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翁小民的住址。”叶伯文呈上了卷宗。 李昱白接在手中仔细翻阅,又将那份路引拿在手里仔细端详。 本朝的路引,在提刑司建立后已经有了非常大的改革,路引上不但得有原籍籍贯、出行人数、当地官府盖押,还得有画像。 “给越州姓林的知州去信,问他钱塘县人是如何在他越州办下的路引。”李昱白低声说。 “是。”林武立刻领命。 叶伯文发了个抖,越州府正四品的知州大人,小郡王是半点客气都没讲。 他越发恭敬地说起了案情。 “另外,女拍花子田李氏从城门口逃走后,被人发现死在菜市街边,这里离翁小民家不远,都靠近庆春门一带。” 翁小民是个鳏夫,和他二叔住在一起,他二叔在街道司下干了十几年的老担金汁,前些日子说是发了笔小财辞工了。 这个土杂院并不大,还没靠近就有股让人没法忽略的臭味在鼻端萦绕。 陈南山用折扇捂住了口鼻,嘟囔了一句:“我竟然觉得这比小老七煮头骨的味道要好闻些。” 一个半大孩子,能在这样恶劣的臭环境里,练出那一手说得上是出神入化的本领来,很难得。 “难道这就是道心?” 李昱白照例将他的碎碎念当成听不见。 等仵作一推开小院,陈南山忍不住要吐了。 门开的瞬间,他不但眼尖的看到了院子角落里摆放着的好些粪桶淤桶;还看到了满天飞的绿头苍蝇乌泱泱的在院子中间的那口井边飞来飞去。 陈南山瞬间被恶心得头皮都在发麻。 叶伯文不得不身先士卒地走在前面,谁让这里除了仵作,他是品级最小的芝麻官,连小郡王的护卫都比他官大一级。 突然间黑影一闪,有什么朝他扑了过来,吓得他忙不迭的往后退。 林武迅速抽刀护在李昱白身前。 只见一只黑狗夹着尾巴,眼露凶光,恶狠狠的盯着自己,喉咙里发出了低沉的嘶吼声。 见他们人多,这黑狗调转方向,小步跑到墙外跑得远远的,还回头看了一眼。 “叶大人请往右跨两尺落脚。”李昱白喊住了叶伯文,“别破坏了痕迹。” 他将外袍脱下递给林武,上前两步蹲在叶伯文脚边:“取纸笔来。” 叶伯文脚下不远处,有两道时隐时现的车辙印。 “这是那辆牛车?”陈南山惊呼,“那这里想必就是活人造畜的地方了。” “让王汉带人,将院子里的污水沟清一遍,不要放过任何毛发。”李昱白半蹲着接过纸笔开始作画,没一会,他的纸上就出现了和地上的车辙印一模一样的花纹。 叶伯文一脚跨出了两尺远,率先进了院子里面,但他很快就面无人色的出了院子,声音很低的禀报说:“大人,我现在派人去叫小老七来。” “井底下有具尸体,已经烂得没法看了。” …… 小七妹觉得,知县大老爷实在是太含蓄了,这何止是没法看,还没法闻。 她看着院子角落里的粪桶点头:“庆春门外粪担儿,书里果真不骗人。” “书里还说了什么?”陈南山随口问。 “书里的地图说,这里前有东河,后有贴沙河,离庆春门不过十里地,离清泰门也算近。”小七妹说,“选在这里落脚,可以说是四通八达。” 如果不是周府大大的有钱,县衙给予了足够的重视,早早关了几个城门,田大力和田嫂子可能老早就混出城了。 “你对钱塘县也这么熟,常来这?”陈南山顺口问。 “哦,多亏了这本《临安志》,江南上八府、下三府应有尽有,”小七妹眼珠子一转,恭恭敬敬地从怀里摸出本书递过去,“在书局25贯钱买的,孤本,大人您初来乍到,想必也很需要。” “我可以忍痛割爱,”她抬起头粲然一笑,“得加钱。” 陈南山没忍住敲了她一个脑瓜崩:“小道童,你祖师爷知道你这么财迷么?” 挨了一个爆栗子的小七妹往里走,看到了正面朝大地作画的李昱白,脱了外袍,只着长衫的他,脚上穿着一双用笏头球金带勾了花的靴子,她生平从未见过。 “好看吧,有主的。”陈南山哼哼两声,等走到枯井边,他哎呦一声,差点吐出来。 “想我堂堂从四品,这么点事还得亲力亲为,”他很郁闷,“为了大人,我着实是牺牲良多。” “所以大人您是没有随从么,其实我挺适合当个随从的。”小七妹自荐说,“有事本随从替你上。” 先抱住这个看起来亲民的大腿试试看。 但她很快也后悔了。 尤其是在仵作认命的下井后,她将口鼻捂得严严实实的扒在井口跟陈南山讲价。 “祖师爷慈悲,为大人分忧本是功德一件,有事随从上也没错,但若要我下这口枯井,得加大钱。” 绿头苍蝇在井口忙碌着飞进飞出,“嘤嘤嘤”的声音不绝于耳;还有充斥在鼻端散不去的臭味,简直是噩梦。 陈南山捂着口鼻瓮声瓮气地赞同:“加钱已经不能弥补这种伤害了,得加官进爵才行。” 果然还是大人物有大志气,她格局小了。 …… 她深吸一口气,将身子探进井里,阳光从井口溜了进去,一具已经腐烂得被绿头苍蝇包围的尸体映入眼帘。 捂在枯井底下的尸身,最终被拉上来的时候已惨不忍睹。 仵作首先确认了死因。 “大人,死者男性,高四尺五,死因是他杀。” 死者是被勒死的。 腐化严重的尸体上,还能明显的看到喉咙处有条绳子缠绕,深入皮肉…… 至于死者是不是翁小民的二叔,就靠小七妹的摸骨捏人。 而在瘀水沟里,那个叫王汉的找到了一些猴毛。 田嫂子和假田大力翁小民,就是在这里把好好的千金小姐,造成了人不人猴不猴的“畜牲”。 小七妹觉得自己胸膛气血翻涌,除了恶心,还有兴奋。 这正是她来钱塘县衙的目的之一,借助官府的力量查。 而要借力,首先得让这些官老爷觉得自己有用。 所以她十分认真的问陈南山:“大人,这次的摸骨捏头,还有赏钱么?” …… 让她没想到的是,在她就地煮头骨的时候,看起来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李昱白,居然亲自下井勘查去了。 他比仵作和捕快在井底待的时间还长,在她差不多捏好的时候,这位神仙般的大人不但用画作还原了井底下的现场,还找到了一只银手镯。 “只有一具尸体,却有两个人的脚印。”他用平淡的语气说出了肯定的话,“脚长四寸有余,脚尖圆而翘,是双翘尖布鞋。” “井底下曾有个女人下去过。” “回县衙后,记得取田李氏的鞋拓印做个比对。” 这个大人看起来如谪仙,职责所在却做得相当出色。 而陈南山也再次对她表示了肯定:“小老七,别看你年纪小,这份摸骨捏人的手艺哪怕就是在京都,也是完全可以收徒了。” 小七妹很谦虚:“这种手感没法教,全靠自己领悟,雕虫小技而已,不及大人本领的万分之一。”
第18章 活人造畜15 不过,小七妹没有想到,她连客栈门都没进去,师徒三人就一起被护卫林武客客气气的“请”出了客栈,流落到了街头。 “嗝……嗝……”三平一边打酒嗝一边说,“我……肚子里好难受。” 他没修剪的山羊胡子上沾了秽物,满是补丁的道袍上也沾了秽物,脸色黄中带黑,又落魄又邋遢。 “小老七,别担心,师父我撑得住,”三平无力的弯腰靠在她肩上呻吟,“要是有碗白粥就好了。” 小七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看了眼正卖惨试图唤醒师徒情的三平,又瞥了眼虎视眈眈的林武,堆了个甜甜的笑脸凑了过去。 “小哥,陈大人或许还有用得着小道的地方,”她自荐说,“除了长生不老和死而复活,其他的方方面面小道师父都懂点。” “大人生性爱洁,你们师父委实是太过邋遢,”林武就差捏着鼻子了,“奖赏也拿了,先去找个地方弄清爽点,大人若有需要自然会派人来找你的。” 哎,过河拆桥啊。 行吧,官府这边走不通,那就换条路走走看。 小七妹拖着三平和大武去了附近不远的客栈落脚。 “师父吐了一地,人家刚打扫好,又吐了一地。”大武嘟囔着,“人家算好脾气了。” 三平用衣袖掩面,根本不敢看小七妹的脸。 三人只开了一间房,打发刘大五去后厨买粥的时候,三平没头没脑地问:“你决定了?” “嗯,”小七妹笑问,“师父有意见吗?” 三平慌忙摆手:“没有没有,我哪敢有这玩意。” 小七妹便不笑了。 她不笑的时候眉眼沉静而冷淡,和在外人面前笑起来人畜无害的纯良模样相差太远。 尽管以师徒相称,但三平道长明显有点怵她,她不说话,三平就讷讷地溜边坐在板凳一角。 “师父听说过将人比作灯芯的说法么?”她问得很轻,像是生怕别人偷听一样。 事到如今,她有衙门不了解的信息,衙门也有她没掌握到的信息,但这几个拍花子所说的灯芯,背后代表什么,恐怕只有那位未曾露面却下毒灭口的“第三人”清楚。 弄清了这个“灯芯”后面代表着什么,或许就能知道九年前是谁带人千里奔袭而来灭了她哭泣岭满村村民。 “呃,”三平挠挠头,故作高深地说,“等我回去翻翻师尊的书再告诉你。” “不过,看起来很亲民的那位大人腰间挂的是银鱼袋,他那位主子的靴子上用了笏头球金带,必然是天家近臣,就是不知道是小皇帝一党,还是太皇太后一派。” “人家图你什么要留你在身边,”三平嘟囔着,“图你小还是图你俊?” “或许,图我天赋异禀?”米小七伸出手,“就像你当年非要收我当徒弟一样。” 三平缩了缩脖子,有句话在喉咙里滚了一圈,到底没敢说出来,只打了个哈哈:“那啥,那我就带着大傻子在观里守家。” “有什么可守的,”米小七斜睨着他,“难道还有人偷那些泥塑的蠢货?” “哎嗨,可不敢这么说,”三平向天作了个揖,“天尊、师尊有怪莫怪,小孩子不懂事。” 米小七薄凉的笑了一声,没再说话。只在大武端着粥喊着烫进来时,迅速接过了那碗粥塞在三平手里。 “快吃,师父你一会还有事要做。” 三平不敢反抗,呼哧呼哧地将粥塞进肚子里:“说吧,你又要为师去哪里招摇撞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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