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蘅道:“刘凤褚这么多年经营,早和宣州所有药铺利害相关。一旦他家败落,市场上很多药铺也会倒下去。” “倒了就倒了。”傅玉行神情冷下来,“他们跟着刘凤褚,就该想到有今天的结果。” 赵蘅道:“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气,我又何尝没有怨气。可这些年宣州药市本就混乱,普通人求药治病都很困难,如今重中之重,应当要尽快整顿药市,恢复秩序。这么多药铺若一时都倒了,影响的不单是他们自己,还有那么多种药的药农,运药存药的货工,都会无以为继。我们既然做的是这门生意,就不该图自己痛快,置大局于不顾。” 傅玉行眉峰压在眼上,连寻常说话也显出不近人情的寒意:“这趟浑水难道是我搅的么?扰乱药市的是他们,以势欺人的也是他们。他既然吃尽好处,怎么能不付出代价?” “但是玉行——”她正要说什么,大开的房门外一阵凉风吹进,令她小小打了个喷嚏。 傅玉行紧压的眉头松开三分,想起什么,起身对她道:“你先等等。”说着出门不知去了哪里,等回来时手上已端了碗药,是她下午出门前故意忘了喝的固元汤。他把碗放到她面前,碗边还记着放上颗粽子糖,然后才走到对面将背倚着桌子看着她喝。 赵蘅只得皱着眉先把药喝尽了。 他这才环着手继续道:“大嫂,你替人人都考虑了个遍,他们当初逼你的时候有没有替你考虑?” “我在乎的不是他们。如今西北开战,这两年只怕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流离南下,到时这些无医可求的普通人又该怎么办?” “这与我何干?他们即便要怨也只能去怨刘凤褚。” 超蘅脸上出现难以置信的愕然,刚才所有争执都不及这句话勾起她的怒意。她也慢慢站起来,质问道:“你再说一遍,傅玉行?你当着你天上的兄长爹娘再说一遍,傅家几代行医,你说一句这么多人命与你何干?” “大嫂……” “三年前你没有体会过身不由己的感受吗?你没有体会过生死就由别人一念之差一言定夺的感受吗?” “我体会过,正因为我体会过,我才不能让那种事情再度发生。刘凤褚做过的,我非得一一偿还不可。” “说到底你还是为了你的私仇。” “我不该报私仇吗?”他也提高了声音,“刘凤褚谋夺傅家家产,三年前逼得我们走投无路,他还差点害得你——”他至今提起那个雨夜手心还会发抖,只是一切遮掩在衣袖之下,赵蘅什么也看不见。 他遏制住了自己,问道:“你在他手上吃了多少苦?你现在替他求情?” 然而赵蘅一点都不动容,她只是冷冷看着他,在此刻以一种远超过他的冷漠和精准,点破他根本没有仇恨的资格:“你是在替我抱不平么?还是想要将自己的罪名转嫁到别人头上?傅玉行,你不要忘了,傅家之所以会有今天,归根到底都是你害的。” 臭弟弟仿佛被人用一根钉子打穿头顶。 那些无可安置乃至于日日吸取养分膨胀起来的愧疚、痛苦、悔恨,那些不知不觉间附着在他心底血肉上的执念、偏激、阴狠……所有人当他是一个脱胎换骨的傅玉行,千帆过尽,风雨不惊,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仍是那个腹心内烂血肉狼藉的傅家败落子,被她轻而易举看破并穿透。 而她为什么能这么轻易地看穿他从没有放下?“大嫂……”他喃喃唤她,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地唤着她,伸手扶着一旁的桌沿,慢慢坐到地上。 那么高个一个男人,失魂落魄坐在桌脚,被四方桌的阴影盖住半个身子,好像他忽然不知道怎么面对眼前这个世界。 赵蘅自己也觉得触痛,忍着心酸慢慢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低声道:“我不是在怪你。”不是吗?“我知道你希望他们安息,你想证明给他们看,可做到这样已经够了,别再逼自己。玉止和爹娘最想看到的,是你能够恕己及人。” 屋里久久没有声音,偶然烛花滴落,发出一声荜拨。 傅玉行不知听到几个字,不知究竟是否受了宽慰,是否回心转意。他只是若有所失地慢慢倾过身子,将头靠到她肩上,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个动作,一种下意识的靠近和依赖。 赵蘅将头偏开,却也没有推开他。
第五十二章 传奇佳话 护城河畔最高的酒楼翠微阁,一向是宣州商贾应酬商请的首选。今日酒楼之上全城药商齐聚,个个却表情萎靡,对即将到来的终局不抱任何期望。 在所有目光注视下,那傅家二少爷以翩翩的风姿仪容站上高台,将两旁一张张重叠的颓丧的脸都看了,所有人的怨气了然于心,然后开口道:“诸位,昔日傅家养心药堂在宣州城可说是名重一时,在座都是傅家多年的商友,也是我的前辈。我年少轻狂,致使家道中落,如今虽略有所成,仍改不了偏狭庸浅的本性,一度因心中私怨,以霸市之术操控药价,设下陷阱,使同侪受困,市场纷乱。这是我的过错,今日我便在此以酒请罪。”说完举杯一饮而尽。 众人一听都有些呆愣,相互看看,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傅玉行也料想到他们反应,平静道:“今日之前,我长嫂同我历数宣州药事之兴衰。十年前,宣州还是南北药材交易的巨擘,药市繁荣,货物云集,水陆畅达。然而时移势迁,如今的宣州药市日渐衰败。究其原因,其一,便是我等宣州药商近年来背离商道,沉溺于尔虞我诈、同行倾轧之举。自古商者,当以信为根,以义为本,尤其是药材经营关乎生民疾苦,更需心怀敬畏。大嫂之言,如当头棒喝,让我如梦初醒。我想,唯有回归商道正途,我才能真正算是重振家门。” 他说这些话时,赵蘅就在座下,一字一句听得清楚。 傅玉行说到这里,略略提高了声音,“傅玉行今日在此做出保证,诸位掌柜手上的苁蓉,我将按照市价分批购回。从此以后摒弃前非,与诸位共商大计。” 众人听到他要将苁蓉全部回收,不禁哗然,又不敢置信,忙高声问:“二少爷,你说的可是真的?” 傅玉行又道,“不仅收回苁蓉,我已和知州商定好了,将修缮城内废弃的药王庙,恢复祭祀与药集,以吸引四方药商。另外还将倾囊以助,资助工匠,助朝廷重新开辟从宣州至江陵的水路,令宣州能再复昔日盛况。” 其实早在他回宣州的第一天,就已经和知州商榷此事,只不过那时这只是他和知州的利益交换。他以财力和眼光换来知州的政绩,知州大人则用手中权力行他的方便。可在赵蘅点拨下,这件事已从谋求私利的手段变成了他真正的意愿。 “此水路不仅北连诸邑,也可南延海港,化为一方通衢,便于海运之利。药材由此可达远邦,以成大宗交易,相信宣州未来必将重新成为南北最大的药市。只是,诸位掌柜也需相互督促,从此往后同心同德,共同树起宣州药材这块金字招牌,使宣州之名成为良药的代称,而非劣质的标识,如此,才真正是宣州药业的长久万全之计。” 众人自然欢欣鼓舞,纷纷举酒敬谢,庆自己劫后余生,也庆傅玉行口中那个引人期盼的光明前途。 傅玉行走向雅间出口时,看到一个人站起来迎面而来,他竟愣了一下,才认出对方是刘凤褚。 刘凤褚在人群中一向鲜艳而扎眼,此时却显得面目模糊,那股外露的虎狼气消去了。傅玉行今夜那些话,不论他是真正听进去了,还是仅仅出于斗败者的能屈能伸,总之他第一次显出无可置辩的模样。“傅二少爷,我刘凤褚这么多年看人,从来没有走眼过。唯一一次看走眼,就是在你身上。” “什么意思?”他礼貌问道,其实并不关心。 “我一直以为你和我是同一种人。”信奉优胜劣败强者为尊的道理,对扶倾济弱脉脉温情的把戏不屑一顾。也正因这样,他比任何人都要恐惧落于下风,因为坚信对方会像自己绞杀他一样绞杀自己。 傅玉行听出他的意思,所以笑了一声,“这么说,你看走眼的人不止我一个。”他道,“不是我想放过你的,我没有这样的胸襟和气魄,是我大嫂要我这么做。” 说着要走,又回过头来,“不过,她也要我和你说,别再做药材营生了,干点不祸害人的生意去,否则她再见你就真的不客气。” 说完,留下刘凤褚一个人在原地,也不知是不甘心,还是在沉思,到后来,忽然没头没尾笑了一下。 不久,刘家药铺的匾额便从各处门楣上被摘了下来。临街大敞的五扇金漆大门全部换成了乌木门;雕金描花的四方百眼大药柜搬出门,清漆的黄花梨药柜搬进来;门口挂上淡青色的丝绸幌子,随风飘动。众伙计每日一早出出进进爬高爬低,洒扫粉刷,一片繁忙。 门口有几个坐在那里打扇喝茶的,被红菱一把扭起了耳朵。“你们几个,一早上光看到你们坐在这里偷懒,再不干活饭也没得吃!” 那几人疼得呲牙咧嘴,等红菱走了,悄悄在背后议论:“哪来一个婆娘,怎么这么厉害?” “人家可是这药铺的监工哪。” 那人一听就乐,“这傅家还有心招个漂亮娘们儿来管事?” 年纪大些的笑道:“这你就不懂了,他家能有今天,还真就靠娘们儿说话管事呢!” “傅玉行,”赵蘅冷眼看着面前的人,大有不满之色,“你如今说起话来,还真是一是一二是二,容不得别人置喙了?连我你都要安排吗?” 她一发脾气,傅玉行便接不住,立刻识趣投降,“大嫂,你这样说话我怎么担得起?” “那你不让我插手药铺事务是什么意思?我问你,宣州药市行情,谁有我了解?应急突变稳定局势,我输给谁?论酬应往来拉拢人脉,哪一步我又做得不好?你倒说给我听!”说得气了,一把打掉他无意中挡在面前的手,走到柜台后转身瞪着他。 傅玉行还是笑,心甘情愿的,“我当然知道大嫂你有本事。我只是想你今后能过点安逸享福的日子,不用像从前那般操劳吃苦。” “你就是要我从此后正事不做,本事不学,每日就吃喝玩闹过傻日子。” “这不好吗?我该侍养你的。”侍养,晚辈对长辈的敬奉回报,说出来天经地义顺理成章,只有傅玉行自己知道这顺理成章背后是怎样既“不顺”又“无理”的私心。他心底有种异样的感觉,很希望把这个人藏在一处精致安全的小天地里,让她不受风吹不沾风雪,可他又清楚,她会拒绝这种被豢养的无处消磨的生活。 赵蘅果然翻个白眼,“谁要你养?哪天你死我前头,我还跟着饿死不成吗?”她如今对任何人都客气有礼,唯独对着傅玉行一不高兴就发火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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