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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时间:2024-09-22 06:10:05  状态:完结  作者:十鎏

  不知何故,但心有所感,凉意从粘雪脚底附骨爬上。

  “将军点了两夜的那个戏子,就是你?”

  低冷的声嗓,随着沁进衣内的寒意,教人陡生颤栗。

  长剑出鞘声。

  薄若冰叶的长剑削乱了回廊此间的浮光夜雾,迅疾在持剑腕上打了一个剑花。众目睽睽之下,谁也来不及阻拦,眼睁睁看着那点淬芒的剑锋破开雪幕,抵去那名男子的喉间。

  白雪落上嗡鸣不止的同色剑身。

  冰铸的剑锋悬在喉间一线,往上抬他的下颌,“抬起头来。”

  在几可凝作实质的杀意面前,什么力持镇定都是虚的。及踝的厚雪将膝骨冻住,颤抖着的喉舌在隔层皮肉的剑锋中,从口中凉到肚子里,唯恐一个动弹不慎,就是血溅三尺的下场。

  连跪下求饶都没有余地。

  低垂的目光被迫地,从曳地的红玄袍尾掠向刺金攀蟒的大袖,持剑人极高,站在离地三尺的廊道上,教仰望的人几乎折断脖颈。

  贵客高高在上,从高眉深眸中漏下睥睨的施恩,俯瞰蝼蚁,口吻轻慢,“也不过如此。”

  “殿下。”燕故一上前一步,“殿下初次进城,不宜开杀戒,以免留下话柄。”

  “哦?”凤应歌便扯开个笑,头也不回,“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脏东西,死在本宫剑下,是他的福分,合该感恩戴德。这番大功德之事,何人敢妄议本宫?”

  燕故一折起眉心,“王爷见不得府中流血。”

  长剑嗡鸣,点在深眸中的锋芒从眼尾扫向他,“本宫自会收拾干净,不惹她烦心。”

  雪越下越大,快被埋了的顾羌听人言语轻易定他生死,满腹冤屈,深感今年撞了邪祟,早晨刚签了卖身卖命的生死状,晚上又不知缘故惹了尊杀神要取他性命。只等喉间这剑一抹,他便可再去阎王底下按手盖章,结束这啼笑皆非的残生。

  但不甘心,不甘心……

  一个冤字尚未憋出口,另一列明灯在回廊对面亮起,有人扶栏而立,看向这边,“凤应歌,你是来砸本王场子的吗?”

  生死一线,顾羌切切感受到寒毛被割断的冰锋,在刺进皮肉的前一刻停住了。头顶上神色冷凝的杀神,陡然挑起嘴角露出个笑。

  寒冰龟裂,春风拂过,未有暖意,反令人毛骨悚然。

  “应歌岂敢。”长剑收回负于身后,深眸转去朱袍飞白挟身的那人,深深凝望,“将军。”

  长久梦中人,一朝迎面来。

  凤应歌在今安任千夫长时被分到营中,做了她手底下一千个兵的其中之一。随后五年,北境七座州城收复的无数战役中,他踏过一步步生死关卡走到她身边,走到统领一方的将军高位。

  而后满载盛誉,班师回朝,毅然决然旋入了夺权伺嫡的权势暴风眼中心。

  等待他的,是高位上爪钝心明的老虎,是同样在身后野心勃勃窥探的豺狼,是如履薄冰的两年间交加其身的伤痕,和摧毁修补后日久弥坚的盾甲。

  这一切,大约都是为了今时今日,此时此刻,这个人,这双琥珀瞳眸再一次专注地看向他。

  距上一回相见,春秋寒暑轮回翻覆,人间已坠亡六百多轮旭日清月。

  故人还似往昔,又比往昔光芒更甚。

  一下下碾落厚雪的步履,招展至晃眼的团团灯盏中,那道高挑人影渐渐走来,从千里外黄沙长垣走来,从虚妄的午夜梦回走来。

  凤应歌听见自己心底一声叹息。满足,又不知足。

  ——

  “去岁将军赴王都封王时,应歌正奉命往鲁番州内,因此错过了与将军的会面。阴差阳错推后一年,直到今日才再与将军相见。”

  竹叶湔雪,提炉温酒,香雾刚起,燕故一便道酒力不胜先行告退。今安凤眸轻合,看着对座人挽起攀金大袖,提壶为她斟酒,亭檐堆雪在他身后不远簌簌掉下,玄衣墨发深沉。

  一举一动,莫不是高位者俯仰合度的优雅,早与当年拍坛大饮的张狂少年大相径庭。

  小淮在一旁呸瓜子皮,指指点点,“殿下喊错了,王爷已经是王爷,不仅仅是将军。”

  凤应歌不置可否,举杯轻轻一碰今安手中酒盏,瓷器相击,酒液清亮回旋,“对应歌来说,将军一直都是将军。”

  言罢一饮而尽,眼尾扫向小淮,“倒是你这扎辫子的小鬼头一点没变,还是这么幼稚啊严淮。”

  小淮气得跳脚,“你才幼稚,你个只知道哭鼻子的讨厌鬼!”

  对座人神色如常。

  今安冷声一斥:“小淮,不得无礼!”

  前刻还张牙舞爪的少年霎时静下,乖乖收声站去她身后。

  凤应歌低睫敛去眼中异彩,一瞬又复常态,“许久过去,他还是这样喜欢缠着将军。”

  “无需拐弯抹角。”今安将未饮一口的酒盏搁回桌上,凤眸抬起审视他,“殿下何故来此?”

  亭灯下这副高眉深目英俊到邪气,倏忽又被挑起的笑弧软下线条,“将军,应歌前来只为见你一面。”

  当年单名关破,大朔北境戍卫军终于平退了夷狄铁骑的南下侵略之势。作为议和条约之一,入夷狄为质七年的六皇子被护送回朝。与此同时大将军严绍赴王都授功,折返带回了一个孤僻阴沉的少年。

  起初,今安并不知道被安排进她营中的这个少年是什么身份,一视同仁地将这个刺头身上的刺一根根凿平,刀削斧砍,说不服就打到服,直到人心服口服。

  等到大将军严绍面有难色地言明少年身份时,贵不可言的六皇子已经被捶成她身后的跟屁虫,俯首帖耳,唯命是从。

  当然,就算提前知晓了少年身份也不能避免这结局。最多在燕故一卫莽挑衅人时,今安会聊胜于无地劝架几句。

  但无论是冰释前嫌,还是生死患难,最终也在北境遮天蔽日的黄沙中离散。

  两年高位锤炼,足以让当年策马回眸的明艳少年变得面目全非。

  但这般在暖灯下柔目一笑,又依稀能见到当年的影子——十七岁的锦裘少年红着眼眶,随班师回朝的兵马渐渐消失在崎岖的黄沙丘壑后,忽又扯缰策马奔回,对她说,“将军,不能与你同证北境一统,是应歌毕生之憾。应歌当铭记今日,不忘前耻,只愿终有一日太平之道上,能与将军并肩而行。”

  如今看来,他或许做到了,只是以何等代价,她不得而知。


第85章 驚冬闕(三)

  今安久久寂声。

  一向浅淡的凤目中难得有些怅然,看去弥深吞光的夜幕,又看向眼前人。

  雪粒落上与夜幕同色的玄衣,凤应歌抬指伸向她,在半空中停下,执起酒盏再敬来,“初到裘安,应歌人生地不熟,不知将军可有闲暇带应歌一游?”

  人非草木。

  物是人非。

  “殿下之邀,本王无从推辞。”

  一场冬雪未停,从故客来到的暮夜下到隔日晨晓未明。

  庭前白絮扫了又扫,很快又漫上一层。风雪挟身,燕故一提灯穿行无顶遮挡的几处院落,往前头烧起暖炭的地方疾步走去。他的身体从前在北地留下旧疾,天遇寒便离不开炭笼裘衣,手足仍是滞血僵寒。

  阿沅路过,好心给他塞了个手炉。

  手炉外包了棉布贴合缝起,不如以往烫手,暖意熨帖。

  阿沅脸上隐隐得意,“书玉姑娘之前做的,像你们这些糙老爷们哪能想到这种东西,平白让我跟着冻了好多年。”

  燕故一反复捧玩手中的小玩意,“虚有其表,一摔就碎。”拿着东西走了。

  阿沅在后面冲他挥拳头。

  直到打帘入堂内,炭烟一熏,肩袖薄雪被近侍围上掸净,捧来热茶饮下,身周僵滞的寒意才稍稍退去。指节尚算舒适,便不必如往日等滞血回涌,浪费一些时间。

  窗口还压着暗色,近侍早早点灯磨墨,一应备好在信折堆叠繁乱的案上。燕故一坐下,搁下手炉,提笔沾墨,点上摊开的信笺。

  入裘安后事情反倒比在洛临时还忙些,不仅要挑拣各州快马送来的讯息,分清轻重便于呈上,还要时不时处理卫莽那厮捅出的烂摊子。

  桩桩愚蠢之极,令人难以忍受。在第三回 在信上写“不必再问,自决即可”,险些就要写成自裁。

  窗起薄光,门帘被人自外掀起,卷入雪花粒粒,沾上来人的黑色练功服。

  今安已对燕故一处理事务时堪比入魔的状态习以为常,兀自在窗前散去练功后的热意。等到他停笔间隙喝茶时,与他讲明贵客来意。

  燕故一搁下茶盏,凝思道,“鲁番在大朔版图最西,西临淄罗,战事频发,商贸农作皆是动荡,民不聊生。长此以往,灾民举凡逃难东迁,少则数十数百户,多则数座村落。而鲁番侯早已向朝廷请旨请兵不下五回,回回落空,民心已失。”

  他尚在推算鲁番局势,便听今安直入靶心:“北境与上东州虽近边界,但不乏强兵防线。至于王都南下至宿丘关一带,连靳平菅等州地处中原,远离动乱,诸侯又多深耕者,民心尚安,轻易动不得。唯有鲁番五州,空有大片疆土,却无强兵,商农未兴。”

  “所以去岁北境一统,朝廷偏偏在那时派人前往鲁番交涉,所为是何?”燕故一这样问,但凝重面色昭示着他已经知道答案。

  “皇权与诸侯间的矛盾由来已久,此兴彼衰,轮回不止。”今安站在窗前望飞白飘零,“只不过夷狄强弩先造外患,朝廷无余力攘内,也无正当由头。且诸侯分割拥兵,一州去则周遭都不肯罢休。一旦他们警惕心起,不甘做皇庭集权的盘中物被步步蚕食,必起大乱。”

  “但今时不同,大批灾民东迁,蜀中各州收容无能,便上折朝廷赈灾,再奏鲁番官僚不力。又逢北地平乱收回兵权,朝廷正可借赈灾由头,遣兵下调,堂而皇之逐步收拢鲁番当权回朝。”

  说着这些,今安转头,迎上燕故一骤然瞠大的眼睛,“这些只不过是最必然的猜测罢了。”

  他喃喃低语:“但有迹可循。一旦鲁番成事,以此为据点逐步削弱周围蜀中诸侯权力,再沿南沿北依次扩张。那么皇权集中,诸侯形同虚设,即便时力深重,也是必然。”

  “最后,大约也不需要诸侯这种分割势力的存在。”今安垂眸望去炭盆中烧透的烈焰,火星四溅,“燎原之势,一隙则成。本王不知道鲁番现时局势为何,但从去岁到如今,一年时间,可做的太多了。且,凤应歌有闲暇到这里。”

  “他说,他是来见王爷的。”

  “你信吗?”不等他答案,今安轻轻笑,“他确实曾与我们同生共死五年,但与此同时,他是这皇权利益下的享有者、拥护者,这一立场,他从未更改。”

  燕故一便静下来。

  “诸侯之兴,是在夷狄入侵、朝野无力别顾的这二十年。如今北地已平,即便是佯作和平的表相,也足够他们腾出手来。”今安甚是感慨,“果真是躬身入局。去岁本王在朝中听闻鲁番之乱,只叹平民之哀,今时才觉唇亡齿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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