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殿中久久无声,只剩缥缈乐声悄然回荡。 天子沉吟,问:“你的意思是在说,你不愿意接受朕与皇后的好意,留在御膳房,做御膳房唯一的女庖长?” 唐小荷瞬时感觉头顶如针在刺,巨大的压迫感逼得她连一个字都难以再发出,万千感受萦绕心头。 但她终究咬牙一点头:“陛下所言,便是民女所愿。” 整个大殿顿时响起诸多官员的窃窃私语。 能在天子寿宴得以露脸的,皆是官居五品以上,在这些人里,除了极个别的,例如大理寺少卿忙于公务实在抽不开身,太师素来喜静从不赴宴,余下十之有八皆是抱负壮阔,野心勃勃之辈,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得以升迁的机会。 在他们眼里,小小女子能得帝后赏识已是三生有幸,如何能有拒绝之说? 甚至连天子本人,都在为此诧异。 他提醒:“唐小荷,你可想清楚了,机会只有一次,错过这回,便没有下次了。” 唐小荷口吻果断:“民女心意已决。” 天子沉默片刻,释怀道:“也罢,朕与皇后不便强人所难。不过唐小荷,朕不太明白,人世如此漫长,你尚且年轻,为何会如此看重光阴?” 唐小荷顿了一顿,温吞道:“人世果真漫长么?” “七十年也不过两万五千天,除去不知事的幼年,再除去睡觉,吃饭,为生计与琐事劳碌,所剩下的也不过千余天。在这千余天里,再去掉生气,恼怒,不愿与人交流说话的时刻,真正静下心来去体会真正的愉悦,加起来怕也不过短短百日。倘若有场飞来横祸,这短短百日便又要缩上一大截。人世看似漫长,可真正为自己而活的时刻,又有多少呢。与其在那短暂的时刻里担心自己会不会因为一道菜被砍头,还不如待在亲人与爱人身边,管他们温饱,伴他们喜乐。” 话音落下,第三道钟声响起,大音刺耳。 唐小荷发现自己说得有点太多太过了,便不知所措起来,神情慌张闪烁。 天子沉默过后,下令吩咐把金菜刀送到了她的面前。 唐小荷看着红檀木托盘上那把金光闪闪,让她梦寐以求的刀具,下意识眼红鼻酸,却坚定摇头,表示自己的心意不会更改。 天子道:“这把刀是你的了,但你不必因这把刀而留下,这只是朕对你的肯定,也是你能耐的体现。” 唐小荷这才叩首谢恩,收下了那把刀。 按照以往传统,皇帝还要满足她一个心愿,心愿可大可小,只要不过分,什么都行。 若放以前,唐小荷脑子里肯定闪过宅子银子金子园子,但在现在,她脑子里就只有宋鹤卿的脸。 她只想见他。 第三道钟响落下,唐小荷还是没说出自己的心愿,天子让她慢慢想,改日说出也不迟。 时辰到,百官起,簇拥九五之尊前往宣德楼。 宣德楼下,万民沸腾,山呼万岁。 一支燃烧着的箭矢从楼上发出,穿过夜幕,直冲天香楼上的巨大“仙山”。 箭矢正中,火光乍起,“仙山”在火中燃烧,轻烟环绕山间,于烟火朦胧中释放万千明灯,天灯缓缓直升天际,高悬苍穹,堪比星辰。 五湖四海汇聚京城,汉人文明在此刻璀璨到了极致,无人不在为此刻的画面而感到震撼,无人不在为之狂欢。 只有唐小荷,隔着宫墙看到冉冉上升的万千明灯,眼里直直滑出两行泪珠。 这些升起的灯还会落下,它们的火星会降临在京城各个不起眼的角落,它们有的会化为轻烟,消散在春风里。有的,则可能会与火-药结合,让京城沦落为万劫不复的火海。 决定生死的时刻,终于到了。 唐小荷看着那些灯,心境竟前所未有的平静,平静过后,她毅然决然地拔腿冲向宫门,不顾身后所有宫人的呼喊。 她要去找宋鹤卿,哪怕时间来不及。 …… “还来得及!” 明德门上,宋鹤卿抓住白牧的双肩,拼命摇晃着他道:“趁这些灯还没落下,告诉我,剩下的火-药在哪!它们在哪!” 白牧什么反应都没有,两眼直直望着那片璀璨,仿佛在安静等待灭亡的到来。 就在这时,楼下有匹快马赶来,马上之人跃马而下,抬头大喊:“爹!是你在上面吗!” 白牧死寂的眼神瞬时出现光彩,却是无比恐惧地看向楼下,震惊万分的自语:“朝儿?他怎么会回来?” 宋鹤卿咬字凶狠:“是我派人把他找回来的,你再不说出火-药的下落,那就让他陪京城所有百姓一起死!” 白牧眼中终于出现了动摇。 片刻后,宋鹤卿冲下城楼,上马直奔太师府。 却在这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巨大闷响,转过头,是白牧躺在了地上,鲜红血液自他的脑后蔓延开,染红了明德门下的大片空地。 白朝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险些原地昏死,冲过去扑到白牧身上道:“你干什么!你为什么要从那上面跳下来!我有很多事情没弄清楚,我回来就是要问你的!我还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把我强行送走,我还不知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我还不知道十五年前,我娘到底是不是你杀的!你快告诉我啊!” 白牧看着白朝,眼神越来越涣散,翕动嘴唇,发出极轻一句:“婉儿啊……” 他看到她来接他了,还是年轻时的样子,灵动皎洁,一如往昔。 他脑海中出现了许多声音,全是她的声音,从幼年到少年,从少年到中年,充斥在他的生命中的,全是她的声音。 “白哥哥,你想学武就学武吧,你干什么我都支持你。” “白哥哥才不是不成体统,他以后要当大英雄的。” “白哥哥,我爹娘说男女大防,你我都长大了,以后便不能常常来往了。” “兄长当真要娶我么?我,我身子不大好,也不宜生育,恐会成你累赘。” “白哥……啊不,郎君,你压着我头发了。” “郎君去哪我便去哪,去扬州也好,去哪都好。” “郎君不觉得自己有些太溺爱朝儿了么?” “郎君放心去吧,我会代你守好百姓们的。” “郎君,你若当真爱我至极,便该如我的意,亲手了结我的性命。” “郎君,能走在你的怀中,是我此生最大的福气。” “白哥哥,我想吃花生酥了,你去给我买来可好。” 买来了,买来了…… 白牧攥紧了手中的花生酥,心想:我买来了。 “爹!” 白朝看着那双眼睛从涣散到彻底无神,控制不住地嚎啕大哭,趴在白牧怀中拼命质问:“你干什么啊你!从小到大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你现在连死也不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我究竟是不是你儿子!” 哭声越来越响,吸引来了原本被支走的禁军。 禁军不敢上前,认出宋鹤卿,连忙问:“敢问宋大人那边是何情况。” 宋鹤卿收回视线,强忍之下眼底通红一片,声音亦是强行克制后的沙哑:“太师白牧登楼赏灯,不慎坠亡。” 他一夹马腹,在禁军凝重震惊的脸色中重重甩缰:“驾!” …… 天成灯海,地成人海,处处拥挤不堪,寸步难行。 唐小荷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找,直到听闻有毛贼进了太师府,大理寺少卿亲自进大师府抓贼,唐小荷才心中有底,转头直奔太师府。 什么毛贼,分明就是火-药藏在了那,宋鹤卿随便找个由头进去搜查火-药罢了。 她喊了一路“让一让”,中间又是雇车又是雇驴,终于在稠密的人海开出条路来,在一个时辰后抵达太师府的门口。 守在门口的胥吏都是她的老熟人,说两句话的工夫便将她放进去了,进去之后,唐小荷才算明白为什么白朝宁愿流连勾栏也不愿在家久待。 太黑了,也太冷了。 外面热闹成那个样子,进了里面,便好似进了个与世隔绝的洞府一般,处处透着冷清安静,连个多余的下人都没有。 开始时,唐小荷还以为人都被抓起来了,后来碰上何进,才知道这里边是真的没有人,就一个又聋又哑的老管家,还不经吓,一问三摇头,再问便要晕倒。 唐小荷先是问火-药找到没有,见何进点头,方松下口气,接着便要去后院找宋鹤卿。 何进拦住了她,欲言又止地为难道:“要不你还是等会儿过去吧,大人此时……不大好。” 唐小荷更为紧张起来:“他受伤了?” “那倒也不是,大人就是有点——哎小厨你慢点跑!” 没等何进说完,唐小荷拔腿便去找宋鹤卿,边跑边喊宋鹤卿的名字。 找了半天,总算在后院挖出火-药的深坑前,找到了那瘫坐在地,垂头丧气的焉巴狐狸。 唐小荷气没喘匀便冲上前问:“你受伤了?” 宋鹤卿摇头,之后喃喃说出句:“白太师死了。” 唐小荷愣住,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许久之后,她蹲下身,手掌抚摸着宋鹤卿的肩头,柔声道:“起码你把整个京城的百姓守护住了,也把我守住了,宋鹤卿,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宋鹤卿直至这时才算恢复了点知觉,但头脑还是麻木着的,他张开手臂抱住唐小荷,下巴抵在了她的颈中,回忆着白牧身亡那幕,哽咽道:“不知怎么,我感觉我现在再做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我救了那么多的人,但是最想救的那个偏偏没有救回来,我实在想不通这其中道理,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觉得我,我干脆出家算了。” 唐小荷原本心疼到不行,听到最后一句话,一把便将宋鹤卿推了开,揪着他的衣领子瞪大眼问:“你再跟我说一遍,你干脆什么算了?” 宋鹤卿的脑子还没开始转,比木头灵活不了多少,闻言不假思索地重复道:“出家算了。” 唐小荷一巴掌便抽了上去,又问:“再说一遍!什么算了!” 宋鹤卿被抽懵了,顿了顿下意识说:“出家算了。” 又是响亮一巴掌。 “再说!什么算了!” 何进匆忙赶到,看到的便是他们英明神武救万民于水火的少卿大人,犯了错的狗似的坐在那老实挨巴掌,一动不动,连个屁都不敢放。 何进赶紧跑了。 “接着说!什么算了!” “出……出去走走算了。” 唐小荷收了巴掌,揉着发麻的掌心,哼了一声道:“这还差不多,我告诉你宋鹤卿,姑奶奶我身子都差点给了你了,你要是敢对我玩提上裤子不认人,我现在就把你阉了送进宫做太监!” 宋鹤卿长嘶一口凉气,算彻底清醒过来了。 他甚至都不记得自己刚刚都说了什么了,只能感觉到两边脸颊生疼滚热,高高肿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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