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自行其事,但所有人路过此地,眼睛都要往桥头处瞥一眼,再瞥一眼。 木支架铺开一个小摊,上面摆着晒好的枸杞、白芍、当归、地黄、胡麻、黄芪、柴胡…… 药不稀奇,大家看的是卖药的人。 穿了件缁灰色的葛布长衫,身形瘦削而修长,低垂着眉目,专心致志把面前的芍根分拣、刮去表皮,白术切成薄片,黄芪研成粉末…… 有些人虽在做活,却让人感觉到他一定生来不是个做活的人;往闹哄哄的市集人堆里一坐,也让人一眼看出他原本不是坐在这种地方的人。 傅玉行曾经是策马驰骋过这条长街的那一个,是坐在临街酒楼上随意往下看的那一个,是让这条街上的人只能目睹到一个遥远背影或模糊面容的那一个。现在他和他们坐在一样的位置,晒着一样的阳光,听着一样的热闹,同样闻着身后沟渠泛起来的些微臭气。 “呀,怎么今天卖药的多了个俊后生?还唇红齿白斯斯文文的。” “你不知道啊,那个就是……” “哎哟,真看不出……” 随后,那些窃窃私语的目光总会移到他身上。他们探究着他的脸,他的动作,渴望从这个曾经的富家子弟身上找到任何一丝可以挑起话头的蛛丝马迹,供他们表达怜悯、鄙视或不屑,或者说上几句道理。 也有人不屑于这样含蓄委婉的背后议论。到第三天的时候,药摊就被人掀翻了。“你的药都害死人了,你还敢出来卖药!” 卖枣的大汉王信虎从第一天看到傅玉行出现在这条街上就有了不快,对这恶迹昭昭的纨绔子弟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他本来患有头疼,以往总在养心药堂抓药,如今到了别家药铺,发现同样的药贵上三文,一时气性不顺,走过来抡起拳头就把摊子砸了。 “傅家本来多好的一家药铺,要不是生了你这么个败家子,哪至于现在家破人亡的地步,我要是你,简直恨不得当头撞死!” “老天不长眼,积德行善的倒死了,倒把不该留的留在世上!”看着粗粗大大的一个莽汉,话竟然说得直挖人心窝子。围观之人也都很以为是,所以并不帮傅玉行出头。甚至他们看到傅玉行时,是有一点微妙的愉悦的——虽然他们穷,至少他们从来便穷,没有遭报应的嫌疑;虽然穷,又至少他们没有把家人害死,和他相比,自己真算是个好人。 当桥头以傅玉行为中心挤满人的时候,赵蘅刚好挑了两担刚晒好的白芍根过来,把所有这些话都听在耳朵里。 她没有上前阻止,只是默默把挑担放下了,立在桥头上,默默把这一幕看在眼里。 傅玉行一回头,就看到人群之外来自赵蘅的目光。 隔着阳光,他看到她眼里有一种冰冷的痛快。 这么久以来他们一起吃住、一起采药、一起在灯下商量下一步的打算,没有谁试图去触碰那个隐而不言的伤口。 但那伤口是一汪幽深的泉眼,看起来已开始结痂,可只要稍稍揭开一点,那股漫长持久的恨意就继续从小小的眼里持续不断流淌出来,原来它从来没有停止。 那些刻毒的话,何尝不是她心中所想? 假如能有机会用他一命换他哥哥回来,她会这么做吗? 连他自己也这样祈求天地神明。 那晚赵蘅没有吃饭。 屋里烛火昏昏昧昧,她独自坐在床上,烛火把影子投到墙上。屋子太矮,一个影子就占了大半面墙,半边是烛火的亮光,半边是人的黑影子。 傅玉行就在这时静静推门进来。 赵蘅一动不动看着对面长着霉斑的土墙,不知盯了多久。直到他进来,她的视线终于转过来,双眼是两口深井。 他在她的注视下来到床边,把一碗熬好的药汤端到她床头。赵蘅自小产后便落下了气血亏虚的毛病,又兼病中忧苦过度,到如今仍有腹痛之症。傅玉行每日熬了补益气血的药汤给她,希望将她慢慢调养过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病症、她的忧苦都是因何而生。 送完药出来,他坐到院子里,一个人修理起白天被砸坏的摊架。院子里木架敲打的闷声持续到夜深,保持在一个小心翼翼不会惊扰到她的程度,在无边的黑夜里,偶尔孤寂地响起一下、响起一下。 第二天,傅玉行仍然在同一个时间出现在同一个地方。除了那药架上新绑了一条木腿,看起来和昨天没有任何区别。 他还将一包东西给了砸他摊子的王信虎。 王信虎挑挑眉,“怎么,想毒死我?” 傅玉行道:“你脾气暴躁,头疼目赤,是气血不畅肝火旺盛导致的,这药包是按龙胆泻肝汤所配,清热平肝。以后戒酒戒怒,头疼的毛病慢慢就可以根治了。” “你才脾气暴躁!”王信虎一把把药打到桥下。 不过自那之后,大约出于某种补偿心理,集市上的众人对傅玉行倒比开始时接纳些了。 赵蘅后来几次去时,甚至已经看到傅玉行正坐在几个休息的药贩当中,听他们谈天说地。也是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原来傅玉行从前那些傲慢无礼,只是因为他不想;只要他想了,他可以和任何人轻松交上朋友。 小贩们闲谈,后来总带上他。午后人少时几个人轮流坐在树荫下,从东村聊到西村,从南桥聊到北桥。 这里面和傅玉行最熟络的是一个药铺里的抓药伙计,时常把药铺里不要的成药顺手带到市集上卖了贴自己的钱,所以总能看到他在附近溜溜达达。因长了个尖脑袋,外号就叫智尖儿。智尖儿上过两年学塾,认得些字,又因为是药堂学徒,自认与街头小贩不同,这些人里也只对傅玉行另眼相待。虽然平日大家坐在一起谈天,但他心里是认为他和傅玉行要比周围这些人都高出一层的。 这天智尖儿一来,就坐下支开两腿半靠在石桥上,连声说着倒霉。“唉,好日子没过几天,简直不让人活。” 旁人问他,他只说他们反正也不懂,待要等玉行来了,才和他说。 “二少爷,”一见傅玉行,他便道,“果然那刘凤褚做了宣州药行的行首后,别人就没好日子过了。他连着挖了好几家药铺的老药工,连我们铺子上那个也招了去了。” 玉行还未说话,旁边一人先搭腔,那是得想想办法再找一个了。 智尖儿翻了好大一个白眼,又是一句,“你知道什么?那药工是从掌柜的他爹那时就开始做起了。我们铺上招牌的一样小活络丹,那配比、火候,都只有他最熟悉。这人一旦走了,掌柜的自己再做不成原来那样子,挠破头都不知该怎么办。且那老药工见有人挖角,竟然还坐地起价,说如果我们掌柜的想留下他,得要这个数。”说着张开五指做了个手势。 众人听得也悚然,“那姓刘的药铺究竟要开得多大,要这么多人?” “所以说你们不懂了。他手底下现在有多少铺面,人还远不够呢!还是要人,连我都来问过了,你们猜月钱翻了几番?” 其他人这才听出原来他实际是炫耀来了。有人看不惯,酸溜溜道:“那你还不快点另投明主?” 智尖儿笑嘻嘻道:“我不另投明主,哪有钱请你们吃酒?” 一说吃酒,众人又热闹撺哄起来。智尖儿特意招呼道,“二少爷一起去?我做东道。” 傅玉行始终只是在一旁听着,这时也只是说:“不必了。” 智尖儿一得势,言谈间便带了过来人的味道,啧啧道:“你天天在这大毒日头底下晒着,够吃苦头的了,横竖我看你这么多天又没一笔生意,收半天摊也没什么。人哪能一直这么紧着自己,找个时候快活又不是什么罪过。何况,我们这些兄弟都是好不容易熟络起来的,你忍心现在就下我们的脸子?”他狡猾地看着傅玉行。 傅玉行还是笑而不答,但那笑里已经有了一丝被说动的暧昧意味。 “一个人的本性是不会变的。”红菱道。 说这话时,她正帮着赵蘅把院里晒好的药材收回阴凉处。赵蘅问:“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我看你每天这样没日没夜,迟早要把身体熬坏。重振傅家又不是你的责任,这担子也不该压在你身上。而且我看那傅玉行,他不是个靠得住的人。你不要忘了他过去什么样子。” 不用红菱提醒,赵蘅比谁都清楚傅玉行的过去。 “他现在客客气气老老实实,那是他还没有从害死家人的愧疚里走出来,可是没有人能一直愧疚,特别是像他这种过惯了好日子的公子哥。你想想,从前他为了自己快活,干了多少缺德事;为了钱,连祖业声誉都不顾了。说明他本性就是个自私凉薄的人。” 红菱和她一起弯着腰把茯苓搬了个地方,放定了,直起身子,对她道,“你们现在的生活这么辛苦,他能忍受得了一个月三个月,三年五年呢,谁能保证他不会故态复萌?我只怕到时候,你反而被他给害了。” 赵蘅没有赞同她,但也没有替傅玉行说话。“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哪能教你怎么办,你比我有主意得多。我只是提醒你,怕你当局者迷。” “你让我想想。”搬完药材,她留红菱吃了顿饭,红菱也不推辞。今日他们难得吃一顿肉,赵蘅跟肉市屠户关系好,花几文钱要来了剔过肉后没人买的羊脊骨,回来用米酒醉过一遍,放在火上烤到微焦,吃不起盐,所以蘸一点剩下的酒糟。饭菜虽然清苦,但赵蘅总可以做得有滋味。 吃过饭,红菱去了,赵蘅又独自把蒸干的茯苓切成块,用瓦罐封了,连饭菜一起带到市集上。 傅玉行却不在摊上。 这么早的时辰,竟然就已经收了架子,人也不知去了哪里。 她问旁边的商贩,那些人道,下午就看到他和药房的智尖儿两三个人勾肩搭背一路喝酒去了,一下午都再没回来。 赵蘅站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小贩们敞着衣襟,露出大坦坦的肚子,摇着蒲扇道:“傅家娘子,你也别心凉。二少爷什么出身,能受的这几日苦已经很了不得了,难道还真能让他天天在这边风吹日晒吗?” 正说着,傅玉行回来了,身边扶着一个喝得醉醺醺视线迷离的智尖儿。 看到赵蘅,一呆,“大嫂?” 赵蘅脸上有那种“果然如此”的表情,一种预料之内、心如冷灰的失望。谈不上多么悲愤,只是她对他本就为数不多的一层稀薄的期望再一次被轻轻扫掉了,露出下面真正深入骨髓的轻视。 傅玉行看懂了,他马上向她解释:“大嫂,你别生气,我会和你细说。”
第四十章 采药 原来傅玉行听说智尖儿的药铺刘掌柜正为了药工被挖角一事而苦恼,便有心让智尖儿带他到药铺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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