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公子说,女孩家多认得几个字,也多一项本事,往后若是伶俐,可以到他们柜上做个账房。至少不要让她落到那种糟蹋人的地方。” 方道怜听了这话,分明是想到了什么。她将那女童又看了许久,然后问:“他人在哪里?” 傅玉行这时已经来到山后,独坐在一片松柏下,面前葬着两座坟冢。 方道怜先是远远看了一会儿,然后慢慢走过去,发现那两座碑上没有名字。 “里面葬的是谁?”她第一次主动同他问话。 傅玉行道:“也是我从前对不起的两个人。” 不知怎的,方道怜心里似晦似明地闪过一个念头。她多年来仇恨的那个傅玉行和她眼前的傅玉行已不是同一个人。他坐在阳光下,连周围的阳光都漂浮着一丝沉郁。 她竟有一瞬间觉得他是很可怜的。可一个女人去可怜一个男人,岂不是天底下最犯蠢的事情吗。
第六十二章 痴心错付 方道怜渐渐以为,傅玉行对她和对旁人是不一样的。 外人面前,她看过他有时冷峭,有时戏谑,有时还会听到那群伙计在他面前大惊小怪:“二少爷,你心眼未免太坏了!”也不知他究竟干了什么。 可每当方道怜出现时,傅玉行原本的表情就会柔和下来,变成她最熟悉的那种态度。 无论她对他的示好是如何冷淡,如何扭头就走,他永远把那份温和留给她。方道怜一次次听着身后的人明里暗里说她不知好歹,再一次次听到傅玉行维护着她。她自己并未意识到,她不知不觉已经接受了一个事实:傅玉行是呵护她,珍视她的。没有理由,更没有底线。 换季的雨最是不讲道理,午后间忽然就绵绵沥沥下了一场,将人困在屋内。道怜坐在窗边,托腮朝外望去。院中本来种了一丛芭蕉,因她睡得浅,嫌雨打芭蕉声夜里扰她入眠,傅玉行几日前特意让人将芭蕉移掉了,换成安神的薄荷与合欢树。 鼻尖闻到湿润的水气里渗着薄荷的凉意,道怜忽然问了一句:“二少爷去哪里了,今日他不是在家吗?” 屋里的小丫鬟一听,有些警惕,不知道她怎么忽然关心起这个,上一次下雨她就把二少爷关在门外,谁知又有什么突发奇想折磨人的主意。“少爷大概到药圃去了。” 道怜也没有什么反应,唔了一声,又继续托腮看着窗外。 忽然,也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给别人听,她喃喃道:“这雨下得突然,他该是没带伞吧。” 她对丫鬟道:“拿把伞来给我。” 半透明的油纸伞撑开,从连翘花树下走过。新雨落在花瓣上,花瓣落在伞上,整个世界都是晶莹的雨珠,鹅黄的花瓣。她带着有点轻盈的心情,伞轻飘飘的,脚步也轻飘飘的,提着裙摆,一路迤逦着走上湿润的青石台阶,找傅玉行去。 傅玉行不在药圃,她在假山高处的憩云亭上找到了他。他站在亭下一从紫丁香前,伸出手,抚弄着一小簇纤细的花结,雨雾把淡淡的白紫色抹出一片氤氲的凄迷之意,不知是不是同样烟雨笼罩的缘故,他低头看花的侧脸也显出几分寥落。 他察觉到有人,发现是她时,再次将自己的神情换成了关切的询问。 方道怜说,她是来接他回屋躲雨的。 她心里有些犹豫,该不该把手中的伞往他头上倾斜去,这样两个人就在同一方伞下了。鹅黄色的伞,鹅黄色的两个人的世界。 她以为这样说傅玉行会高兴,想不到傅玉行没有她意料中的反应。他问:“你,在等我回去?” 那一瞬间,她清清楚楚看到,当她朝他迈出一步,傅玉行眼中一闪而过的并非喜悦,而是一种讶异,那种讶异表明,她所给的温柔并非他所期望的,那完全不是一个喜欢自己的男人面对示好时候会有的反应。 她突然感觉一阵冷风吹头,一下清醒起来,她立刻退回线后并改口:“也不是,只是为了和你说,我不喜欢窗前薄荷的味道。你叫人挖走罢。” 傅玉行的态度还是那样,她说什么都好,什么都应,温温柔柔的。 回去时,玉行自觉走在前面,保持着她一贯要求他维持的疏远距离。她原以为他们会撑同一只伞回家,但结果并不是这样。 她庆幸,她这一步没有走得太明显,完全可以及时收回,不至于太丢人。 但,傅玉行究竟是怎么看她的? 他果真只是为了心头的那点负罪感,没有任何男女之情?那些足以迷惑人的温柔、耐心、包容……仅仅因为他曾经对不起她? 最初,一切还只停留在隐约的直觉。 她开始怀疑傅玉行心中另有所属。 这种怀疑不是由某一个具体的破绽引起的,她只是从那道以为自己对他而言与众不同的墙里跳了出来,然后就看清了,傅玉行之所以能对她没有底线的好,是因为他根本不求她的反馈,无论她态度好或不好,他的心弦不会因此而产生任何波澜。这种感情是无私的——无私、不求回报、不起波澜,那便不是男女之爱。 那么,能够牵动他心弦的人到底是谁? 当他站在雨中轻抚丁香的时候,他那种温柔而黯然的表情是为谁? 成亲那日隔着红纱,他那份专注而遥远的目光,看的又是谁? 如果他明明心底有个痴缠不休的归属,为什么要娶她?一旦思考至此,心底便浮上来一种被作弄的羞耻和恼怒。 她没有想到,她会在一个意料之外的场合,得到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 因今年北边与燕勒人的战事又起,药路被切,朝廷又要收购药材,连月来上门议事的掌柜一下多了起来。 方道怜听不懂他们谈话的那些内容,但她看得出局面很不妙,有时她嗅到他身上那股冷峭的杀伐气。这种时候,往往是他心里在做什么决定,任何人和他说话他也听不见。 直到那天,在厅中等待议事的掌柜们朝门外唤了一声“赵娘子”。 她在旁边看到,傅玉行听到这个声音时,目光无意识朝那个进门的身影转了过去。那是一个身体比意识更早做出来的反应,不经过任何思索,理智的排查、筛选、克制……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可一旦那个人出现,他就寻找她。 方道怜心中似乎有什么轰的一声炸开。 赵蘅走到他们桌前坐下,和傅玉行说了几句什么,“西路仓已经被燕勒人占了,陆路如今走不了。” 傅玉行道:“我这两日动身,看能不能到转运司再借两条船。” “余掌柜那批药材呢?” 方道怜就在旁边看着他们一来一回交谈,简短但默契,三两句话定了主意,很正当,没有任何狭昵,任何人看了都不会觉得不妥。 赵蘅和他说完话,又转头对方道怜笑笑:“弟妹,早上我那儿有碟玉带糕,我寻思着你素日爱吃,刚才让他们送去了,你回房里不要忘了。” 方道怜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笑出来,也朝她点一点头。 赵蘅又去同另一位掌柜说话。 没有人注意到刚刚那蝴蝶振翅般微小的瞬间,没有人注意到那个下意识追寻的眼神。只有方道怜,坐在一个既靠近又无人在意的角度,把一切看在眼里,心底翻起巨浪般的惊骇。 她怎么会冒出这种不合常理的直觉……不,不至于,怎么可能…… 可混沌的直觉比清醒的头脑更快捕捉到那一丝细若浮丝的情愫。 前些日子在她眼里还很轻盈的绵雨,一下子显得杂乱缠麻,没完没了。终于在又一个雨天,她从窗前站起身,把周围的丫鬟都吓了一跳。她再次说:“拿把伞来给我。” 雨脚迷乱人眼,方道怜提着裙子,在一种命中注定般的牵引下,一步一步来到憩云亭。 那从紫丁香还在雨里,结着一团空灵的愁绪,花瓣纤长、细弱,像打了一个一个紧密缠绕的结。她走上前去,心口砰砰乱跳。 那时候,他到底透过这花,想到了谁? 当她真正站在花丛后时,她看到了答案。 隔着雨幕望下去,正好可以看到栖风院外游廊下半座凸出的四角亭。 亭里有人,但只能看到一片衣角拂落在栏杆上,有时起身,有时回来坐下。拿着几支红色酢浆草,正在和面前两个未束髻的小丫鬟斗草玩。 即使看不到脸,方道怜知道,那是赵蘅。 她感到整个身体分崩离析,一种塌陷般的失魂落魄。 原来,原来从一开始他看的就不是花…… 原来真是这样。 原来他竟真的…… 夜里,她还记得给晚归的傅玉行备了酒菜,但态度再次回到了曾经的冷若冰霜。傅玉行说最近事情杂乱,夜里歇得晚,他接下来一段时间就在书房睡了,免得回回吵醒了她。她也毫无反应,冷冷道:“随你。这整个宅院都是傅少爷的,连我都是你赎买回来的,你想在哪里大可以在哪里,想做什么大可以做什么。”为什么还要拿她做幌子?为什么? 傅玉行看出她态度不对,温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她盯着他,别有意味地讥刺:“傅少爷不就是希望我这样对你么?” 那股被戏耍被欺瞒被利用的怨恨,越酝酿越深。若没有那些温柔的表象,倒也不至于如此。你从一开始就打算拿我做个遮掩是么?你全然没有想过我会动心是么?是,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我就是这样犯贱,给我一点点好处,我就舔着脸上钩了。老鸨说得不错,我真是天生做婊子的。 傅玉行,你又杀了我一次。 这些话她很想当面说出来,但是她什么都没有说。 她真蠢,竟然差一点点又要松懈了,又要袒露出柔软的那一块肉。好在她还什么都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好在这一份感情还没有膨胀得太难以收拾。 所以她可以干脆果断地,在一切还悄悄萌芽的时候,一旦接触到一丝丝寒意,马上就自我了断,打扫干净,就像它从不曾来到这世上。 人不是没有感情就活不下去。金钱、尊严,对她来说都比一份虚无飘渺的感情更重要,何况这感情还来自傅玉行。 至于赵蘅—— 那一份被背叛的愤怒,也由着傅玉行迁移到赵蘅身上。方道怜带着一种几近刻薄的阴酸偷偷打量赵蘅,她当然听说过他们早年间是如何的相依为命。那几年独处的时光下来,表面上是清风朗月,谁知暗地里有没有一些肮脏的勾当? 方道怜看着毫无知觉的赵蘅,心底里已经有无数个冰冷的猜想在涌动。 她,知不知道? 他们两个,有没有? 几年间都住在同一座房子里,未必没有跨过线的时候。 好一对忠贞节义的好叔嫂,讲的是三纲五常,暗地里全是男盗女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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