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玉行一路昂着他高傲的头颅,看也不看那二人,在一连串的恭维赔罪声中,带着赵蘅,风度翩翩出门去。 “县丞跟他们交代什么了?” “我哪会知道。” 第二日上午,广场旁众多药贩守在好容易占来的摊位前,一面吃着干粮等待开市,一边欣羡地看着众多商户掌柜命令人手将药材药柜搬进庙里。 昨日那药农家小姑娘突然惊讶地叫了一声,“阿爹,你们看那!那两个人——” 进庙的人群里,隐约有一对令他们相当眼熟的男女。这家人一面啃着干粮,一面怀疑自己的眼睛。 人群中,傅玉行肩扛手提,赵蘅搬着药架。红牒子上给他们划了一块最靠近大道中心的位置,这地方二人自然没有占,以免和那位县丞大人的正牌妻弟碰个对头。他们在靠近马殿几个较小的铺面当中挑了一块地方,和其他几家挨在一块,分不出你我,以防被集市里巡逻的市官们察觉。 赵蘅搬到一半,起身把落在鼻尖的碎发伸手拂开,视线在半空中转了个弯。 傅玉行顺着她视线看去,发现让她多看两眼的原来是前面推着小木车过去的一个卖豆儿果的摊子。 “要不要吃豆儿果?”他问。 赵蘅把碎发梳到脑后扎起,“哪还有时间吃零嘴?你快点,把药箱搬来。” 昨日还一身风流矜贵的公子哥,这时一身粗衣麻布,任由她使唤着干这干那。 下午,铜锣三响,药集正式开市。 连着几日,傅玉行除了研药卖药,也到处走走看看。场内偶尔有巡逻的市官过来,赵蘅就看天看地,反正不与人家对上视线。 吃饭也都在摊上。赵蘅坐在木箱上,举个馒头要吃,又拿开了,眼巴巴盯着庙外的方向。“说是有海商要来,怎么这么多天了也不见人影。” 傅玉行抱着手倚在旁边和她一同看,馒头也拿在手上,也不是要吃的样子。 “也许是不来了。”他这几天把药市各处都看过了,江宁县的药材品质一般,管理松散,离水路也不算近。这地方唯一能够支撑起一个药市的,就是这间药王庙每年在祭祀时吸引一些药商。这两年宣州的药市混乱,药材涨价,兴许也把一部分人也分到了这里。总体而言,不是一个收购药材的好地方,那海商或许对此地不感兴趣。 海商总也不来,药市上许多摊位囤不住货,这两日陆续把药材都卖了出去。这天上午,市集上的人头却像地虫游动的沙地一样依次鼓动起来,从广场外到集市里,传进来一个令所有人面露喜色的消息: 海商登岸了! 一时间,卖了药的叹息懊丧,沉着气的欢天喜地,都急嚷嚷把摊上最好的药摆出来。 赵蘅和傅玉行对视一眼,都道是时机来了,也欢喜不胜。 没料到,人群外一个市官早已把二人盯了许久,这时候走上前来,厉声道:“你们俩,不是本地药商罢!”
第四十三章 打压 事有百折。赵蘅带着一脸不服气,怒气冲冲地和傅玉行两个连人带摊子从药王庙里被扔了出来。 “那市官怎么看都是故意针对!”她站在鼓楼下来回踱步,怎么也想不通,“我们也不是没有纳租赁金,药市里又不是没有位置,非要那样动刀动棒把我们赶走,一点道理不讲,对他有什么好处?”守了好几天大鱼,鱼来了,临到头坏了事,让人怎么甘心? 远处人声鼎沸,原本路两边的药商突然个个伸长脖子,像一只只逐食的老鹅竞相朝一个方向围拢过去。“祖传止血生肌膏,看一看吧!”“岭南的人参……”“珍珠粉安神定惊——” 一片人潮声浪当中,走出来一队人,一溜是穿青布的护从,牵骡拉马的、拉太平车的、扛包袱轿子的,前面两个带方巾的高个子做文书打扮,手上还拿着账册笔墨。 垫高了脚,才能看到这些人领头的是个矮墩个的中年男人。穿团花圆领袍,头戴软帽;模样不大起眼,细长眼睛,有一个方方的肥下巴,整个人带着一种心足意饱的和气,像年画上的人物。面对周围的七嘴八舌,这名叫邓怀波的海商始终笑眯眯的,不显烦躁,但对所有的兜售也无动于衷。 赵蘅精神一振,从摊上抓起两盒胶也一头扎进人堆里,傅玉行一眼没看住她,连拦也来不及。赵蘅虽个子吃亏,杀在人堆里竟完全不让人。抢到一个高处好不容易站稳,那邓怀波已经从面前过了。她背后不知被谁一顶,往前踩了个空,幸好被傅玉行接了一把才站稳。人重新落地时,已是一头乱毛,玉行下意识想替她捋开头发也不知如何下手。“这么多人,你哪里挤得进去?” 她盯着那群人乌泱泱进了药王庙,还不信邪,今天就算是爬,这庙墙她也得爬过去。转个头要傅玉行和她想个办法,却看到他目光向上,正望着高处一面开市旗的流苏。 “看什么?”赵蘅问。 傅玉行道:“你看今天风向——是西南还是西北?” …… 邓怀波祭过礼,烧过香,拜了药王像,出来时便在周围摊铺上走走看看。众药商和众市官们都拿眼睛一路跟随着他。这邓怀波是南方海商,听说和波斯、大食、南海国家二三十余都有海贸往来,积赀甚巨。小小一个江宁县的生意对他来说是稀松平常,对当地衙司来说却是一笔大买卖,所以县令县丞早早也交代了手下人,一定要好好接待。 只是邓怀波看了半日,始终也没露出什么兴趣。当地最大的一家药铺掌柜魏麻子正竭力鼓吹自家的驴皮胶,直讲得舌头乱卷口沫横飞,邓怀波始终也就是笑,无可无不可的样子。 人群里一阵风过,他忽然动了动鼻子。 “什么味道?” 众人互相看看,也不知他闻到了什么。 邓怀波道:“有沉香味……” 他话音刚落,魏麻子立刻两眼放光,“邓官人好鼻子,我们这里正是有上等的熟沉香!”马上回头要人搬来。 邓怀波却朝他摆摆手,转身顺着风向,又细细嗅闻了两下,“还有杏花香。”又闻:“不对,不是杏花的本香……” 又有人趁机接话:“杏花干我家也是有的!” 邓怀波不再理众人,循着气味一路出了药王庙,在大门外一颗冠如翠盖的古柏下,正见到摊上一个摇扇、一个拨香片的一对男女。 那俊秀的年轻人用香箸子放好香片,又往炭火里丢了两粒研碎的粉末。特殊气味正是从这香炭里传来的。 邓怀波站直了身子,问道:“这是你做的?从前没有闻过这种香气。是沉香和鸡舌香?” 年轻人道:“沉香和鸡舌为主,乳香、没药为佐,还有肉桂、藿香、香附子、紫苏、白芷……再用蜂蜜调和。” 邓怀波偏了偏头,半信不信,“那怎么还有一丝杏花香?” “用的是枣花蜜,浮在沉香里,闻起来像杏花。” 邓怀波点点头,对这个方子显出了相当的兴趣,“紫苏辛香,沉香醇厚,所以这香气闻来独特。”他其实颇为意外,调香一贯是上等人的玩意,没有富余闲致和兰泽熏陶,养不出这么好的香品。可看眼前这年轻人,形容富贵,衣着却称得上寒酸,不知到底什么来路。“药市里药气浓重,你怎么就肯定我一定能闻得出这味道?” 傅玉行微笑道:“我想邓先生是海商,离不了香药生意,自然该有个好鼻子。” 邓怀波笑了:“你还知道海贸做的是香药生意?” 熹 “这药香气清新,又有辟秽理气的药效。邓先生常年南海行商,真腊、三佛齐这些地方地处湿热,我想该是合用的。” 他说到此,邓怀波看他的眼神已多了几分深意。虽然这年轻人是耍了心眼把他引到这里,但如此见识不俗,药底深厚,又有急智,确实很得人心。 赵蘅在一旁看得清楚,这海商显然意动了,不禁也冁然一笑——傅玉行这种时候还是有些本事。 他们这边相谈甚密,看得旁边魏麻子却眼热起来,哼道:“谁家药铺还没个招牌成药,一点小聪明,便出来摆弄现眼了!你们的药要真那么好,怎么只能在这外面混迹?” 傅玉行朝他看了一眼,慢条斯理道:“我们这些外乡人为什么只能被挡在外面,这位掌柜和旁边的市官,你们不清楚吗?” 那市官就是刚才赶他们出去的那一个,这时候被傅玉行点到脸上,又当着邓怀波的面,不好恐吓,只好竭力装作不干己事。 赵蘅意识到,傅玉行心底里那股不轻易表露的记仇浮出来了,一丝丝恶草正往外长。 魏麻子这话不过是寻常牢骚,傅玉行却一听就立刻把他架了起来,“这位掌柜,大家都到此间做生意。你却上来就说好嫌歹,砸人招牌,是什么意思?你若心有不服,刚好趁在场这么多双眼睛,我们就把两家药放在一处比较比较,看看究竟是哪边更胜一筹如何?” 赵蘅也跟着接口:“正是这样,掌柜家的,今日你要是不敢比,我们只好以为你是自认不如。” 几句话把其他人的情绪也勾起来了。魏掌柜看看周围,再看面前两个外地伢子,他也不知面前水深水浅,便道:“这有什么,原该比比!” 场上都是药商,都知道判断成药好坏无非观色闻香、水溶火烧。在场人多,双方便说定了,选最一目了然的比法。 取来两碗清水,各拿一枚最常见的蜜丸,用筷子搅了,溶在水中。那蜜丸慢慢渗出,很快融成一碗药水。 魏掌柜家的这一碗,众人看时,只见碗底沉渣碎屑。 轮到赵蘅这一边,蜜丸渗出后越搅越细,药色均匀澄净,赵蘅把碗捧起来让周围都闻味辨色,在场都是行内人,一看便知,这对男女的药不仅是比魏麻子好上许多,而是确实炮制细腻药质上佳。 傅玉行还要对着魏麻子再追一刀,“你这理气丸里有霉味和焦糊气,枳实一定是受过潮的。炮制时又火候过猛,药性已变。水中颗粒悬浮,说明研磨不细混合不均,这样的丸药能有什么效用?” 魏麻子在众人笑声中灰着脸走了,那士官也趁人不注意,悄悄从人群里退了出去。 邓怀波对玉行道:“我近来正打算做一批药到三佛齐去,想请个好药师。你要是愿意,今晚到我落座的客店来,我们可以详谈。” 等他一走,其余人都围上前来,七嘴八舌开始问起他们的药。一个下午,竟把三天的药都买空了。 晚上二人回去,连算盘都拨得轻快。来一趟江宁县,生意做成,声名鹊起,还接下不少货单,想到白天那两人的窘态还在忍笑,这种时候,他大哥和她相公常说的什么“遏恶扬善”、“待人以宽”都是不算的。 吃过饭,到了戌时,动身前去邓怀波说过的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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