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神地看着,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已经看了很久。 这画面一旦看进眼里,这辈子就再也没能忘记。他记忆里最常见的其实是那双眼睛忽然横过来怒瞪他的样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连安静时周围都笼罩着一层似有若无的愁绪。 赵蘅余光里注意到他的视线,回过头:“怎么了?” 傅玉行无法掩饰,也无法说真话,最终也只能说:“没怎么。” 进山采一趟药,回来时两个人都七劳八损。赵蘅的腿摔折了,傅玉行在接她时又砸了手。 吃饭时红菱端着一盘特意送来的酱豆子推门而入,一开门,就看到屋里两人一个翘着腿,一个包着手,一同身残志坚地回头看她。 “噫,你们两个怎么搞成这副德性?”
第四十一章 独辟蹊径 天气难得出晴,赵蘅坐在街口一辆小木车上晒着太阳,傅玉行特意给她挑了个阳光好的位置。她一面等,一面不时往远处的刘家药铺大门探头看看,眼里略有丝紧张。 约莫一顿饭功夫,傅玉行从门里出来了。 她看到傅玉行站在柳树边石阶上,一手提着一线药包,正同面前的刘掌柜说着什么。老掌柜这回对他的态度已变得颇为恭敬。 等傅玉行走近,她问道:“怎么样?”其实看到他的表情就已经知道结果了。 傅玉行嘴角从容带笑,“妥了。” 他们和刘掌柜定好,以后刘家药铺的小活络丹都由他来炮制,然后寄到刘家柜上。买卖得来的钱按利分成。 那小活络丹确实成色药效皆美,摆上柜后,连着几日都有人问药。刘掌柜自然欢喜。赵蘅和傅玉行便连着几日忙到深夜。赵蘅切药研药,傅玉行拿来一一配伍。 又过几日,傅玉行告诉她,刘掌柜已经把药工陈给赶走了。 这老药工因为自己有配方在手,多年来脾气跋扈,刘掌柜本就对他心有不满,现在有了更好的药,一怒之下就把这二十年的老人辞退了。当然,傅玉行也承认,他的确在其中有意无意识煽了风点了火。 他和药工陈倒是无冤无仇,这么做不过是为了让刘掌柜手下无人。赵蘅也是个活心眼,一听就明白他的目的——日子一长,刘家药铺就离不了他们的药了。 “你该不是——从一开始就抱着这个目的?”她狐疑道。 傅玉行显然知道她想问什么,没承认,也没否认。 ……这事办的,说正派也不正派,说阴损又不至于。赵蘅心头一时有些复杂。 这种复杂不单因为她不确定自己该不该用生意理性克制她心底对药工陈这种底层药徒的习惯性偏袒,也因为她忽然感知到一点熟悉的危险感——来自傅玉行如今宁静的表象之下,偶尔仍流露出的一丝潜藏的不安定,一闪念的灰色。 莫说老药工,她知道往后连刘掌柜也要死在他手上。 正无话时,院子外面有人急匆匆跑来了,隔着远便叫:“二少爷,二少爷!” 蔡旺生一头是汗地冲进了屋,身后还跟了个六神无主的女人。女人一见傅玉行便抢上前抓着他的衣摆,“你是大夫吗?求求你,求求你救我相公!” 二人还没有反应过来,蔡旺生已经在旁边喘着气道:“他是王信虎的媳妇,就是卖枣的那个,犯头疼病的那个!他半夜里忽然犯了头疼,整个人要死要活。他们临近几个村都没有大夫,又来不及进城,他媳妇听说这边有人看病就来找我,我就赶紧带着她找你们来了!” 那媳妇也不知道他相公和傅玉行之间发生过什么,只一个劲求人。傅玉行一听是王信虎,便猜到问题,先和他媳妇问了遍发病的症状,便和赵蘅带上药具,跟着两人去了。他们自己没有风灯,四人只能一起拿蔡旺生的那盏,黑黢黢路上深一脚浅一脚,走了不知多久,还往水田里滚了两跤,终于赶到女人家的村子。 王信虎屋里灯火亮通通的,里外已围了不少村民。几个人正帮忙把疼得满床翻滚的王信虎按着,有的烧锅热水备上毛巾,剩下的在旁指指点点出着主意,本就不大的屋子里一片混乱。 “大夫来了,大夫来了!”蔡旺生带着他们进屋,其他人纷纷避让。 灯火照到傅玉行脸上,便有人议论,“这么年轻啊?”“是大夫?”也没人认得他。 王信虎还在挣扎,三个人险些按他不住,捶床蹬脚几欲拿头砸墙。 傅玉行趁人把他四肢压着,往他行间穴、太冲穴上各下了针,又让赵蘅把白芷、菊花等研碎了,用姜汁调糊给他敷上。众人弄得一身是汗,那王信虎果然慢慢平复下来,只是嘴里还在不断呻吟着疼。 傅玉行替他摸脉,问道:“他从前头上是不是受过伤?” 他媳妇瞪着眼摇头:“没有啊。” 旁边有人提醒,“是不是秋分那回?” 他媳妇恍然:“有,有!秋分修房顶他掉下来摔的头,我让他不要自己干,这人脾气就是固执得很……那都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当间都吃过什么药?” “那时找过大夫,开了一味什么黄连镇痛丸。后来只要头疼,就买来吃些。这个月镇痛丸一涨又涨,他嫌贵,就不吃了。” 傅玉行看过后,重新蘸笔写了张方子,“他是多年气血瘀滞,肝火上犯,先开些平肝降火、通络止痛的方子。黄连镇痛丸往后不要再吃了,过于苦寒,对他无益,若疼时就按刚才的药包外敷缓解。这方子每日一副,吃完后再来续诊。按他的身体,一二月左右就能有所改善了。” 说这话间,王信虎已经悠悠睁眼,可以认人了,一张口,先管着媳妇要饭吃。床边众人听得想笑又不敢笑。他老婆洒着眼泪给傅玉行跪下,就要磕头,玉行忙把人扶起来,和赵蘅现给他把药配好,留了药要去。 周围人虽不通门道,但见他下手立竿见影,也纷纷说这年轻大夫厉害,又问傅玉行住在哪里,又说自家人也有什么常年的毛病,都要他到家里看看。 后来一连数日,果然有不认识的乡民上门,也有来请玉行上门的,一问,都是那晚口口相传。其中也有王信虎的媳妇。王新虎吃了几天的药,如今好转许多,他媳妇也知道了他砸摊子的事,直催他上门道歉,王信虎嘴硬不肯,他媳妇惭愧不已,每次拿了药,再三再四地谢过了才肯离去。 这晚闭门后,傅玉行似乎下了什么决心,对赵蘅道:“大嫂,我考虑过,我打算不在城里坐摊了,我们把生意放到周围这些乡里。” 赵蘅一听之下有些讶异。这几日确实有乡里人找来,但也不过一时新鲜,真要看病,多数人还是习惯到城里去。宣州城药业完善,想要做开药铺生意,怎么想也是人口繁荣的城中更加合适。 傅玉行知道她有疑虑,也解释道:“我日日坐摊,日日也在沿河观察。宣州城内大小药铺已经将近三十家,还有许多兼卖零散药剂的杂货铺子,和我们这样的散商。而城周大大小小的村镇正相反,虽然分散,人数却也不少,却始终没有一家像样的药铺医馆。我想,这块空档很值得做。” “刘凤褚如今做了宣州的药行龙头,一方面四处挖角,打压所有同行对手。一方面受他影响,城内成药价格眼看越涨越高。宣州药市很快就会是一滩浑水。我们趁着这个机会,在无人入局的地方争个头筹,站稳脚跟,比和那么多人在同一个锅里抢一杯羹要好。”他这样条分缕析地讲下来,赵蘅也明白了。 “那——刘家药铺呢?”好不容易谈下来的生意,便不做了? “村野立足不是目的,从城外反抄到城里去才是。到那时,我们总要有个落脚的地方。” 他连退路都想好了。 赵蘅没有马上说话,看起来还在盘算。这是个大主意,不是一时就能定得下来的。 “你要知道,村野地方没有人做,就是因为地方太大,人群太散。要做,从此就得过东奔西走风餐露宿的日子了。”她也分析给他听,“还有一点,游医看病,最要紧的是药贱价低,手段得便,这和傅家从前做堂行医等人上门是很不一样的。”她怕的是傅玉行心太大,最后发现事事没有如他所想,两头摸不着。 不知傅玉行是否将这些考虑过,他在昏暗的灯光后沉默了片刻,道:“我知道。我之所以要从低处做起,也有这一点缘故。我们生意迟迟没有起色,就是因为我的名声……替穷人看病,也是个从头积累声誉的法子。” 又道:“以后宣州城内药价越涨,连城内百姓也看不起病,被丢掉的这部分人才是大数,那时还可以借着我今日在刘家药铺布的局,把这些人也吃下来。” 话说到此,赵蘅还是没有表态。 傅玉行自己虽已盘算计较尽了,他唯一要考虑的还是赵蘅的想法。 赵蘅沉思许久,开口道:“我幼时生病,光是进城就要走上两天。乡下人生病多数时候就是苦熬过去,更多人是不敢病。若能给这些乡民一个可靠稳定的医处,也是件惠及他人的好事。” 她起身到屋里,从一只收拢得仔仔细细的木箱中取出一怀东西,叮咚作响地搁到桌上。 烛光里,傅玉行看见那是一把锈迹斑斑、摇动有声的串铃,一只经年磨损破洞的药囊,一只分层来装药瓶、针石、笔墨的百宝箱,几本留着烟熏焦痕的医书。 这些东西,傅玉行太熟悉又太陌生了。熟悉,因为这是从他记事起就保存在傅家祠堂案上的、年年祭拜的、傅家先祖行医发家的药具。陌生,因为他从来没有真正看清它们的模样。 祖宅被烧时,赵蘅特意从废墟里找回来,后来逼得把整个家都当了,却始终把这些留着。“当年傅家祖辈就是靠着它们,在村市街巷替人看病起家的。这故事你该比我更熟悉。”她站在烛火前对他道。 “先祖也是这样走过来的,现在不过重走一遍,没什么不可以。” 那之后,一把重新磨出光亮的串铃握在手上,一晃,发出清脆悠远的铃声。这铃声在每天清晨走过田埂、涉过溪水、爬过山丘,在每一个日落黄昏,飘进每一个等待病察的村落。 远时赵蘅和他同去,跋山涉水,彼此照应;近时她就在家中负责料理琐事、采药记账。 那曾经卧倒在酒楼画舫、锦衣玉带的膏粱子弟,如今成了素衣布鞋,一路在山水风露中行走的人;成了灯下久读、钻研医方的人。 第一年,他们还要四处奔波;第二年时,已经每日有人慕名而来,傅玉行几乎不得分身,连城里也总有人撑着船前来求药。 渐渐的,大家对傅玉行的称呼从“二少爷”变成了“傅大夫”。茅屋变成了瓦房,屋前也种上了榆树。 第二个过年前,赵蘅终于把那本债册上的最后一个名字划去了。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69 首页 上一页 39 40 41 42 43 4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