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兰时抵袖作半揖,“是臣下不自量力。” “你是不自量力。” 他越是这般装模作样的谦谨做派,越是将以前少年心性藏了个彻底。顶着这样一张脸做了这样的蠢事,今安压不住气。 “你以为代写祭文一事,那些个老狐狸会想不到吗?人家正愁找不到人选,你便撞上去。看得出来你的确长进不少,急功近利一项上尤其有长进,又何须来找本王指点?是要本王指点你如何揽下更大的罪名,好与你的氏族一同以死谢罪吗?” 炉火舔舐着小壶底部,火星溅出落成台面上的灰烬。有那么一时片刻,偌大室内只剩下灰烬溅落的声响。 这些话说得很重,十分重,几乎掷地将坚硬砖石敲出裂缝。 可按今安的性子,她不会对非亲非故的人说这些话,也不屑对真正愚蠢的人说这些话。 她才懒得管旁人死活。 虞兰时哪里不知,怔怔然抬头,隔烟而望,她的眼睛浸满怒意,极亮。 很快,那双凤目上密如蝶翅的长睫一低,盖住了摄人的亮光。今安移目看灯架上蓬发的烛光,问:“祭文一事本王已经知晓了。今夜来,你还有其他事吗?” 上一回她也问过类似的话,这就是赶客了。 虞兰时睫毛颤了几颤,蜷尽受伤的掌心,以疼痛提醒自己。 沉默。 今安上下打量他,忽然说一句:“有没有人和你说过,拜见王侯时,衣冠不整便足以在你身上再扣下一条罪名?” 虞兰时来时刚沐浴更衣过,身上新衣是王城里新兴的竹月绸料,袖尾到下袍哪哪都精细,褶子都未来得及生出。上朝时必须束发齐冠,方才出门前他往镜子里照了照,发冠一丝未乱。 这一句问话比方才的祭文责难更令他无措。 这宽敞的静室里并无什么可当镜子用,只眼前的盏茶水朦朦胧胧地映出他的小片下颌。 下颌无意识地绷紧,身上新衣瞬间长了荆棘一样地刺,常年奉守的礼仪压着虞兰时没有去失礼地检查自己衣着。 不仅仅是失礼,是—— 他低目,极为艰涩地说:“臣下失礼,还请王爷恕罪。” 却听她说,“手伸出来。” 虞兰时不解,静默片刻,伸出一只手。 今安摇头:“另一只。” 更久的僵持后,包着伤布、被他近乎自虐攥进袖内的左手摊平在案面。 从他腕间裹到指根的雪白伤布隐隐透出殷红血迹。 今安面无表情看着,“解开。” 他没有动。 “轻则是衣冠不整,重则是私藏凶器。虞卿向来奉公守法,想要如何选?” 今安掐准了他的七寸,“虞卿,本王命你解开。” 伤布一圈圈地松开,逐渐露出底下与布料几近无异的苍白肤色,不知是因为太久没晒太阳,还是失血过多。太过苍白,显得掌心翻起血肉的伤口过于狰狞。 虞兰时快要自暴自弃,“王爷找到凶器了吗?” 今安没有回答,自顾伸手摸上伤口旁破裂的痂痕。 被她碰到的手掌一缩,又强自按捺住。 他不反抗,触碰的人便得寸进尺,沿着他掌心爬上指腹,像是抚摸,又像丈量。力道轻轻,怕再弄痛他,如扑上花瓣流连不去的蝶翼,痒得虞兰时要蜷握。 不容驳斥地,今安招手命人拿来伤药。 瓶瓶罐罐堆上了一半案台,晃动的烛火倒进十几瓶釉面上,星星点点,虞兰时低头凝视。 药瓶堆旁是他的手,被人拿着指尖,往丑陋的伤痕细致地洒下药粉。 今安对待受了伤的人很是严谨,从前是,现在也是。自逐麓江船祸后,虞兰时作为亲身受益者,在不那么熟悉的时候,足以用着这一借口一步步与她接近。 那些浮光掠影的片段,诓骗着人要沉溺下去。 分不清自己是什么心绪,在今安问痛不痛的时候,虞兰时说:“臣下如何,与王爷无关。” “这是你与本王说话该有的态度吗?”今安头也不抬,“你都能把自己弄成这副狼狈模样,本王碰一下又怎么了。” 上完药后是包扎,不可避免地要去大面积拿握他的手腕手掌。纱布层层包裹上伤口,属于她的温度从无距离的感受到隔着越来越厚的布。 剩余的伤布越来越短,虞兰时别开目光。 打上结,今安松手去收拾药具,无意间低头,看见他的手还伸放在原地,他垂着眼睛不知道在发什么呆。。 于是今安下意识去推他指尖,想要提醒他结束了。 刚一碰上,他松松散散呆着的手指一动,立即分开缝隙,像自有意识的活物般沿着她指尖寻上来,更深地缠进她的指缝里。 密不可分地紧贴,对方的骨节轮廓烙进她指根,凉玉一样,厮磨出烫人的热度。 今安一愣,目光撞进他抬起满是惊慌的眼。 温柔多情的桃花眼,冰封融化后荡漾动人的涟漪。 虞兰时的眼尾耳根早已红透了。 今安捉住了他要松开的手。 “虞兰时,你还有梦见过我吗?”
第121章 寒食祭(三) 梦到过吗? 她如此问。 她怎么敢问。 一句话将虞兰时扯进了那些午夜梦回的床帐中,颈发汗湿,心脏鼓噪着惊醒。黑暗蒙骗他的眼睛,身体与感官还沉浸在旖旎的抚触里。 可帐中只有空荡荡的风,身体与汗一寸寸凉透。 是梦啊。 梦醒后再不见远山秋水上的浮舟,篝火余烬烧尽,连同大雪下的茅屋也消失了。 然而他依稀还能闻见梦中人鬓间唇上的香气,女人散下的乌丝流往他的臂弯,琥珀凤目浅睐。 他俯首去亲吻这副铭刻于心的眉眼。 然后便醒了。 窗前凉月高悬,银辉森森,洞察世间悲欢。他披衣而起,独坐桌前,彻夜不眠。 小山高的书籍堆满了书台,积重的学业足够令他无心旁顾,不得有一点空闲,一旦有,白日规束着他的教诲就要成了黑夜里贪兽挣脱开的枷锁。 如同这夜情状,他不知梦过多少回。逼迫自己不能回想,不能承认。 洛临与裘安城发生的隐秘事,虞兰时没和任何人说过,近旁不知内情的只当他胡闹几遭,反思悔改。祠堂里受的鞭伤痊愈后,他又变回了从前的虞公子,进退有度,恭谨守礼。 没有人比他更懂得如何成为富庶书屋里的贵公子模样,尤其是在他连摘院试魁首与解元之后,人人称颂,满城美誉。 万事拨回常态,虞兰时走回铺陈好的康庄大道,再没有逾越过逢月庭中的那道南墙,墙角的梯子也令人撤了。 只偶然一个深夜,鸟雀踩落了南墙上的碎瓦,他听到响动奔出来,久久驻足。 他不知道在期盼什么,终究没有见到什么。 折磨。 一应求而不得都是折磨。 现在,她又在折磨他了。 梦中若即若离的香气,和这张唇面上惑人的红色,近在咫尺。 今安拉住虞兰时的手。 顾念他手有伤,她没有用力,只轻轻牵着,一经他抗拒便会松开的力道。竟真将虞兰时拉近了些,笼罩着她的烛光烟云一并笼罩了他。 虞兰时垂眼,不答反问:“王爷想要知道什么?” 牵住的这只手苍□□美如玉雕,便也如玉雕一般一动不动地僵在今安手里。不抗拒,不迎合。 今安想了想,“我本也没想知道什么,只是突然想到,就这么问了。” 总是如此,用着轻描淡写的口吻随意玩弄他人,还总有人上钩。 她又问:“你还没回答呢,梦到过吗?” 虞兰时抿紧了唇角,抿到红得要渗出血,没有说出话来。 他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说了。 不会说谎的人,对局棋差一着,倏忽面临一败涂地的境地。 今安笑起来,“虞卿,若你面对谁都只有这等本事,在这趟人人野心勃勃的浑水里,你迟早只有被人抽筋扒骨的份。” 虞兰时脊骨尾椎一下战栗,是她靠近来,上半身越过窄窄的长案向虞兰时靠近,近到面上各处艳色在烛火下分毫毕现,她伸出指背抚下他的侧脸。 鬓角到下颌,被她摸过的小半边脸突地全麻了,却又极鲜明地感觉到她手指移动的轨迹。 琥珀凤目微微俯视着虞兰时,温热的呼吸在寸地间与他交换。 “虞卿,虽然你言语举止全无差错,但你可知,你的眼睛总会暴露你的野心?” 属于少年的最后一丝稚圆在这对桃花眼上彻底褪去,纤长上挑的美丽轮廓本该善睐多情,平日里冰封着,稍稍掀起眼睑看她时,却含着不自知的亮光。 这点不自知让这对眼眸,光彩夺目。 今安指腹点上他泛红的眼尾。 虞兰时骤然闭眼,当即要退开。 下一刻,听她说:“所以你不敢看我。” 对坐的挺拔身影滞住,缓缓退去半明半暗的案后,披了一背脊阴影,眉眼低下藏起表情。 炉上温着的小壶咕噜咕噜响了许久,今安坐回蒲团上,拿起小壶给桌上的两个杯子倒满。对面的那杯还是满的,倒了几滴上去,险些溢出来,晃晃荡荡地在杯沿上形成个饱满的水弧。 炉里炭火烧得通红无烟,已是到了强弩之末。 今安重提前言:“祭文关系重大,好在本王这几日有些闲暇,可为虞卿指点一二。” 那道身影僵持着,沉默许久,狼狈又不甘心地,问:“王爷只是说这些吗?” “不然呢?”今安十分不解,“虞卿今夜难道不是为朝事而来的吗?” 虞兰时反唇相讥:“朝事而已,王爷何必纡尊为臣下换药。” “本王是个良善人。”今安笑笑,“关护下臣乃是举手之劳,虞卿不必挂怀。” 这话便是回赠了他上次那句无须挂怀。 虞兰时张口闭口,欲言又止,终是无法如她一样轻描淡写回一句,何须挂怀。 初入名利场的生人哪里比得过高位者的手段与心性。 从前他就不是对手。 沉默在渐低渐暗的烛台周围蔓延开来,无话可说,百般纰漏,虞兰时匆匆告退。 隔日昭清殿中早朝毕,今安看着那道孤高身影随百官涌出,全程眼风也未向她扫来一下,心道是真将他戏耍得狠了。 回府不到片刻,管家来通传昨夜的客人又来了。 仍是昨夜的静室前,余晖铺满屋脊庭地,昏黄的光跳跃在他的肩上大袖,随他一同徐徐走进碧树朱栏的长廊道。 绿袍朝服,玉带乌冠,郎艳独绝。 虞兰时臂弯卷着起稿的宣纸,他将宣纸铺开在长案上,转头向今安借笔墨。 今安当然不会拒绝这点小小请求,让人送上文房四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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