶手的血肉,真的见到他,发现他和她想象的完全不同。 很瘦小,憔悴,普通,那个嶙峋的驼背凝聚了这个躯体前半生的所有劳苦。 她以为她会愤恨,结果却很平静。冥冥中她预感到他们迟早会有这样面对面的一天。 莫驼子拎着一把尖长的切肉刀坐在地上,无感情地对着被绑的她道:“我弟弟就是在这个庙里吊死的,就在放榜的第二天。” 赵蘅也无感情地对他道:“你也是在这里杀了我丈夫的,是么?” 他背后有几座倒在地上的神像,脸上蒙着灰尘和蛛网,表情是永恒不变的静穆森然。她心想,也许那神像就是这样凝视着莫秀才的自尽,也凝视着玉止的死。 “我们双亲去世得早,我既是他哥哥,也是他父亲。我靠宰羊把他养大。我知道我们这样的人像羊一样不值钱,可他是我活着的唯一念头。”他竟很理性,到了这一步,所有冲动的恨意都已过去了,只留下绵延如余生般漫长的折磨和痛苦,他像熟练地使用屠刀划开羔羊尸体那样理性地划开他的痛苦。 “傅玉行把一切都毁了。我什么也没有了。唯一能偿还我的,就是把这份痛苦原封不动返还给他。” “所以你就杀了玉止么,”她含恨道,“可他做错了什么?” 莫驼子双目幽黑地问:“那我弟弟又做错了什么?” 他站起身来,“少夫人,我本以为你会是先自杀的那一个,你比我所想的要顽强些。——可那样会很痛苦,我知道你和我一样都在度过这种独活的痛苦。”这份体谅而平静的表面下有一口深不见底的黑井,明明白白敞开着,预备把遇到的每一个都拖进和他一样的深渊。 “我不是个好哥哥,我没能让我弟弟活得体面些。”他慢慢绕到她身后,将手扶上她的脖子,像每次宰杀羊羔那样习惯性地拍两下作为安抚。 “你丈夫是个好哥哥。”他平静道,“只可惜,他没有一个好弟弟。” 赵蘅感觉那冰冷的刀刃贴上她的脸颊,切进肉里。 “别伤害她!”傅玉行浑身滴汗赶进屋来,声音里有极度的紧张惶恐。 莫驼子立刻将赵蘅从地上拽起,将刀抵在她脖子上,脸上是早知道他一定会自投罗网的笑。 傅玉行气喘吁吁,黑发湿润,更显得整张脸苍白。看到刀尖已经扎进赵蘅脖子,鲜血滴落沾湿衣襟,他连声音都在颤动,“不要伤害她,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听你的。” 赵蘅颈上剧痛,刚刚流产过的下腹也因剧烈刺激好似要从身体里整个脱落,疼得她意识模糊,软绵绵由人摆弄。 莫驼子笑道:“好啊。”将另一把匕首丢到傅玉行脚下,“把这把刀捡起来,我让你刺哪里你就刺哪里。” 一开始是大腿,然后是膝盖,然后是腹部,然后是脸…… 莫驼子冷静地发挥着一个屠户的熟练精准,把傅玉行当成一头羊,一头自我献祭,躺到他刀下的羊。 赵蘅鼻间嗅到的血腥味越来越浓重,她眼看着傅玉行渐渐支撑不住,跪倒在地,整个人浸在血里。 莫驼子望着这幅景象不停地笑,笑容痛快中又带丝悲凉。他没有注意到赵蘅半个身子已缓缓从他手臂中滑出,一枚发簪随着发髻的松脱而掉落,被她用负在背后的手一把抓住。 “你知道他为什么能替你做到这一步吗?”莫驼子忽然收紧了手臂,对她道,“你活着,他就还有牵挂,还有弥补的机会。” 他摇摇头,“不可以的,我一点希望都不会给他留。” 刀刃放到她颈前,正欲从左到右划过,赵蘅在那一刻积蓄了浑身的力量,用藏在手心里的发簪反手捅进他眼睛里。 莫驼子发出尖利的嚎叫,一手捂着流血的眼睛,另一手因剧痛在半空中挥动抽搐,眼看要刺中赵蘅,傅玉行迅速伸手将她拉过去一把护住。 切肉刀落在地上,莫驼子的一张脸犹如恶鬼,他盯住了那两人,伸手在半空摸索着,再次朝他们猛扑过来。但人已几近半瞎,一下扑在那几具倒地的神像上。 赵蘅什么也来不及看到,只耳边听到闷闷的噗的一声。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69 首页 上一页 34 35 36 37 38 3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