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丹堇便又想起那道挡在面前的身影,炽烈似火,不退不败。难怪北境戍防线在严绍倒下后,仍能以破军之势推进至夷狄疆土边界。 凤丹堇思绪漫漫,“宵小手段,挟恩以报,定栾王不屑去做。” 禀禄斟茶递至凤丹堇手边,低问:“殿下当真信她?” 思绪教这杯茶水打断,凤丹堇目光一落,顺着杯中回旋的涟漪,挪向握杯的手,修长骨节上陈伤陈茧密布,再看去他的脸。 今日的禀禄实在过于反常,他刚从狱房出来,身上沾了腥气,换作平时定要濯洗干净才敢走到凤丹堇面前。现下却浑忘了,眉尾眼里全充斥戾气,直直对上凤丹堇视线。 不遮不掩,情绪浓烈到近似侵犯。 下位者胆敢直视自己的主子,她养的狗逞着乱局下的莫名情绪,有恃无恐地向她伸出了不驯的爪牙。 今天敢呲牙,明天便敢爬膝窜怀,再然后,觊觎颈喉命脉,伺机咬断。 凤丹堇不喜欢禀禄此时的目光。 她盯着他的眼,说:“退下。” 眼前人垂睫,身形不动。 凤丹堇猝然掀翻了手边茶盏,语声重掷:“退下!” 禀禄连退数步,伏地而跪,“奴才,该死。”
第132章 開局棋(三) 祭祀后本该有一场夜宴,因突来的刺杀,一切布置戛然而止。明月霜降,除开不停歇的甲胄巡逻声,整座祭坛静得发慌。 蓝灰花衣身影跪在案前,披了一脊背烛火暗影。 凤丹堇垂目看他。 看他伏地,衣袖下露出修长的青筋虬结的手背,看他常年佝偻着直不起的腰脊,高而瘦,背上嶙峋的骨节支起布料,清晰到可以数出有几段骨头。 这些长在他身上的细枝末节实在算不上漂亮,配上一张不善笑的冷脸,全无讨喜之处。 相比起二十岁出头时还算锋利的一点锐气,这些年禀禄愈发沉默寡言,闷头做事。耳闻他在人前也是顶顶威风,隐隐有些被谏臣引为前朝宦祸的做派。也是,为了炼出这柄宫闱一把手,凤丹堇在禀禄身上下了不少功夫。他年幼进宫,目不识丁,她夜里拿书一点点地教他认字,才能教他驭下之术,再逞着那么一些不甘于卑贱的野心和手段,足够他从御书房走到昭清殿。 有时候,凤丹堇看着他,如同在历数这些年来她设下的谋算,汲汲营营,步步险招,无论如何艰险,眼前人皆做了无怨无悔的那把刀。 无怨无悔?也不尽然。 手沥鲜血的悍刀收鞘,在凤丹堇身边乖得像条狗,以前是畏怯她的地位权力,轻易能使他人头落地。而许久过去,在如今二人利益交错到该互为忌惮的时候,凤丹堇时常为禀禄的服从感到荒谬,找不到理由。 他可以听话,可以顺从,但不该是这般全无底线。权位赋予他的锐气,禀禄在她面前收敛得一干二净。 凤丹堇心头又萌生起隐隐约约的念头。 他究竟是想得到什么,才能伪装到如此地步? 还是当真忠心? “起来罢。” 凤丹堇走去窗前,推开一条窗缝,看外头次第挂起的灯笼,沿着穿池过庭的回廊一路挑亮,“定栾王今日救了本宫一命,无论她有任何图谋,何须杀我又救我,这般矫揉造作。本宫不信她全然不知内因,也不信她掺和其中。” 禀禄站起来,低颈俯首,如常站成一道华丽殿宇下的灰影。 夜幕将至,人间华灯与夕阳争辉,这处宫殿建在山巅,凤丹堇看去很远,“世家的那些个老顽固不满本宫摄政已久,先前刀没砍到脖子不知道痛,苟贪安稳。如今科举考上来几十个他们口中所谓的乡野愚民,分去朝野官职的几杯羹,承了他们后辈子弟本有旧例沿承的锦绣路,那些只会饮酒作乐的酒囊饭袋无处可去,便全赖到了本宫头上。” “祖辈打下的江山功绩,后人消度得理所当然。国土版图遭外敌侵蚀,他们退让龟缩,只顾对所剩无几的东西内讧争抢不止。夷狄人在边防笑话我们大朔的声音,本宫站在这里都听得见。”凤丹堇笑了一声,低声叹:“强则强,弱择亡。” “而本宫的那位六皇弟,宫闱无根基,北境军功撑起他的腰骨,鲁番五州又做了他推崇新政的献礼。他自然是足够谨慎且识时务的,现在世家因为手上权柄流失而按捺不住了,他趁机收势,两边做鬼,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凤丹堇一一说起当前局势,梳清脉络,全不避讳禀禄。 禀禄低眉顺眼:“奴才定查清此事,抓出幕后主使。” 闻言,凤丹堇侧目看他。 凤丹堇自认不算善待他,虽赏给了他施为的权柄,却也令他背上了无穷的血债罪孽。若说那些假模假样的温言便能换来忠心,这人也实在蠢透了,于揣摩人心上一无是处,更值不上她当初的提拔。 禀禄不是不聪明的人,恰恰凤丹堇知他甚深,知他起初敬她、畏她、依仗她,知他假意供她驱使的权宜,她留用他又何尝不是势弱时的窘迫。两个互相利用的人走到如今,距离山巅只有一步之遥,凤丹堇却越发看不透这个人了。 锋芒隐忍,心有城府,这样的人放在身边,磨砺越久,刀锋越亮,反以逼至她眼前。 养虎为患啊。 凤丹堇暗叹。 用他,信他,却不得不疑他。 “人人都有居心,人人都有私心,正为此搏杀反目。”凤丹堇正色看他,意味深长,“禀禄,今夜祭坛之中,本宫只信你一人。” —— 王都城中风声鹤唳。 众目睽睽下刺杀王侯的一场风波,口口相传后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压也压不下。事关重大,刑部与大理寺奉旨清查,朝野上下又经一场筛洗。怕死的紧闭府门谢绝拜帖,谁也不敢在这当口露风头,生怕波及,眼见着华台宫的禁军两日来一日密过一日。 这样一来,众多王公府前城道萧索,唯有一处门客络绎不绝。 阿沅兼当了许久管家,一日比一日担忧王府门槛要被踩烂。上门的访客拒了一拨又一拨,递上的拜帖见礼转个弯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定栾王府前看着热闹,实则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燕故一踏着晨光进来,摘了遮头脸的斗笠披风,“做贼一样。” 今安拿着折子头也不抬,“有劳。” 赶了一路,燕故一低头捡桌上的杯子,“茶水也没有,什么待客的道理?” 阿沅环胸歪在门边,说:“燕都督多担待,最近确实有些穷。” 燕故一拿扇柄一敲桌子,“怎么回事,这才两年不到,这么多年辛辛苦苦攒的家底就被你们败光了?” “是啊。”今安执笔批折子,“外头进献来的金银珠宝堆成了山,本王正寻思着从里头拿几件来补库房亏空。” “王爷,再苦再穷,知法犯法的事,咱们不能做。”燕故一苦口婆心的语气,“我寻思到了这么久,水没喝一口就算了,怎么也没能得王爷你一个正眼呢?” 今安抽空瞥他一眼,又低下头,“忙。” 燕故一笑了,数一数这案上从左边堆到右边的折子,十分怀念,“当年我也是这么过来的,风水轮流转,今儿个也轮到王爷头上了。” “你笑小声些,本王听得烦。” 从前地方上来的书文无一例外先在燕故一那里滤一遍,分出轻重缓急,才呈到今安面前。自从连州一别,堆成山的琐务无人能理,今安只能自个硬着头皮上。 结果凑合一理,就理到了现在。焦头烂额的时候,今安也不是没想过夺了燕故一的权,再把他押回来看折子。 燕故一终于讨得一杯热茶,对阿沅道声谢,垂眸饮一口,“王爷军务繁忙,闲暇无多,麾下人才济济,何不再寻一个可心人?” 今安顺口接:“燕都督可有人选推介?” “这个嘛,”燕故一展开扇子扇了扇,口吻随意,“科举不是新进了批才子做官嘛,个个饱读诗书学富五车,我瞧着,入了翰林院做编修的那位新科探花,就很是不错。” 今安笔一顿。 燕故一迎着今安抬头看来的目光,扇风扇得愈发快活,“想必那位一听是来王爷身边做事,即使不给他俸禄,哦不,倒贴银两,他也是极愿意过来的,马不停蹄地过来。” 今安似笑非笑地,“瞧着还是燕都督身边的付师爷伶俐些,不若割爱与本王?” 燕故一手中扇子一停。 “本王是真不想揪你的狐狸尾巴,谁让你笑得这么猖狂。”今安也不批折子了,仰头抻一抻脖颈麻涨的筋骨,“你到王都城的第二日,付襄便往上递折子,一说付书玉虽被逐出家门,到底姓付,家中不忍其流落在外。二说人在连州被欺瞒扣押,至今未归,再说男女授受之事。反正说来说去话里话外,都在骂你燕故一,骂得多难听,也是他付襄占理。” 燕故一扇子也不摇了,将凉滑的乌木扇柄把玩在指间,闷不吭声。 今安做好燕故一反唇相讥的准备,一下落空,少见他这模样,觉着稀奇,“怎么,你不想放人。” 燕故一侧头,看了片刻半敞窗口探进的艳艳花枝,“也不是。” “那是如何?” “后宅困守消磨,不是她的去处。”燕故一捋着扇骨,一条条沿着扇面摸,花纹硌着指腹,“去岁陈州一案,她学理判、开堂、结案,又乔装往通花楼的巷后搜证,多亏她,让我拿了定案的便宜。今年科举大兴,民籍平步青云,她提起回连州之后要开女学——” 燕故一举扇放在眼前,扇面镂刻的竹叶楼阁挡着他的眼,他说:“可惜了。” 今安面上毫无波动:“你是在为她着想,心地真好,是本王以前眼拙了。” 阿沅在旁边冷哼:“他哪是为别人着想,他是舍不得书玉姑娘夜里的点心,冬天的手炉。还说这些冠冕堂皇的道理,不嫌臊得慌。” 燕故一点点头:“阿沅的嘴皮子如今可厉害,磨刀的功夫全使嘴巴上了罢,怪不得刀这般钝了。” “你——”阿沅当下真想拔刀捅死这个刻薄的男人。 今安抬手止住这乱糟糟的一出,看向燕故一,“摄政王已向吏部递宫中女官空缺一职,话未定,本王也是猜测。但看如今付襄乱泼脏水,与其两边翻腾,留给别人把柄,不如快刀斩乱麻。若是吏部话定,她也有去处,你既为她着想,尽可放心。” 噔一声,昂贵的乌木扇掉在地上。燕故一滞住片刻,想起低手捡起来,一个俯仰的功夫,面色如常地点头道,“当然。” 阿沅对他这模样啧啧出声,“煮熟的鸭子,嘴巴最硬咯。” 刻薄的那厮对她笑吟吟:“你真想见识我骂人吗?”
第133章 開局棋(四) 也不是没见识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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