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借着罗孜这个模子,竟也规避了许多错枝旁节,得以培养出闵善。天资聪颖,教养无错,刚及弱冠,已当得府衙的三把手。 但总归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推杯交盏的间隙,闵阿将余光往右首的燕故一身上掠一掠,佯笑对上座道:“听闻王爷身边有一位燕军师,足智多谋,经纶满腹,今日得见当也是一表人才。王爷身边当真是人才济济,为下官所羡。” 燕故一依言离座行揖。 却听上座酒盏一落一响,今安慢慢挪了目光向闵阿的面上,眼尾长睫抿光如箭,唇角一勾:“闵都督当真是贵人多忘事。本王前夜才遣了燕卿到你府上议事,怎么现在就成了今日得见了呢?” 似疑非疑的话声落进堂中,激起了一锅油水沸腾。 连州侯不在,他底下的近臣幕僚大半循礼出席,一是为罗孜这场鸿门宴造势,二是寻机给他州来的远客一点下马威。谁不知道这位定栾王好大的架势,入裘安城的第一夜便与连州侯父子结下了不大不小的梁子,此后更是接连掀瓦撬梁,将罗孜的过往丑事扬得人尽皆知。 今夜的宴席本要作罢,但请帖广撒,退无可退。罗仁典被灭尽了威风,不堪于今夜再次受辱,避而不见,才使闵阿代为出面。 未料,他的这位姻亲亲家加之肱骨重臣,竟已与不善者暗中议事,如今更被戳穿人前。堂中数十道目光顿时齐齐扎向闵阿,质问唾弃几乎凝作实质,将闵阿挂在嘴边的笑容扎得粉碎。 原来这才是她的真正目的,不仅使人来离间他与罗仁典,更要他二人于明面上反目成仇。 在众目睽睽前揭出敌我暗中交涉,欺瞒下的一分蓄谋也要变成十分。就算罗仁典信他,也会在心里埋下怀疑的种子。遑论这数年间他二人私下相争,已到水深火热的地步。 如今这层窗户纸一旦戳破,加上通敌密谋,就已将他推入无法洗清的境地。届时,他不去依了她递来的,又能投靠谁? 反之他不从,她亦可隔岸观火,悠然吞下这两败俱伤后的渔翁之利。 好一个定栾王,好一出借刀杀人。 楼阙下歌舞升平,而此宴良时已尽。 除开中途罗孜借机出去,连州侯所派近臣皆是味同嚼蜡,各等眼色交递风波暗涌,待宴席匆匆落幕,即刻告退。打马的打马,起轿的起轿,从各条道上汇作一路,往侯府疾行而去。 风声尘烟滚滚离去的背后,数道火光划破天际,炸出漫天璀璨的烟花,映亮尘世后散作繁星,浇下湖心。 裘安城的天,今夜后,再无宁日了。 —— “王爷留步——”闵阿高声道。 被前后簇拥离席的朱袍身影应声停下,转头望来,一双琥珀眼眸不动声色:“都督何事?” “下官冒昧。”闵阿从人群让出的夹道中走上前,深深一揖,“下官有要事与王爷禀明,冒昧请王爷前去相商。” 他不看,也知那双眼睛如刀锋上下刮他一遍,令他久经政场的镇定竟在这一刻静默下摇摇欲坠,而后听那人施恩:“还请都督带路。” 闵阿按住心口的躁气,有条不紊:“下官方才失仪,为不碍观瞻,容去后面更衣。未免王爷久等,且让侍人先行带路。”说罢招手唤来侍人,又环视一圈停留的诸位,“事关重大,只与王爷一人相商。” 既已经挑明,他就不在意是被迫还是主动,是多还是少了。 人潮分散下去,赴往各处欢场,闵阿静看那袭朱袍消失在拐角,转首向同留此处的另一人道:“不知燕大人前夜所言,可还当真?” 燕故一目中光芒一闪:“燕某从不说诳语。” “燕卿有诚意与本官,本官必不辜负。”说罢抬足向另一方向,“请随我来。” 后面人顿足不前:“都督方才与王爷相约,冒然留久怕是令人生疑。” 闵阿便笑了:“燕卿不必担心,本官那好外甥自会替我,好生招待王爷。” 回廊浮光弥深,照不去拐角重影。燕故一回头望去,看不清晰。 —— 不知道是哪个侍者粗心,没有将屋内的灯点起。 而偏偏这样的屋子,又被人拿来做贵客商谈的密处。 今安一踏进门,迎面就是蒙眼充耳的黑暗,折起眉心,身后咯噔一声,门扇被从外关上。 处处蹊跷。 她在围绕周身的黑暗里平静以待,停顿几息,没有从暗里刺出的刀光,也没有自身后射来的冷箭。 不是为命,那是为了什么? 是她身上的什么值得他们这般费尽周章? 黑暗在眼前褪去层薄雾,清明些许,脚随眼动,一步步深入这间请君入瓮的陷阱。 陷阱里到底有什么。 偌大空间依稀得见桌椅轮廓,其余物什影影绰绰立在各处,今安随意扫过,都是死物。 轩窗大敞,风声携着外头喧闹刮进,刮起衣袂冠带,推着她,邀着她。 随着逐渐散开的夜雾,今安凝目望去最靠里——那里蛰伏着四四方方的一大块重影,其上浮荡着如云似雾的轻飘飘的一层阴翳。 竟然是一间寝室? 鼻端忽然拂上一丝香味,几不可捕捉,似曾相识…… 恰在此时,耳边一声暴烈炸响,楼下焚起的烟花划破天际盛开,点燃了湖心处这一片楼阙。 仿佛只是宣泄前的试探,烟花只有一朵,载着人群惊呼冲起,夺去窗内人的视线,灿烂一瞬即泯灭成流星四落。 余下灰烬,红烫将熄,淋漓路过这扇轩窗。 今安顿足注目一息,而后转头——窗外转瞬消弭的盛大辉火照亮了这一间屋子,照亮了悬摆一室的昂贵金玉色,也照亮了蛰伏于那处的拔步床。 轻幔起伏,纱影曼妙,鼓起又落下,犹如大张咀嚼的一张巨口,正在吞噬其内伏着的人影。 果真有人。 鞋履向前,挥开帐缦,钳起那道人影脖子,就着窗外飞逝的微光,看清了那张脸。 今安瞳孔一缩,手中就要跟着砸下的瓷瓶生生顿在半空。 被钳进掌中的脖子滚烫,陀红蔓延至他眼尾耳根,桃花眼随着她的动作略略睁开,撕开一条缝,泄出光。 往日直逼仙人的清冷,全在促急的喘息下燃烧殆尽。 璨极而夭的一点又一点,流淌过彼此眉眼。 看清是谁,他先是一怔,随即就要伸手来,下一刻却被重重摔回软榻上,沉进更深的黑暗里。 从头顶泄下的帐缦如常鼓落,包围二人,圈困喘息。 他的模样就像灌了一坛假酒。 今安当即转身,被人从后扯住袖尾。 “不,”他的声音低哑至极,“别走。” ---- 明天明天 很想拉灯,每一次都很想拉灯
第74章 勾水月(四) 明光全陨,余烬乘风。 一丝硝烟随风掠进一扇大敞的轩窗内,泯于轻幔摇曳中,一点灰雪落上云水蓝裳。 这截衣袖原本是被精心挑于熏笼上,熏香平褶,于行止间流风回雪,最狼狈之时不过是沾上点顶顶清雅的水墨,或是在逐耳的丝竹声中泼上抹皑皑酒香。 总归不会像现在这个时候。 被它的主人罔顾体面地,攥起了无数褶皱,又浸薄汗,覆在底下的偾张的血流与温度,处处糅杂圣贤书上不肯明言的意味。 但这一切都被粉饰在尚算完好的缎面下,蛰伏在这具身躯下,在无锋无害的软榻流帐中迂回盘旋。不敢彻底地袒露给眼前人,只在他的呼吸声中泄露一丝端倪:“别走。” 她说过“没有下一次”。 何来下一次? 不能名正言顺留在她身边,离别没有尽时,每个下一次都要靠偶得的机缘才能成见。 他深知她厌恶被人欺瞒趁机,却禁不住贪婪驱使,以致于步步为营才在她身边挣得的一点点位置,一而再地被自己的失控贻误。所以这一次,他切不能再露出半点马脚。 但还是忍不住,在看到她甩袖转身的时候,抓住了她。 这一袭朱衣,犹胜烟火打亮楼阙,灼疼了他的眼睛,触手极凉。 凉滑的袖尾抓在指间,像留不住的一缕清泉水,对于方才喂了自己一大把火的人来说,无异于长途跋涉后天降的救赎。 火太大了。 片刻便窜进四肢百骸,血液全成了助纣为虐的帮凶,将从前回梦的艳寐尽数牵出,烧得他心肺枯焦,喉口干裂。 身体里的水被灼干,骨头成了焦炭,剩下鼓噪的心脏和无解的欲望,提扯着浑噩意识。 要他不得好死。 谁教他做下这等无耻行径。 在她来之前,他还剩一点苦苦支撑的清明,被此时贴近的冷香一埋,之前压抑下的情潮全数反噬。 他不敢直起身,怕不听话的东西脏了她的眼,他也不敢抬起头,怕脸上显露的狰狞惹她厌恶。 世人常道以色侍人者轻贱,人贱自贱。 他从来不认为自己会有今日,但今日一来,他只能拽住这一点轻贱。只能拽住手中这一点凉薄的布料,往脸上遮挡,同时深嗅上面一丁半点的冷香,稍解鼻喉咽血的干渴,也助长了腹腔的火焰。 嗅得越多,噬得越痛。 饮鸩止渴。 窗外流光一去,眼前的黑雾开始一重叠过一重,在二人身周徘徊。 眼前人察觉到了不对劲,伸手来抬起他的脸:“你怎么了?” 方才明光中一瞥,他的脸色红得不像话,像灌了几坛酒的烂醉鬼。 可酒不会让人变成这副模样。 扯她袖子的手不似醉后的无力,力道极重。没有酒气,只有不知在这方天地沉了多久的檀香,混杂着他压低的喘声。而且他在战栗,怕冷的战栗,但是他身上分明滚烫。 热气几乎透过衣衫,透过两人间相隔的距离,传给她,烫到甫一触及他的脸颊,便被令人咋舌的温度惊到。 “你——”今安的话声未出,便被他极快地攥住手,如攥住一根救命稻草往脸上紧贴,阖眸一声喟叹。 像是毛绒绒的狼崽未长獠牙时,偎在母亲腹怀,极依恋的姿态。 他沉湎地,先是脸颊,而后是鼻尖,辗转磨蹭过她掌心,深埋进去,呼出的热气染开一片濡湿。 黏腻极。痒极。 靠得这样紧,热到不同寻常。手掌顺势从他的脸颊、耳根、额际摸过,无一处不是滚烫,越摸,今安眉心越是蹙起。 他任由她摸,巴不得,长睫黏作几缕,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扑扇,掌心贴在她的手背,汲取着这一点解他渴又令他痛的凉意,喉间咽出一声又一声舒适的叹息。 沉沉地,含着砂砾一般,搔动气流。搔磨她的耳根。 这副模样,再没有其它解释了,再是深想,也不会想到是眼前人自己以身作饵,设下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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