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忙上去搭手,把外衣披在他身上,免得着凉。玉止的头发被压在衣襟下面,她便伸手拢过,替他抽出来。抬手时,指尖不小心抚到他头发下的耳垂。玉止整个人马上有所察觉地侧了侧,身子有些躲避地偏转开。 “怎么,冰到你了?”她以为是自己手指尖发凉的缘故。 玉止没说什么,摇摇头。 她替他把头发放下了,指尖又擦过他脖颈处的皮肤,手下的身体又有些不自在地缩了一下。这时候,赵蘅才察觉到自己的手指是凉的,而他的皮肤是热的。 温度的差异终于让她意识到什么,而一旦察觉到这一点,她也不自然起来了。那一点点不自然,又极为敏感地通过指尖传递给了玉止。 他们其实早已有过掺扶搭手的肌肤接触,这种事在照顾病人的情况下并不会让人多想。可一旦在某个瞬间,一男一女察觉到这种照顾之外的意味,心境会瞬间发生变化。 此刻就是那很异样的一瞬间。 只有一方觉察倒也还好;假如两边同时觉察了,那种异样的暧昧会迅速蔓延、流动。 于是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一时间都不好意思再开口。 有一件事情,在这种气氛下很自然地兜上心来——一件他们至今都没有摆上明面来商量过、但确实他们作为一对夫妻必须要应对的一件事情。 刚嫁进傅家时,因为玉止的身体,他们在傅家长辈面前还可以躲过去。但随着近日来玉止的精神肉眼可见好了许多,婆婆每日见她时,脸上的笑容总是和蔼又有深意。 有一天早上婆婆把她叫过去,问她出嫁之前婆家有没有给她一些压箱底的东西。 她当时还没有听懂,以为婆婆在说她嫁妆少,心里有些羞惭,又有些黯淡。婆婆也顾左右而言他。后来当她意识到婆婆真正问的是放在嫁妆箱底、用来做闺中教育的春宫像后,一张脸噌的红到脖子。 她能怎么回答?她只能摇头。 面对她的一问三不知,老夫人也觉得扎手得很。她显然也没担过这种重任,话既不好说得太明,又不好太含糊,否则每次都让这小夫妻俩装糊涂混了过去。 最后,还是刘妈妈来教她。 刘妈妈替老夫人送了她一只香囊,盛在金丝小锦盒里,让赵蘅回去之后再打开。 正午日头正晒,园中花草被照得叶片蜷曲,有些发焦。从内院到厢房,走着便出了一身汗。赵蘅坐在廊檐下,靠着房柱休息,想起锦盒了,拿出来慢慢打开。虽然也已经猜着大概会看到什么,真看到时,还是有些惊异。 一条鱼和一波水,鱼在水里翻滚、起伏,水是温的、湿的;线条是扭曲的、活的,每一条线都藏着隐秘的暗示。 她马上盖上盒盖。 拐角处两边的风在她身上扑来扑去。风也是热的、湿的,烘得人痒痒。赵蘅觉得身上发黏,薄薄的罗衫已经贴在了身上,头发被汗粘在脸颊边和脖颈上。她也分不清是热的,还是脸红。 这样一个下午…… 四周空无人迹,只有满树蝉鸣叫得人心里烦躁, 她站起身,准备回屋,视线无意识地向前面一转,却看到院子外面有一个身影,在光影斑驳的花墙拐角处一闪。 那个方向……要么是到细药库去,要么是到他们霁风院去。今天玉止和公公都不在,药库又上了锁。 是谁往他们房间鬼鬼祟祟去了? 她长了个心眼,沿着小路,一路跟在那个背影后面。 这时府上多数人都在午睡,一路上也没有看到人。整个栖凤院外都静悄悄的。 赵蘅顺着大敞的房门走进去,在门口站定。 窗上竹帘半放着,在夏日微风中时晃时动,从屋外透进来一点点流动的光影。那人就藏身于屏风后一片沁凉阴影处,在六角箱柜前寻找什么。 她一开口,声音落地:“在你大哥房里找什么呢,二弟?” 那人转回身,漆黑的眼睛在阴影里一闪,被她堵在了小小的内厢里。
第七章 初交锋 那人站在屏风后面的一块半明半暗的地方,半张脸恰好在屋外透进来的昏黄光线当中。上半张脸只见眼睛,像浸润湖底的黑石头,隔着水光,虽然黑润,但透出一点凉意。 “啊,大嫂。”见了她,傅玉行丝毫不慌,“我来找大哥房里的一副字帖,前几日朋友问起,想借去临摹几天。他不在吗?” 字帖?她倒记得玉止的确在书房放了几幅名人碑拓,可是从来没听他说过傅玉行要来借。“他去药堂了,你来前没和他提过吗?” “哦,自然是说过的。”傅玉行神色自若,“可能大哥早上出门走得急,忘了和你交代。” “是么,我也没注意过你大哥将字帖放在哪里。”她也不知他说的话是真是假,只能推脱。 “不要紧。等大哥回来我再问问他。”他看起来也不太在意,便将身后的柜门合上。 赵蘅一眼看到他手上的动作,“二弟是不是在身上藏了什么东西?” “哈哈,大嫂看错了。”他一笑,抽身往外走。 赵蘅不急不忙,抢一步拦住了他的路。“是吗,但愿我看错了,可为了避免今后有什么误会,或许你可以把袖中东西拿出来我看看。我这人做事比较粗直,不懂得转弯,如果真是我看错了,我向你赔礼。” 傅玉行低头将她盯了半天,赵蘅也不避。 半晌,傅玉行败下阵来,转身到桌旁一屁股坐下,有些颓丧地弯腰揉了揉脸。“好了,大嫂,我知道我瞒不过你。我承认,我不是来拿字帖的。我是来我是想趁着没人,再到大哥房里取点银子。” “你要银子做什么?” “大嫂,我把实话和你说了,你能否不要告诉我兄长和父亲?” “你先说说看。” “唉,还不是那名女子的事情……她,有了身孕。” 赵蘅有些讶异:“她不是青楼女子吗?”妓女一旦有孕,不等恩客知道,老鸨就早把肚子处理了,免得毁了自己的摇钱树,怎轮得到找上他? 傅玉行低着头,一缕揉乱的碎发垂落,几乎刺进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里,“我不是说过吗?她是一门心思赖上傅家了,所以早替自己赎了身,又因为钱花光了,现在更是背水一战,拿死来要挟我。我怕真的闹出事情,所以还是打算先把人安顿下来,在城外租一处院子给她,这就需要好一笔钱。可大嫂你也知道,我在家里被管得这样严,手上根本留不下多少。” 赵蘅越听越觉得无话可说,“……你这也太乱来了。” “我也知道我不像话,只是实在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那处院子要多少钱?” “六百两。” “若是钱少一些,我就偷偷给你也没什么。六百两银子,我也做不了主。” 傅玉行也不意外,“我知道。是我昏了头了,竟还跟大嫂要钱。”他站起身,一步懒似一步地往外走,待要绕过赵蘅,她忽然又问了一句: “她那肚子该有七八个月了吧。这种时候还是要好好照顾。” “我知道,大嫂费心了。”傅玉行随口应了一句,话出口他就知道不对,转头看向赵蘅,对上了她“我就知道”的眼神。 赵蘅分明亲眼见过那女子,假如真有七八个月身孕,肚子早就冒尖了。 傅玉行仿佛没料到这女人也有脑子,更没料到她竟敢摆自己一道:“你诈我?” “你先撒谎。”她冷静回道。 她已经确定他耍奸,也就不再客气,目光下移,“袖子里藏的什么?”说着伸手往他衣袖去拿,傅玉行一抬手闪开。 她追上去一步,马上要抓到了,却被傅玉行一把扣住手腕。 一时间靠得近了些,傅玉行一双漆黑如画的眼睛将她锁住了,道:“大嫂,做嫂子的就这么往小叔子身上扑,是不是不大好?” 赵蘅知道他故意犯浑,想逼她害羞退开。她料定他心里有鬼,直接伸手到他衣袖里,果然抽出一卷册子来。 赵蘅认得,这是玉止的账册。 “你拿账册干什么?” 傅玉行淡淡的,“大哥在店里核账,要我拿给他的。这你不是也知道吗?” “玉止要拿账本,怎么会托你来拿,薛管家不是和他一道去的吗?” 傅玉行脸上笑意变得意味深长,那种“好自为之”的笑,能让任何人变得犹疑不定起来。“嫂子,你一个内宅人,傅家的事情,何必过问得这么详细?” 这话就是一种警告了,提醒她注意分寸。赵蘅不是不知道,她才到傅家,事情看到了,不管不行,管到什么地步,又需要拿捏,如此在这位二少爷面前就落了吃不准的下风。 万一真是她想多了呢?或许不是傅玉行有鬼,只是确实有什么不方便她内宅女眷过问的规矩。 她将那卷烫手的册子拿在手上,思忖了片刻,还是道:“我既然看见了,就不能假装没有看见,我又做不了这个主。我看,这册子还是等你大哥和薛管家回来,你再问他们要吧。” 她是摆明了要拖延时间了。傅玉行的脸顿时沉了下来。他冷笑一声,一伸手拖过一旁的椅子,跨坐上去,两只手随随便便搭在椅背上,眼神却阴阴的,盯住了赵蘅: “大嫂,我叫你一声大嫂,是看在我大哥的份上。你可不要真拈着这点名头声张作势起来。不要说你,你去问问薛总管,那些在我家服侍了几十年的下人,什么时候我傅玉行拿点自家东西,还要看一个外人脸色了?你这么小题大做,是以为可以借着管教我,来树威媚上吗?”他同情她似的,“嗤”的摇了下头。 “可你也不分分轻重,就算要管,轮得上你?你嫁进傅家才多长日子?我只怕你拿着鸡毛当令箭,最后落得个装强充大的名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一番话阴损无比,脸嫰些的,当场能被他臊下两层皮来。 可赵蘅任凭他如何夹枪带棒,脸色也始终不变。 “你说得对,我嫁到傅家不过数月,各种规矩还不熟悉。可我唯独认准了一点,既然要偷偷摸摸趁四下无人潜进别人屋子里去拿的东西,一定就是你拿不得的东西。” 傅玉行彻底失了耐心,站起身,两下里逼近了她。这人平日看起来疏疏懒懒的,一旦阴沉起来,就有种冷冷的压迫感。 “你给不给?” 赵蘅矮他一个头,此刻只能仰着脸,寸步不让。她突然抓过桌上的茶盏,头也不回,直接往门外院子里反手一摔。 院外的下人听到响动,都急忙忙赶过来了,就看到大少夫人和二少爷两相对峙地站在门口。 赵蘅语气也冷冷的,扬声对众人道:“去把老爷叫来,就说二少爷问他要账本了。” 众人不知其意,一时也不敢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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