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会喜欢阴郁冷淡的人。 但是昨晚那张伪装的皮不小心撕了,掩饰也虚伪。于是他只能怔怔地望着墙头上,那道牵动所有心神的身影。 “那是谁?”今安问。 虞兰时闭了闭眼:“不相干的人。” 说点其他什么,虞兰时,快想想,绕开这个话题,绕开这个人。 “长得和你有点像。”她接着说,随意捏紧他的心提到半空抛下,“但是没你好看。” 虞兰时的心就在这句话里落地,浸没入温池,将眼中的冰霜融化,化成春水,只倒映着一人。 皮下皆白骨。招惹许多麻烦的样貌他自知而不屑一顾,但这一瞬,他无比庆幸这张皮相的存在。 笑花在他唇边挑开,抑制不住的窃喜,几乎冲散了从昨夜到今日一直压在胸腔上的巨石。 几乎。 “我后天离开洛临。” 她说话时目光注视着他,看他凝固在唇边的笑意,刻出深褶的眉心,满眼不可置信。 “为什么?” “去哪?” 她没有回答,只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道前夜她牵他出去的南墙,变成了触不可及的云端。 这就是答案了,对他昨夜那些莽撞举止的审判。 虞兰时沉默半晌,直将唇上的血痂再次咬破,疼痛铁锈味弥漫口中,“王爷说过的话还算数吗?” 许久没有听过的称谓。 今安突然在这句话中摸出些门道。当他强调她的身份,借此强调她的金口玉言,就会唤她王爷,从而暗示他自己的卑微弱势,以此得到些保证也好,施舍也好,哪怕只是口头上的。 就如此刻,他抬头望来的眼中,只要得到她的回答,无论是或不是,他都会信。 “王爷说过要带我喝酒,骑马,去更多的地方……你说过的这些,都还算数吗?” 那是前夜才发生过的事情。浮华楼市,幽昧暗巷。她牵着他挣脱,彻夜奔逃。说要见识世间险恶,却是他半途而退。隔着衣裳熨烫的温度与柔软,就足以令他做上许多美梦。 教他一朝流连忘返,忘乎所以,一夕之间又将彼此距离拉扯得更远,此刻连触碰她衣袖都不敢。 在似乎要持续到永恒的沉默中,在他执拗到绝望的目光中,今安轻叹了一声:“算数的。” 不然她为什么要来这里。 她浪费三夜时间设置的圈套,不可能因为一点点无法掌控的事情而耽搁。 既然放了诱饵,就一定要收网。 “你本可以不告诉我,一走了之。”他找回些许理智,上前一步迫切地寻求答复,“但是你来了,为什么?” 瞧,而他聪明得不需要她多绕弯子,连理由都不用给。 今安挑起个浅笑:“已经教了你出来的路,你总该要自己学会走出来。” “无论是用飞的,用走的,用爬的。”她将袖尾从他手中抽出,如无意的流水,“你总该要自己走出这个笼子。” “如果你能走出来,循水而上,去连州的裘安城。”
第59章 南牆下(三) 虞兰时仍被禁足。 昨夜的家宴是循礼出席,虞之侃没有放过对他的惩戒,铁了心想让他彻底认错,永不再犯。 铲除妄图攀附的野心,回到虞氏的平和清流。 两父子角力一般互不退让,除此外谁也不知晓,只当不喜热闹的公子在苦读诗书,大门不出。 问起来,公子多年都是这般性子,无甚稀奇。 已是禁足的第四天,走动的自由不过逢月庭院里屋内,辛木一个小娃娃都跑不开,憋得慌。小娃娃只得抱着糖罐子赖在虞兰时旁边,听候差遣,时不时递本书端个茶。 端的茶不是太冷就是太烫,把名仟气得,揪着小娃娃的耳朵拎去一旁轻声教训。 虞兰时没什么反应,轻轻捻着被烫红的指腹兀自出神。看了半日的书仍在膝上摊开头一页,被窗外卷进的风吹得哗哗翻动。 风比他自由,乱拂尘埃。 直到进来禀报的名柏唤回他的心神:“公子,表少爷来了。” 还能是哪位表少爷。 惊鸿一面,惹了半宵烦思的段昇。 说寻常,昨夜处处是寻常。清风朗月,雅宴美酒,如常贯穿他自诩潇洒自在的富贵岁月。 说不寻常,处处皆不寻常。 以致回想起来,好似所有都蒙上一层朦胧红纱,看不透摸不着,只有鼓噪惊悸遗落在那束月光下,区别开他过往十七年,泾渭分明地留下深刻的一笔。 那张难忘的面容,那些急鼓骤密的心跳。是妖鬼猎奇,是美色所惑,还是其他什么,他分不清。 或许是都有。 哪怕明知那位姑娘与表哥关系匪浅,他仍是过来了。 心大如段昇,也未免对怀揣的一兜话感到忐忑,尤其在对上虞兰时眉目含霜的神色后。 像是已经知道了他来此的目的。 忙忙端杯饮茶掩饰,不料入口的茶水滚烫至极,段昇一时间吐也不是含也更痛,还是一旁的名仟递上帕子解救了他。 待他稍显狼狈地整理好仪容,就听对面人开口,语声凉凉:“表弟怎么如此心急,是觉得别人家的东西比较合你心意吗?” 搁下茶盏的声响重压上段昇心头。 虞兰时极少唤他表弟。但凡唤一次,都是气怒时,如毁了他珍爱的画轴,或是扯断了他调试好的琴弦,但发生过的满打满算一只手掌也算不满。 更别说是这样意有所指含沙射影的话语。 都是浊清混淆的大家族里长大的,知根知底,哪个都不蠢。段昇讪讪地,勉强撑起个灿烂笑容:“表哥误会了……” 虞兰时睨他一眼:“那你今天是来做什么,叙旧?喝茶?” 段昇顿时支支吾吾,心中已有退意。 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横刀夺爱,但实在跨不过,只是想来问清楚表哥与那位姑娘的关系。虽则已然摆在明面,但是万一呢,昨夜的月光迷雾纠缠着他,揣上一腔意气,来赌这万一。 在心里给自己打足了气,段昇正想开口,突然听虞兰时叹了一声,轻飘飘,满是愁绪。 “我还记得有一年除夕深夜,你玩炮仗点了我的院子,也幸而你飞奔去喊了人来,才不令我葬身火海,你可还记得?” 段昇怎么会不记得。 母亲一向疼爱虞兰时胜过他,他嫉妒了好些年,那年除夕说是无意的炮仗也并非无意,但险些酿成大祸是为真。事后差点被怒极的母亲打死,还是虞兰时撑着病体为他求情。 火场中过多的浓烟积肺,对本就病弱的虞兰时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在鬼门关前走了好几趟的人,被折腾去半条命,却从不冷言怪责他。 自那以后,段昇才丢弃掉孩童幼稚的嫉妒恶意,对这位品性高洁的表哥真正地敬服。 回想往事,段昇十分愧悔,明朗的眉眼萎靡下来:“当年是我做错了事,幸好表哥大人大量,叫我有弥补的机会。” 虞兰时看着他,怎么可能看不清楚眼前人脸上的挣扎,代表了什么。 这位表弟赤诚无比,赤诚到冒犯,则是一种罪恶。 他当年,不过是承了姑姑照拂有加的恩情,才顺水推舟为他求情。真若等到段昇被打得有个差错,姑姑反而要对娘家心生怨怼。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而误打误撞的一桩恩惠,也足以令生就赤诚肝胆的少年,心头涌起无限愧疚,去压倒其他任何短暂的绮念。 任何不可原谅的绮念。 “从那时至今,你我也算经了波折才有今日的情分。”虞兰时转动手中杯盏,碧绿茶汤回旋,映着他冷漠的一双眼,“你可曾想过,有些话一旦说出来,你我或许再无今日情分的可能?” 这句话意味极重。段昇如被冷水兜头浇醒,霍然抬头望向坐于对面的人。来时反复琢磨的话噎在喉咙里,一时间怎么也吐不出来了。 即使是那万一,当真要冒着与至亲生出龃龉的风险吗?值得吗?遑论表哥的身后,是母亲,是虞家。 哑然间,终于踏出昨夜那一阵久久不散的迷雾,段昇在此处凉风中恍然回神。 本就愧疚的心上,又加上万分的自恼。庆幸于还没来得及说出来,甚至庆幸那一口令舌头还在疼痛的热茶。 段昇站起身,长揖一礼:“今日冒然打扰表哥,是我唐突,一时想岔,险些折了你我二人的情分。” “你迷途知返,我不怪你。”虞兰时正色看他,眼波凉凉,“但是,没有下一次。” 眼见段昇身影有些僵直地隐去院门后,名仟上前换下凉却的茶盏,捧着黑檀托盘转去角门后濯洗。 空旷院落只虞兰时一人独坐。 “我何必与他计较。” 他什么也不清楚,什么也不曾拥有,真若计较,反倒像是他曾拥有。 这点无端假象也令人厌恶。 晌午后,虞兰时去了书房。 坐在案前的虞之侃满面肃然,他背后的白墙上,居中挂着两幅字,一幅“守正”,一幅“治心”。 两幅字笔触可见稚嫩,却已显风骨。是虞兰时十三岁时闲暇所作,颇得夫子赏识,荐到虞之侃面前。虞之侃很是喜欢,将字裱挂在书房中最显眼的地方。 一挂,就挂到如今第五个年头。 虞兰时目光轻飘飘掠过墙上,而后敛睫,掸袖行礼:“孩儿给父亲请安。” 继那夜书房中不欢而散,这是父子间头次平心静气的会面。 虞之侃太了解自己儿子了,表面看着事事随意,实则比谁都倔。关着他,是没法子的法子,强制性斩断与那边的联系,无孔可钻。本以为这是场持久对抗,没想到虞兰时会来主动认错。 来得这么快。 他端端正正地于堂中行了大礼,大袖铺陈,以额触地:“孩儿鬼迷心窍,不顾家族安危妄想攀附权势,所虑不周,做出了为人不齿的错事,且不知悔改,冲撞了父亲,大逆不道至极。这几日禁足之下,百般愧疚,追悔不已。今日特来向父亲请罪,不求父亲原谅孩儿,但求一个弥补过错的机会。” 句句恳切,将那夜百般否认的错处一一认下。依稀间,又是从前目视富贵当浮云的模样。 虞之侃半信半疑:“你当真知错了?” “孩儿知晓之前隐瞒不报,前科在先,已然难以让人再相信。”他直起身背跪在那里,眼睫低垂遮着黯淡眸光,“孩儿于静室念及父母寄望,自省已久。但错误已犯,百般悔过也是枉然。只能从中吸取教训,今后必定言行谨慎,不令父亲再次失望。” 长长一声低叹,虞之侃起身过来扶起他,欣慰溢于言表:“你能有今日的反思,这一遭应也是你的锤炼。如你所说,百般悔过也是枉然,我们切记不可再犯,不可再与那些人物相关,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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