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掠妻

时间:2023-08-25 09:11:05  状态:完结  作者:相吾
  掠妻   作者:相吾   简介:【文案与正文画风不一致,参考意义不大】   一次酒宴,同科进士又起哄打趣沈知涯:“状元郎,你的小娘子来给你送解酒药了。”   沈知涯不耐烦,又害怕身为罪人之女的江寄月惹出事端来,忙出去取了药把她赶走。   哪里想到才落了个座,那个沉默了一晚上的丞相荀引鹤头回与他开口说话:“她是谁?”   沈知涯惊道:“是学生之妻。”   须臾,荀引鹤手中的酒盏四碎,吓得沈知涯噤若寒蝉,不知哪得罪了他。   就听荀引鹤轻轻道:“是吗?”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近水楼台 爱情战争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寄月 ┃ 配角:荀引鹤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只要能得到她   立意:爱要说出来 第01章   日影西斜,院中的柿子树在窗棂上落下稀疏的影子。隔着扇窗,沈母自豪又得意的笑声仍旧强力地穿进耳鼓膜中,显得格外聒噪。   但好在,江寄月在走神。   从窗外往里望去,能见到身量窈窕的小姑娘站在灶前,熟稔地揉着面团,虽则手指纤长,腕骨细弱,但意外得有劲,细碎的头发随着动作从发髻间掉了出来,沾在潮红的脸颊上,原本就白皙的脸庞,因为泛红而显得和苹果一样,格外水灵灵的诱人。   她的鼻梁挺,但鼻头圆钝小巧,让她整个人看上去都有些娇憨,偏那双眼睛生得水灵,和小鹿般一样无辜,就更给她添了几分无辜懵懂。   一般的人见了她,都很难想象她已经是人妇。   沈母走进了厨房,农村妇女的脚步声总是格外沉重些,江寄月一下从神游中醒过来,道:“娘,面快揉好了,晚上我们吃青菜肉丝面。”   沈母的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江寄月纤细的腰身上,带着几分考量,道:“阿月,我觉得街坊邻居说得不错,如今知涯高中成了状元,我们该有的排场也该有,明日我就找牙婆子买几个丫鬟,你呀就安心做沈家的少奶奶,为我们沈家开枝散叶。”   江寄月的面色一僵,眼眉低了下去:“我们家条件不好,等吏部给知涯安排了官职,攒些银两下来,再考虑买丫鬟吧。”   沈母道:“等那时就太迟了,你瞧今年的探花,兜里也没几两碎银,进京赶考时还与知涯拼房住,如今一放榜,还不是立时就买了车轿仆从,出门时那风头都快压过我们知涯了,这可不行。”   她嘀嘀咕咕的:“而且家里有人帮衬,你也不用劳累操持家务,我再给你炖几只老母鸡补补,把身子养好了,正好给我生个大胖小子!你和知涯都成亲两年了,肚子里还没动静,这可不行,这可不行啊。”   她连说两个‘这可不行’,像是压向江寄月的两座五指山,让江寄月尴尬又困窘地站着,低着头像是在认错。   沈家几代单传,沈父去世得早,沈母一个人把沈知涯拉扯长大,只有两个愿望,儿子考中进士和抱一个大胖孙子。前者沈知涯完成得出色,那么后者江寄月也当完美地满足她的心愿。   可江寄月也知道,沈知涯是永远不会与她有孩子的,他不是个糊涂的人。   见她不说话了,沈母叹了口气,拉着江寄月的手道:“娘不是给你压力,只是这些日子也听说过一些新闻,当然我不是说知涯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但是女人要站稳脚跟,还是要一个孩子傍身的。”   她凑到江寄月身边,轻声问道:“最近知涯和你同房过吗?”   江寄月面皮子涨红,嘴巴张了又闭,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沈母拍拍她的手,语重心长道:“从前他拿科考做借口与你分房睡,我想到科考确实要紧,便随他去,如今他都中状元了,还把你晾在一旁,太不像话了。”   江寄月抿了抿唇,试探地说道:“娘,知涯中了状元,前途无量,你还让他娶我,无异让他自毁前程,这……”   她并没有说完,沈母双眼一瞪,双手往腰上一插:“阿月,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沈知涯这个混账东西在你面前说什么了?怪不得一提起抱孙子,你总是吞吞吐吐,是沈知涯这小子想要忘恩负义是不是?”   江寄月慌了,害怕沈母真怪罪沈知涯,忙道:“没有,知涯什么都没说,娘你别生气,就是我自己瞎琢磨的。”   沈母放下半颗心脏下来,但仍狐疑地看着江寄月:“他当真没说什么?”   江寄月道:“确实什么都没说。”   沈母这才松口气道:“谅他也不敢,当初我们娘俩在村里受了多少欺负,知涯他大伯看我们孤儿寡母的无依无靠,就想占了我们的家的宅子和田地,把我们赶出去,多亏江先生为我们主持公道,这才让我们母子两有口饭吃,有个地方睡。后来知涯到了识字的年纪,我付不起束脩,别的学堂都不肯收,只有江先生不仅不要银子,还管知涯一日三餐,又肯悉心教导他,要不是江先生,他今日还在地里刨食吃,还能中什么状元?江先生帮我们这么多,如果我们连他的女儿都照顾不好,我百年之后,哪还有脸去见他!”   江寄月没有说话,每每听到沈母讲这些时,她和沈知涯都没有什么话可以说的。   江寄月不能清楚沈知涯每每听到沈母耳提面命,要他记得恩情时,是作何感想,但江寄月每次都觉得好窒息。   她感觉那些恩情就是绑缚在沈知涯身上的千斤坠,让本来可以扶摇直上的他,被这恩情拖累得重重坠落在地上。   江寄月那么清楚地记得少年在林间溪边,向她提起报国理想时,双目晶亮的模样,她知他们之间已无可能,她也不想强求,只希望少年可以得偿所愿。   迟些婆媳两人吃完面条,金乌已经西坠,沈母站在屋檐下看向升起的月亮,皱了皱眉:“也不知道今日又要到几时才能醉醺醺地回来,这可不行。”   她朝里屋喊道:“阿月,你带醒酒药去寻知涯,看看能不能把他叫回来。”   江寄月道:“今日请客的是知涯的同科进士,听说丞相也会去的,是正事,我去不大好,何况,我的身份也不适合露面。”   “哪有什么不适合露面的?被斩首治罪的是江先生的学生又不是江先生。”但到底关系到儿子的仕途,沈母不得不改了主意,“那你去给知涯送完醒酒药就回来吧。”   江寄月无法,只得取了醒酒药出门。   *   醉仙楼。   楼下缓缓丝竹声,传到楼上时,也被觥筹交错盖过七七八八,像是被浸泡了浮脂腻油,听来庸俗得很。   但荀引鹤仍旧手指轻扣桌面,轻轻地和着拍子。   他并不知道今夜为何来赴宴,酒是同样的酒,奉承的话翻来覆去也没有再变过,耳朵是早听腻了的,其实没什么好来的。   但他明明知道饭局无趣,来了那些积压的公文就就没人处理了,却还是来了。   因为许久没有听到的香积山么?荀引鹤说不大清其中的缘由。   今日宴客的是此次两旁进士排行第三十六的何进,他的排名并不高,但就他这样的排名,还能请动荀引鹤赴宴,实在诚惶诚恐至极,因此整个席间都注意着荀引鹤的动静。   荀引鹤是下衙后来的,大约是为了减少压迫感,赴宴前特意脱掉了一品大臣的绛紫色朝服,改换了佛头青的道服,腰间系枚玉璧,让他看上去更为儒雅温润。   即使他尽力让自己看上去随和亲切,但长久浸润出的上位者的掌控感,已经渗透眉眼,他只需坐在那里,便足够让人噤若寒蝉。   赴宴的都是今年的新科进士,待人处世本就青涩,何况荀引鹤即使不是丞相,也是才识闻名天下的儒士,不少人寒窗苦读时临过他的字帖,学过他写的孔孟释文,也算他的半个学生,因此面对他时都很局促,进酒时好几个进士结巴,说错了话,差点下不来台。   好在荀引鹤并不在意,温和地问了些别的问题,就把气氛缓和过来,大家都很感激他,不由地对他又多添了几分敬佩与尊重。   而有人出丑,自然也有人表现上佳,沈知涯敬酒时进退有度,落落大方,很是引起了荀引鹤的注意:“我听说你是香积山书院的学生。”   此言一出,席间针落可闻。   香积山书院因大儒江左杨驰名天下,不少读书人以入学香积山书院为荣,直到三年前,江左杨的学生陶都景变法失败,沦为国贼,弃市而死,遭万人唾骂,江左杨也从万众景仰的名儒变成了狗贼。   而不巧的是,当年处死陶都景的正是荀引鹤,也因为拿下了陶都景,时年才二十七的荀引鹤才能在清河荀家的扶持下,成为了大召开国以来最年轻的丞相。   朝堂纷纷扰扰,说到底也不过是人事之争,站对了人,便官运亨通,站错了人,就难以出头。而不巧的是,江左杨的名声在从前是金粉,如今却比臭鸡蛋还不如。   在静默与无数双看好戏的目光中,沈知涯道:“是,学生曾于香积山书院ᴶˢᴳ求学。”   这本就是隐瞒不了的事。   荀引鹤温和道:“不要紧张,朝廷愿意钦点你为状元郎,说明朝廷本就不在意你的出身。陶都景只是在香积山书院学习过几年,若是如此都要牵扯到香积山,往后你们中任何一人犯了事,岂不也要清算到我这个座师身上?”   他道:“说起来,我也曾去香积山书院辩学,只可惜如今案牍繁忙,是再也没有时间重游故地了。”   见荀引鹤愿意叙旧,沈知涯松了口气,道:“我还记得老师讲学时,香积山处处可见慕名而来的听学之人,就连山下的溪流,都被他们的牛马饮断,学生那时也差点占不到一席之位呢。”   荀引鹤的眼睫微颤,一双眼眸却仍旧沉静如水,让人很难忖度他在想点什么。   但他到底没有止住话头,沈知涯也确实需要荀引鹤来帮他洗刷一下出身的问题,于是又说起几件香积山的往事来。   说起那里的天是蓝的,蝉是聒噪的,溪水是甜的,果子是涩口的,而人……   沈知涯没有提到香积山的人。 第02章   何进有些瞧不明白了。   放榜已过月余,同科的进士大多去吏部领了差事,唯有状元、榜眼、探花三位毫无动静,也不知是朝廷留他们有重用,还是商议不定究竟该如何排职。   按例来说,排职自然是没有问题,也没有任何的悬念,毕竟庶吉士基本都是要去翰林院的。可偏偏这科的状元郎身份如此特殊,竟然是江左杨的学生。   原本沈知涯的身份,能中进士已经很不易,却没想到皇帝居然别出心裁点他为状元郎,这让许多人都嘀咕了番,还在民间引起了些舆论,陶都景变法的惨状还历历在目,无论是当朝大臣还是平民百姓,都不愿再看到香积山书院的人。   但如今不管是皇帝还是丞相的态度表示,似乎他们也有自己的考量。   该向沈知涯联络些感情了,何进这般想着,绝不能再如之前般与他不冷不热地处着。   那边沈知涯说得口干舌燥,终于把所有可以攀近关系的话说完了,荀引鹤才颔首道:“状元郎出口成章,形容鲜活得仿佛我此时便在香积山。”   便是荀引鹤再吝啬话语,但因是句佳评,宴席间的进士都羡慕又嫉妒地看向沈知涯,殊不知沈知涯表面上游刃有余,其实背地里已出了层薄汗。   荀引鹤像是那汪深不可测的海洋,沈知涯站在他面前,只能把自己的局促、讨好、着急、近利照得一清二楚,而无法穿透万丈海渊瞧清荀引鹤一分。   沈知涯不知荀引鹤的喜怒,那些话说得仿佛如摸黑前行,不知前路何处有陷阱有硬墙般忐忑不安,小心翼翼。   好在最后结果不错,沈知涯坐回位置后,松了口气。还没等他坐稳,何进便端着酒杯向他敬道:“不愧是状元郎,口才了得,今日也算给我们开眼了。”   沈知涯微笑回敬,心里却在冷笑。   这何进名次不怎么样,家里却有背景,早早在吏部帮他谋得了肥差,去江南做县令。虽然官衔不高,也不能留京,但江南地富,日后再调回京也便宜,因此人人心驰神往。   一个不如自己的人得了好差事,而自己却不明不白地留到了现在,沈知涯自然不甘。   何况这些日子,虽然宴席一场没落,可其中人情来往的差别待遇他也不是没遇到过,而这一切溯及源头,都是因为江左杨。   沈知涯又焉能没有怨?   不过好在,丞相荀引鹤对他青眼有加,这无疑是个信号,让那些悄悄疏离他的人立刻对他热络奉承起来,终于让他拿回了原本就该属于状元郎的荣光。   真好。   沈知涯吃了口热黄酒,看向荀引鹤,如果有朝一日,他也能如荀引鹤般位极人臣,这天底下还有谁能欺负他,谁敢看他不起?   席间逐渐热闹起来,三巡酒后,已是酒酣耳热。何进却眼睛敏锐地发现,荀引鹤没有再和谁交谈,也甚少动筷,只用手指轻轻扣着桌面,与楼下丝竹声和着拍子。   何进忙吩咐店小二,请楼下的琴师上楼。   门扇开合间,露出一角丁香色襦裙,荀引鹤和拍的手一顿,长久地忘记放了下去。   继而又是门开,却不见倩影,只有方才的店小二在门口问道:“这里有位沈相公吗?有小娘子找你。”   同科进士中是有人见过江寄月的,立时笑起来:“状元郎,你家小娘子又来给你送醒酒药了,还不快去拿。小夫妻真是恩爱啊,还特特眼巴巴地来送药。”   大家都在笑,并没有别的意思,因为沈知涯从未在他们面前好好介绍过江寄月,大家只知道状元郎早早在乡间娶妻了,听说是个农户的女儿,勉强算得上青梅竹马。   沈知涯却紧张起来,看向荀引鹤,荀引鹤似是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又或者根本不想理会,手里捏着一只空酒盏转着,不知在想什么,沈知涯提了口气,走出了厢房。   “你来做什么?”原本凶巴巴的语气,等沈知涯看到抱着药瓶的江寄月时,也硬生生地改柔和些,但那些冷冰冰仍旧做不得假,江寄月低头:“娘让我给你送醒酒药。”   她把药瓶递给他。   纤长柔软的手掌上添了些细小的刀伤,因为她的手掌够白,所以沈知涯看了只觉特别打眼,想忽略都难。   江寄月从前不事生产,是嫁了他后,不愿沈母总以恩人之女的身份对待她,才开始学的,但很多事她仍旧做不好,常常会在手上添点伤,也不和别人说,就默默忍受着。   其实她做不好就做不好吧,原本江左杨也没有想让江寄月学那些。   还不是因为嫁给了他。   沈知涯抿了唇,不知道该以怎样的神情面对江寄月更合适,他接过药瓶,两人指尖不小心一碰,江寄月的手比月色还要凉,沈知涯叹了口气,别开眼:“虽则上京治安不错,但你一人夜间出门也不安全,以后就不要独自出门了,我回去后会和娘说的。”   他不愿给江寄月看到他眼里的心软,可是江寄月听了仍旧高兴,她小声道:“知涯,你在关心我吗?”   沈知涯顿了顿,冷硬道:“药送到了,你可以回去了,晚上不用给我留门。”   江寄月并没有在意,只是点点头:“好,那我回去了。”   她转身往楼下走去,素雅的身影在这纸醉金迷的酒楼里显得格格不入,沈知涯想,他的打算没有错,江寄月不属于上京,她该回到香积山去。   他推门进去,何进笑问:“怎么就你一人?弟妹呢?”   沈知涯道:“我叫她先回去了。”   何进道:“也不陪陪弟妹,这些天都和我们一起厮混,让弟妹独守空房可不好啊。”   沈知涯笑笑,并没有答话,江寄月的身份特殊,他不希望别人认得她。   等沈知涯落了座,方才一直显得事不关己的荀引鹤看过来,问道:“她是谁?”   这个问题问得相当没头没脑,也有些不知所谓,席间起哄了那么久,荀引鹤不可能没有听见来寻沈知涯的是谁,可他偏偏还要这样问。   沈知涯拿不准荀引鹤的想法,只能保守回答:“学生之妻。”   宴席间氛围融洽,荀引鹤并非那种喜欢端架子的高官,连那些进士因为紧张连连出丑,他都没有生气,愿意给他们台阶下,明明是这样的温和,可须臾之间,不知怎么的,他的脸色就沉了,那盏握在手心里用来转移注意力的酒盏也碎了。   瞬间所有的声音都熄灭,大家都紧张地看向荀引鹤,而一头雾水的沈知涯更是噤若寒蝉,不知哪里得罪了他。   如果单纯是因为江寄月,也不该。先不论荀引鹤怎么可能认得出江寄月,就算认出来又怎么了,他不是根本不在意香积山么?   尽管沈知涯满腹疑虑,心如砧板上的鱼般煎熬,他也不敢问出口。   荀引鹤起身,他身量宽大,长相温润儒雅,道服穿在身上比旁人多添几分飘逸的出世之气。可他移步走来,每一步都让入世之人心惊胆战。   他道:“我有事要先行离开。”   何进瞥了眼沈知涯,忙挽留,荀引鹤淡道:“白日吩咐下人晒书,也不知他们是否收整好了,不回去瞧瞧,不放心。”   何进便没了法子,只等带着一众人送至一楼,看着荀引鹤登车离去。沈知涯被有意无意落在了最后,感受到了彼时天堂,此时地狱的滋味,非常不好受。   何进送了马车离去,转身笑问沈知涯,半是探究,半是责备:“看来尊夫人与相爷之间颇有渊源啊。”   沈知涯眉头一跳。   其实不怪乎何进多想,虽然荀引鹤离去时还找了个由头,像是没发生什么,可若真什么都没有,那酒盏决计不会在那时候碎的。   况且醉仙楼的酒盏他们都碰过,徒手碎酒盏需要多大的劲,他们ᴶˢᴳ有数,好端端的,荀引鹤平白与酒盏较劲做什么。   何进拍了拍沈知涯的肩膀,把沈知涯的心一点点往下拍沉了。   倒是几个崇拜荀引鹤的并没有多想,只是自己捏了捏酒盏,发出更为敬佩的“哇哦”声。   *   荀引鹤拎着衣袍在马车上坐下,马车晃悠悠前行,他闭目了会儿,还是敲了厢壁。   侍卫贴着帘子问道:“相爷有什么吩咐?”   荀引鹤道:“沈知涯家住何处?”   侍卫道:“我记得沈相公住在柿子巷。”   荀引鹤道:“那去柿子巷,慢慢地走,路上遇见穿丁香色襦裙的姑娘就远远地跟在后面。”   侍卫从不多问荀引鹤的吩咐是何意,马上执行了。   荀引鹤掀起一角的车窗帘子,看着上京绚烂的霓虹灯火,觉得有些好笑,明明滴酒未沾,可怎么就醉得如此糊涂。   只是一个八九分相似的身影而已。   何况江左杨如此宠爱这个女儿,他当时明明去信想娶江寄月,江左杨又如何舍得把女儿低嫁给沈知涯。   他看过沈知涯的文章,中规中矩,并无多少才气,倒是那字写得锋芒毕露,是有几分野心的。只是当一个人的才气配不上他的野心时,往往会酿成大错。   荀引鹤劝过皇帝,但皇帝觉得江左杨乃当代大儒,却受陶都景之累,一夕之间声名狼藉,有些可惜,是以想格外开恩提拔沈知涯,来摆回香积山书院的名声,也算弥补江左杨。   殿试的事,荀引鹤奈何不得皇帝,于是他只能吩咐吏部先压一压对沈知涯的任命,也算对他的一番敲打,等日后把他外放贫苦之地,挫一挫那些不该有的野心傲气。   毕竟,香积山书院的名声实在经不起第二个学生折腾了。   可如果,江寄月真的嫁给了沈知涯,这样的外放安排,几乎等于送她去吃苦,荀引鹤有些不忍心。 第03章   路上的灯笼渐渐稀疏起来,行人越来越少,一辆孤零零的马车前几十米,有个身影孤零零走着。   身影挽着简单的妇人发髻,乌云的鬓间只斜簪着枚碧色的簪子,小小的蝴蝶在发间似乎要振翅飞去,一袭丁香色的襦裙素雅干净,衬得身姿窈窕,像是抹落入尘间的丁香花。   侍卫回头:“相爷。”   不用他多言,荀引鹤已挑了帘子,正失神地望向江寄月。   当真是她。   荀引鹤的手骨捏得有些白,侍卫问道:“相爷可要属下请这位夫人上马车一叙?”   荀引鹤轻笑,带着无限怅惘:“我以什么名目请她上马车?现在,都不合适了。”   他放下帘子,温润的声音隔着帘子传来:“就这样远远地跟在后面,夜深人静,恐街上不安全,送她平安归家就是。”   车轮循着丁香花的香径,滚过青石板,停在了柿子巷口。   这么多年,这是离江寄月最近的一次,可荀引鹤只能坐在车轿之中,听她推开吱嘎作响的院门,走近别人的家,为别人洗手做羹汤,生儿育女。   甚至,他连久别重逢的资格都没有。   荀引鹤一直坐到巷子里最后一声响动都没有了,才道:“回府罢。”   *   江寄月回家时,正撞见沈母从她的屋子里出来,手里还抱着一床棉被。   江寄月慌了下:“娘,你在做什么?”   沈母道:“哪有夫妻同一屋檐下还要分床睡的道理,今后都不许了。”   江寄月道:“知涯应酬时吃酒吃多了,他怕睡时碍着我,这才分床的,等过两日酒局少了,自然就不分了。”   她上手想把棉被抱回去,但沈母躲开了,到底是长辈,江寄月不好抢,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棉被被沈母抱入了别屋。   沈母道:“都成了亲,做了夫妻,还怕碍着这个碍着那个的,又不是客人这般客气做什么!知涯要有话,我同他讲,真的是,不知道我还盼着抱孙子吗?这种事,光女人想可不够,男人也得出力啊。”   江寄月无措地站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好像自从江左杨去世后,她总是无措着不知该怎么办。   沈母说江左杨是沈家的恩人,她又何尝不是江寄月的?   香积山出事后,众人随群鸟散尽,唯恐跑慢点就受牵连,是沈母陪着她入殓了江左杨的尸身,陪她守夜,陪她扶灵。在她孤苦伶仃、无处可去的时候,又收留了她。   其实如果沈母只是收她为干女儿,江寄月心里也会好受很多。   可偏偏,江左杨的恩情让沈母觉得,仅仅是收个干女儿情太轻,对不住江左杨,于是非要逼沈知涯娶她。   而这种用儿子前程还恩情的做法,又在深深地凌迟着江寄月的良心,让她的愧疚日复一日加深,也让她觉得无论是沈母还是沈知涯,她注定对不住,无论怎样都会辜负一个,可不管辜负了哪一个,都只会让她的歉意更浓。   所以,她想了两年,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先无措着。   沈知涯回来时,江寄月已经熄灯睡下了,但她并没有睡着,侧着头可以听到沈知涯沉重的脚步声停在了廊檐下,然后被沈母叫进了屋子,她闭上眼,认命般叹气。   她并不愿听,可她依然忍不住竖着耳朵去听外面的动静,连风吹野草的声音她都听进去了,却仍旧听不到隔壁屋子的交谈声。   无论如何,沈母的声音没有大起来就是件好事,只是不知道今晚沈知涯是怎么安抚住沈母的,毕竟她看起来,是非要江寄月生个孩子不可了。   江寄月僵直地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着。   不知过了多久,沈知涯推开房门进来,他手里托着一盏油灯,卧室又小,所以很快看清那唯一的一床被子整整齐齐叠放在床侧,江寄月翻出了几件裙衫盖在身上,躺在最里面。   沈知涯想到晚间一触即过的冰凉,蹙了蹙眉头:“盖上被子,明日着凉,娘又要说我没有照顾好你。”   江寄月的声音闷闷的:“你不是快要去吏部领差了吗?身子骨要紧,总不好才走马上任就请假罢。”   江寄月不提还好,一提沈知涯就不舒服,有些是迁怒,有些是对不公的不满,有些是对前程的茫然惧怕,这些说不清的情绪团在一起成了更凌乱的线团,堵得他心口发闷,浑身难受。   沈知涯冷笑:“差事轮不得到我都不定,你倒也不必想得如此遥远。”   江寄月便不说话了,屋里闷,这沉默更是闷,像是暴雨之前铅灰色沉沉的乌云,看似安静地飘着,但里面已经蓄积了足够的雨水和电闪雷鸣,只等云团承受不住时,作威作福,肆无忌惮大闹一场。   江寄月就感觉屋里有这样一团乌云,而且快要承受不住了,所以她没有说话,她向来知道沈知涯的选择,所以也不必说话。   但沈知涯又重新忍了下来,他的忍耐也超过寻常人,以致于直到现在,明明一个院落住着,沈母都没有察觉他的心思。   他把油灯放在桌上,生硬地问道:“你认识荀引鹤吗?”   “谁?”他忽然转移开问题,提起旁的人,江寄月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迷迷糊糊地问道。   沈知涯道:“当朝丞相荀引鹤。”   江寄月僵了僵。   幸好油灯昏暗,她缩在床的内侧,正被阴影包裹住,沈知涯没有察觉到她的失态。   过了会儿,江寄月才回答:“知道啊,他来香积山和父亲辩过学,你忘了,那时你也想听,可是慕名而来的人太多了,总是抢不到位置,后来还是我帮你留了席位,你才进得学堂来的。”   从她的声音里也听不出什么,沈知涯道:“就这样吗?”   江寄月道:“嗯,就这样啊。”   她的声音里有微微的讶异,像是在反问,她与荀引鹤,身份如此悬殊,还能怎样?   沈知涯想了想,也没有太怀疑江寄月的话。   他算是在香积山书院长大的,江寄月更是从未离开过香积山,若荀引鹤与香积山,与江寄月有别的联系,他也理当知道才是。   可是他一无所知。   见他久久不说话,江寄月试探地问道:“怎么了?今天忽然提起旁人。”   沈知涯道:“无事,今日你来送药,他也在席上,我怕他认出你来。”   原来是为了这个,江寄月松了口气,道:“你多虑了,他记不得我的,香积山辩学是好久之前的事了,我都记不起他长什么样了,他更不会记得我这个无关紧要的人。”   沈知涯附和:“也是。”可心里总放不下荀引鹤席间那出乎意料的反应。   “阿月,明天你和我一道去相府罢。”   江寄月愣住了。   她习惯于身份的尴尬,也默认了沈知涯把自己藏起来的做法,却不曾想有一日,沈知涯竟然会把她带出去,堂堂正正地介绍她的身份。   江寄月有些紧张:“知涯,你确定要我一起去吗?”   沈知涯道:“相爷在宴席上与我说了些话,让我觉得或许朝廷没有那么厌恶先生,反正现ᴶˢᴳ在我哪哪都不受待见,不如先去就就相爷的高枝,或许,运气好,还真能让谋出个前程来。”   另一则想法是,他可以瞒骗其他人,但江寄月的存在一定瞒不过荀引鹤,既然如此,不如直接把事挑了明,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总比如今蒙头瞎转得好。   何况,如果真的不好,他该早早放江寄月回香积山,莫要再耽误彼此了。   沈知涯清洗了身子,身着亵衣上床来。油灯是早被他熄灭了,黑暗中,江寄月只能听到床板作响的声音,身侧塌了块下去,然后热源向她靠了过来。   这还是成亲两年里,除新婚之夜外,两人头一次躺在一张床上,沈知涯的呼吸又轻又近,就在耳边,像是情人的私语。   江寄月有些不自在,想往里间挪挪,但已经碰壁了,墙壁水一样的凉,她不自觉打了个哆嗖。   沈知涯静默了会儿,还是掀起了一角被子:“睡过来罢,现在我们睡在一起,谁着凉都要传染对方,都不好。”   江寄月拘谨地没有动。   沈知涯叹了口气,伸了长臂把江寄月卷进了被子,人体的温度骤然上升,这是沈知涯盖惯的被子,处处都是他的味道,江寄月仿佛被他紧紧包裹着,亲昵得让她不知所措。   “阿月。”沈知涯在她头顶压着声音说,“你知道,如果没有先生这件事,我会很高兴娶你为妻。”   江寄月黯淡了神色:“我知道的,知涯,你别说了。”   青梅竹马的年少,他们携手走过香积山的每一处,看过春天的花,捉过夏天的知了,摘过秋天的果,捏过冬天的雪人。世人不知道他们曾经相爱,可香积山知道。   只可惜,这唯一的见证者在世人眼里,已经丑陋不堪,一同灰淡的还有在现实面前夭折的爱情。   沈知涯的声音在黑暗中又远又近:“所以我们争取一次,明日去拜会相爷,只要他愿意帮我在吏部说话,给我安排个好前程,我们就在一起,真正地在一起。阿月,我不舍得和你分开。”   江寄月过了会儿,才慢慢地说道:“如果他不肯帮忙呢?”   沈知涯握着江寄月肩膀的手一僵,女孩的声音听起来很冷静,但掌心下的身子在微微地颤抖着,她却极力地忍耐着,只敢在黑暗中把呼吸放长放缓。   她以为他感受不到那小心翼翼地挽留。   沈知涯觉得自己好残忍,他闭了眼睛道:“阿月,我希望你是幸福的,我害怕给不了你要的幸福,所以……”   他也有些说不下去了,胸口窒闷得疼着,心脏一紧一松地抽搐着,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道:“爹死了后,娘一直都受欺负,她把我拉扯长大不容易,我希望她晚年能扬眉吐气,受人尊敬。”   “我知道的,”江寄月温顺地道,“知涯你忘了,我说过,我会回香积山的。”   她平静地说着,指甲却扣进掌心的肉里,即使出了血,也一无所觉。 第04章   次日天才露出蟹壳青来,江寄月便穿戴好衣衫,顶着朝露在院子里打井水。   沈母掖着外衣出来,哈欠打到一半,见着晨雾中忙碌的身影,忙三步并两步走了过去,从江寄月手里抢下空木桶。   “说过几回了,这样的重活放着我来做就是。”沈母道,“今天怎么还起那么早?”   江寄月道:“睡不着就起来了。”   沈母端详着江寄月的神色,确实是一夜失眠后的萎靡疲倦,即使她攃了粉仔细遮掩过,但眼里的心事是藏不住的。   沈母道:“你们昨晚没有一起睡?”   婆母干涉儿子儿媳的房事其实是很丢脸的,如果有的选择的话,沈母并不想干这种害臊的事,只可惜,两个都不是让她省心的冤家,她看着江寄月牵了牵唇角,露出一个安慰的笑。   “昨晚知涯回来得迟,又吃了太多的酒,太累了,就直接歇下了。”   沈母的脸就放了下来:“阿月,你还要替他找借口找到什么时候去?”   她转身就往房里走去,一边走一边骂:“这小兔崽子,翅膀硬了不是?昨晚在我面前说得好好的,结果转个身就不认,自己有主意了是不是?我倒要看看他拿的是什么好主意!”   沈母步子迈得大,走得快,直接一把推开门,进了沈知涯与江寄月的卧房,沈知涯其实也没睡,躺在床上出神,这房门冷不丁被推开,怔愣下忙爬了起来。   “娘,你做什么?”   他看着怒气冲冲的沈母与落后的江寄月,一下子明白过来了。但沈母没有,她把沈知涯从床上赶了下来,翻着被褥,那上面自然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江寄月臊得恨不得把头垂到地里去,沈知涯也尴尬无比,少见地对沈母动了气:“娘,你究竟要干什么?”   “我要干什么?我倒还要问你要干什么?”沈母也来气,“你倒是说说啊,阿月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给了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晾了她两年,是逼她自请下堂给你腾地方,让你去尚公主娶郡主吗?”   沈知涯脸色一白:“娘,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沈母瞪他,“你当娘天天待在这院里什么都不清楚?我告诉你,我知道得很!那个新科的探花郎,家里穷得叮当响,还不是因为被郡主榜下捉婿捉住,现在才能呼奴唤婢,你也瞧着眼热不是?我告诉你,你休想学他停妻再娶,你要敢休了阿月,我一头撞死在你面前!”   沈知涯面无血色,半晌才勉强道:“娘,你在说什么啊,我……”   他抿了抿唇,转头看向站在屋外发愣的江寄月,像是在祈求她帮忙搭个腔安抚住沈母。   可江寄月也不知该怎样安抚沈母,怪不得她突然这么着急要孙子,也怪不得昨日说起买婢子的事,原来这两年她与沈知涯的貌合神离,沈母一直都看在眼里。   江寄月顿了顿,道:“娘,昨天真是知涯太累了,他是绝没有那样的想头的,你看,他今天还要带我出去呢。”   沈母狐疑地看向沈知涯,沈知涯道:“是,我预备今天带阿月去丞相府。娘,我与阿月好好的,你就莫要操心了。”   沈母道:“早该带着出去了,阿月又不是拿不出手,往后你们同僚走动,还要阿月款待女眷呢。”   她说着就出去:“你们多懂点事,我也好少操点心。”   总算是又被稳住了,可她留下来的话却是移不开的大山,沉沉地压在两人的心头,沈知涯还想笑笑活跃气氛:“往好处想,没准今日的拜会一切顺利呢。”   江寄月点点头,又摇摇头,也不知想表达点什么,半晌,她道:“我再多攃点粉。”   *   今日是休沐。   荀引鹤近日得了把伏羲琴,几个好友趁着春光未歇纷纷登门品琴。   他们凑在一起,先断古琴乃桐木琴,木材难得,纹理梳直匀称,凑得近了能闻得琴腹处有古木的沉香,再看琴面裂纹是罕见的冰纹断,琴面漆有灰胎,最后上手滚弦,琴音清亮圆润,确实是把好琴。   成国公夏云辉手痒不已,道:“叔衡,得此好琴,该趁好春光,与我们合奏一曲《鸥鹭忘机》。”   荀引鹤道:“我瞧你手痒得很,这琴你拿去奏便是。”   他独自坐在窗棂边,品着新茶,说得漫不经心,沙青色的袍袖垂落,袖边滚着云纹。   夏云辉道:“怎么,得了这样好一把琴,还兴致缺缺,可让我们嫉妒得打眼了。”   荀引鹤道:“你若喜欢,给你也一样。”   夏云辉此前还是随口一说,听了这话,才正经起来,细细探究地看着荀引鹤。近日朝堂安稳,也不该有事能扰了相爷的兴致才是。   他想了想,问道:“不是公事,便是私事了,你家老太太又催你娶妻了?”   荀引鹤的婚事绝对是上京的异类,夏云辉与他一般的年纪,莫说成亲,孩子都满地跑了,他却愣是连个通房都没有,夏云辉每每说起此事都觉得唏嘘不已。   大召晚婚的男女并不少见,究其原因,大多是被科举耽误,时下榜下捉婿之风盛行,不少青年才俊都想等考中后再考虑婚事,因此常有人把婚事拖到二十几岁。   但荀引鹤不在此列,他一直未议婚事,单纯是因为清河荀家野心使然。   清河荀家乃是百年世家,从前朝开始,便是钟鸣鼎食之家,所出进士不知凡几,光丞相就有数十,绝对是当之无愧的簪缨世家。   而清河荀家之所以能立两朝不倒,与他们肃清文正的门风分不开干系。   荀家为子嗣考虑,并不反对纳妾,但荀引鹤是荀家下任的家主,需得以身作则,因此家中族人对他规矩远比其余子弟严格。荀引鹤才十岁时,父亲就牵着他的手,带他看过勾栏丑态,让他见识了狱中惨状。   父亲拿着那些被判全家流放千里ᴶˢᴳ的卷宗,语重心长地道:“圣人常言,修身,齐家,治国,然后平天下。你瞧荀家枝繁叶茂,可为你们子弟荫蔽,却不知再繁茂的树,也经不起枝干的枯朽腐烂,你若不能清心求静,莫说平天下,有朝一日,整个荀家也会受你所累。”   因此,当同龄人开始抬通房,逛青楼,知人事时,唯有荀引鹤不得如山。   荀引鹤从小都明白自己身为家主的责任,也愿意做族中子弟的表率,所以他虽不是居士,日子却过得比一般居士还要静心养性。   后来等到了议亲的年龄,荀引鹤高中状元却未领官职,而是开始四处游学、辩学、讲学。   这也是荀家长辈的野心,百官之首又如何?荀家已经有太多的百官之首了,荀家并不缺丞相,荀家要的是天下文人之首,是文魁。   所以从小就显露出聪颖天资的荀引鹤,两岁就开了蒙,自那后每日都笔耕不断,即使太小的他还握不住笔,父亲也要把他的手和笔绑在一起,就这样一直学到年三十的夜,才能稍得休息。   荀引鹤常笑说自己的小半生,为名利所累。旁人听了都觉得是句顽笑话,只有夏云辉知道是真的。   荀引鹤神童之名不假,少年状元也是真的,世间名儒更是实,但这取得的每一个名声背后都离不开荀引鹤十年如一日苦行僧般生活的付出。   及冠之前,荀引鹤不仅要学四书五经,那些琴棋诗画,文人最爱的也一样不能落下,每日的课程安排得满满当当,连睡觉都是奢侈。   后来他背负着家族的期盼进了考场,即使高中榜眼都是对不起荀家的栽培。   好容易中了状元,也得不到休息,就要背上行囊四方游学,即使行在路上,无论有多累,夜深了也还要提笔在客栈的烛火下著书。   沈知涯羡慕他才三十岁,就可以做天下读书人的半个先生,却从没想过荀引鹤为这些,牺牲了什么。   荀老夫人不是没有心疼过,在凳子上都坐不稳的小孩,手上却要绑着笔,趴在桌上画看不懂的字时,她眼睛哭到红肿都没有让荀老太爷心软。   后来等养尊处优的荀引鹤只带一个小厮要离家万里时,她忍不住想为荀引鹤娶个媳妇,可以替她在路上照顾荀引鹤,但立刻就被荀老太阳呵斥胡闹。   文人傲骨,求的就是潇洒随性,觉得世人皆俗,恨不能梅妻鹤子,荀引鹤是要做文人表率的,拖家带口像什么话?   荀引鹤看着荀老夫人心疼得落泪,淡道:“娘,罢了,莫要耽误别人家姑娘了。”   他这一去,就是五载光阴,从夏日荷举到冬日梅绽,都未曾归家,幸好他止住了老夫人为他娶妻的打算,否则妻子五年独守空闺,也不知道要熬出多少眼泪来。   夏云辉像是想到什么,问道:“两年前你不是就相看中了一个姑娘,说是预备娶妻,怎么后来又没了动静?黄了?不能吧。”   荀家随便一个旁支的子孙都是不少人心中的乘龙快婿,又何况是家主荀引鹤,根本就不会有人拒绝荀引鹤的求娶吧。   但荀引鹤瞥了他眼:“你今日话颇多。”   夏云辉道:“关心你罢了,你岁数也不小了,不为别的,为了子嗣考虑也该娶妻了,要是没有看上的姑娘,我叫夫人帮你打听打听?”   此时小厮却打起帘,进来通报,夏云辉扫了眼小厮双手递上的拜帖:“沈知涯?那不是新科状元么,他带夫人来做什么?你家又没有可以款待女眷的女主人,总不能要老夫人陪客吧?”   他嘀嘀咕咕的,是在抱怨沈知涯不懂事,而且他也没觉得荀引鹤会见沈知涯。这种一看就是来拜门路的事,荀引鹤向来不喜,何况他们还在品琴。   但修长的手却在他眼前抽出了那张拜帖,宽松的衣袍走动间,有檀木香幽幽浮来,荀引鹤道:“我去见见他,你替我在此待客。”   “欸?”夏云辉莫名,“你真要去啊,可你没有能招待女眷的女主人啊!” 第05章   相府好雅致。   这是江寄月的念头,那些高墙大门确实给人很强的压迫感,可是走进了院中发现,院景却非常精巧风雅,奇松顽石作景,石窗雕花窥景,都显露着主人的闲雅。   仆从将他们引进了会客的正堂,挑高的房顶,高大落地的十六折紫檀木屏风分割开堂室前后,上悬泥金抹粉的牌匾的匾额,正书“宽德堂”,两侧是乌木联牌,简书八字“长绵世泽,丕振家声”。中间一地楠木交椅,椅背上嵌有太湖石,每块都以‘二十四孝’为文章,刻有人物动态。   仆从引江寄月与沈知涯于右侧坐下,即刻便有穿金戴银的婢女端着填漆茶盘,上放小小一盏成窑五彩小盖钟奉上新茶来,另有两个婢女端着椅榻,跪在地上,帮客人搬脚,唬得江寄月不自在地忙抽回了脚,连道几声‘使不得’。   排场是真的大,处处都和香积山不一样。   沈知涯皱眉,道:“这是相府的规矩,你坐下便是,胡乱说话,反而让诸位姐姐难做。”   他也是头一回见识簪缨之家的作派,却没什么不适应,反而怕行错踏迟一步,惹了笑话,而方才江寄月的推就,显然就太小家子气了,沈知涯有些不满。   江寄月不大适应地落座:“没必要这样,我自己会抬脚的。”   正说着,荀引鹤便进了来,江寄月未见其人,先听得他腰间玉佩玎玲作响,便不由地紧张起来。   江寄月长于山野,对官阶品衔没有太多的概念,但荀引鹤掌握着对她的婚姻的生杀予夺大权,所以江寄月不能不紧张。   其实说来可笑,她对与沈知涯在一起,已经并无多少的期待,可昨夜沈知涯那般一说,又让她死寂的心复燃了起来,总想着,万一呢。   此时袍靴在她面前停下,江寄月还未按着沈知涯所教的行礼,便听荀引鹤温润的声音道:“香积山一别已五载,沈夫人可别来无恙?”   江寄月愣了一下,困惑地抬起头来。   荀引鹤真的高,她需要仰起头才能看清他的面容。   都说他已经三十了,可看上去一点都不像,生得很儒雅,书卷气很重,年龄只如酒,把他的气质浸润得醇厚。   明明长得一点攻击性都没有,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怕他?江寄月想了想,明白了,荀引鹤真的太像江左杨了。   每回她背不出书来,江左杨就会拎着戒尺看着她,预备打她手心。而对于很多人来说,荀引鹤就是那个私塾的先生,他教导你,也要你听话,如果有人敢忤逆或做错了事,他就会用‘戒尺’惩罚你。   没有人会替你求情,因为先生的话向来是金科玉律。   这种并非来自官阶,而是由荀引鹤本人散发出的熟悉的拘束与压迫,让江寄月紧张局促起来,她根本不敢去思考荀引鹤怎么会记得她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只怕说错了话,忙道:“相爷还记得民妇,让民妇诚惶诚恐。”   十四个字,没有一个字是发自内心的,全是场面话。   江寄月却看到荀引鹤眉头一皱,她的心脏也跟着皱了起来,这是说错了话,答错了题,先生要举起戒尺打她手心了?   她抿了抿唇,想要弥补,沈知涯却忽然插话进来:“相爷,拙荆于山野间长大,不通礼数,也甚少见外客,若是说错了话,惹得相爷不快,还令相爷宽厚,不要与她一个小女子计较。”   他站在两人之外,看得一清二楚,荀引鹤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江寄月的脸上,作为江寄月的夫君,他并不喜欢别的男人这样看自己的妻子。   荀引鹤道:“尊夫人很好,我没有什么好与她计较的。”他问沈知涯,“今日登门,可是有要事?”   他与沈知涯说话,眼风却扫见,就在他抬脚离开时,江寄月侧过脸长出了口气,好似早盼他走了,脸上竟然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来。   他就这般可怕?   沈知涯正要开口诉说,荀引鹤叫来婢女:“让厨房做些小点心送来,不要太甜的,香软可口些。”   沈知涯眼神微微一变,江寄月爱吃糕点,却总嫌糕点太甜,所以每次去铺子陪她买糕点都是一项苦差事,总要陪她走断腿,才能买到一份合她心意的‘微甜,却香软可口’的糕点。   沈知涯道:“相爷不爱吃甜食?”   荀引鹤淡道:“倒也不是,厨娘照顾家母的口味,总把糕点做得很甜,客人大多吃不惯,所以每次都习惯嘱咐一句。”他把话题移开,“你才要说什么?”   沈知涯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开了,说起了上门的目的来。   他是想留京进翰林院的,毕竟只有进了翰林院,日后才有可能进文渊阁侍奉圣上,才有拜相的可能,沈知涯野心不小,并不甘心只做个三四品的大臣。   何况沈知涯也不ᴶˢᴳ觉得这请求有多过分,状元进翰林院是定例,若非香积山的拖累,他根本无需跑这一趟。   但毕竟这次求人办事,主要还是靠打感情牌,因此沈知涯长篇连牍地说起江左杨的恩情,他又如何为了报恩娶了江寄月,日后也只盼着能好好对待江寄月,这样九泉之下才好见先师。却只字不提当年两人的情谊,沈母的逼婚,与这两年来他的冷落。   江寄月在旁默默听着,连一碟碟精致小巧的糕点端上来放在眼前,也没有吃的欲望。   荀引鹤道:“听上去,沈公子倒是有情有义得很。”   大召推崇尊师重道,沈知涯与香积山关系密切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倒不如另辟蹊径,给自己树一个有情有义的名声,也好淡化江左杨事件对他的影响。   所以今日,他一定要江寄月一道来。   果然,荀引鹤听上去似乎有点动容了,沈知涯备受鼓舞,正要再说几句时,却听他话锋一转,问道:“我见沈夫人今日神情憔悴,可是思虑难眠?”   江寄月下意识摸了摸脸,她为了有个好气色,临出门前又擦了粉,应当遮掩过去了才是,却不想依然被荀引鹤瞧出来了。   江寄月道:“民妇总是深夜思念家父,因此少眠,是以才有几分憔悴。”   她摸脸时抬了手,那手背上的细小刀伤就格外引人注目,江寄月不是故意的,只是那些伤口不疼,她也忘了。   荀引鹤轻轻一瞥,道:“夫人手上似乎有些伤?”   “那些伤是刮鱼鳞时不小心弄的。”江寄月道,“家贫,买了鱼总要自己剖杀。”   她说得轻描淡写,看来对那些活已经习以为常,荀引鹤微微垂眼,道:“是吗?”   江寄月道:“民妇与知涯青梅竹马,自幼一起长大,深知他的为人,绝非沽名钓誉之辈。当时家父亡故,若非沈家婆母与知涯帮衬,民妇恐怕也是独木难支,民妇一直感激他们的恩情,所以若是知涯的前程被家父所累,也备感歉疚,知涯却总是安慰民妇,只要我们在一处,就是家,哪里都可以去。可是民妇舍不得他一身才学被浪费,于是今日斗胆要知涯带民妇来拜见相爷,求相爷看在知涯一颗赤诚之心的份上,为知涯指条明路。”   沈知涯在旁听得有些难安,江寄月在撒谎,可是她如此流畅地撒谎却是为了他的前程。   倘若沈知涯真不慕名利,只想回报恩情,那他今日大可不必前来,左右状元郎总能谋到一官半职,他安心待着便是。   可他今日不仅来了,还带着夫人来了,所以荀引鹤并不相信他真有报恩之心,才会接连问出那些问题。江寄月必然察觉了,索性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于是清高又感恩图报的是沈知涯,仰慕名利的就成了江寄月。   他对她不算好,她却仍旧愿意这样帮他,是因为她还记得从前的情分吗?可他也不是不记得,只是他太想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了。   那半晌,荀引鹤许久都没有说话,只有放在角落的更漏滴滴答答,好会儿,他才不明所以一笑,道:“我怎么忘了,你们青梅竹马,自然伉俪情深。”   香积山辩学时,一席难求,有人为了能争来一个位置,索性山都不下了,直接夜宿枝头。   但对于这些,荀引鹤从不关心,他剔着烛火,想得是明日辩学的内容。   此时不知山间何处跑来的精怪哒哒敲响了他的窗台,他推开窗去,便被一笼点心的喷香气味撞了满怀,他惊愕得差点要还击,幸好认出了捧着竹笼的那双素白的手。   穿鹅黄色襦裙,梳着双丫髻的姑娘从窗台下噌地站了起来,笑时眉眼弯成了挂在天边的月牙儿。   她道:“荀先生,还没有用晚饭吧?这是阿爹的晚饭,我特意偷了一笼给你留着。”   荀引鹤知道香积山书院的厨房其实留了他一份饭,就算江寄月不偷来给他,他今晚还是能吃到热腾腾的水蒸包,可他还是愿意上当受骗,欠江寄月一个恩情,认真道:“嗯,谢谢江姑娘。”   他从她手里接过笼屉,放在窗下的小几上,开始踌躇起来。   荀引鹤缺乏与姑娘交往的经验,但他知道这样让姑娘站在窗外说话,并不妥当,可夜深了,把她邀请进屋更不妥当。   偏偏,若是撇开这些凡俗礼节,荀引鹤又很想和江寄月说说话。   就在荀引鹤思量着该如何不冒犯地和江寄月说会儿话时,江寄月双手合十凑了过来:“先生吃了我送来的蒸汤包,可否帮我个小忙?”   她不高,又隔着扇窗,就算踮着脚也离不了荀引鹤多近,可是她身上有桂花的香气,馥郁芬芳,激得荀引鹤往后退了一步,手指竟然紧张地揪住了袖子。   明明殿试时面对皇帝时都可以进退自如,可荀引鹤那时是真真切切地紧张起来。   江寄月却一点也没察觉出来有什么不对劲,她只是双手合十,诚心诚意地拜托着:“那荀先生可不可以在明天辩学时帮我留个席啊,知涯一直都想看,可他早起要先去割猪草,根本抢不到位置。”   “知……涯?”荀引鹤生涩地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那是他第一次知道沈知涯的名字。   原来江寄月巴巴地跑来送饭,是为了别人,荀引鹤心情有些失落。   江寄月道:“他是父亲的学生,平时学习很用功的,只是总要帮家里干活,所以每天能看书的时间不多,若是有幸能得到先生的指导,他必然能大有进益,以后一定会像先生这般高中状元!”   那时候荀引鹤的情绪真的很微妙,江寄月的父亲本就是世间闻名的大儒,彼时站在她面前的他学问也不俗,按理来说,江寄月也算见识过世面了,可她仍旧那么真诚地夸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乡野小子。   荀引鹤有些不服气,他其实没什么好不服气的,他的才学得到天下读书人的认可,那些人为了听他辩学都甘愿露宿山野了,他根本没有必要和什么沈知涯比较。   可是,鬼使神差的,荀引鹤仍然非常有失风度地道:“休要好高骛远,状元可没有那么好考。” 第06章   江寄月愣了下后,便鼓起脸颊,瞪着他。   荀引鹤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他的修养风度其实不会允许他说出如此失礼的话,可那时候他并不想收回,反而摆正了脸道:“骄则满,满则倾矣。做学问最要紧的是踏实,而不是日日想着为名为利。”   他严肃的时候,真的很像先生,江寄月大约想起了被江左杨戒尺打手心的经历,气势渐弱,道:“知涯没有这样想过,一切都是我说的,我说他能考状元也不是真想他中状元,他就是一辈子做个童生我也喜欢他,我说那些只是为了鼓励他,好让他继续求学,他真的很辛苦,为了给家里减轻负担,几次想下山做长工。所以荀先生,你不要觉得知涯不好,都是我的错。”   荀引鹤微微凝涩,道:“怎会。”   那份原本热气腾腾的水蒸包渐渐凉了下去,他道:“更深露重,江姑娘还是早些回去歇息罢,我会留好席位的。”   江寄月就高兴了起来,眼眸盈盈,道:“我替知涯先谢过先生了。”   她双手背在身后,一蹦一跳地离去。   江左杨从未拘束过女儿,所以把她养得如山花般烂漫,举止行动仿佛山间精魅般古灵精怪,那是荀家看不到的风景,也是荀引鹤体会不到的自由,因此他看得有些入神。   荀引鹤既然答应了江寄月便不会轻诺,果然留了个席位在座前。   那叫沈知涯的小子来得很迟,跑得大汗淋漓的,手上还留着干完活的痕迹,可见是割完猪草,喂完猪就赶忙拔足跑了过来。   荀引鹤只是瞥了他一眼,就继续听着江左杨的发言。   那瞬间,无论是江左杨,还是仰着头用倾慕的眼神看着荀引鹤的听众,都不会知道,这位坐如青松的世家公子,天下名儒,竟然在嫉妒一个还要早起喂猪的乡野小子。   所有人都说荀引鹤什么都有,名利权色,皆唾手可得,可那时荀引鹤真切地觉得,他不如沈知涯富有。   到了午时,辩学结束,听众都围了上来,或许是为了探讨问题,或许只是想求个字,只有沈知涯逆流出了屋门。   只见廊檐之外,树荫之下,江寄月踮着脚,用浸了溪水的帕子替沈知涯抹着汗珠,她望着沈知涯盈盈的目光,是晨间滴落的朝露。   荀引鹤别开了眼。   如今那幅画面再次袭来,生动得让荀引鹤哑口无言。   他又凭什么,敢忘记那些青梅竹马的情谊呢?   见着江寄月疲倦的目光,手上的伤痕,便想当然地觉得沈知涯对她不好,迫切地问着,只为了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就为了心里那点私念。   但沈知涯刚才不也重申了对江寄月的爱ᴶˢᴳ意么?   江家遭难时,沈知涯不也娶了江寄月么?   小夫妻明明恩爱着,偏他如个小人般,阴暗地疑心猜测着。   荀家清正的家风与诲人不倦的圣贤书,究竟是怎么教出他这么个面容丑陋的东西来?   荀引鹤重新看向了沈知涯:“你为何一定要留在上京,进入翰林院?”   沈知涯道:“按例不该如此吗?”   荀引鹤道:“若是按例,我也做不了这个丞相,朝堂之事,本没有什么旧例。”   沈知涯心底沉了下:“相爷的意思是,我无论如何是留不下来了。”   荀引鹤道:“你要知晓,你是破例才被拔了状元。”   这番话如颗巨石惊起沈知涯心湖的滔天巨浪,这些日子来,他所骄傲的,所依仗的资本原来都是假的吗?那他算什么?   沈知涯面无血色。   荀引鹤道:“圣上垂怜江左杨,想恢复香积山书院的声誉,所以才对你寄予厚望。我劝过,没有劝住。”   竟然是为了江左杨?   他怪了江左杨这么些日子,一直以来以为是受香积山所累,却原来他才是真正的助力吗?沈知涯想到在江寄月面前肆无忌惮说得那些话,如芒刺背,有些羞恼。   荀引鹤道:“但我也告知陛下,你才学平平,却有傲气,若是提拔你到与你不匹配的位置,恐怕会有祸事。况且科考做官,一为天子分忧,二为万民纳福,要想报国不一定要进翰林院,外放做了父母官,既可以历练,也可以磨你的性子,等做得好了,亦可升迁回京。你觉得如何?”   荀引鹤说得坦白,因他必须要警告沈知涯,切莫妄为,如今江寄月是他的妻子,与他是一损俱损,千万不要因他连累了江寄月。   可沈知涯只觉他的里子面子都被人戳了个透,他在荀引鹤的目光下,窘迫得像个赤/裸的人。   荀引鹤只需轻描淡写几句话,就剥去了他所有的尊严荣耀。   才学平平。   空有傲气。   不配高位。   每个字都是在沈知涯的心上刮刀,他再平平,也是凭本事考到了上京,也是有功名在身,可是怎么在荀引鹤眼里,他就这样一文不值。   “我明白了,多谢相爷指点。”沈知涯坐不下去了,他觉得自己快被荀引鹤的目光逼疯了,他起身告辞,离开的步履踉跄匆忙。   他走得太急,倒是把江寄月落下了,江寄月匆匆向荀引鹤告辞。   荀引鹤道:“沈夫人。”   江寄月回头,荀引鹤手扶椅背,坐在楠木交椅上,先前还觉得富丽堂皇的装饰却和他的气质异常融洽,他好像在这里坐了很久,从过去,到将来,他会一直是荀家的基石,长绵世泽,丕振家声。   他道:“沈夫人忘了,那年我上山迷路,是沈夫人引我上山。”   那把清冽的嗓音穿过整个正堂传来,像是穿透了经年的岁月。   荀引鹤叫住她,竟然只是讲了句这样无关紧要的事。江寄月有些心虚,觉得大约是他看穿了她之前的谎言,所以想要刺破她的虚伪罢。   江寄月赶忙福礼退下,这次相府一行,她表现得真是一塌糊涂。   一直到江寄月的背影消失在眼前,荀引鹤仍旧坐着,像是要坐到天荒地老。   婢女上来收整茶具,有人过来请他:“国公爷请相爷过去。”   荀引鹤这才起身,他走出去,婢女把茶具都收了下去,于是一切了无痕。   成国公在书房外等他:“怎么去了这样久?”   荀引鹤道:“那个姑娘成亲了。”   “什么?”夏云辉愣了一下,好久才反应过来,荀引鹤是在回答他,关于两年前无疾而终的婚事的问题,“真有姑娘瞧不上你,拒亲了?真是叫人大开眼界。她嫁的是谁?不是王公贵族我可不服。”   荀引鹤道:“她所嫁之人虽配不上她,却是她喜欢的人。”   夏云辉张了张嘴,有些讪讪道:“好吧,喜欢抵万金,这就没法说了。”   他想幸灾乐祸番,荀引鹤顺风顺水长到今天,夏云辉从小活在这个‘别人家的孩子’的压迫下,好容易看到荀引鹤遭一个挫折,正想取笑一下他,可是看到荀引鹤的神情,他就觉得不合适了。   荀引鹤看上去真的很难过。   夏云辉挠了挠头:“要是换成别人,我就鼓动去抢了,可是以你的性子,还有你家的家风,你根本没可能这样做,对吧,那就只能等人家守寡?嗐,何必呢,天涯何处无芳草,喝两顿酒后,你就会知道什么喜欢啊情啊爱的,都是最无聊最不要紧的事。”   荀引鹤道:“要喝酒,你自己去喝。”   夏云辉道:“我知道你也鲜少喝酒,随口说嘛,反正就那个意思,你领会就好了。”   荀引鹤撩起帘子先进了屋,不再理他了。   *   “知涯,知涯。”   沈知涯快步在前面走,江寄月在后面小跑跟着,她的声音近了,沈知涯就把步子加快,让她跟不上。   这样无情无义的表现,连路边摊贩都看不下去了:“相公不等等你家娘子?你家娘子都崴脚了。”   沈知涯这才停了步子,他快走到了街尾,江寄月却还在街头,蹲在地上扶着脚踝,委屈地看着他。   沈知涯喉结一滚,还是狠不下心来,于是慢吞吞地走了回去。   “为什么要跑?”沈知涯道,“你又不是不认识回家的路,我走得快就是想要一个人静静,你没必要跟着我,直接回去不行吗。”   江寄月错愕地看着他,似乎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为什么要跑?因为担心你,想要安慰你,所以才甘愿舍了尊严在大街上受着别人的目光,追着你。   江寄月相信沈知涯不会不懂,可因为他觉得这样的关心是个包袱,所以还是想要甩开。   原来自己捧出真心的关怀,竟是这般遭人厌烦。   江寄月沉默了下:“我知道了,我先家去,娘那里该如何交待?”   “随便怎么交待,只要你不再老是搬出娘来逼我干这个干那个就行。”沈知涯几乎是口不择言,“我今晚不会回去了。”   荀引鹤告诉他,皇帝是为了江左杨才破例把他点为状元的时候,沈知涯就觉得他在江寄月面前抬不起头了。   什么受岳父所累才怀才不遇统统都是假的,他根本没有这个才,所以不遇就是他的命。   可说出去的话已经是覆水难收,江寄月会怎样看待他呢?她是不是也觉得荀引鹤说得极对,他就是才气不足,却傲气凌然,真正的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沈知涯根本不敢细想,只要念头稍微往那个方向滚过去一点,他都觉得臊得慌。   所以他不想看到江寄月。   江寄月什么都没说,沈知涯也不知道她离去前是用什么样的目光望着他的,他只知道那缕桂花香远去了,沈知涯站在原地,忽然哭出了声。 第07章   江寄月还记得,她第一次见沈知涯是在六岁。   江左杨抱着她下了香积山。   江寄月甚少有机会下山,可是每回下山都可以玩得很开心,还能买到好吃的糖果糕点,所以那一次她也满是期待地在父亲的怀里左顾右盼。   可那一次,显然与过往的每一次下山都不同,她见到的每一个人都阴沉着脸,满是怨气,她看得困惑,江左杨把她放在地上,拍拍她扎了两个小辫的脑袋,说:“阿月,去屋里找小哥哥玩。”   没有糖果糕点,但有玩伴,江寄月一样开心,她跑进那间砖瓦房,并没有注意到房上挂着的白绸。   里面果然有个小哥哥,长得很瘦,穿很旧但干净的衣衫,坐在长板凳上死死瞪着空气,是在生闷气,但更像在和什么较劲。   江寄月有些害怕,回过头去看看,江左杨已经和一堆人进了另一个屋子,还有个农妇哭着道:“江先生千万要为我做主啊,亡夫尸骨未寒,沈家大伯就要把我和知涯赶出去啊。”   江寄月虽然年纪小,但还算懂事,她依稀知道爹爹在这十里八乡都很有威望,农户之间发生什么纠纷都习惯请他调停。   爹爹既然在忙正事,她就不能打扰他。   于是她听话地向那个小哥哥走过去,双手双脚并用爬上长板凳,两手平放在桌上,奶声奶气道:“小哥哥,你好,我是江寄月。‘江’是江枫渔火对愁眠的江,‘寄’是我寄愁心与明月的寄,月是‘有明月,怕登楼’的月。”   她说完,故意一停,等着夸奖。   过往每次都是这样,等她说完大段的介绍词后,大人们总是惊喜地捏捏她胖嘟嘟的脸颊,对江左杨道:“小小姐好聪慧,这样小的年龄,竟然能背那么多古诗词,都是江先生教的好。”   江左杨对女儿的小心思心知肚明,每每都很无奈:“哪有哪有。”   “江先生谦虚了!”大人们开始翻口袋,找糖果或者糕点,塞进江寄月的嘴里,生怕会怠慢这位小神童,“我家孩子要是有小小姐一半的聪明,我何苦ᴶˢᴳ愁到晚上睡不着。”   江寄月依偎着江左杨,嚼着甜甜的糖果,露出一个羞涩的笑。   完美。   可是这一次,那位小哥哥只是高冷地坐着,对她的表演无动于衷。   无往不利的破冰手段失效,江寄月虽然很震惊,但也足够锲而不舍,立刻祭出另一百发百中的大招。   只见她的手指托着下巴,叹气道:“小哥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是没有娘的孩子哦。”   过往她只要说出这句话,无论对话的是谁,是什么场景,对方都会尴尬地停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可怜的孩子,可不安慰又不行,于是又会开始翻口袋掏小孩子喜欢的糖果玩具。   每一次,江寄月都能靠这个和陌生人套近乎。   但这次,这位小哥哥依然冷冰冰的,瞥了她一眼:“真巧,我刚刚没有爹了。”   糟糕,遇到对手了。   江寄月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也会折戟,呆呆地看了会小哥哥,认命地从口袋里翻糖果。   江寄月很小就没有母亲了,但江左杨把她养得太好,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多可怜。   即使偶然有些顽童恶劣地嘲笑她是‘没妈的孩子是棵草’,她都没有觉得难过。   因为江左杨告诉过她,娘亲是生了很严重的病才不得已离开的,不是不想陪着阿月长大。   所以其实她也不能理解为什么每次别人听到她没有妈妈,脸上都会露出那种表情。   娘亲的病真的太痛苦了,她最后的日子里疼得躺不住也站不起来,只能握着江左杨的手落泪,她的死,明明是一种解脱,如果娘活着只有痛苦,江寄月一点也不想为了要个娘,而让她痛苦地活着。   但是因为每次都能得到糖果,所以她很乐意这样说。   这在她看来几乎是一种礼节,所以她知道了小哥哥没了父亲,也要翻出糖果给他。   但小哥哥看了她眼,就把麦芽糖推了回去:“你都没有娘了,为什么一点都不难过?”   江寄月困惑:“我为何要难过?爹爹说娘从病痛中解脱,去投胎了,她一生积善行德,阎王爷一定会对她好,给她投个好胎,让她不要再得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坏毛病,每天还能有数不清的麦芽糖可以吃。她这辈子吃了那么多苦,下辈子终于可以吃糖了,我替她高兴呢。”   小哥哥沉默了,他显然没有办法理解江寄月,可是也忍不住在想,爹爹死了后,可以投个好胎吗?   这低矮的房屋,劳碌的农活,贫贱的家境,把一个正值壮年的男子的身子硬生生拖垮,下辈子,他可以远离这些吗?   可是,小哥哥说:“他解脱了,我和娘就受苦了,他走了后,大家都欺负我们。”   他说着,突然呜咽一下,趴在桌上嚎啕大哭起来,吓得江寄月的糖都从嘴巴里掉出来了。   “没有哦。”她靠过去,学着小大人的模样抱了抱小哥哥,“有爹爹和我在,不会有人再欺负你和你娘了。”   那天的事情处理到很晚,江左杨来叫江寄月时,她已经趴在沈知涯的身上睡得四仰八叉,也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口水直流。   江左杨觉得他一辈子的英名,大概都是被江寄月败掉的,忙走过去把女儿抱起来,看她睡得正香,又不好叫醒她,只能象征性地拍拍她的屁股,对沈知涯道:“我家姑娘给你添麻烦了。”   沈知涯有些不好意思:“没有,今天小小姐安慰了我好久,她是话说得太多,太累了才睡着的。”   江左杨道:“山上的学生年龄都大,阿月平时一个人在山上没有玩伴,无聊得很,你可以多上山找她玩。”   在农村里,一个家里没有壮年的男丁是很容易受欺负的,江左杨的潜在意思是,沈家这个腰,他是打算帮忙撑定了。   沈母喜不自胜,忙拉着沈知涯感谢江左杨。   于是后来沈知涯常常上山找江寄月玩,他其实有点不愿意去,因为江寄月是女孩,他是男孩,他又比江寄月大,所以他觉得两人肯定玩不到一起去。   但江寄月没有这样的自觉,沈知涯去哪,她都要跟着,后来沈知涯想了个办法,那就是去游水,江寄月不识水性,她一定没法跟着了。   沈知涯在岸边脱掉衣衫,只穿着裤子一个猛扎,白蒙蒙的溪面上就没了他的影子,江寄月等了会儿,还不见他浮出水面,就慌了。   她不知道这是沈知涯故意躲开她,所以才会在水面下潜着,想要偷偷游走。她只是觉得心慌,于是大声叫着沈知涯的名字,可是总没有人应,她终于害怕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喊着‘爹爹’,往山上跑。   沈知涯知晓事情闹大了,忙从水里出来,抱住江寄月,绝不让她跑回去告诉大人,否则他一交待就什么都露馅了。   “不要哭了,”沈知涯哄她,“你不哭,我就给你糖果吃。”   但江家小小姐在十里八乡人气旺盛,江左杨缝给她的老虎头布袋里常年装满糖果,根本看不上沈知涯的,于是继续哭。   “我错了真的,我不该骗你,我以后都不骗你了,要是再骗你,我就吞一万根银针。”沈知涯举手发誓。   江寄月哭得更凶了:“呜哇呜哇,吞银针,好可怕!”   沈知涯没办法了:“不哭不哭,好阿月,只要你保证你不哭,我就教你学凫水。”   江寄月一秒止哭。   沈知涯登时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但江寄月才不管,她兴高采烈地拉着沈知涯的手,把他拖向溪边:“学凫水,学凫水!”   于是十里八乡小有名气的浪里白条就这样被迫多了个旱鸭子学生,什么憋气之类的小花式都玩不了了,只能老老实实地当坐骑,驮着小祖宗在溪上漂着。   但也不是没有好处,毕竟再有顽童再想欺负他时,也有人替他撑腰了。   江寄月每当这时候都很生气,捡起鹅卵石就扔过去,声音虽然奶,但也凶:“我要跟爹爹说,晚上多罚你们抄一百页书!”   渐渐的,也不再有人敢欺负沈知涯了,他的生活重新变成了山下的那条溪流,平静,澄澈,波光粼粼,像是碎金掉落。   沈知涯很清楚地知道,那些碎金都是关于江寄月的往事。   江寄月也在一点点长大,她长到十三岁,就有乡里的婶母大娘开始操心她的婚事,毕竟江寄月没有娘,江左杨也是一副铁了心,要一根光棍打到底的模样。   于是她们热心地轮番上阵,旁敲侧击问江左杨,想要什么样的女婿。   江左杨道:“只要是女儿喜欢的,就是乞丐也让她嫁。”   就说天下没有靠谱的爹!   婶母大娘听到这个回答,眼前登时出现了江寄月嫁给乞丐后,只能蓬头垢面沿街乞讨的可怜模样,那场面太过凄惨骇人,她们打了个激灵,才把那画面从脑海里赶出去。   绝对要把惨剧扼杀在摇篮中。   她们暗自下决心,转而把目标转向江寄月:“阿月,跟婶婶说,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婶婶给你留意着。”   江寄月头也不抬:“我喜欢知涯那样的。”   沈知涯在旁给她剥石榴子,愣了一下,万万没有料到这个话题,他也有参与得份。   他用眼风偷偷扫了眼江寄月,她的神情太平淡,什么害羞都没有,就好像刚才被问的只是喜欢什么菜,内心根本起不了波澜。   沈知涯有些失落。   那婶母摇着芭蕉扇:“知涯不行的,他家太穷了,阿月,你再好好想想,嫁人是一辈子的事,可不是过家家。” 第08章   因为家穷,沈知涯不是没有被戳过脊梁,可是他这样被人毫不顾忌地在有好感的姑娘面前嫌弃,还是头一回。   那一刻,沈知涯只感觉深深的无力,他什么都没有,所以什么都不配有。   可笑的是,他根本没有反驳的底气。   江寄月从瓷碗里抓了把石榴子递给婶母,道:“婶母吃。”   那石榴子通红,但因为果肉晶莹,所以像红宝石一样。石榴子果肉少,难剥,吃起来费时,总是忙着干活的大人很少吃,婶母尝了几粒道:“我都想不起上回吃石榴是什么时候了。”   江寄月道:“叔叔不给剥吗?”   “他啊,”婶母撇撇嘴角,很是嫌弃,“从地里回来倒头就睡,话都讲不了几句,还给我剥石榴呢。”   “可是知涯会给我剥石榴。”江寄月道,“他没有钱,但愿意对我好。”   婶母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江寄月为什么会给她递了把石榴。   江寄月道:“何况知涯还年轻,爹爹说他是读书的苗子,日后或许科考中了也不定,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他以后会比十里八乡的后生都会有出息的。”   沈知涯也是发怔。   他其实学得没有那么好,只是江左杨不想他辍学,所以才经常鼓励他。   可是科考么,那是太远的事了,好多人考一辈子都可能连童生都不是,他家穷,没有那么的ᴶˢᴳ精力和时间让他浪费。   他其实已经想弃学了。   可是江寄月望过来的含着鼓励的目光,让沈知涯无法把弃学说出口。   婶母一番好心被堵了回去,有些讪讪:“对你好有什么用,贫贱夫妻百事哀。”   江寄月笑吟吟:“婶母,千万莫欺少年穷啊。”   后来等婶母走了,沈知涯鼓起勇气问道:“阿月,你当真不介意我的家境吗?”   “你放心,爹说了,只要我喜欢,乞丐都让我嫁。”江寄月道,“再说了,我们俩有手有脚的,只要勤快点,能穷到哪里去?知涯,要有信心。”   沈知涯微赧。   他自卑惯了,学不来江寄月的乐观开朗。   江寄月道:“对了,知涯,爹爹说借你们点银子,去买两头猪养着,年节卖掉赚了银子再还回来就好了,你下山前别忘了跟爹爹去拿银子。”   沈知涯错愕:“先生怎么愿意借银子给我?”   沈父死前有好几个月都在求医问药,沈家不仅把家底掏空,还欠了好多债,家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两口薄田,又要应付肚子,又要缴税,一年下来,什么都省不下来,何谈还债?   这样的情况下,江左杨竟然还愿意主动解囊借他银两?   江寄月道:“爹爹是真不愿你退学,所以知涯,你不要辜负他的期望。”   很快,猪买回来,养起来了,年底卖掉,赚了一笔钱,沈知涯还了江左杨银子后,又去买了头猪养着。   日子一点点好过起来,他觉得在江寄月面前也有了不少的底气。   忽然有一天,江寄月来见他时迟了大半个时辰,沈知涯不敢走开,便一直在树下等着,终于看到她出现。   沈知涯道:“路上遇见什么事了,怎么来迟了?”   他那时,都不舍得埋怨她让自己苦苦久等。   江寄月道:“我今日是早早下了山,预备先在溪里捕两条鱼给你带回去,谁想到荀引鹤上山迷了路,刚巧遇上了我,我便把他带了上去,这一来一回,别说鱼了,连见你都迟了。”   沈知涯觉得有些梦幻:“你说……谁?”   “荀引鹤啊。”江寄月似乎很奇怪,“怎么了?”   沈知涯倒吸一口气:“你说的可是清河荀家,那个名满天下的少年状元郎?他可是……名儒啊!”   沈知涯那瞬间其实想说的是,那可是权倾朝野的清河荀家,荀引鹤是真正的世家公子,他们这等平民今生能见一眼都是三生有幸,这样的他,又怎会来偏僻的香积山?   可是等短暂的激动过去,沈知涯才意识到,江寄月太平静了,他疑惑了一下:“你没有听说过清河荀家吗?”   他才刚想介绍一下清河荀家是如何赫赫有名到连他一个乡野村夫都知道,却听江寄月道:“我知道啊,但又如何?”   简简单单四个字,如盆冷水浇下,他瞬间意识到了他与江寄月的差距。   江寄月道:“他是来找爹爹辩学的,既是如此,就是学者,是客人,香积山尽心招待就是,其他那些什么荀家的,和我们有关系吗?”   那瞬间,江寄月的坦荡脱俗,像是天边劈下的一道蛇形闪电,撕裂了沈知涯的内心,让他看清了里面一团团交杂的欲望。   当真是丑陋至极。   可是,沈知涯没有办法把自己从那种嫉妒中挣脱出来。   他见到了荀引鹤,如谪仙般站在凉亭处,山风把他宽大的袍袖吹绽了起来,如云朵般,那瞬间,沈知涯只能想到一句诗词——他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   他见到了慕名而来的听众,香积山从所未有的热闹,沈知涯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对荀引鹤的敬佩夸赞。   荀引鹤生来有那么多东西,根本不会在意一只蝼蚁的艳羡,可是沈知涯却真真切切在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真不公平啊,如果荀引鹤是他一般的出生,就根本不会拥有这些名与利,所谓的神童,少年状元郎,天下半师,只会是田野间一条丧家犬。   嫉妒在扭曲他的心,就连江寄月问他为何不去听辩学,沈知涯都没有勇气和她说真话。   他怕一说,江寄月就不会再喜欢他了。   所以沈知涯道:“我是想去的,可是早起要打猪草,还要喂猪,等再跑上山,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   江寄月道:“这样啊,你不用担心,我会给你留好位置的,明天你忙完直接过来就是。”   不,他并不想去,可是他想不到其他拒绝的理由,在江寄月的眼里,他是那么好学,勤奋,上进,这样的人是不会拒绝倾听一次驰名天下的辩学的。   于是沈知涯点了头。   果然次日,江寄月便真给他留了个位置,离荀引鹤很近,近到他能闻到荀引鹤身上的檀木香。   于是沈知涯更是自惭形秽了,他身上什么味道都有,却不会拥有这般清雅的香味。   他浑浊如这尘世,荀引鹤却高雅似岭上雪。   沈知涯真的好嫉妒荀引鹤。   后来荀引鹤下了山,江寄月却发现沈知涯阴沉了不少,他开始更加用功地学习,问他为什么,都说要考进士,要进京。   江寄月惊讶他为何突然想通了,沈知涯苦笑:“没有见过荀引鹤之前,我根本想不到原来有人是这样生活的,我也想让娘过上富足的生活。”   江寄月便没有多问。   后来江家出事,意外的是,沈知涯竟然松了口气。   长久以来,他总是觉得自己配不上江寄月,虽然她不在乎名也不在乎利,可越是如此,沈知涯越无法面对她。   他什么都没有,根本配不上他,偏偏她什么都不在乎,所以沈知涯不知道该如何讨好她,留住她。   可是江家出事了就不一样了,什么都没有的变成了江寄月,而他摇身一变,却成为了施舍的那方。   这简直是天翻地覆的变化,也让沈知涯心里那根从未直起过的脊梁骨突然挺直了。   他开始变得无法控制自己,总是克制不住地向埋怨‘都是因为江家拖累’这些话,他看着在他的责备下,从来开朗的江寄月一点点沉默下去,眼睛里的光一点散了,变成了从前那个卑微无助的自己,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畅快。   沈知涯再也不是婶母口中不行的人,相反,她们都热心地建议江寄月一定要笼络住他,用各种各样女人的花招讨好他。   真是畅快舒心啊!   可是,为什么事情还是变成了这样?   荀引鹤的话像是一记棒槌,击散了他所有的美梦,把那个无能又自卑的他重新裸/露在江寄月的面前,她又会怎样看自己呢?   沈知涯想都不敢想。   于是他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哭了出来。   这不同寻常的哭声倒是把一个闲逛的人吸引了过来:“这不是状元郎吗?怎么竟在街上哭?”   何进的声音。   沈知涯糗大了,但还不及他反应,何进就一把搂着他的肩膀:“什么难过的事,喝一坛酒就没了。”   说着,也不顾沈知涯的推拒,半是邀请半是胁迫地把他架进了酒楼中,叫店小二速速点好菜上桌来。   沈知涯面色沉重地坐着,他是情之所至所以难以自禁,却未料到会被别人看到,也不知道后面会说出些多难听的话,他又是从相府才出来的……   这般想着,就听何进道:“沈兄今日是怎么了,竟然当街痛哭?”   沈知涯不快地皱了皱眉,他与何进关系并不近,何时有这般亲昵的称呼,何况何进快长他二十岁了,这个‘兄’字简直是充满着诡异的讨好,明晃晃得像是个陷阱提示。   他道:“让何相公见效了,因刚与拙荆争吵了几句,才会如此失了体面,拙荆生了气跑回家去了,我正要回去哄她,告辞。”   沈知涯就要退出去,便听何进慢悠悠道:“吏部的文书快要下来了,沈兄不好奇自己究竟得了什么好差事吗?”   沈知涯的脚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往回缩了,何进看在眼里,起身扶开椅子,重新拉沈知涯入座。   沈知涯落了座,才如梦初醒:“看来何相公是知道了什么。”   可是他又不是吏部的干事,他又何从知晓?   沈知涯正要问,眼前就推过何进的一杯酒:“先喝酒,边喝边谈!”   沈知涯没了办法,只好先喝,就这样连喝三杯,酒度数高,小腹如火烧般,烧得脑子也晕晕的,但到底还记挂着事:“何相公,这酒我也喝了,可否能告知我详情了?”   何进道:“沈兄待我确实真诚,烧刀子都连喝三大杯了,我再瞒着沈兄也不地道,便直说了,沈兄要被外放到祁县做县令了。”   祁县?   沈知涯心凉得酒都醒了大半。   何进道:“沈兄也知道,祁县地贫人蛮,匪患又多,不仅不好管,还容易搭上性命,沈兄可是圣上钦点的状元郎,进不了翰林院便罢,怎么能外放到这种穷乡僻壤吃苦呢?”   一番话几乎说到了沈知涯的心坎里去,可是他想到荀引ᴶˢᴳ鹤,那点酒就都全醒了。   他苦笑道:“大约是因为我没有门路吧,罢,罢,只得去吃苦。”   何进话锋却一转道:“谁说没有门路的?眼下便有一条门路,就看沈兄愿不愿走了。”   沈知涯不信:“我能有什么门路,还是我不知道的?”   何进笑得意味深长:“自然是尊夫人啊。” 第09章   “你说拙荆?”沈知涯以为自己听错了。   何进却很肯定:“沈兄好造化啊。”   沈知涯的一颗心在腔子里砰砰直跳,他想取了酒杯喝酒,可杯里空空如也,他便又放下了,复看向何进:“这关拙荆何事?”   “昨夜尊夫人来给沈兄送醒酒药,可巧了,那吏部的尚书大人也在,尚书大人对尊夫人是一见倾心啊。”   何进的笑容在沈知涯的眼里骤然放大,油光满面,像是一颗长着獠牙的猪头,他笑着,獠牙却泛着冰冷青光。   “何进!”   沈知涯勃然大怒:“你过分了!”   沈知涯的愤怒不在何进意料之外,他娴熟地压着沈知涯的肩膀,让他重新坐回了椅中,低着嗓子,推心置腹道:“我知沈兄骤然一听,必然难以接受,可是祸从口出,沈兄怎般骂我凶我都无妨,只别传到尚书大人耳里,叫大人不高兴。”   “他不高兴?是他抢夺□□在先!”沈知涯气到脸都是红的,“何进你立刻回了那位大人就是,去祁县便去祁县,我沈知涯绝非卖妻求荣之人!”   “哎,沈兄先消气。”何进倒了杯酒递给了沈知涯,被沈知涯直接泼了。   何进坐下,道:“沈兄不要激愤,没有抢夺□□这样的事,尚书大人有妻有子,妾室也有三四房,年岁也大了,并不想再开脸抬人,不过想悄无声息地春风一度,此事做得隐秘些,便只有你知我知他知,就是尊夫人,只要灌得醉些,也不会知晓。”   沈知涯更是愤怒,什么不想抬人,是根本没办法抬人,抢夺□□之事,只要一纸告到御前,这尚书大人的仕途也完了,所以只能这样偷偷摸摸地打个野食。   何进一见他的脸色,就都明白了,道:“我虚长沈兄几岁,便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祁县地贫,条件艰苦,沈兄年轻力壮尚无碍,令堂呢?令堂独自抚养沈兄长大已是不易,沈兄总该让令堂的晚年舒心些,方是孝道。那尚书大人做出此等事来,等于送了个把柄给沈兄,他愿意给沈兄一个好官职不假,沈兄也大可再与他谈谈条件,给自己谋些好处。”   沈知涯霍然起身,道:“此事不必再谈,我决计不会同意的。”   他说罢,便转身拂袖而去,走得好不干净利落,可那何进却并不在意,笑笑,随手抬壶给自己斟酒饮着,似是笃定沈知涯总会回来低头的。   *   江寄月独自走回了柿子巷。   沈母正在柿子树下给鸡放血,浓浓的血腥味弥漫整个院子,江寄月闻着不适,但她没有避开,走上前去:“娘,我给你去打热水。”   沈母吓了一跳:“你这孩子走路怎么没声?”又见江寄月孤零零一人,不见沈知涯的踪影,起了疑心,“你与知涯不是一道出去的吗?他人呢?”   江寄月面色平静:“半路上他遇到朋友,非要拉他去吃酒,我便先回来了。”   “这什么酒肉朋友,就知道天天拉知涯吃酒。”沈母嘟嘟囔囔的。   江寄月没有答话,进了厨房,从灶头热锅里打出水来,舀进木桶里。   热水是用来给鸡煺毛的,沈母做起来很熟练了,江寄月便搬了个杌子在旁看,其实也是不想进屋里,孤零零的,容易多想。   她看着那只已经短气放血的鸡耷拉着脑袋,躺在木盆里,两只眼翻着,有点像死不瞑目。   江寄月不自觉问道:“娘,当时为何你非要知涯娶我?”   沈母麻利地拔毛,道:“他不娶你,难道还叫别人娶你?他喜欢了你那么多年。”   江寄月愣愣的:“娘觉得知涯喜欢我吗?”   “不喜欢吗?”沈母也诧异,“我可从来没有见他对别的姑娘这样好。”   江寄月道:“可能确实是喜欢的吧。”   沈母的手慢了些:“你和知涯吵架了?”   江寄月摇摇头,只是沈知涯单方面对她发脾气,当然不算吵架。   沈母看在眼里,道:“夫妻之间磕磕绊绊总是难免的,只要吵过后能把话说开,感情就是越吵越深,要是吵完了也不说,光记得伤人心的话了,那这段感情也就要到头了。”   江寄月道:“也没有吵,只是有时候我不大明白知涯在想点什么。”   沈母道:“是不是还因为江先生的事?”   江寄月道:“我不知道,可能,我不该嫁过来的。”   荀引鹤说江左杨的事并未影响沈知涯的仕途时,江寄月首先不是如释重负,而是为沈知涯高兴,真好,没有人可以阻止她的少年发光发热了。   可是,沈知涯的反应让江寄月始料未及,她不明白为何没了绊脚石后,沈知涯更加不高兴了。   是因为无法留在上京,还是荀引鹤那些并不客气的话?   其实没有必要的,不是非要在上京才可以施展抱负,万民比起远在天边的京官,更需要一个清正廉洁的父母官。   至于荀引鹤那些话,更无需往心上去,他是少年天才,自然挑剔,与他相比,天下所有人都是才气平平。   就算不看状元,沈知涯也是凭着本事,从乡试考上来的,他的才干是受朝廷肯定过的,所以完全不必要在意荀引鹤的话。   可是沈知涯还是好生气,生气到竟然失了态,生气到一点都不想见到她。   是因为过往她说了太多次的中状元,才给了他压力吗?可她也说过,沈知涯就算一辈子都只能是童生,她也不会在乎,江左杨一介白身,也不妨碍他名扬天下,重要的是能找到喜欢的事。   沈母沉吟了下,道:“江先生去了,他最放心不下的是你,我受了他恩惠,自然要帮他为你寻个好人家。江先生不是说在,只要你喜欢,乞丐也嫁得吗?正好阿月你与知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再没有比相爱的人在一起更幸福的事了,又能全江先生的遗愿,两全其美的事,我何乐而不呢?”   “但你要是觉得我都是为了报恩,便大错特错,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无论做我女儿还是儿媳,我都会很高兴,知涯能娶到你,根本就是他小子的福气。”   “但其实这件事,你认为娘还是做错了,对吗?”   沈母问道。   江寄月摇摇头:“都是我和知涯的错,和娘没有关系。”   “他抗婚时,我是真生气啊,拿烧火棍打他,说沈家没有他这么一个忘恩负义的子孙,不娶就滚出去。”沈母道,“后来他跟我道歉,说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陶都景百罪缠身,凌迟而死,不过两日,江先生就悬梁自尽,就怕二者有牵连,若是娶了你,他不要紧,就怕连累到我,所以才会推拒。”   “这件事,他有好好地和你说过吗?”   江寄月愣了一下,沈知涯抗婚,被沈母举着烧火棍追着打,直接打到田里去这件事,传得很远,等江寄月知道的时候,里面已经添了许多杂七杂八的话了。   那些婶母大娘也是好心,走了好久山路,来书院劝她。   一个说两人的地位今非昔比,沈知涯已有功名在身,以后大小都能做个官老爷,那些媒人都快把他家门槛踩烂了,沈知涯如今想挑什么样的千金大小姐就挑什么样的。   一个说江寄月失了娘家依仗,江先生又是不明不白走的,恐怕一般人家都不肯娶她,往后只能嫁个贫农或者给富商做妾室,可无论哪样,因为没有娘家倚靠,日子必然过得艰辛。   所以她们得出的结论,就算不知廉耻的生米煮成熟饭,也要把沈知涯留住。   她们教了好多办法,每一样都听得江寄月面红耳赤,羞耻得抬不起头来,可心底却一片茫然,知涯真的会抛弃她吗?   她一点也不敢问。   但还好,沈知涯还是来上门提亲了,江寄月等着他解释为什么要抗婚,澄清那些流言蜚语,但沈知涯一句都没有说,成完亲他就去另一家书院住着了。   所以今日亲耳听到沈母解释,江寄月还有些迟钝:“娘是说,其实知涯是愿意娶我的,只是他害怕连累娘,所以才抗婚的?”   “是啊,他担心你,又怕别人说闲话,于是常常趁晚上上山,去书院看你。”沈母道,“他说你总是睡不好,对着盏灯烛,默默掉眼泪。”   江寄月沉默了会儿,道:“他为何不进来抱抱我呢?”   江左杨突然悬梁自尽的事,让江寄月崩溃了很久,那是她最无助的时候,也是最渴望一个拥抱的时候,如果沈知涯愿意走进来抱抱她,她可能会好受很多。   但是也没有关系了,知道了那些难ᴶˢᴳ熬的夜晚,原来自己并非独自强捱,还有人在默默陪伴自己,江寄月的心就暖了好多。   沈母道:“所以说啊,嘴长着是要说话的,你看,说开了,误会解开了,感情就能升温了,知涯就是越长大人越闷,有时候我这个做娘的都搞不懂自己生出来的东西在想点什么。”   “而且,”沈母道,“虽然我常骂知涯不要忘恩负义,但自己的孩子,这点道德我还是敢给他保证的,知涯做不出这种事的。”   江寄月点点头。   沈母道:“等他回来,我就说说他,外放为官就外放为官,不是非要留在上京的,重要的是一家人要在一起,你们小夫妻尽早给我生个大胖小子。现在的日子比以前已经好过很多了,不是非要大富大贵的。”   江寄月笑:“好。” 第10章   虽则沈知涯在街上赌气说了晚上不回来的话,可是他很快就归了家。   江寄月正在看灶,看到他进了院门,却踌躇万分地站着并不动,以为他是因为之前的小争执而不好意思,便主动拿来茶碗倒了热茶,端了出去。   “知涯,才从外面回来,喝口茶润润嗓子。”   沈知涯精神本有些恍惚,听到江寄月的声音还有些茫然,继而神色一凛,慢慢复杂了起来。   他看着已然成婚两年的妻子,虽仍旧青涩的像个果子,没有任何少妇的风韵,但举手投足之间纯真自然如同山间林鹿,有着与这上京格格不入的清新可人,确实十分引人注意。   那些个高官习惯了艳丽丰饶的妇人伺候,偶尔想换个口味品尝,也在情理之中。   沈知涯想到此处又难受了起来,那吏部尚书有这般龌龊思想,居然还敢让何进来与他谈,不就吃准了他无权无势好拿捏吗?   可是,无权无势,就活该让人欺负了吗?   他眼里有了蓬勃的愤怒与怨恨,江寄月被他的目光吓了一跳,担忧地问道:“知涯,可是发生了什么?”   沈知涯又怎会告诉江寄月,说因为他家境贫困没有背景,所以被人拿捏,甚至连自己的妻子都被人当玩物觊觎?   不,绝无可能,这真的太丢脸了。   沈知涯掩饰地从她手里接过茶碗:“什么事都没有。”   江寄月不信,可沈知涯性子闷,他打定主意不说的事,是怎么样也不会开口的,于是江寄月只好真的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沈知涯喝了茶,见江寄月仍没有走,正好他也想做点什么掩盖掉那事给他的影响,于是道:“你在家中做什么,娘呢?”   “娘刚宰了只老母鸡,我放灶上炖着了,午间就能喝上鸡汤了。”江寄月道,“家中无事,娘便出去和邻居家的娘子闲聊了,她家的果子做得好,娘说想学学。”   沈知涯甚少会关心这些庶务,好容易见他问了一次,于是江寄月快快地回答了。   沈知涯皱了皱眉:“邻居只是家屠户,娘不该与他们走得太近。”   江寄月疑惑道:“为何?”   沈知涯看到她的神情便后悔说了那句话,江寄月心中是没有什么门第之见的,她不会把别人看得过高,也不会把自己看得轻贱,在她心里,王侯将相与贩夫走卒都是一般无二。   即使她还什么都没说,沈知涯也能想见告诉她后,江寄月不会如一般女子般乖顺地听从,反而会看似柔弱却极有主见地道:“仗义每多屠狗辈,当年樊哙也不过是个屠户,你不该这样看他们。何况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人家读书不如你,可要说起解牛之技,你却远远不如人家,我们聊着看着,也能学到很多。”   沈知涯总说不过她,于是便不说了。   他一沉默,江寄月便道:“知涯,我们已经是夫妻,有些事你不该闷在心里不说,你不说,我便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就会有误会,这样对我们不好。”   她顿了顿:“除非你还是想与我和离。”   沈知涯猛地看向她,果然荀引鹤那些话她还是听进去了的,她知道自己得不了好官职,不是江左杨的错,而纯粹是自己能力不足……   可笑的是,若无他埋怨的江左杨,这个状元他根本考不中。   从心里翻涌上来的自尊像是把利剑,把他的心脏扎得透漏,他开始后悔,为何要回来呢?即使遭受了酒楼的侮辱后,心里再难受,也不该回来的,家里明明有更大的侮辱等着他。   沈知涯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道:“现在的我怎么有资格与你和离?倒是你,我就要外放到穷乡僻壤去了,还会心甘情愿跟着我吗?江先生不是拖累,陛下反而很看重他,有这样的父亲在,你可以在上京找到更好的婚事。”   江寄月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知涯,你为何会这样想?”   沈知涯抿住了唇,不想说,可是他觉得即使一句话也不说,也足够江寄月看穿了自己。他不敢与她对视,害怕看到她失望的表情。   最后他问道:“你没有看不起我吗?”   江寄月道:“怎么会。”   沈知涯道:“我之前那样抱怨江先生,可是现在,荀引鹤与我说,是我才气平平,空有傲气,配不上状元之位,才进不了翰林院,你不觉得我很可笑吗?”   江寄月道:“如果你真的才气平平,也没法成为两榜进士。真正没有才气的人,可能一辈子都中不了举,甚至连童生都不是,你又怎会这样想自己呢?荀引鹤是天之骄子,所以才会这般说,若你真不如榜眼探花,大臣们自然会有异议,可是你殿试时对答如流,迄今上京都没有传出状元不配的流言蜚语,说明你是有才情的,你的学问很好。”   沈知涯怔怔,他万万没想到,在自己把自己贬得分文不值的时候,江寄月还能这般相信自己,安慰自己,他眼眶发热:“阿月,你真的不会嫌弃我吗?”   江寄月道:“我当然不会,只你也不要自己嫌弃自己才是。”   她话音刚落地,沈知涯便把她抱入了怀里,阔别几年的怀抱,陌生到江寄月下意识想挣扎,可很快她意识到这是沈知涯的怀抱,于是便轻轻地把头靠了上去。   沈知涯道:“阿月你真好,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江寄月:“嗯。”   *   吏部仿佛在故意磨刀子,最后的三份任命,竟然是一天一份往下放的。   探花郎范廉理所当然地进了翰林院,却郁郁寡欢,第一日去翰林院应卯结束,竟然躲到了柿子巷来。   沈家正在用早膳,江寄月起身给了他一副碗筷,范廉愁云满面地道了谢,沈知涯还笑他:“这是到我家炫耀来了。”   范廉道:“炫耀什么?我巴不得外放呢,劳什子的翰林学士,谁要当谁当去。”   沈知涯脸色微变:“范兄,你这话可不能乱说。”   范廉嘟囔道:“原本就是。”   与此同时,骤然响起了急促的拍门声,范廉脸色大变,抱着碗筷起身道:“沈兄可能让我进内室藏一藏?”   沈母脸色也大变:“这莫不是赌坊讨上门了。”   范廉急道:“不是赌坊,是嘉和郡主!”   他来不及解释,沈知涯也不能多问,便把他往内室里藏,几乎是沈知涯关门的瞬间,院门直接被踢开了,一道清丽的声音冲了进来:“范郎,你在哪?范郎?”   进来的是个手握马鞭、身着鹅黄色裙衫的年轻姑娘,一身珠光宝气,瞧着便是非富即贵,何况身边还有那么多仆从供她驱使。   不待嘉和郡主命令,那些仆从就四散开来找范廉,他们行事无所顾忌,饭桌挡道就把整个桌子掀了,手带过去什么花瓶钗环统统被碰落在地。   沈母拦也拦不住,只能喊道:“你们做什么,擅闯民宅,这,这是要干什么?”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陛下是我亲叔叔,作为他的侄女,这民宅我闯了就是闯了。”嘉和郡主看向沈知涯,一笑,“你说我说得是不是啊,状元郎?”   沈知涯虽气,但面上不敢显露一分,道:“郡主,沈某虽未被正式授职,但也非白身……”   “不是白身那又如何?”嘉和郡主嚣张跋扈地接话下去,“在上京随便扔块砖下去就能砸死一片六品官,四品的大臣在本郡主面前说话都要屏息静气,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沈知涯脸色一白。   这样的蔑视,他不是头一回遭遇,可每一回都仍与第一次一般,难以接受。   未几,范廉便被侍卫从内室里架了出来,好好一个新科探花郎,翰林学士,在嘉和郡主面前,和毫无尊严的囚徒般。   嘉和郡主呵斥开侍卫,走到范廉面前:“说好今日要与我回府拜见长辈的,范郎你怎么等都不等我呢?”   范廉愁眉苦脸:“郡主,我与拙荆青梅竹马,感情甚笃,绝无和离的可能,你便不要再纠缠我了。”   嘉和郡主拉下脸来:“范郎,你再说一次试试。”   再说一次也ᴶˢᴳ还是说不通,范廉别开脸了。   江寄月道:“他说他已娶妻,并且没有和离的意思。”   江寄月骤然出声,沈知涯紧张地回头看她。   嘉和郡主见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见她衣着寒酸,便不把她放在眼里,道:“这位就是状元郎的夫人吧?我劝你有这多管闲事的功夫,不如今日下午去街上看看,那死于贼匪刀下的祁县前县令的尸首,尽早为自己的夫君祈福罢。”   江寄月还有些不明白,祁县前县令的尸首与沈知涯有什么关系,但沈知涯的脸色已经很难堪了。   嘉和郡主得意地一笑,招招手:“把我的范郎带到马车上去。”   说罢,不顾被她的侍从翻得满地狼藉的院子,就要扬长而去。   沈家穷,但为了沈知涯,还是拿出了大部分的积蓄去置办家私,买些素银簪子撑个场子,郡主家的侍卫自然不会把这些放在眼里,砸了踩坏的都有,江寄月却不能让他们走,沈家根本没有银子再置办,何况天底下也没有弄坏别人的东西不要赔的道理。   “嘉和,你就这样走了?”   说话的却不是江寄月,沈知涯早知她的脾气,但为了不惹事生非,只能在她还未开口前便拦住她,让她忍气吞声。   说话的是从外间走进来的荀引鹤,他穿着一品大员的官服,本来就不容侵犯的气质,如今更添几分威严。   那原本颐指气使的嘉和郡主看到他也吓得结巴了:“表,表兄,你怎么来了?” 第11章   若江寄月还是香积山的野丫头,她必然是不明白荀引鹤怎么就是嘉和郡主的表哥了,可在上京不一样,虽则世家的生活离平头百姓很遥远,但闲来无事,百姓们都很乐意聊聊世家大族的新闻。   好像聊了后,他们就能离世家大族近几分似的。   而因为嘉和郡主榜下捉婿的壮举,江寄月也顺便被邻家娘子科普过一番。   原来如今母仪天下的皇后正是荀家女,算起辈分来,荀引鹤是他的侄子,而从皇室这一脉算,嘉和也是她的侄女,因此,嘉和确实该管荀引鹤叫一声表兄。   只是虽然叫表兄,到底嘉和是皇家血脉,荀引鹤不过是世家公子,两人之间该是有些地位上的差距,可是瞧见嘉和那副噤若寒蝉的模样,恐怕根本没有什么胆量再作威作福了。   明明片刻前,还敢指着他们说‘陛下是我亲叔叔,你们又算什么东西。’   江寄月不由望向高大的荀引鹤,他并没有看旁的人,只是看着嘉和,嘉和手中的马鞭已经被他的侍卫拿走,嘉和却只能嘟着嘴,一句狠话都不敢放。   荀引鹤道:“这便是你做得好事,不顾礼义廉耻,去翰林院堵有妇之夫,私闯破坏民宅,盛气凌人,不知反省,你是打算让整个上京看你爹爹的笑话吗?”   嘉和的头像个鹌鹑似地缩着:“我没有办法,范郎不肯跟我回去。”   “他为什么不肯跟你回去,你心里有数。”荀引鹤道,“强占人夫,嘉和,你过于胆大妄为了。今日回去后便不要出来了,我会让王妃罚你一年的月银,看着你,让你面壁思过三个月,手抄三百份女戒,在家安心备嫁。”   嘉和听了就急了:“我不嫁,什么将军,那就是个残废,我可是郡主,你们怎么能让我去嫁一个残废?”   荀引鹤道:“你再说一次。”   并不是很严厉的话,却让嘉和猝然收声,她不敢再惹恼荀引鹤,可是也不服气,只能梗着脖子站着。   荀引鹤不管她,道:“我还肯管教你,你就只是被禁足抄书,若是再不服管教,我就让范廉把你告到京兆尹去,嘉和,你尽管不服试试。”   嘉和知道这位表兄从小守正持节,他说得出自然也做的到,哪敢顶他,低头道:“嘉和不敢不服。”   荀引鹤道:“向沈公子一家道歉。”   嘉和不情不愿地道了歉,虽然并不怎么诚心,但也足够难得了,沈知涯有些局促,江寄月却很坦然,道:“相爷,郡主还砸了我家好些东西。”   荀引鹤这才看向她,其实才一日未见,思念却已如三秋般浓稠。因见了就会被相思折磨到寤寐不止,所以他想着不见就好了。   可是,江寄月一叫他,他还是没有忍住看了过去。   还好,才一日,她的气色就好了些,眉头也舒展了看来,果然,昨日不过是他多思多虑,她和心爱之人成亲后,过得不错。   “这些自然是要赔的,”荀引鹤道,“晚些我便让下人把赔礼送来。”   荀引鹤作为堂堂丞相,没有仗势欺人的意思,态度也很诚恳,江寄月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反而很感谢他,愿意管一管无法无天的嘉和郡主。   她道:“也希望嘉和郡主能明白,相爱的人能在一起,是一件不容易却很幸福的事,莫要做出横刀夺爱这种恬不知耻的事来。”   江寄月这话是对嘉和说的,可是荀引鹤却不自觉捏紧了袍袖下的手,半晌才道:“我保证,她不会的。”   *   一顿早饭吃得鸡飞狗跳,范廉不好意思极了,先自己跑到集市上掏银子买了四份早饭回来,又主动拿起扫帚收拾那些残碎。   虽然沈家无端受了连累,但沈母很高兴,和范廉主动说话:“外头都说你是陈世美,原来不是啊。”   范廉摸摸头,有些害羞:“必然不是,我娘子很好的,等她来了,老夫人见了就知道了。”   他长得俊美,很契合探花郎的名声,如今这一红脸,更如桃花瓣般粉嫩,引得沈母笑声连连:“好!是该接娘子回来了,依我说,放榜的时候你就该接她到上京了。”   范廉道:“那时郡主缠着我,让她来京,不单是怕她会受委屈,主要还是怕她遭遇不测,毕竟我和郡主说了我已有家有妻时,郡主都想效仿太平公主去妻夺夫了。”   江寄月在旁听得一愣愣的,心有余悸道:“我虽则早就知道了太平公主的典故,可是书上看的与亲眼见的到底不一样,嘉和郡主这般胆大妄为,王爷与王妃竟都不管么?”   范廉道:“宠坏了,要管也管不住,我前些日子躲到王爷跟前,还是没有办法,郡主一哭闹,王爷就唉声叹气,直接让郡主把我带走,就想求个清净。”   江寄月听得瞠目结舌,尤有余幸:“幸好今日来的是荀相,否则就算来得是王爷,也是白来。”   范廉也很庆幸:“我打听到的,说荀相从小不仅管着族中子弟,让他们能严格律己,还要管教几个小皇子小世子,说他竟比太傅还要好使。我就想,他管得了皇子世子,自然也管得住郡主,于是避开郡主溜掉前,再三托了同僚帮我知会声荀相,幸好郡主行事张扬,她来翰林院堵我的事早早传开了,荀相才能来得这么快。”   正把桌子扶起来的沈知涯冷冷地插话进来:“什么管得住?分明是他家世好,能在皇帝面前说上话的缘故,不然,你换一个品阶低的人来试试。”   江寄月与范廉一下子就安静了,刚才还算融洽的谈话氛围被这句话打散,再也起不来,两人默默地分头干活。   沈知涯却把凳子一扔道:“我出去一趟。”   江寄月道:“知涯,你要去哪里?”   “我去哪里?”沈知涯冷笑,“没有听见嘉和郡主的告诫吗?今日下午祁县前县令的尸首会运到上京,我提前去见见自己的下场。”   他甩袖离开。   江寄月问范廉:“知涯真要被外放到祁县吗?此事已经定了?”   范廉有些为难:“我依稀听郡主说过,似乎是的,但也不知道郡主是哪儿听来的,她当时也是为了威逼利诱我才说的,我并没有当回事,也就没和沈兄说。”   江寄月忧心忡忡:“可知涯好像认准了这事一定是真的。”   范廉安慰江寄月:“不一定是真的,郡主又不懂朝政,哪里听来的这些消息呢。祁县状况复杂,朝廷应该会派更老练的官员去,不会白白让沈兄去送死的。”   但范廉也觉得自己的安慰不能起到任何的用处,镇南王是领兵的,祁县那边匪患严重,朝廷或要派兵镇压,所以镇南王才会关心起祁县的官员调动,于是嘉和郡主就有机会听到了。   江寄月问道:“祁县已经死了几任父母官了?”   祁县已经死了三任父母官了,只是前两任未在祁县扎下根基就横遭匪祸,县丞把他们的死修饰成了水土不服,才瞒住了上面。   而第三人上任的那位官员,看着两位前任不足月的任期,心里起了疑,上任后处处小心,周旋各人,才震惊地发现衙门里的人基本都与匪贼有勾连,若是新来的县太爷愿意同流合污,那便一起发财,若是不愿,那就直接送他去见阎王。   什么朝廷命官,他们根本不在乎。   “说起来,此事还要怪陶都景,他的变法太不ᴶˢᴳ切实际,把很多百姓都逼上了梁山。”镇南王对荀引鹤道,“以前祁县也有小股山匪作乱,可绝不是像现在这般,闹到官兵就是匪贼的地步!”   变法那几年,地主不愿交的税都压在了更下一层人的身上,别说是地里刨食的农民了,就是衙门里的差役也交不起,于是祁县的官吏索性白天穿官服,晚上蒙上面,打家劫舍,也不怕暴露,毕竟有县丞为他们兜底,抹去惨案记录。   要不是这位县令拼死把消息送出来,朝廷还被瞒在鼓里,以为祁县的匪患已经平得差不多了,那里一片太平。   只是可怜这位县令还是被发现了行迹,最后在匪贼的虐待下惨死,差点连尸体都没了,还是由邻县的人捞上来后,认出他来,忙层层上报。   朝廷一是感念他忠义,要为他风光大葬,二也是为了拿祁县作筏,杀鸡儆猴,于是命军队运回县令的尸首。   这是发生在大半个月前的事了,祁县的事传回上京时,恰逢科考放榜,很多怨恨陶都景的大臣都在说,既然这件事是陶都景惹出来的,那就该让另一个江左杨的学生去负责把这场祸事了了。   但这种埋怨也很快被荀引鹤压了下去。   如今镇南王再抱怨,荀引鹤道:“祁县的形势复杂,就算由王爷带兵平了匪乱,也该由经验丰富的官员接手,才能彻底避免死灰复燃。沈知涯之才只能守成,难堪大任,让他去,只会让朝廷的努力付之东流。”   镇南王道:“你一直都没有同意让沈知涯去,那你说,你打算把他外放到哪儿去?”   荀引鹤道:“此事我已与吏部尚书知会过了,丰县很适合沈知涯。”   镇南王道:“丰县啊,县如其名,丰饶富足,便宜那小子了。” 第12章   荀引鹤没有接话,他远远眺望去,长街街口渐起骚动,是前县令的棺椁被运了进来。   镇南王也没有在说话,两人沉默地看着,只以目光对这位英雄致以敬重。   等马车缓缓走出了视野,荀引鹤方道:“至于祁县,我想起用一个人,那个人也是江左杨的学生,我已去信给他,他也同意了。”   镇南王道:“看起来,你和朝中众臣的想法很一致,沈知涯不过是你没有看上的意外罢了。”   荀引鹤道:“王爷误会了,我想用他,首先是他才干合适,且本人脾气硬,猛药适合去重疾,而且我相信,他有本事让世人重新相信,学生如何,与老师无关。”   镇南王诧异:“你竟然想替江左杨平反么?”   荀引鹤淡淡的:“有何不可。”   *   沈知涯挤在人堆里,看那口漆黑的棺椁从自己面前过去,耳畔是纷纷的议论声。   “都听说了吗?这县太爷死得很惨,还没断气就被人砍成好几段呢。”   “可不是,听说捞他上来的那人是在湖里捞鱼,那鱼网打捞上来一节腿,他还当是牛腿,拖到岸上才知不是,吓得魂飞魄散,赶忙跑去报官。衙门也是捞了四五天,才把尸块捞全了。”   “我怎么听说是没全的,好像是耳朵和舌头没找回来。”   “也难怪,毕竟湖那么大……欸?你怎么吐了,要不要紧?”   沈知涯弯着腰,摆了摆手,可他的脸色难堪,整个人看上去都很恍惚,实在不像是没有事的样子,那几个大哥很热心,把他扶到路边的茶摊上坐下,给他要了壶浓茶压嗓子里的恶心感。   沈知涯拉着那位说耳朵和舌头没有找回来的大哥的手道:“那县令的家人如何?”   那大哥叹气:“要是他家人都还活着,你刚才就该看到扶灵的人了,一家子都死了。”   沈知涯感觉眼前的景物都在不停地晃,开始他以为是地龙动了,可见身侧的人都很平静,他这才发现是自己在发抖。   “都死了吗?”   那个大哥很奇怪地道:“小兄弟你害怕什么?祁县离上京十万八千里,只要你避开不去那儿,那儿的匪贼再厉害,也伤不到你一分。”   “可我就是要去那!”沈知涯嘶哑地吼出声,双手拍重重地拍在桌上,很快又痛苦地用手抱住了头,“我知道我家没权没势,也没有那么多银子走动,但也不能这样害我的性命啊。”   他还那么年轻,前途无量,就要以这样极其惨痛的方式死去吗?凭什么?没有人愿意去祁县,就让他去,就因为穷人的命不算命吗?他不甘心,好不甘心啊!   他忽然从凳子上起身,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去。   “欸?小兄弟,你身子好了吗?我看你走路摇摇晃晃的,要不要再歇会儿?”   沈知涯却没有理会,闷着头往前面挤着。   *   镇南王道:“那个在乱吼乱叫的可是我们的新科状元?他在说什么要害他性命?”   沈知涯性子从来如此,心理承受能力不佳,情之所至,当众落泪,大吼大叫都是常有的事,他方才觉得心口压抑,这叫声自然不顾及他人,大了些,连百米之外的茶楼都能听见。   荀引鹤道:“我想起有件事要吩咐侍刀,请王爷容我离开片刻。”   沈知涯本就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见荀引鹤不接话,镇南王也不在意,道:“你尽管去。”   荀引鹤往外走去,侍刀就在门外候着,见他出来行礼,荀引鹤低声道:“沈知涯话语有异,你去打探一番发生了什么。”   侍刀领命而去。   *   沈知涯拖着腿在街上拔足跑着,连撞到行人也不顾了,只想跑得快点,再快点,一定要在任命下来,见到何进,只有这样才能保全自己的性命。   可巧那何进正好在家,便命仆人把他带了进去。   沈知涯见何进如见救命恩人,差点直接给他跪了下去,何进倒是不意外:“才从街上回来?”   沈知涯哑着嗓子道:“救救我,现在只有何兄能救我了!”   何进眯着眼道:“沈兄可想好了,那可是沈兄的娘子啊。”   沈知涯咽了口唾沫,他这时才想到了江寄月,可是被折磨至死的恐惧不容他有半分的良善,他道:“大人所说,只是春风一度,可是真的?”   何进道:“自然。大人不缺美人伺候,也犯不着为一次艳遇而赔上官途,所以你尽管放心,此事知道的只会是我们三个人。”   沈知涯结结巴巴道:“那,那就好。”   何进起身道:“我有一坛在树下埋了二十年的酒,正好送给沈兄常常。”   他转到内室,很快取回了酒,沈知涯这才意识到,何进今日本就是在府里等他来。   何进一直都笃定他会来。   但此时沈知涯再顾不得这些了,他双手就要把酒坛子抱过来,却被何进反扣住手,他困惑一抬眼,何进在他手背上拍了拍:“记得灌醉些,人事不知,才看不清大人的脸。”   沈知涯五味杂陈,但也点了头。   何进道:“今夜你找个借口,把尊夫人约到梅香小院去,大人亥时会来,在那之前,你务必要做好一切准备。”   他把小院的地址给了沈知涯。   沈知涯道:“今夜就……这样急吗?”   何进诧异:“大人自然不急,可你不急吗?后日你的任命就要下来了,大人总要先尝过滋味,才能帮你改了任书,你要是觉得太急,再等等夜无妨。”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沈知涯道,“今夜便今夜。”   何进点点头,道:“沈兄切莫觉得对不住尊夫人,你要是去了祁县,全家都是死路一条,此举,不仅是在保你的性命,也是在保尊夫人的性命,她做出些牺牲是应该的。何况此事悄悄过去,她不会知道,你若是觉得心里有愧,日后对她好些,弥补就是了。”   沈知涯胡乱点了点头,因心头实在太乱了,便与何进告辞,一路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家。   今夜么?   可是,他还没有和江寄月圆房,这岂不是要便宜了那个尚书大人?   这是第一个跃入脑海的念头。   沈知涯一直没有和江寄月圆房,不过是因为他自以为还深爱着她,所以要为江寄月考虑。   毕竟他为了前程考虑,总是要与她和离的,若她还是完璧之身,下个婆家也能找得好些,所以他才会忍着。   有娇妻在侧,他还这般隐忍,沈知涯常常会被自己的深情感动,却不想他这样的忍耐,竟是为了便宜大腹便便的高官,沈知涯觉得自己亏大了。   他抱着酒坛,回了家。   江寄月正和沈母凑在一处看荀引鹤让人送来的东西,荀家确实富贵,送来的都是足金足音的首饰,比沈家被摔坏的不知道贵了多少。   其中倒是有根木簪子很特别,木头光滑细腻,触之柔凉,还微有香味。整个造型也很精巧,簪身平滑,簪头却如孤松般,枝桠如云雾般撑开,似乎很飘逸,可仔细看,每根枝桠虽然纤细,却非常地韧硬,孤傲至极。   “这是,”江寄月愣了一下,以为自己瞧错了,又ᴶˢᴳ认了好几眼,才终于确定,“这簪子雕的是香积山上那棵云松!荀相怎会恰恰有这般造型精妙的簪子,还恰恰地送了过来,要是这簪子是我的,我可不愿随随便便送人。”   沈母也瞧了会儿,香积山上的云松实在出名,都说不看到那棵云松就不算爬过香积山,因此她也认得。   “确实是的,雕刻它的人一定很喜欢那棵云松,才会用这样好的木头雕它,还雕得如此精细。”   沈母虽然不认得什么寸木寸金的小叶紫檀,但好东西便是如此,再不识货的人也能瞧出它与普通货色的不同。   江寄月道:“这些送的实在太贵重了,便说是要赔偿,这根金簪子就足够赔偿所有了,我还是寻个时间还回去罢,你说呢,娘?”   沈母自然是同意的:“我们家穷,但也不能占人便宜。”   沈知涯听不下去了,他抱着酒坛子进屋道:“退什么退,在你们眼里贵重万分的东西,在荀家眼里,分文都不值。既然东西是荀引鹤主动送来的,就是我们的,收着别是,也算是对我们的补偿了。”   他心里想的补偿自然是指外放到祁县的事,可即使如此气氛,沈知涯瞥了眼那些卧在锦缎中的饰品,也还是愣住了。   真的太多,太贵重了。   好端端的,荀引鹤送这些过来干什么?即使真心要赔偿,范廉才是苦主,他们不过是殃及的池鱼,何必如此大下血本?荀家便是金山成堆,也不该像荀引鹤这般挥霍浪费。   沈母却管不上什么金簪银簪的,她捧着沈知涯的脸,大惊失色:“你去做什么了?脸色这样白,嘴唇也没了颜色,快,阿月收拾东西,和我一起把知涯送去医馆。”   “不用送医馆,我好着呢。”沈知涯不自在地挣脱了沈母的手。   沈母道:“你舀盆水照照自己,这也叫好?身子不适,不去医馆,还买酒吃,你怎么想的?”   沈知涯道:“娘,我真没事,只是在街上听他们说起祁县那位县令的死状,觉得残忍,有些受不住罢了。”   沈母“啊”了声,看了看江寄月,江寄月点了点头,她便道:“那我给你去煮点安神药。”   她走了,江寄月便道:“知涯,你要外放祁县的事可是真的?”   沈知涯没有回答,反而说起了别的:“阿月,我想和你行敦伦,好不好?” 第13章   江寄月很不自在:“大白天的,你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江寄月嫁给沈知涯两年,也是守了两年活寡。   她不是没有过羞涩的期盼,当夫君掀起她的红盖头时,荧荧烛火下,她希望能为他生儿育女。   可沈知涯拒绝了,红色的喜袍穿在他的身上,把他衬托得更为唇红齿白,那般俊朗,却也那般无情:“阿月,我想了想,我还是要与你和离的,所以我们还是井水不犯河水罢。”   江寄月呆住了,满堂红彩热烈又喜气洋洋,沈知涯却如冰人般,散出的凉意一直漫到江寄月的心头。   “既然你不想和我在一起,”江寄月哽咽道,“为何还要与我成亲?”   沈知涯叹气,浓浓的无可奈何:“我是想和你在一起的,阿月,我是爱你的,可是我有我的责任,先生的事情太复杂了,连累我没什么,可不能连累娘。”   江寄月的脸上像是被扇了一巴掌,说不出话来,江左杨的死亡已经给了她足够的打击,可是在那之后,所有人都在说他是罪人,江左杨能犯什么罪?他每天做的只是著书育人,没有任何的心思掺和进朝政。   但是他们都不管,因为陶都景是他的学生,陶都景被凌迟而死,可还是不足以平息民怨,所以他们把怒火都泼向了江左杨,若非沈母彪悍,恐怕江左杨的棺椁都无法顺利下葬。   而沈知涯不是他们,但也忌惮江左杨的身份。   江寄月道:“你口口声声说怕我连累了你,但你还是与我成亲了。”   沈知涯道:“是,因为我还爱你,”如果他不同意,沈母也会和他没完,“而且朝廷始终没有问罪先生,态度暧昧,所以此事或有转机,在那之前,我不想把你让给别人。”   这样一句话,让江寄月苦涩的心慢慢回甘,她想,沈知涯终归还是喜欢她的。   可是后来就算她抛弃女儿家的羞涩向年长的媳妇讨教房里事,学习怎么伺候沈知涯,沈知涯都对她不动如山,甚至嫌烦了,索性直接搬到书院去住。   她们都说,男人这东西天生就下贱,哪怕他不喜欢你,只要你撩拨他一下,他照样能上钩。   而沈知涯在她面前这般能把持住自己,恐怕是真的对她没有兴趣吧。   江寄月那时候是真自卑,觉得是自己长得不好,也不似寻常妇人有鼓囊囊的胸脯,这才让沈知涯对她兴致缺缺。   后来,随着日子慢慢地过去,那僵局似乎没有解开的可能,江寄月便彻底失去盼头,灰了的那颗心只有在沈母催着要孩子时,难为情一下。   她不知道该怎么和沈母说,沈知涯对她毫无兴趣的事。   可是,今日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   沈知涯握住江寄月的手,紧张地道:“阿月,我问你,如果我真被外放去祁县,你愿意跟着我一起去吗?”   江寄月有些困惑:“我嫁了你,除了你之外,我还能跟谁?”   沈知涯苦涩道:“那祁县前县令死得很惨,听说家人也无一幸免,即使如此,你也愿意去吗?”   江寄月道:“当你决定要上京赶考的时候,我便决定天南地北,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天下不是所有的县城都是富庶的,既是为了治国而做官,那便是穷山恶水也去得,知涯,你不要害怕,那日日受匪患侵扰的百姓需要你,我自然也是会帮你的。”   沈知涯五味杂陈,他不敢看江寄月的眼神,于是抱住她道:“阿月,你这样好,我从前还那样对你,是我混账,所以我们以后冰释前嫌,好好过日子。”   江寄月顿了顿道:“我本来就不怨你,又何来冰释前嫌一说。只是你突然提那个,太奇怪了。”   “不奇怪,阿月,我从街上回来时就开始后悔了,人生短暂不过百年,我还在乎功名利禄什么,最要紧的是陪在身边的人是你。”沈知涯说着早就想好的词,“何况,我之前不碰你,是想万一与你和离,你能清清白白嫁去新的婆家,日子能好过些。”   他轻声道:“其实我一直都很想你。”   江寄月红了脸,眼眶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   沈知涯道:“我们好好地补一次新婚夜罢。”   江寄月低着头:“娘在,也不怕叫她看了笑话。”   沈知涯道:“我们不在家里,实话与你说,我金榜题名那日,有个官员为拉拢我,送了我一套宅邸,我原本是想拾掇好了再告诉你和娘,现在看来,我是无福享受那宅子了,不如今日便用来全我多年的心愿罢。”   他怕江寄月再拒绝,便捧着酒坛道:“你看,我连咱们的合卺酒都准备好了。”   江寄月想了想,似乎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而且他们成亲两年,确实该圆房了,沈母盼着抱孙子盼得都快睡不着,她早日怀上,沈母也能早日松心。   江寄月便点点头。   沈知涯一下子就轻松下来,可是,他的笑容也变得勉强又难看,他道:“你稍微等一下,我先与娘去说。”   沈母见他们小夫妻感情甚笃,自然高兴,什么意见都没有,催着沈知涯喝完安神药后就让他们出门,江寄月看看日头觉得还早,但沈知涯拉着她的手道:“我们也可以先说说话。”   沈知涯带江寄月去了梅香小院。   那梅香小院外有爬山虎的藤蔓挂满了墙,虽然不如夏日的绿油葱郁,但如今也生得很可爱了。说是梅香小院,院里却不见梅花,倒有个葡萄架子搭着,很有几分野趣。   江寄月见了就喜欢:“布置这宅子的主人定然别有一番雅趣。”   沈知涯阴沉沉地想,要是江寄月知晓了这宅院的真正用处,怕是就不会这样想了。这宅院便是那些手握大权的高官,扒掉楚楚衣冠,就会露出兽面鬼心来。   沈知涯并未接江寄月的话,道:“我们进堂屋罢。”   堂屋的桌子上已经放着一桌席面,那是何进帮忙订的,有些过于丰盛了,沈知涯把那坛酒放在桌面上,努力了几次,终于还是摘掉了草绳用封纸,取过杯碗来满上。   他道:“时间还在,我们边吃酒菜边慢聊,等夜深了,一起去逛集市。”   他把酒碗递给江寄月。   “咱们的合卺酒。”   江寄月不胜酒力,想着要是喝了这碗下去,晚间就别想出去逛了,可是沈知涯都说那是合卺酒了,她推拒似乎不大好,便接过来。   集市逛不逛都是没要紧的事,最重要的是不能扫兴。   她喝下了那碗酒,度数极高的烧刀子,ᴶˢᴳ喝下去便觉有一根火线从喉咙热辣辣地烧到了肠胃,十分难受。   沈知涯知道她酒量不好,见她喝了一小酒碗,便很放心了,拉着她坐了下来,殷殷切切道:“阿月我发誓,从今以后我都会对你好的,我绝不会再嫌弃你。”   江寄月喝得脸酣耳热,人已经晕晕迷迷的,闻言根本没有往哪儿多想,只道:“荀引鹤也说爹爹的事影响不到你的仕途,知涯你不要担心了,我们无权无势,便从县令做起也无妨。比起京官,百姓更需要一个为他们着想的父母官,你一样可以实现你的报国理想。”   沈知涯点点头,又凑上去:“你喝醉了,我带你回去睡一觉。”   江寄月还有些不舍得,她和沈知涯当真是许久没有这样好好地坐下来说话了,便不肯睡,还想拉着沈知涯说话。   可沈知涯心里有鬼,虽然那尚书大人来得迟,可是他弄完江寄月还要为她沐浴,收拾床铺,也要好些时候,总是早些结束比较好。   于是他有了计较,不再理会江寄月的撒娇,把她抱了起来往卧室走去。   江寄月的四肢开始发热便软,她知道这是酒劲上来了,浑身虚乏得很,她也不没有太理会了,左右沈知涯在身边,总是安全的。   那卧室有一张拔步床,可沈知涯只看了一眼,仿佛目光被什么看不见的火焰烫到了,他忙转移了视线,把江寄月放在了美人榻上。   江寄月觉得榻窄小,想要去床上歇息,却被沈知涯勾住了腰带,就在她困惑的目光中,腰带被解开了。   沈知涯爬上了美人榻,伏在江寄月的身上,江寄月难受得很,只想睡觉休息,偏沈知涯不能体贴她,压她压得难受,她推他,却又被沈知涯灌了口酒,呛得她直咳嗽。   那张脸烧得更厉害了。   沈知涯胡乱地说话:“只是睡一觉而已,阿月,你还不够醉,多吃点酒,你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为什么不让她记得?江寄月困惑地要思索,沈知涯就要亲上来,门却在此时开了。   是风吗?   沈知涯一心要与江寄月云雨,正在费劲宽她的衣衫,她浑身雪白,喝了酒后,皮肤便会泛红,看着像是熟透了果子,饱满又多汁。   她蜷缩在他身/下的样子真是可怜又可爱,沈知涯很高兴这是他的娘子,可想到马上就有另一个男人能看到这副模样,心里苦得又要发狂。   他为了不让自己多想,俯身去亲江寄月。   她的唇瓣柔软,亲起来也会很舒服。   可就在此时,门开了。   沈知涯吓得从美人榻上滚了下来,那尚书大人说了亥时才来,怎就早来了这许多时刻。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眼下这番情形,大人才能不与他计较,于是只能缩脖塌肩地瑟瑟站着。   那门外的人进来,腰间环佩叮当,是闻过就不会忘的沉木香,沈知涯不敢相信地抬头,发现来得竟然是荀引鹤。   他先入为主,于是愚蠢地问道:“原来看上我家娘子的不是尚书大人,而是相爷吗?”   倒也不是不行,左右都是要把江寄月送出去,能傍个更有权势的自然更好。   沈知涯这般快速地就做了决定。 第14章   荀引鹤并未理会沈知涯,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了江寄月身上。   她乌发云乱,还有些发丝湿哒哒地贴在红扑扑的脸颊上,大约是睡着并不舒服,蜷缩着时还皱了皱鼻头。   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荀引鹤终于收回目光,落在了沈知涯身上,那之前看上去还算可以的状元郎如今狼狈得像是丧家犬,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像是戴着一张丑陋的面具。   亦或者,那才是他的真面目。   荀引鹤动了动手指,侍刀便意会,揪住沈知涯的衣领,把他拖了出去,沈知涯不明所以地惊呼,侍刀顺手给了他一拳,打在腹部处,又不惹眼又让人难受。   沈知涯很快没了声息。   荀引鹤走进了屋里,到了江寄月的跟前,看着她的睡颜。她的脸颊枕在柔软的毯巾上,像是被毛绒绒包裹住的婴孩,也像是一只无害的傻兔子,就算快要被主人卖掉了,还一事无知地,无忧无虑地睡着,相信着主人。   荀引鹤伸出手指,在虚空中,顺着她鼻梁的弧度勾到了鼻尖,他道:“只要是你说的,我便都会信,所以你说你爱他,我便以为你们果真相爱。我即使嫉妒得要命,但也希望你能幸福,所以我给沈知涯挑了个好去处,你们完全可以衣食无忧地过完这辈子。可是,你瞧瞧你给自己找了个什么样的如意郎君。”   江寄月没有理会他,此时无论荀引鹤说什么,江寄月都不会理会他。   荀引鹤道:“既然识人不清,以后便不要识了,就待在我身边,至少我不会让人欺负你。”   *   沈知涯挨了侍刀的一顿打。   在这之前,沈知涯都不知道,原来挨打还能这样屈辱,侍刀根本把他当狗遛逗,一个剑柄杵住他的腰腹,让他半晌起不来身后,便双手抱剑而立。   沈知涯以为自己被放过,慢慢缓过劲来时,侍刀又一脚踹在他的背上,让他摔了个狗啃泥,那背上的一脚火辣辣的疼。   沈知涯后来索性不起来了,趴在地上质问道:“相爷要我家娘子,我也带过来了,这位爷又为何打我?是我哪儿做的不是了吗?”   侍刀睨了他眼,那居高临下的态度让沈知涯罕见的硬气了回:“就算是要我死,爷也该让我死得明白吧,这样不分缘由的打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你要谈王法,便让我来和你谈。”   说话的不是闷葫芦侍刀,而是荀引鹤。   沈知涯立刻就没了刚才的劲了,甚至恨不得趴在地上装死。   侍刀搬了条凳子让荀引鹤在沈知涯面前坐下,在他的靴子两步开外就是沈知涯的头,这样近的距离,这样的差距,像是一种有意的侮辱。   “贿赂高官是什么罪?发卖发妻又是什么罪?”   沈知涯的脑袋嗡了一下,他以为梅香小院隐秘,能寻来此处的必然也是寻欢之人,谁知,荀引鹤会是那个异类。   沈知涯快速地想着应对之词,可是殿前应答的机敏在荀引鹤面前,都化为了乌有。   沈知涯张了张嘴,最后只能哭道:“我都是被逼的,那尚书大人扬言要是不把阿月给他,便要把我外放到祁县去,祁县匪患纷乱,那前县令全家都死得那么惨,我愿意为朝廷鞠躬尽瘁,可是我的娘这辈子还没过过好日子,我不想她还没享受过就落得悲惨的结局,还有阿月,她那么漂亮,落在山匪手里更是倒霉,所以我便只好答应了那尚书大人。我实在没有求荣之心,求的不过是性命罢了。”   “江寄月落在林欢手里,就是一件幸事了?”荀引鹤道,“你今日能为前程卖了江寄月,明日还会因为性命再卖她一次,直到她彻底失去了价值。”   沈知涯道:“不,我绝没有这个想法,便是今日后,我也不会嫌弃江寄月,我仍然会与她生儿育女。”   听着这样厚颜无耻的辩驳,荀引鹤几乎都想直接让侍刀把沈知涯剁了扔出去喂狗,但是理智告诉他,还不到时候,沈知涯还有点用处。   荀引鹤半晌才忍下起来的杀心,道:“答得倒是足够大义凌然,好似我真轻贱了你的人格。那我问你,如果你把江寄月给我,非但今日之事一笔勾销,还能让你进翰林院,你可答应?”   沈知涯愣了愣,欣喜若狂之前先被疑虑覆盖:“相爷说得可是真的?”   见他两眼冒光的模样,荀引鹤对他更是不屑,又对江寄月充满了同情与心疼,真心实意喜欢了这么多年的男人居然是这么个东西。   他既高兴江寄月能有机会看清枕边人的真面目,也庆幸在悲剧发生之前,他救了江寄月,又感到后怕,若是下一次,江寄月再遭遇这样的事,他又不在,该如何是好?   思及此,荀引鹤倒是更坚定了要把江寄月夺过来的想法,沈知涯并不可靠,为了江寄月,他要把她尽早地纳入自己的羽翼下庇佑,否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错眼,沈知涯又会卖江寄月一次。   荀引鹤道:“当真。”   沈知涯这才松了口气,又觉得自己并没有想错。能知道这梅香小院,又能进来的,能是什么好人,只是荀引鹤好面,因此才这般恐吓他,也是怕他说出去,败坏了名声。   只是这何进能量是真的大,竟然能把线牵到荀引鹤身上去。   这个大腿可不知道比那吏部尚书粗了多少。   沈知涯道:“阿月如今已经喝醉了,人事不知,相爷不如便……我保证,她醒来后什么都不会记得,此事只有我们几人知道。”   不仅能把罪勾掉,保住官身,还能进翰林院,这样的买卖划算多了,何况荀引鹤比起林欢年轻太多,俊朗太多,不算亏待江ᴶˢᴳ寄月,因此沈知涯答应得很快。   他来此处便早已做好了卖妻求荣的心理准备,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心里负担。   荀引鹤轻轻抬眼:“我对昏睡的女人不感兴趣。”   沈知涯笑容一僵。   荀引鹤道:“你听着,你要写份和离书,与江寄月和离,从此往后,你们再无瓜葛,也不得碰她,她往后是我的人,与你一分一毫的关系都没有。”   沈知涯有些着急:“这不行,这……”   荀引鹤道:“先听我说完。”   沈知涯就不敢说话了。   荀引鹤道:“我会给你们换个宅邸,她名义上仍是你的娘子,你们婚变的事不许告诉任何人,包括江寄月。”   林欢,何进,荀引鹤一个都不会放过,只是林欢看上江寄月这件事,其实做得没有沈知涯所想的那般隐蔽,所以为了防止世人的联想与谣言,江寄月这儿必须表现得风平浪静,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荀引鹤不想要江寄月的名誉与林欢牵扯在一起,她就算要烂,也只能和他一起烂成泥。   荀引鹤道:“等我想见她时,她需要来到我身边去。”   沈知涯听明白了,但也呆住了:“这比外室还不如,阿月不会同意的。”   外室好歹还只是跟着一人,虽地位低贱,却也干干净净的,而江寄月这般,至少名义上还是在两个男人之间游走,她又心高气傲,绝不会同意的。   荀引鹤“嗯”了声,望过来的那眼轻描淡写,似乎觉得不是什么大事:“那便让你们整个沈家都跟着覆灭。”   沈知涯咯噔一下,他不清楚荀引鹤是不是在开玩笑,却清楚地知道荀引鹤要倾覆他们沈家,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些,所以这个逆鳞他完全不敢触。   沈知涯脑袋上滴下汗来,道:“我会让阿月同意的。”   那份和离书很快就起草完毕,沈知涯在上面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那瞬间,他的心情无比复杂,可是连一丝一毫都不敢表露,看着荀引鹤把和离书拿过去。   从此之后,江寄月当真要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了,沈知涯的心里有阵阵的绞痛。   荀引鹤袖了那份和离书去见江寄月,她仍旧如刚才般睡着,连姿势都没有任何的改变。   荀引鹤在榻边坐下,把她的手牵了出来,在和离书上捺下手印。大约是被他抓住了手,江寄月有些不大舒服地想要把手抽回去,换一侧睡。   荀引鹤却更为强硬地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掌宽厚,能完全把她柔软的小手包住,因为常年写字,指上有生茧子,他不过从她的手背上抚过,江寄月便皱了眉头。   她呓语道:“知涯,别闹。”   她醉得睡过去前最后的记忆是沈知涯,自然以为是沈知涯在和她在玩闹。即使如今还清醒着,她也绝不会想到,她的夫君已经把她送给了别的男人。   荀引鹤道:“我是荀引鹤。”   这不是他第一次向江寄月介绍自己,可是她总不记得自己,多少次,在她和沈知涯的故事里,荀引鹤都只是路人,或许有点用处,但不必上心。   江寄月便是这样的人,当心里放进了一个人时,饶是其他再出类拔萃的男子也入不了她的眼,更进不了她的心。   从前荀引鹤只能嫉妒沈知涯得到了这天下最真挚的感情,可现在不一样了,他对江寄月是势在必得。   他道:“往后你便忘了沈知涯,只能记得荀引鹤。” 第15章   江寄月醒来时,觉出自己睡在一个暖烘烘的怀抱里。   她起初并未多想,还因为宿醉后头疼得紧,揉了会儿太阳穴,可当她意识逐渐清晰,鼻尖那股陌生的沉木香越来越不容忽略时,江寄月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她颤巍巍地睁开眼,见到的是一张不属于沈知涯的脸。   江寄月几乎是瞬间便从那怀抱中挣脱了出来,大片的被子被她卷了起来,露出男人松散的亵衣,与衣领间白皙的胸肌。   江寄月的脸都白了,就在她尽力接受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事实时,男子清醒过来。   他似乎对眼前的情况没有任何的意外,看见如鹌鹑般缩在床头的姑娘,也只是道:“现在还早,再多睡会儿,嗯?”   尾音上挑,沙哑中带着惺忪睡意的慵懒。   江寄月听到这声音,终于想起了他是谁:“荀引鹤,你为何会出现在我的床榻上?知涯呢?”   她的声音很怪,明明是意识到了什么,但还在尽力地克制着,带着最后一点天真又稀薄的期盼。   那道防线松松垮垮,她已经很惨了,可是荀引鹤在短暂的沉默后,仍旧选择了残忍:“他把你送给我了。”   江寄月连唇上的血色都褪了去,死死地看着他:“我不相信,这中间一定是有什么……”   误会吗?   如果是误会,又怎么解释她与一个陌生男子同榻而眠。   这儿,明明还是沈知涯带她来的,现在,他又去了哪里。   江寄月想了很久,都找不到一个词来解释眼前的一切。   荀引鹤却靠了过来,那本来算清淡的沉木香因为沾染了荀引鹤的气息,也显得格外有侵略感,江寄月往后退去,却忘了她一早就躲在了拔步床的床头,两面都是床围栏,根本退无可退。   而此时,荀引鹤已经堵在了她的面前,把她和整个角落堵在了一起。   “昨夜你醉了,我便没有碰你。”他这样说着,“现在,我要讨点利息。”   江寄月的下巴被他挑了起来,她偏过头要躲开这个吻,可是这根本是条死路,荀引鹤捏住她的下巴,她便只能束手就擒。   荀引鹤吻了上来。   陌生的触感,柔软却也强硬,碾磨,咬开,舔吸,凶悍得像是在攻城略地。   江寄月喘不过气来,拼命地拍打着荀引鹤的肩膀,荀引鹤这才放过她,从她的唇上离开,可也只是拉开了些距离,江寄月仍能感受到他呼出的缭乱的滚烫的气息。   荀引鹤垂眼,就能看见江寄月被吻得潮红的脸庞与水亮的唇瓣。   他道:“现在你明白了什么叫把你给我了吧。”   江寄月没有回话,她眼眶里是蒙蒙的水雾,快要凝落下来。   荀引鹤摸了摸她的头,像是在安抚一只宠物。   “为了让沈知涯进入他心心念念的翰林院,你要乖乖地待在我身边。”   江寄月咬住了唇。   荀引鹤松开了她:“我还要去文渊阁当值,明日夜里再见你,在那之前,你先好好想清楚。”   他下了床,穿好衣,便开门走了。   未几,沈知涯来了,江寄月还缩在床头落泪,他便站在床帐之外叫她,江寄月猛地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江寄月一直在消化醒来遭受的打击,可是没有一刻比现在更痛苦。   荀引鹤离开了这么会儿,沈知涯便赶过来了,说明他昨夜并没有离开,他一直待在这个院子里,看着别的男人抱着自己的娘子睡觉。   因为这个雪上加霜的认知,江寄月再没有忍住,“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沈知涯昨夜也是一宿没睡,荀引鹤叫他进去时,他没有多想也就进来了,憔悴着一张脸盘算着该如何开口把想到的词都说出来,可是还没说出口的话也被这口鲜血吐散了。   他慌得不行:“阿月,你怎么了?我我……”慌乱了一下,想起荀引鹤临走前给他的两瓶药,忙掏出来看那是什么药,江寄月狠狠地一把把他推开。   “你滚!你滚!”   沈知涯手捧着药瓶,僵硬地站着,江寄月伏在床榻上哭着,哭声悲痛欲绝,歇斯底里。   没有一个女人能承受得住夫君把自己转手送人的噩耗,何况,她与沈知涯还是青梅竹马的情   谊。   原来所有的真情都抵不过现实。   江寄月紧紧攥着被子,那儿还留着暖暖的体温,分不清究竟是她的还是荀引鹤的。   她悲鸣不已。   沈知涯想要伸手安慰她,可伸了伸,到底还是把手缩了回来,反而给江寄月跪下了。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当真能换来万两黄金时,沈知涯便能跪得非常得干脆利落,没有一丝一毫的难为情。   他道:“阿月,我没有办法,对方可是荀引鹤,他向我要你,我有什么办法拒绝他呢?荀家权势滔天,他又是万人之下,而我所有的只是你与娘,他只消一根手指都能把我们碾死啊。”   沈知涯身上的骨头都还疼着,说到这儿,恨恨地咬了咬牙,仍旧往下道:“他才说要你的时候,我是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可是他说,如果你不同意,他便要沈家陪葬。我死不要紧,你忍心让娘出事吗?她对你那么好。”   江寄月道:“荀引鹤说你是为了入翰林院,才把我给他的。”   沈知涯道:“我确实想要入翰林,我是状元,本来就有资格入翰林院,况且祁县那是什么人去的地方?我去了祁县,一样是死路一条。阿月,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可是至少我们都可以活下   来了啊。”   江寄ᴶˢᴳ月道:“我不在意去祁县……”   “可我在意啊!我还没有光宗耀祖,还没有让娘扬眉吐气,还没给她养老送终!阿月,你不要那么天真好不好?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江寄月呆呆地看着他:“所以这就是你把我卖掉的理由吗?”   沈知涯道:“我不是没有为你考虑的。荀引鹤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他看上你,大抵也是新鲜感作祟,你陪他几晚,等他厌了便照旧回来,我们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和从前般过日子。娘还盼着我们给她生个孙子呢。”   江寄月抓起枕头向他砸过去:“你滚,沈知涯,你厚颜无耻,衣冠禽兽,人面兽心,我就是嫁给乞儿也比嫁给你好一万倍,我要与你和离。”   “好,那你就去嫁。”沈知涯道,“我好歹还是个官身,荀引鹤便敢这样对你了,你离了我他更加肆无忌惮。到时候,你既是下堂妻,又是外室,你在别人眼里会成为什么?家妓罢了。你一个女人家,离开了我,能找到什么营生?和卖酒的西施一样,艳名远扬,去她家买酒的十个里八个冲着调戏她去的,还时不时有混混上门给她惹是生非,靠着和衙门里的差役维持关系,才勉强有安稳生活过。这种日子你过得下去吗?”   江寄月白着脸:“我回香积山去。”   “香积山离上京十万八千里,我们一路来京时的凶险你也见到了,这还是有男人在的时候,你一个小娘子上路,劫道的,山匪小贼,十字坡卖人肉的包子店,你躲得过?”   沈知涯最后给江寄月的命运总结道:“你根本哪里都去不了。”   正是因为认清了这点,所以沈知涯才敢这样做,因为江寄月没有娘家人了,她无依无靠,不会有人为她撑腰的。   江寄月也意识到了沈知涯的言外之意,她道:“还有娘,娘她不会允许你对我做出这种事的。”   “娘那里你随便去说,不要紧,”沈知涯道,“我知道她肯定会护着你,没关系,她护住了你,她就得死。你与我和离,宁死不从,她也得死。”   江寄月摇摇欲坠。   沈知涯不再试图看清那两瓶究竟是什么药了,只把两个长颈白玉瓶放在桌上:“你好好想想,药在这儿,记得吃。”   *   此时的文渊阁,荀引鹤正在吃茶,御史中丞徐纶看那份供词已经许久了,他并不着急,可心里总还想着江寄月,担心她现在怎么样了。   徐纶作为官场沉浮多年的老人,心里不是没有成算的。如今朝廷风平浪静,荀引鹤却无缘无故忽然拿住了林欢的小厮,审出了林欢一些贪墨的罪状,怎么想怎么奇怪,只是他把供词翻来覆去看了好几回,只觉得这份供词做得滴水不漏,毫无破绽。   自然是不会有破绽的,毕竟何进联合沈知涯用江寄月贿赂林欢那段,荀引鹤早删了个干净,顺便让那小厮也闭了嘴。   世道待女子总是苛刻的,即使江寄月什么都没有做,是无辜可怜的受害者,但她的名声必然败落,会传出‘林欢可是尚书大人,家里三房美妾,什么美人没见过,偏能看上她?必然是她勾引在先’这样的谣言。   届时恐怕江寄月在上京都很难活下去,便是荀引鹤要娶她,也彻底没了可能。   所以江寄月的名声就算得烂,也得和他的烂在一起。   徐纶终于到了不得不把供词看完的时候,道:“相爷放心,我这就先奏折参这林欢。”   荀引鹤要了这句答复,点点头,便起身告辞,侍刀在外候着了,见他出来,便把披风给荀引鹤围上。   荀引鹤自己绑着系带,侍刀在旁耳语道:“江姑娘伤心欲绝,吐血了。” 第16章   荀引鹤沉默了会儿才道:“至真至纯的人面对背叛时,免不了悲恸不已。没有关系,淤血吐出后,才能往前走。”   他暂且留着沈知涯,除了为江寄月的名声考虑外,便是要沈知涯做这个恶人。   荀引鹤要让江寄月亲眼看清楚,她喜欢了十几年的男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东西。   这虽然血淋淋的,残酷至极,可荀引鹤也相信,从此之后,沈知涯将永远失去江寄月心里的一席之地。   他会代替沈知涯,住进江寄月的心里。   荀引鹤道:“让沈知涯看着江寄月把药吃下,罢了他当是不行的,你与他说,我今夜要见江寄月。”   侍刀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   江寄月开始绝食。   她面向里侧,躺在床上,不吃任何东西,更不想吃药。只把一双眼木楞楞地望向白白的墙壁,望着望着也就落下泪来,没出一个早晨,眼睛就肿得没法看了。   沈母在院子里骂沈知涯,昨日出门前小夫妻还是恩爱有加,这才一个晚上,媳妇就哭着回来,要与沈知涯断绝关系的模样,怎么能不令沈母怀疑沈知涯。   沈知涯一声没吭,忍着骂,等到沈母再次举起了扫帚,他才忍无可忍地逃了出来。   一打开门,便与何进撞上,那何进慌慌张张的,看到沈知涯什么都顾不得,握了他的手腕便把他拉到僻静处,急急地问道:“昨夜林大人究竟成事了没有?”   荀引鹤插足是何进不知情的,沈知涯作为受益者自然不能把此事说出来,便不答反问道:“怎么了?”   “还怎么了?出大事了!”何进急得嘴上都燎泡了,“好端端的林大人竟然被拿下狱了。”   沈知涯心里也突突地跳:“这……兴许是他犯了什么事,东窗事发了呢。”   “此事蹊跷得很。”何进把打听过的事说了出来,“听说今日相爷与御史中丞见了面,徐大人便参了林大人,万岁爷看了勃然大怒,立刻着人把林大人拿下狱。最要紧的是,那个至关重要的证人是从相爷府上被带走的,正是为我与林大人递消息的那位。”   沈知涯终于明白过来了,为什么昨天林欢没有来。   何进还在着急地团团转:“这可怎么办,要是遭不住,把你我都供出来,我们的仕途该到头了。”   沈知涯道:“我们不会有事的。”   何进愣了一下,抓着他:“你如何能这般确定?”   沈知涯道:“林大人都被拿了,若是那小厮真的把我们供出来了,我们也该在刑狱陪着林大人了。”   何进一想也是,松了手道:“那小厮也不是蠢的,反正你们昨夜没有成事,他又何必多供出一桩来给自己重判呢。”   竟然就这样信了。   沈知涯也在想荀引鹤为何突然向林欢开刀,但他并没有多想。毕竟在他印象中,荀引鹤与江寄月没有多少交际,并无情谊,不然荀引鹤也不会这样对待江寄月。   寻常外室虽然轻贱,但好歹也另赁了院子住着,有奴婢婆子差使,江寄月这又算什么呢?但凡荀引鹤看重点江寄月,都不会这样羞辱她。   而在他看来,荀引鹤之所以会在今日对付林欢,也不过是因为他昨日恰巧拿到了证据罢了,这举动什么都不是。   他送走何进,那侍刀忽然神出鬼没地又出现了,沈知涯对侍刀有心理阴影,下意识后撤了一步。   侍刀面无表情的:“江姑娘一日没有进食了,也没有用药,相爷今晚就要见她,你好自为之。”   沈知涯倒吸一口气,只好认命地回去。   不进院子不知道,一进真的吓了一跳,卧房门开着,沈母正抱着江寄月哭,沈知涯怕江寄月告了状,忙忙跑了进去。   沈母正与江寄月道:“好孩子,原本让知涯娶你是为了好好照顾你,但他若总是欺负你,便与他和离了,我认你做女儿,给你找个好婆家,风风光光送你出嫁。只是千万不要说回香积山的话,知涯在这儿,娘是不会回去的,你一个人女孩子去山里住着,要是发生什么,喊都没有人能听见,太危险了。”   沈知涯忙腆着脸上去:“娘,我不与阿月和离的。”   江寄月看到他,突然激动起来:“你滚,你给我滚出去!”   沈母忙哄她,把沈知涯赶出去。   沈知涯又只得灰溜溜地出来,他见江寄月根本不想他靠近的模样,恐怕今日也难送她去见荀引鹤,想来想去,想出了个主意来,踱步到青楼,要了份助兴药。   那边沈母还在哄着江寄月,江寄月哽咽不止。   她有意把昨日遭遇的那些不幸事告诉沈母,可是她说不出口。   虽则沈母平时骂沈知涯时很不留情面,但江寄月也知道,沈母是很为沈知涯骄傲的,要是让沈母知晓自己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是这个样子,恐怕要一病不起了。   何况江寄月真的害怕荀引鹤会用沈母威胁她。   江左杨逝世后,沈母已经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沈母摸了摸江寄月沾满泪水的脸颊,道:“再哭下去,脸上都要皴皮了,我给你洗把脸,再去厨房给你下碗面吃吧。”   江寄月没有胃口,但ᴶˢᴳ见着沈母担忧的目光,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便点了点头。   其实她心里想的是,既然已经到了进退无路的时候,那她自裁便是了,她若是死了,荀引鹤大约也没办法为难沈母了。   临死前,吃顿饱饭,似乎也不错。   沈母在厨房煮面时,沈知涯进来了,沈母看到他就想打他:“你到底怎么欺负阿月了?”   沈知涯道:“我没想欺负阿月。”   “你没想欺负她,她哭得这么伤心。”沈母愁眉苦脸,“原本想好好照顾她的,现在倒好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恩将仇报了。”   沈知涯没吭声,大约是在这个时候说话,他也觉得自己畜生不如。   沈母把面捞出来,看到沈知涯还在,睨了他一眼:“再给你个机会,你就算是在阿月床头跪个一天一夜,也要和她好好道歉。”   沈知涯点头:“娘,你把面碗给我,我端过去。”   他掏药包的时候手心里都是汗,还好沈母忙着刷锅,没有注意到他的举动。   他端着面碗进屋:“先别骂我,也别那东西扔我,娘做了面叫我送来看你吃下,我若是失手砸了,你便是辜负了娘的心意。”   江寄月咬牙:“沈知涯,你还可以无耻点。”   沈知涯没有答话,把面碗给江寄月放下。江寄月是去意已绝,端起面碗便吃,也顾不得烫不烫,只想快点吃完,让沈知涯早点滚开,让她干干净净地上路。   江寄月放下了筷子的同时,沈知涯把房门关上了。   江寄月疑惑地抬头,沈知涯道:“相爷今夜要见你,所以我在面里下了点药。”   江寄月困惑了。   她太单纯了,不知道这世上还有那种脏药。   沈知涯并没有解释,只是在凳子上坐了下来。   慢慢的,江寄月觉得自己变得奇怪了,面对沈知涯的愤怒被一种陌生的渴望取代,她不由自主地并腿蜷缩起来,难以启齿的浑身滚烫了起来。   沈知涯见到她的异样,这才起身找出了用来捆书的绳子把江寄月捆了起来。江寄月此时已经不能反抗了,她变得渴望亲近沈知涯,眼眸里都是震惊的迷惘。   沈知涯对她说:“有了这药,你至少不会觉得今晚难过。”   江寄月终于明白过来,她道:“无耻。”   沈知涯道:“阿月,我送你去就高枝,你应该谢谢我。”   日暮降临,侍刀赶过来一辆低调的马车在后门处等着,沈知涯给江寄月穿上披风,戴上兜帽,遮住她的面容把她背了出去。   侍刀皱眉:“江姑娘可是身体不适?”   那低垂的车帘便被素白的手指撩开了,沈知涯知道荀引鹤在上面,忙道:“我是害怕阿月坚贞不屈,怕减了相爷的兴致,便给她喂了点药。”   荀引鹤的手一顿,但什么话也没说,侍刀帮忙,把江寄月抱进了车厢内。   披风的一角随着江寄月落在柔软羊绒毯上而翻开,露出捆住她脚腕的粗粝绳索。   荀引鹤目光沉了些,他俯身解开了江寄月的披风,便能看到麻绳是如何将她五花大绑的,比端午节的粽子还不如。   他摸了摸绳索,半晌才道:“这便是江姑娘为自己选的好夫婿。”   沈知涯下的那药只是让江寄月多了些渴望,而非夺她神智,因而荀引鹤这话她听得一清二楚,更觉心痛与难为情,咬着唇,忍着不让自己落泪。   已经足够可怜了,不想让自己看上去更加可怜。   荀引鹤手指抵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微微抬起。   那哭了一天的眼睛红肿得厉害,其实没那么好看,但沈知涯用指腹摩挲着她肌肤,道:“真是只可怜的小兔子,失了庇护,被欺负得这么惨,往后便留在我身边,嗯?”   江寄月道:“你与沈知涯有什么区别?”   荀引鹤道:“至少我不会欺负你。”   江寄月道:“这还叫没有欺负我?”   荀引鹤寻了把剪子替她剪开了绳索:“这怎么能叫欺负呢?”他的手指揉着江寄月手腕上的红痕,道,“身上大约都是这种红痕,待会儿我用红花油都替你揉揉。” 第17章   沉木香本应是馨甜的,但因为在荀引鹤的身上,便莫名有了侵略感。   江寄月的脸埋在了荀引鹤的胸膛前,她的脸颊因为羞耻而滚烫无比,她难为情至极,恨不得把自己找个地方藏起来。   可是她无路可逃。   片刻前,荀引鹤捏着她的脸颊吻她,道:“喂了药也好,你主动些,正好可以引导我,我只看了几本避火图,并不熟练,怕伤到你。”   但很快江寄月的莽撞便暴露了起来,荀引鹤握住她的腰,看着上方咬唇的她,不敢再把主动权交到她手里。   他抱住她,翻了个身,将她压在身/下。   ……   荀引鹤顿住了,不可思议地看着江寄月。   江寄月被他诧异的目光刺痛,捂住了脸,终于哭出了声来。   那是比身上的疼痛更加难受的心痛,多可笑啊,成亲两年了,都没有与夫君圆房,最后居然是在一个陌生男子的身/下落了红,这事要是传出去,能让江寄月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可即使没有传出去,也足够江寄月难受了,那些独守空闺的寂寞与自我怀疑的卑微,此时都成了泪雨,即使她拼命捂住脸还是不停地落了下来。   她哭得好悲伤,好投入,荀引鹤真怕她哭岔过气去。   她不肯拿开手,荀引鹤便亲吻她的手背,他抱住她:“没有关系,是他不懂得珍惜,都是他的错,我们阿月最好了。”   那药效已经发挥得不能再发挥了,江寄月也不知是药意上头,还是都这样了,也没什么矫情的必要了,她忽然泄愤似地咬住了荀引鹤的肩头,两人贴得更近了。   荀引鹤任她咬着,便是肩膀那头咬出了血丝,也只是摸了摸她的头。   ……   江寄月再醒来时,她被裹在披风里,被荀引鹤抱着进了座陌生的宅邸,那宅邸阒静无比,几乎都是暗的,唯一照明的是侍刀手里提着的玻璃灯。   那昏过去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了上来,江寄月有些不敢相信那是自己,可是记忆虽然只是些许片段,却也无比真实,尤其那些陌生的快感是江寄月无论如何都否认不了,忘不了的。   江寄月闭上了眼,再不愿意承认,她都必须认清一个事实,她与荀引鹤有了首尾。   到了卧房,侍刀点好灯也退了出去。   房里只剩了江寄月和荀引鹤两人,江寄月坐了起来,她浑身上下只有一件披风可以裹着遮身,那大大限制了她的自由。   荀引鹤在找红花油,这座宅子他并不常来,可是该有的东西都是备齐了的,何况今日他还特意命人打扫过。   而江寄月想到他说的那句话,看到他走过来时,便紧张害怕地又想缩起来。   荀引鹤似乎无所觉,掀开她的披风,虽然只露出一截玉白的小腿,但那腿上尽是青痕与牙印,荀引鹤眼神暗了暗,他得承认,压抑久了的欲念一旦能找到宣泄的窗口,就会失控疯魔。   他的手指按了按一道青痕,问江寄月:“还疼吗?”   江寄月没有回答,今晚发生的一切都与她的认知背道而驰,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除却夫君之外的男人,这种问题。   幸好手里的红花油是没有用过的,荀引鹤道:“那便都揉揉吧。”   “我不要你揉。”江寄月快速地说道,荀引鹤方才说话时的目光与记忆里的一样,她又不是傻的,不会看不出来他想的是什么。   荀引鹤此时倒是一本正经:“红花油利于化淤血肿痕。”   “那也不要你。”江寄月整张脸都缩在兜帽里,“你个衣冠禽兽,会安什么好心?”   荀引鹤被骂了也不生气,把红花油递给她:“那你来,我看着你揉。”   江寄月憋着气:“你出去,你留在屋里做什么?”   荀引鹤道:“你总有揉不到的地方,比如后背,”他顿了顿,低哑的声音里带着愉悦的笑意,“都是我的错,我总要帮帮忙的,不然于心难安。”   让江寄月难堪的记忆又多了些,她呆呆的,却不知道此时此刻该说些什么,只是面色一点点白下去了。   江寄月完全没有给沈知涯守身的意思,只是荀引鹤是不幸的开端者之一,她没有可能喜欢他,既然不喜欢他,那她就不愿意和荀引鹤做这种事。   何况她与他算什么关系呢?江寄月的自尊心不能容忍自己成为玩物。   但是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在突破她的底线,她完全是无措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所珍视的自尊被男人无情夺走,并且似乎很引以为乐,那瞬间,她甚至有种错觉,如果她认真地谴责荀引鹤,这份认真也会被他嘲笑。   一个被自己的夫君嫌弃的女人,遇到一个还会对自己的身体有些兴趣的男人,应该感恩戴德才对。何况她也露出了那么下贱的一面,被他像野兽般弄着的时候也很配合,她似ᴶˢᴳ乎没有任何的立场再去说荀引鹤。   荀引鹤完全可以用她的表现来羞辱她,就像他说到后背时,所露出的意味深长的目光。   可若是不回击点什么,江寄月又好不甘心。   心绪这样的复杂,江寄月这才会呆呆地愣住,她又戴着兜帽,遮住了面容,看上去似乎没有任何的反应。因此荀引鹤也产生了误会,以为她是害羞地默认了。   他把红花油倒在掌心里,贴着江寄月白玉般的小腿揉开,她的肌肤白皙细腻,即便只是这样揉着,也很舒服。   江寄月被他掌心的滚烫刺激得一个哆嗦,回过神来,她道:“滚开。”   荀引鹤抬眼看她。   江寄月完全没有看那足以把她生吞活剥的目光:“滚开。”她重复着,“你的触碰让我觉得恶心无比。”   她想明白了,她不要和这些男人谈论这种事,没有意义的,就像沈知涯,明明是他对不起自己,可是没有丝毫的歉意与反省,还找了一堆的借口,到了最后,好像她不同意,就是对不住沈母。   那时候江寄月就知道,她最在意的背叛在沈知涯眼里,不过是怨妇的言语,比牛反刍的饲料更恶心。   既然她的在意注定要被嘲笑,倒不如学习这些男人吧。   “恶心?”荀引鹤缓慢地重复着,“你刚才可是觉得很舒服。”   江寄月道:“沈知涯给我喂了药,药效刚起的时候,我连他都可以。”   荀引鹤忽然掐住了她的脖子,是怕她继续说出什么诛心的话来。   人就是这样贪婪,在得到她之前,荀引鹤根本不在意什么贞洁,得到她后,荀引鹤对男女之间的亲密有了前所未有的认识,他便没有办法忍受江寄月与别的男人也有这样的接触。   即使他知道没有,可是那点大度都被江寄月可爱的表情与青涩的反应剁成了渣,只要想到沈知涯拥抱过江寄月,他的胸膛里都有妒火在烧。   红花油打翻在床,浓稠的红色淌了满床,江寄月的兜帽被扯了下来,露出她凌乱的长发和白皙俏丽的脸来,荀引鹤握住她的后脑勺,吻了上去。   他是真的喜欢角落,江寄月与他有限几次的亲热,他都钟爱把她往角落里带。   在角落里,两侧都是绝路,而前方还有他堵着,江寄月只能任他抱着,看上去似乎很依赖他,于是两人便前所未有的亲密起来。   这次同样也是,唯一不同的,荀引鹤被妒火烧着,江寄月也被怒火烧着,两人都有些失去理智。江寄月为了从他怀里逃出来,什么都用上了,牙齿咬,指甲挠,用脚踢,就恨自己没有生一副铜牙铁齿,指甲也为了干活方便经常修剪的,往荀引鹤身上抓过去时半点威慑力都没有,反而被荀引鹤握住了腿,反推了上去。   江寄月也是从小在山野里跑惯的,下水上树都行,她原本以为荀引鹤一个文弱公子,对付起来是绰绰有余的,却不想书生一点都不好欺负。   荀引鹤道:“江先生没有告诉过你,六艺还包括射、御?”   他要是没点本事,又如何敢只带个书童便游学?   江寄月当真是自讨苦吃第一人。   荀引鹤把苦喂给了她。   江寄月喘着气还在拼命地推开他,荀引鹤却半点不把这点挣扎放在眼里。他是被当作荀家家主培养起来,骨子里其实是个强势无比的人,他灼灼的目光盯着江寄月汗湿的脸庞,道:“我会帮你习惯我的。”   “荀引鹤。”江寄月叫他,“你教训嘉和郡主时义正言辞,做的事却与她没有什么两样,你这个伪君子!你今日对我所做的一切要是被嘉和郡主知道了,我看你还有脸什么……”   她的声音扭曲了,只能闭上嘴巴瞪着荀引鹤。   荀引鹤道:“那不一样,范廉与他的娘子真心相爱,你和沈知涯呢?但凡沈知涯对你有些真心,我今天都不会得手。”   江寄月被他戳到痛楚,只能闭了嘴。   但男人总是贱的,荀引鹤亲了亲她的嘴角:“张嘴,嗯?”   ……   江寄月这次是真的困顿疲乏到睁不开眼了,红花油翻得满床都是,根本睡不来,荀引鹤怪癖发作,也不肯换一张新床,就这么抱着她缩在角落里睡,硬生生地把两个成年人睡成了鹌鹑的模样。   因此她也没有休息得很好,次日荀引鹤早早就起来,把她也闹醒了。   荀引鹤临走前把她从被窝里挖出来,吻她肩窝,道:“今日有早朝,我需得走了,时辰还早,你再睡会儿。我把侍剑留给你,记得把她带回去,沈知涯这人心术不正,有她护着你,我也好放心些。”   江寄月“呵”了一声,冷笑不已。   荀引鹤道:“听话,如今不过是权宜,暂时委屈你仍住在沈家。沈知涯那,我先替你出口恶气,等林欢的事过去后,再好好与他清算,嗯?”   江寄月重新把被子拉上,盖住头,一点都不想听到荀引鹤的声音。 第18章   江寄月如今已经不想死了。   荀引鹤玩弄了她一个晚上,春风满面地离开,沈知涯只是把她献了出去,就得到了他想要的,这中间,只有江寄月一个人,什么都没有得到,全是失去。   她死了又能怎样呢?该得偿所愿的都已经得偿所愿了,两个男人都不会有什么憾事,反而会很高兴,他们人生的污点就这样自觉的消失了,没有人可以因为这件事给他们什么惩罚。   反正最难过,最痛苦的事她都经历过了,江寄月觉得没有什么是她无法面对的了。   江寄月忍着腰腿上的酸疼起身,她近乎麻木地看着一团污糟的床铺,去找衣衫。   但此时她才想起来,她的衣裳早在马车上就被荀引鹤撕碎了,那些碎布似乎还没有收拾过,留在了车厢内,而那唯一可以遮身的披风在后来似乎也毁在了床上。   江寄月抿了抿唇。   此时门外传来陌生女子的声音:“江姑娘可是要起身了?相爷命属下备好了衣裳。”   那大约便是荀引鹤说的留给她用的侍剑了。   江寄月到底还是要脸,她重新上床用被子裹住了自己后,才让侍剑进来。   侍剑的神色是平静的,落在江寄月身上的目光无动于衷到可怕。   江寄月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大抵这种事对于荀引鹤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因而他的侍卫才能漠然地助纣为虐。   这反而衬得她的难为情与羞耻格外得可笑。   江寄月换上了衣裳便要回柿子巷去,侍剑就要跟上,被江寄月拒绝了,她道:“我不要你服侍。”   侍剑道:“相爷有吩咐,让属下伺候好姑娘。”   江寄月心道,这究竟是来伺候她的,还是来监视她的?这样一尊大佛杵在那个破烂小院里,谁敢拿她当伺候人的?   江寄月讥笑道:“柿子巷住家多,人来人往的,若是走漏了风声伤了你们相爷的名誉,可不关我的事。”   侍剑看了她一眼,终于退下。   江寄月心中的嘲讽就更大了,看,男人都是这样,敢做却不敢当,既要偷吃,又要维护住自己风光霁月的名声。   她回了去。   沈知涯竟然还没有去吏部报道,坐在院子里不知在想什么,听到她的脚步声,缓缓地站了起来。   即使做足了心理准备,即使再给他一次机会,沈知涯仍然会把江寄月送出去,可这也不耽误他一夜辗转反侧痛彻心扉,天还未亮就在这院子里坐着了,等江寄月。   怕她回来,又怕她不回来。   如今见着她,沈知涯的瞳孔更是略略放大。   从前的江寄月是涩口的青果,可经过一夜,就像是被催熟般,变得汁水饱满,独属于少妇的风情妩媚从她款款摆起的腰肢中显露无遗,沈知涯想到是谁给了江寄月这样的变化,他喉咙中就有了口腥甜的血。   他开始后悔等着江寄月了。   江寄月却看都没看他,换作平时,她早就上前关切地询问沈知涯眼底的乌青,满脸的疲惫究竟是怎么回事,可今天她统统地无视了。   她进了厨房,沈母在灶头上忙碌,看她进来:“知涯说你一早出去赶集了,怎么空手回来啊?”   竟然是用这般拙劣的谎言解释她的一宿未归,是吃定她会被世名所累,一定会帮着圆谎,所以才这般肆无忌惮吗?   江寄月没有回答沈母,而是拿起了砧板上的菜刀。   “阿月……”   江寄月扭头就冲了出去,直奔还浑浑噩噩站着的沈知涯,沈母追在后面狂喊:“知涯躲开!”   江寄月眼中的恨意不加掩饰。   她不想自寻短见了,既然都有活下去的勇气了,那就没什么好怕得了。   杀了沈知涯,这成为了江寄月唯一的念头。   沈知涯慌张中躲闪,但仍旧被江寄月一刀插中左侧腹部,但没有扎得太深,因为随即赶来的沈母一把搂住江寄月的腰身把她抱开,那把菜刀也就落了地,地上洇着血迹。   沈知涯被吓到了:“江ᴶˢᴳ寄月,你疯了。”   沈母也吓傻了:“阿月这是究竟怎么了?夫妻之间有什么事说不开的?真过不下去和离就是,何必动刀动枪的,要有个意外,知涯难过,你也不好受。”   唯有江寄月被沈母拦住,手上还沾着血,人却无比冷静:“娘,你知道原本要被外放到祁县去的沈知涯是怎么进了翰林院吗?”   沈母没反应过来:“什么翰林院?知涯这都还没去吏部呢。”   江寄月冷笑:“是啊,他还没去吏部,就知道自己一定会进翰林院了。”   沈母听得越来越困惑:“这……知涯你……”   沈知涯却哀叫一声,倒地不起了,慌得沈母又去看他。   侍剑神出鬼没:“我送他去医馆。”   沈母道:“你又是谁?”   这个家在不知不觉间有了太多秘密,沈母在这儿反而成了一无所知的外人。   侍剑道:“此事只是个意外。”   她没有回答沈母的问题,反而先警告了句,然后道:“姑娘这儿,还劳老夫人照顾一下。”   侍剑作为一个姑娘却身姿挺拔,十分有力,把沈知涯背起来就往外走,沈母要跟上去,不放心地回头,却见江寄月蹲在地上抱着自己在哭,那把沾血的刀掉在不远处,与她看怎么样都不相称。   沈母手心手背都是肉,说起来,作为沈知涯的生母确实还是偏疼点儿子,可是她也是看着江寄月长大的,所以她也明白,若非受了委屈,江寄月绝不会做出如此凶狠的事。   她犹豫了下,还是选择走到江寄月身边,问她:“阿月,你告诉娘,到底怎么了?”   事情总要解决的,别夫妻做不成,反而成了仇人。沈知涯不想讲的事是绝不会讲的,不如在江寄月这儿问清楚,要真过不下就和离,不然今天这样再来几次,两个小的还没怎么,她这个老的恐怕就先出事了。   江寄月却是哭:“娘,沈知涯把我送给别的男人了。”   到底还是说出来了。   昨夜之前还觉得难以启齿的事,今天却觉得没什么了,她甚至在想,如果不是昨天她还思忖这个考虑那个,恐怕沈知涯也不能这么容易把药下给她,荀引鹤也没法这么快就得逞。   他们就是拿准了江寄月没有办法的。   江寄月还在香积山时,遇到过一件事。   有个寡妇被沉塘了。   那个寡妇生得姝色无双,是江寄月见过最好看的女人,很可惜,那些男人也是这样想的。因此,在她还没走出郎君的热孝时,就被侵犯了,这种事要是被宣扬开,她必然会被沉塘,因此只好忍气吞声一年,直到东窗事发。   她那个当她死了的兄长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个妹妹,觉得她丢脸,连累自己的女儿说不了亲,亲手把她推进猪笼里锁住。   而那十来个男人,除了被抽了顿盐水柳条外,没有任何的报应。   这件事给江寄月留下了很大的阴影,所以在沈知涯威胁她的时候,她其实也是迷茫与害怕的。   她没有娘家人可以依靠,若是离开了沈家,她并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不会沦落到那个寡妇的境地,而且她也知道事发后,无论如何,她都会被唾骂乃至失去性命。   所以她犹豫了,怯懦了,甚至觉得这样被架着烤,不如一死了之。   于是现在的江寄月只能饮恨。   而沈母听了却像是脑中电闪雷鸣般,好半天都没缓过劲来。   她想过很多小夫妻感情破裂的原因,可是一点也没往这头想,她总觉得做人是有底线的,把自己的娘子拿出去送给别人,这是突破底线的事,别说沈知涯是她儿子了,就是别的男人,她都不会往这头多想一下。   可是江寄月的表现不像是假的。   沈知涯方才晕的那些,她看出来是装的,可偏偏选择那时候晕,不是心虚是为了什么?   沈母不愿相信,又只能相信,她抱着江寄月的手都在发抖。   江寄月窝在她的怀里哭:“娘,你说我该怎么办?我想与沈知涯和离,可是他威胁我,他还要接着把我送出去……”   和离了的孤女日子有多艰难,沈母作为活过四十多年的女人自然看得一清二楚,所以她才会坚持如果小夫妻和离,那么江寄月必须要做她的干女儿。   所以她马上道:“你尽管和他和离,这种狗东西,他老子要还在,能把他打死……”想到毕竟是自己含辛茹苦养大的,于是也难以自持地哭,“狼心狗肺的东西,我也不敢认了,娘和你一起回去,有我老婆子在,绝不会让别人欺负你去。”   沈母突然问道:“刚才背沈知涯出去的那个人可是狗官的人。”   江寄月点了点头,道:“娘,他是丞相,家里权势滔天的,你害怕不害怕?得罪了他,沈知涯的仕途也到头了。”   别说沈知涯的仕途到头了,就是他的命到头了,江寄月都无所谓,可是沈母不一样,她毕竟是沈知涯的母亲。   沈母咬咬牙:“原来是他!之前他带走嘉和郡主时,我还觉得是个明事理的好官,结果背地里也这般龌龊,真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就是个丞相而已,我不信还没有王法了,他这样欺辱我们,我们大不了告御状!” 第19章   林欢的案子牵涉甚广,刑部的人加班加点核账、抓人、审讯,供词审出了一大沓。   但其中最棘手的还是林欢交待的觊觎人/妻的罪行。   沈知涯若当真卖妻求荣,朝堂也留不得他了。   荀引鹤的目光停在了林欢的供词上,他在严刑逼供下,把能交待的都交待了,难免会牵扯到江寄月,这是荀引鹤一早就料到的事,毕竟林欢是老油条了,不如沈知涯那般好掌控,他贸然出头,反而会牵连更广。   这也是为什么他要沈知涯隐瞒住婚变。   荀引鹤道:“涉及沈知涯与其夫人的供词都划了罢。”   刑部尚书不明所以看着他。   荀引鹤道:“若非沈知涯气愤林欢觊觎他的妻子,夜拦我的马车,我们也抓不住林欢的罪证,审不出他的诸多罪行。沈知涯于朝廷有功,他想保全夫人的清白,我自然要答应。况且林欢并未得逞,你便是问沈知涯,他也说不出什么。”   刑部尚书道:“虽然林欢供词上也交待了此事他未得手,可是下官听说那沈知涯今日无缘无故腹部被捅了一刀,送去医馆急救了,是以未去吏部应卯。如此时节,受如此重伤,不像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依下官看,还是该问问的。”   沈知涯被人捅伤了?   荀引鹤心头掠过一丝惊诧,但面上仍旧平稳:“他家可有报官?”   “正是没有报官才蹊跷,”刑部尚书道,“受了如此重伤还不报官,恐怕也是内心有愧。”   荀引鹤道:“沈知涯家中还有母亲,若真是他夫人所为,不会不报官,也罢,这些日子你们刑部忙得脚不沾地,我便替你走这一趟去问一问。左右沈知涯也是求助到我这儿的,我去,他还少点戒心。”   刑部尚书忙道:“那便有劳相爷了。”   荀引鹤忙完公务便坐上马车,往柿子巷去了,他叫来侍刀:“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侍剑呢?”   侍刀简单把事情经过说了遍,道:“江姑娘不让侍剑跟着伺候,侍剑只能隐蔽起来,加之当时江姑娘翻脸太快,连侍剑都没有预料,等她捅中沈知涯时已经不及拦了,便只好送他去医馆包扎了,中间人晕过去两次。”   荀引鹤道:“可有性命之忧?”   侍刀道:“江姑娘捅得不够深,就是血流多了些,卧床几日,吃点猪血补补就好。”   荀引鹤冷漠:“既然死不了就随他去。”   他又道,“侍剑护主不力,你按例罚她。”   侍刀应着退下了。   荀引鹤的心绪少见得急躁起来,柿子巷还是太远了,让他不能立刻到江寄月的身边去。   而此时沈知涯被抬到了沈母的床上,面色苍白地躺着,他的衣袍被剪开,露出裹住纱布的伤口,那上面还有些外渗的血迹,虽已干涸,但看着也很瘆人。   沈母煮了碗猪血,用勺子舀着,恶声恶气地道:“吃!”   沈知涯颤颤地张开嘴,那勺子几乎捅到他喉咙口,他却什么都不敢说,把滚烫的猪血嚼了嚼就咽下了,再慢,喉咙就受不了了。   江寄月坐在椅子上,没有看他,也没有看向任何地方,任何人,任何事物,就这么空洞地望着,无声地落着泪。   侍剑站在她身后。   正是最压抑最苦闷的时候,荀引鹤到了。   沈母把碗拍在桌上:“他还有脸来!”对江寄月道,“阿月你在屋里坐着就好,别怕,娘替你打发掉他。”   还打发掉荀引鹤,沈母连个侍剑都打发不掉,沈知涯伤口痛头也痛,喊沈母,沈母才不理他,开门就要往外气势汹汹地出去。   可才刚打开门,她便怯住了。   荀引鹤肃着眉眼,就这么轻描淡写地ᴶˢᴳ看着她,他所带来的压迫感就像是拔地而起的黑色山崖,让人有种不可逾越,不可违抗之感。   荀引鹤道:“沈老夫人,我来见你们。”   一句话,主客便颠倒,沈母摸了摸手心的汗:“进来吧。”   荀引鹤进来的第一眼便找到了江寄月,她泪眼婆娑地望来,在短暂地发愣后,目光就成了厌恶,她狠狠撇开头去。   侍剑给他行礼,荀引鹤道:“放把椅子在她身边。”   江寄月蹭地站了起来,可室内狭窄,已经站了这么些人了,她实在没地方去,便想走到院子里去,荀引鹤一句话便制止了她:“你可知你的夫君最开始想把你给谁?”   江寄月并不知道林欢那截故事,闻言也不是很有兴趣,反而向着沈知涯一笑:“倒是聪明,还知道怎么货比三家,把我卖个好价钱。”   她的瞳仁很黑,光是轻易进不去的,黑沉沉的,像是死人的眼,这一笑,倒更瘆人了。   沈知涯嘴皮蠕动,想说点什么辩解一番,可是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因为江寄月说的是实情。   荀引鹤已经坐下来了:“原来看上你的那位是吏部尚书林欢,年纪六十有六,鸡皮鹤发,有妻有妾,欢场中亦有不少新欢旧爱。若非我半路得知消息,截住送信之人,你那日便在他的床上醒来了。”   沈母听得差点背过气去,要打沈知涯,但看他伤口又打不得,只能打床:“六十六啊!都是做阿月的祖父的年纪了,沈知涯,你,你……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但江寄月只是站着,也不知她听进了多少。   荀引鹤道:“我当时什么都没有说,是给沈知涯一个向你赔罪的机会,也好让你彻底看清他的为人,可看来,他并没有那样的敢作敢当。”   江寄月闻言,抬头看了下荀引鹤,她的表情很怪异,有疑惑,有嘲讽,也有嫌恶:“所以呢?我该向你感激涕零,没有让我去陪一个糟老头子吗?可是你与那林欢有什么两样?在你与沈知涯自说自话定了我的归属时,可否有想过我的意愿?”   或许在许多人眼里,荀引鹤青年才俊,便是无缘与他结亲,能与他一夜春风亦是心满意足,但那毕竟不是江寄月的心思。   她只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何况聘为妻奔为妾,她现在又算什么呢?连外室都不如吧?   荀引鹤道:“倘若我问了你的意愿,你还愿意跟着我吗?”不待江寄月回答,他便道,“自然是不愿的,所以我没有必要问你。”   江寄月气涌上心头,拼命咬住唇才稍微控制住自己,可是她的身体却因为气愤开始止不住得发抖。   沈母在旁道:“荀丞相,我们阿月虽不是什么世家大小姐,可也是被她爹爹疼大得掌上明珠,哪有好好的正头夫人不做,给人做外室的道理。”   荀引鹤看向了沈母,沈母连忙道:“当然,我们也认得清自己的身份,从没有想过攀高枝,所以你能不能放过阿月?我们实在高攀不上你。”   荀引鹤道:“我不养外室,我会娶她。”   江寄月笑出声:“相爷,我们是贫苦人,没什么见识,但也不是傻子,门第之别还是知道的,别为了稳住我们,说这种三岁小儿都能戳穿的谎言。”   在江寄月这儿看来,她与荀引鹤根本不熟,他能看上自己这件事就足够匪夷所思了,还娶她,拿什么娶她?   江寄月是完全没可能相信他说的话,毕竟这种话,听着就很荒诞不经。   况且就算荀引鹤真的会娶她,她也不会嫁的,是她江寄月喜欢的人,乞丐都能嫁,不是她喜欢的,皇后也不做。   而这一切都在荀引鹤的预料之中,他长这样大,习惯了上京姑娘的追捧喜欢,掷瓜盈车是常发生的事,可当这样的他都被沈知涯比下去,没能入江寄月的眼时,荀引鹤便知道,要想她乖乖地留在身边,非一些强硬手段而不能。   荀引鹤道:“你是可以选择不做。林欢受审讯,供出了他觊觎官江寄月的罪行,刑部尚书想羁押你,让江寄月去提供证言。”   沈母立刻道:“不行,这不能去!他又没得逞,阿月去了能说什么?”   林欢一个吏部尚书被撸下马来,绝对会成为整个大召饭后茶余的谈资,这中间要是还夹着桃色新闻,议论就会如雪球般滚起来,到时候,江寄月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荀引鹤道:“今日你无缘无故捅伤沈知涯,已经引起了刑部尚书的关注,他迟早要来问你话。”   沈母道:“那更不行了!沈知涯他是自己作孽,他活该!我们不追究,官府怎么能差人来拿人呢?这不是多管闲事吗?”   荀引鹤道:“若沈知涯还是白身,自然不会,可他如今是朝廷命官,又被牵扯进林欢的案子中,尚书他有些疑惑要解。”他好心提醒,“虽沈知涯现下只是轻伤,但妻伤夫,依律是要加罪三等,徒一年。”   江寄月咬牙道:“那也是他对不住我在先,尚书既然要审,那便来审,我正好没处去说自己的冤屈,便是死前能带你们二人下地狱,我也算死而无憾了。”   当真是烈骨铮铮。   可是沈母已经冷静了下来,她之前说可以告御状是气到了极点的莽撞发言,现在冷静了下来后,已经能认识到这事有多难,江寄月又要面临多少非议。   而流言蜚语本来就能杀人。   所以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碰了碰江寄月的手,示意她再好好想。   可是再好想想,不就代表着她要认命吗?江寄月不愿意,即使只剩下一丝希望了她都不愿意放弃。   荀引鹤道:“说给刑部尚书听,大约这供词出不了刑狱。”   江寄月瞪大了眼睛:“倘若你们官官相护,我便去告御状!”   荀引鹤道:“既然你不到黄河心不死,那我便给你见陛下的机会。等见了陛下后,你才会明白,除了跟着我外,你别无选择。” 第20章   荀引鹤说得太有恃无恐了。   江寄月原本想,荀引鹤这样偷偷摸摸行事,必然也是害怕见光的,她若要告御状,荀引鹤应当想尽办法阻拦她才是,可谁承想,荀引鹤非但不阻拦,反而乐见其成。   好似就能笃定,皇上一定会站在他那边一样。   沈知涯在旁看得是真的着急,好容易抱上荀引鹤这条大腿,可不能把交情都毁在江寄月手里。   她这人轴也是真的轴,睡都被睡了,不想着怎么勾住荀引鹤,在他身上尽可能地捞些好处回来,反而这般没有眼色地闹,要是闹得荀引鹤什么兴趣都没了,那她不是白白被人睡了?   这天下多的是知情识趣的女人,荀引鹤可不是真的非她不可。   何况荀引鹤配她,属实不算委屈了。   于是沈知涯忙道:“相爷莫要介意,阿月很多事都不懂才会这样说胡话,等你走后,我和她说说,她就知道了。”   荀引鹤倒一点也不放在心上:“没关系,既然想见那便见一见罢,此事我来安排,你们等着传召便是了。”   那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皇宫是他开的一样,什么时候想去,什么时候离开,他都可以随意决定。   沈母目光饱含担忧地望了眼江寄月。   沈知涯提了声:“阿月!陛下可是相爷的亲姑丈,皇后是他的亲姑母,这天下哪有向长辈告晚辈的账的道理的?”   江寄月的笑容已经很勉强了:“这些我何尝不知道,可是他们在是某人的长辈之前,也是大召的皇帝与皇后,是万民的父与母,更应该理清是非,拨乱反正。”   但这话说得江寄月自己也很没有底气,这史书上昏庸无道,不分是非的帝王还少了吗?   而荀引鹤有这般无所畏惧,文帝大抵也差不多如此罢。   她这话听着像是说给荀引鹤听得,但何尝又不是说给自己听的,那毕竟是最后一块浮木了,总要去抓一抓,才有机会从浪大风大的海上逃脱,而又怎么能在一开始就怯于滔天巨浪而瑟缩不   敢往前呢?   所以她鼓足了勇气,把自己彻底逼上梁山:“相爷可是要说到做到。”   荀引鹤道:“我答应你的事,自然会做到。”   沈知涯的笑容垮了。   荀引鹤来柿子巷,至多是确认沈知涯死没死,沈母要是报官,他就威逼回去让她放弃,其余的,他当真是没有什么跟沈家人讲的,于是他对江寄月道:“我要走了,你送送我。”   江寄月不肯:“这儿到门口不过几步路,相爷不至于还要迷路吧。”   要不是自己还瘫在床上,沈知涯是要直接下床送的,还要一直把荀引鹤送到马车上才算完,只可惜他现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推推沈母。   沈母站起来:“还是我送相爷吧。”   荀引鹤没有动。   江寄月不想让沈母下不来台,没了办法,只好起身:“行,我送你。”   侍剑也被荀引鹤拦ᴶˢᴳ在了屋里,江寄月见了就知道是荀引鹤有话要和自己讲,便加快了步子,想快点去把院门打开,但她才动了这个念头,荀引鹤便先她一步握住了她的手。   江寄月着了急:“光天化日的,娘还在,荀引鹤,你未免过于大胆不要脸了吧?”   荀引鹤看着她:“只是想和你说几句话,你不要跑。”   江寄月怕动静再大些,送得再慢些,就会惹得屋里人出来看情况,那时候才是真的没脸了,于是只能忍气吞声:“你说就是,我听着呢。”   她低着头,荀引鹤看着她的发顶,半晌才道:“我没有娶妻,没有纳妾,更没有通房,那天也是我第一次与女子欢好。”   江寄月怔了一下,下意识抬起头来,却猝不及防与荀引鹤深邃的目光相撞,不知怎么,心里忽然被触得小小一激颤。   她道:“所以呢?”   荀引鹤道:“我不是沉溺于女色之人,更不会想养外室,所以才刚在屋里说的是真心话,我会娶你,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等我几个月,我一定把你娶进门。”   江寄月不信:“你哄我呢,就算在香积山,镇里有套铺子的人家也看不起村里的农民,何况你我之间的差别。虽然我向来不能够理解这些差距,但相爷既然是世俗里的人,那我依世俗的规矩揣测相爷,也没有错吧。”   荀引鹤问道:“你为何这样断定我就是世俗里的人?”   江寄月道:“且不谈其他,单是你现在对我做的这些威逼利诱,件件都够恶心的了。”   荀引鹤顿了会儿:“我以为比起林欢,你会更高兴是我,何况当时你被下了药。”   江寄月笑了道:“如果林欢与你放在一起选,我确实是会选你,可是你忘了,我本不应该面临那样的选择,那天我确实是被下药了,但在梅香小院的时候我没有,你那天也没动我。你既然那天都没动我,为何后来又要强迫我?如果你真的是来救我的,我必当感激涕零。”   荀引鹤道:“我救了你,然后呢?看你与沈知涯和离,独自回香积山去?你一个姑娘家,莫说山高路远,路途是否会遇险,就是回了香积山,无依无靠,该如何独自生活下去。你留在我身边,也比孤苦伶仃得好。”   与沈知涯是同样的理由。   多可笑,两个伤害了她的人,最后为自己的良心找补,用的却都是为她好的理由。   江寄月道:“依相爷的意思,我还该感激相爷,给我下半辈子依靠了?且不说这依靠可不可靠,又能让我靠多久,单说一件,我不喜欢相爷,相爷也从来没有打算过问我的意愿,没有尊重过我的想法,这所谓的依靠我便不想要。”   荀引鹤道:“你可以告诉我,你如何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如何依靠自己就可以保证下半辈子的衣食无忧,只要你的法子确实好用,我可以立刻给你盘缠,放你走。”   他的语气不自觉严厉起来,像是在荀府庭前训那些做错了事的族中子弟。   那完全是作为一个长辈与家族掌控者的语气了,江寄月在他面前似乎也只能是个任性的,不懂为自己考虑的孩子。   江寄月抿住了唇,低声道:“你们不就是因为我没有家人了,所以才敢这么欺负我吗?”   她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泪水多眶而出,明明是自下往上望着荀引鹤,却因为如此可怜还要咬着唇拼命咽回哭泣声,而显得格外的倔强。   荀引鹤的语气一下子就软了:“阿月,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应该有个人照顾你。”   江寄月道:“我谢谢你的照顾,但我真的不需要,我宁可等到活不下去的时候,一死了之,也不想要你的照顾。”   荀引鹤袍袖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反复几次后才道:“我不会让你做事的。”   江寄月没吭声。   荀引鹤道:“侍剑照管你不利,我已让侍刀去罚她,按照规矩她会受二十鞭。”   江寄月微微睁大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荀引鹤。   荀引鹤道:“受完鞭刑后,她依然会回到你身边照管你。阿月,做事之前先替身边的人想想,如果你真的选择一死了之,我会让侍剑为你陪葬。”   江寄月道:“荀引鹤,你不可理喻,是你把侍剑强塞给我,是我不要她照顾我的,也是我自   己犯傻去捅沈知涯,你为何要罚她?”   “我派她来,就是要她照顾你,这样我不在你身边时,我才能安心。”荀引鹤说得那么理所当然,“她没办法让你容下她,是她没有本事,也是她失职,自然当罚。”   江寄月道:“不行,你不能罚她,你让她照顾我,她也得听我的话,是我叫她走开的,所以不算她失职,如果她因为听了我的话而被罚,那以后我还怎么让她照顾我?”   荀引鹤道:“我可以不罚她,但你需得答应我,不要乱跑,更不要想着自裁,否则你不在了,没人能为侍剑求情。”   江寄月其实与侍剑不熟悉,两人的第一照眼,侍剑的冷漠还让她很难受,但这毕竟是一条人命,江寄月不想任何人因为她背负不幸。   所以她只好点点头。   荀引鹤道:“真乖。”他从袖中掏出了一盒膏药,“昨夜若非你被下了药,我原本是想徐徐图之的,所以什么都没有准备。这是我才寻来的膏药,效果顶好,你记得每日抹两次,不出三   日,就能消肿了。”   江寄月手握成拳头,没抬手,就算荀引鹤把膏药往她手边递,她也不肯摊开手掌去拿。   荀引鹤道“既然你不愿收下,我便让侍剑把药膏给沈老夫人,请她督促你上药。”   这招着实毒,江寄月狠狠瞪他一眼,只能把药膏收下了,左右她用还是不用,荀引鹤并不能知道。   荀引鹤却又道:“这几天让你养养,若是见你时还肿着,我便亲自给你上药了。”   江寄月彻底没了法子,拿着药膏垂头丧气地站着,像是被荀引鹤掐住命运后颈拎在半空的小兔子。   荀引鹤觉得她的样子很可爱,想捏捏她的脸颊,但想到她如今对他正是抵触的时候,便忍住了冲动。   他道:“以后莫要再冲动行事,如今是他家有愧不和你计较,若是他家报官,把你赔进去就不值当了,这些脏事由我来做就好,听话。”   他今天本来就想治一治沈知涯的,顺便也握些证据在手里,以免沈知涯贪得无厌,最后攀咬到江寄月身上去。   只可惜,所有的安排都被江寄月打乱了。   但他一点也不想指责江寄月,这次安排被打乱,可以下次再布置,只要江寄月人没有事就好了。   他道:“我知道你与沈老夫人感情深厚,但沈知涯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一次可以因为愧疚原谅你,下一次就不一定了,江先生对她的恩情不能消磨在这种地方,知道吗?”   大约是见江寄月之前没应声,所以他把话说得更清楚也更直白了些。   他到底多活了几年,经历也更多些,所以比江寄月更能敏锐地发现沈母态度的变化,也能理解,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江寄月到底不是沈母的亲生女儿,等到所有情绪从脑海中退去,理智   回归时,沈母一定会重新考量。   江寄月闷闷地应了声:“知道了。”   荀引鹤登车走了,江寄月转身想回自己的屋里静一静,但沈母把她叫住了。   江寄月知道是要说告御状的事,沈母能替沈知涯把她喊进屋里,本就是一种表态。但也不奇怪,因为荀引鹤察觉的事,她也察觉到了。   从前她是活得有些没心没肺,可是江左杨死后的那两年,也足够让她养成了察言观色的本事。   江寄月承认自己是个有点轴的人,不然也不会认准沈知涯,就这么死心塌地地跟着他,从没想过别人,只是那点轴,又何尝不是为自己求个无憾。   所以当沈知涯自以为聪明地给江寄月分析荀家与皇室的关系多么亲密,力证她告御状的想法有多愚蠢的时候,江寄月对沈知涯的愤怒再一次达到了顶峰:“所以按照你的意思,我就得忍气   吞声,给荀引鹤陪笑了?”   沈知涯愁眉不展道:“阿月,没有办法的事,我们斗不过相爷的,别说是你了,就算他看上的是我,我也得……”   江寄月道:“你可别说得那么委屈,荀引鹤但凡能看上你,根本不需要威逼利诱,只消动动手指头,你就腆着脸去了。”   沈知涯被江寄月这般说,面容扭曲了下,除了气不顺之外,更多的是不平与委屈:“阿月你不能这样说我,你是知道我走到今天这地步有多不容易,我不想放弃……”   江寄月道:“你不愿放弃,那拿你自己去换荣华富贵啊,你凭什么拿我去交换?我又不稀罕!”   沈知涯的手紧紧抓住被子,于口舌之辩上,ᴶˢᴳ他从来没有争赢过江寄月。   有时候,沈知涯真的不喜欢江寄月这点,她心里太有主意了,也从来没有想过像其他女子般把夫君当作天,她觉得沈知涯不对时,总要说出来,香积山书院还繁荣时,沈知涯就被同窗笑过好几次说,有这样伶牙俐齿的一个媳妇,以后保管是个怕媳妇的,家庭地位可想而知。   沈知涯就觉得很丢脸。   两人感情尚且浓厚时江寄月都这般不给他面子,何况现在,沈知涯自知没有办法,只好求助地看向沈母,希望自己的亲生娘亲好歹看在他受了伤的份上,帮衬自己一点。   但江寄月没给他这个机会,一看他连吵架这种事都要求助,更是看他不起:“沈知涯,你真怕我连累你,我们便和离。”   “不行!”沈知涯立刻道,荀引鹤的吩咐他可是还记得的,说不能让江寄月知道他们婚变的事,他就必须得一直隐瞒着,直到荀引鹤彻底对江寄月失去兴趣。   江寄月道:“怎么,怕我与你和离了,你就不能通过我向荀引鹤捞好处了?”   “不是这样的。”沈知涯焦急地看向沈母,也是急中生智,道,“阿月捅了我一刀后,就引来了刑部的猜忌,若是此时和离,岂不更是坐实了?这个风口,阿月去刑部录几次供词,就算没什么,也会被传得有什么,所以就算要和离,也不是现在。”   至于究竟是什么时候,且看荀引鹤何时对江寄月失去兴趣罢,那时候就可以把和离书公之于众了。   沈母这时才开了口,道:“阿月,沈知涯做事不行,但这话确实说对了的,且熬过这个风口,到时就算他不同意,娘也会摁着头给你写,写完和离书,娘就认你做干女儿。”   反目成仇的夫妻变成干兄妹,听着就很好笑,江寄月是恨不得与沈知涯撇清所有的干系,可是想到冷冰冰的现实,她又只能默然不语,只是眼眶又有些发热。   到底什么时候女子和离时才可以不用有那么多的顾忌呢?不用担心名节,安危,能养活自己,潇洒得像个人。   江寄月不知道。   晚上是沈母过来与她一起睡的,这个青年就守寡的女人对江寄月表现了出乎意料的包容,在   江寄月决议要伤害沈知涯之前,她就想过沈母很可能会因此对她动怒,把她扫地出门。   但沈母没有。   这已经是一个母亲所能做出的最大的宽容了。   江寄月能理解,不然世人也不会说有娘的孩子是块宝,没娘的孩子是根草。她从前也是江左杨的宝,现在就连草都不如。   沈母道:“沈知涯作为男子,大约是想不到江先生对我的帮助多大,他还以为只是给了点银子,守住了房屋这样简单呢。当然,我没有说这些金银财物的恩情不记,只是江先生的支持带给我的尊严体面是这些金银财物比不得的。所以阿月你莫要担心,只要我还活着,我不会不管你的。”   江寄月忍不住问道:“如果我真的去告御状了,单凭沈知涯对我做的那些,他可能也讨不了好,娘,我……”   沈母道:“你要娘说实话吗?”   江寄月默然。   沈母道:“你和沈知涯对娘来说,手心手背都肉,虽然他浑蛋,可是娘也不能不管他,也不希望他能出事。”   江寄月懂了,就如沈知涯说的,这天下的长辈都会护住犯了错的晚辈,沈知涯有沈母护着,荀引鹤有皇上护着,只有江寄月谁都没有。   其实她已经很贪得无厌了对吧,她捅伤了沈知涯,沈母非但不报官,还愿意认她做干女儿,给她庇护,已经足够不计前嫌了,她应该满足。   对吧? 第21章   博山炉袅袅起着香雾,荀引鹤与文帝隔桌对弈,一黑一白的棋子在棋盘上纵横交错,是无声的铁马冰河。   文帝拧眉落字,扫了眼棋局,道:“你又是以一子输朕,没意思。”   荀引鹤笑道:“是陛下棋艺又精进了,把棋局控制得很好,让臣想多赢半子都不能。”   “你啊你,”文帝道,“自从做了这官后,这滴水不漏的本事,倒与你阿爹越来越像了。”   他把棋盘推开,问道,“昨日你姑母特意为你办的相看宴,你怎么不来?都三十了,你爹把你耽误到现在,就算你不着急,也该为荀家的香火着急了。”   荀引鹤道:“昨日是有些公务要处理才不去的,臣也差人与皇后娘娘说了。”   文帝道:“什么公务这样要紧?”   荀引鹤道:“林欢的案子,张大人审出来,林欢不仅收受贿赂,私卖官职,还以此要挟强占人/妻。”   文帝的脸便冷了下去,哼道:“陶都景变法确实有操之过急之处,可若不是他选人不才,不贤,最后也不至于到此地步!”   说起来陶都景变法亦是文帝一痛,他是有雄心壮志想要治理地方豪强乡绅的,可是最后改革来改革去,反而改出了一个民不聊生,陶都景为此还被活剐了三千刀,这无疑是给了文帝沉重一击,他写下罪已诏后便在病榻缠绵了大半个月。   因此林欢此人,文帝怎能不恨。   他道:“你详细说说。”   荀引鹤道:“此事被拦下了,林欢并未得手,因为里头还涉及一个无辜女子的清白,因此下官特意嘱咐张大人把这事从林欢的供词里抹去。”   文帝点点头,倒也没觉得不行。   荀引鹤这才道:“他看上的那位女子是新科状元沈知涯的娘子。”   “沈知涯的娘子?”文帝诧异,下意识回头,瞧了眼抱着浮尘站在一旁的宁公公,“朕记得是江左杨的女儿。”   荀引鹤道:“正是她。”   文帝又回头看了眼宁公公,那宁公公低眉顺眼站着,脸上的神色与站姿与那拂尘一样,一动也不动。   荀引鹤道:“他们夫妻之间正巧起了矛盾,江寄月失手伤了沈知涯,因而林大人猜测两人的矛盾恐与林欢有关,便想提了沈知涯问一问,下官觉得这样太过莽撞,便私下走了一趟。”   文帝点点头道:“既是故人之女,是理当关照一二的。那究竟是何缘故?”   荀引鹤道:“不过是一些家事纠纷罢了,江寄月对林欢之事并不知情。”   文帝道:“既然不知情,那便让张承把此事从供词上划去,这事一个字都不能往外泄。也警告林欢,把嘴闭严实了,不要在牢里乱说话,污蔑了无辜女子的清白。”   荀引鹤点头称是。   文帝吩咐完了,手扶在棋盘上,想了想,道:“朕与江左杨是年少的旧识,当年陶都景变法,他也写了信来劝过朕,是朕没听,最后酿出惨祸来,陶都景伏罪,他也应愧疚投缳而死,反而是朕还活着……”   这话不自觉沉重了起来,荀引鹤并未接话。   文帝道:“江寄月是他留下的唯一骨血,也该给些照拂,有时间宣她进宫见一见,也好警告一些人,不要乱欺负人。”他又去看那沉默的老太监,“那天准你不当差了,也跟我一起见见吧。”   宁公公忙道:“当年江左杨执意要与那女子私奔时,老奴便与他断绝了父子关系,他也弃了宁姓改回了江姓。这么些年,他在外没有利用过老奴的关系,他功成名就后,老奴也没有炫耀过他,已经是一别两宽,江寄月自然也只是他的女儿,与老奴没有关系了。”   文帝指指他道:“你是个拧的,江左杨也是个拧的。”   宁公公佝着背,没有答话。   文帝道:“也罢,既然这么不想见,那天你也别当值到朕面前晃了,准你假,出宫去。”   宁公公低头应是,又道:“老奴还请陛下不要在江寄月面前提起老奴。”   文帝哼道:“你就算要朕提,朕还不想提呢。”他见着宁公公就来气,故意说道,“但说起来,江左杨这样至情至性之人,除却他之外,朕是当真没遇见过第二个。”   太监的养子这名声确实不好听,但宁公公是文帝身边的红人,别说宫里的那些小太监要巴结,就是些文官武将都得奉承着他。   可以说,若是一直做宁公公的养子,前程是少不了江左杨的,但江左杨就不。   大约是少年经历过于坎坷,他很小就看透了人情世故,许多人野狗一样疯抢的东西,他不屑一顾,反而愿意追求人世间最飘渺虚无的东西。   他喜欢上了宁府上一个婢生女,那个女子身份已经足够卑微,偏生娘胎里还带出了顽疾,不敏于行。   因此感情暴露时,宁公公气得跳脚,扬言要把那女子投井。   但江左杨没同意,半夜偷了柴房的钥匙与她私奔,宁公公带人驰马在长亭追上他,要他放弃那女子回去,不然就断绝关系。   结果江左杨选择了那女子,荣华富贵在他面前,抵不过喜欢二字。   不仅如此,他还说江左杨是被父母一两银子卖掉的人,本就不是什么ᴶˢᴳ高贵出身,更不应该锦衣穿多了就装模做样,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起来。他与那女子一样,都只是人而已,有平等相爱的权利。   这件事宁公公边哭边讲给文帝听,文帝又转述给了荀引鹤,还告诉他,江左杨是个很勇敢的人,也是个很认得清自己的人。   彼时的荀引鹤还过着年三十还要看书练字的日子,一颗脑袋里除了荀家的职责外装不进其他。   文帝赞颂江左杨勇敢,他却在想宁公公好可怜,养江左杨这样久,就是为了有个人给他养老送终,死后有人能给他烧个纸钱,江左杨却这样就一走了之了,未免太过无情。   文帝拍拍他的肩膀:“你说得很对,所以宁公公才会在朕面前哭得一塌糊涂,可若是他选择了宁公公,那女子可是连哭得机会都不没了。而且,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有勇气,抛下前程赌一颗真心的。”   再后来,他要去游学,文帝问他去不去香积山。荀家是要他声名扬天下的,荀引鹤自然绕不过香积山。   文帝还记着那件事,便道:“你见了江左杨与他谈一谈,兴许便能明白了。”   但那个道理,江左杨没能让他明白,让他明白的是江寄月,只是那时候初初开了情窦,心魔还未成型肆虐,他以为自己还是比江左杨更拎得清轻重的。   所以当江左杨望着江寄月与沈知涯,转头和他说:“只要是阿月喜欢的,便是乞丐我也让她嫁。”   荀引鹤却笑着摇摇头。   虽未置言,他心里想得却是,她若真相中了一个乞丐,你不会舍得让她嫁过去吃苦的,人往高处走的道理,三岁儿童都懂。   直到后来他去信求亲遭到江左杨拒绝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江左杨从未改变,也从未顽笑。   既然江寄月不喜欢他,那么什么荀家家世,远扬才名,都不重要。   而在这点上,江寄月像了江左杨十成十,只是江左杨最后赌到了真心,江寄月却算上恩情都还输了个精光。   荀引鹤道:“臣倒是还认识一个,后日陛下就能见到了。”   文帝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沈知涯吗?”   江寄月毕竟是女子,荀引鹤向来恪守规矩,文帝是决计想不到他这个乖乖侄子竟然敢与人/妻有染。   荀引鹤道:“陛下见了就知道了。”   *   荀引鹤说要给江寄月一个面圣的机会倒一点也不是顽笑,次日就来了个宣召的小太监,沈家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大场面,无措得不行,还是小太监指点着让他们朝着东边跪下。   小太监宣了召。   沈知涯当真是又喜又悲,喜的是他也在被召之列,悲的是怕江寄月犟劲上来,真告了御状,那他这身官服怕是还没穿就得脱了。   而江寄月很麻木。   荀引鹤这样说到做到,反而更像是一种压迫,他越是不把江寄月的抗争放在眼里,就越显得江寄月的卑微无助。   何况又有沈母在,江寄月说着想告御状,可是现在也不知道进宫面圣的意义是什么了。   眼前灰暗时,连这种光耀的喜事都显得格外没有意思。   小太监道:“沈夫人?沈夫人?”   江寄月后知后觉才知他在唤自己,道:“公公何事?”   小太监道:“后日要面圣,相爷恐沈夫人没有合适的衣裳,便命尚衣局送了套成衣来,沈夫人试试尺寸可合适,若是不合适,奴才赶紧上尚衣局改了。”   江寄月愣住了:“什么?”   江寄月不太懂官制,但也知道尚衣局是专为皇上妃嫔们服务的,又怎么会无缘无故地给她一套衣服呢?   不仅如此还愿意给她改尺寸,还专门差遣太监正大光明地送过来的。   就这样明目张胆吗?   江寄月犹豫了下道:“陛下知道吗?”   小太监道:“陛下自然是知道的,尚衣局专司宫廷内造,外赏的少之又少,沈夫人真是好福气呢。”   她能有什么福气?还不是因为荀引鹤。   陛下当真这样喜欢这个侄儿,愿意为他破诸多例吗?这次召见也是,陛下日理万机,结果一个无名小辈,沈知涯说要见也见了。   这算什么,连待亲儿子都不是这样的吧。   江寄月更觉无力。 第22章   宫里送来的是流彩暗花云锦宫装与一色宫妆千叶攒金牡丹首饰, 也不知准备的人是见过江寄月还是怎么,不仅尺寸, 从颜色款式都与她很相衬。   唇红眸黑, 肤白眉翠,亭亭而立,倒是一点都看不出她出身乡野, 反而会让人以为她是哪个官家小姐。   小太监差事办得好,自然是心满意足离去道:“届时会有马车接二位入宫,候着便是。”   全然没有注意到江寄月局促的神色。   宫里的人都走尽了, 沈知涯被沈母搀扶着终于可以坐下休息会儿, 见江寄月不是很适应地褪去首饰,便道:“同是入宫, 你有金银衣衫,我却一样也没有,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正经在朝廷当差的呢。”   江寄月的握着首饰的手一顿,那冰冰凉凉的触感在掌心中坚硬无比, 沉甸甸的, 很坠手。   沈知涯道:“辛辛苦苦十年寒窗考了状元, 也不如跟对一个男人, 阿月, 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在荀引鹤身上捞到的好处日后都是你的嫁妆, 我不会贪你一份。你本就是二嫁之身, 只要隐瞒得好, 以后的公婆夫婿不仅不会知晓,还会因这些嫁妆高看你, 再生个儿子, 后半生就能过得很滋润了。你应当要抓住这样的机会, 而不是想着怎样毁掉它。”   江寄月真想把首饰砸到沈知涯头上去,可是想到这是宫里的东西,只得生生忍耐了下来,她道:“沈知涯,真是可惜你了,没生得个女儿身。”   她转身进了屋。   沈母立在沈知涯身后,没有说话。   若平心论起来,沈知涯的话非常冷血,相当无耻,可沈母偏偏没有办法反驳,因为她也必须得承认,从现实出发,沈知涯的办法是最好的办法。   毕竟玉石俱焚从来不是聪明人的选择,人的性命只有一条,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   一晃眼就是入宫的日子了,来接江寄月与沈知涯的是相府的马车。   江寄月不想坐,可是柿子巷离皇宫远,走过去用时长不说,这身上的衣裳也会脏得没法看。   所以只得上了马车。   沈知涯是已然把那马车当了自己家,没有半分不适应地坐着,摸摸织锦的垫子,揉揉软乎乎的羊绒毯子,连坐凳下方的柜子都要拉开,看一眼里面常年备着的巾帕漱盂,茶盏瓷器之类,眼里流露出了羡慕的意思。   “世家就是会享受。”他转而看向江寄月,“阿月,这马上就是你要过的日子了,你不期待吗?”   江寄月没有注意到他说的话,目光落在了那把熟悉又不熟悉的剪子上。   当时在马车里,荀引鹤便是如此取出剪子,剪断了束缚她的绳索,这辆马车被打扫得很干净,一点味道也没有留下,所以江寄月不能确定是否与之前那一辆车是同一辆。   可只要想到他们曾经在马车上做的事,江寄月就觉得不自在起来了。   也不知道荀引鹤是怎样处理那些破布烂衫的。   马车缓缓驶入宫门。   前来引路的是那日送衣的小太监,他臂弯里挽着拂尘,塌肩低头地往前带路:“万岁爷正在午休,还有片刻才能醒,二位便随奴才往偏殿稍事休息,等待传召。”   沈知涯借机与小太监攀谈,问些文帝的性子喜好,他虽于殿试时见过文帝,但毕竟与现在不是一样的情况,失了经史典籍的依仗,他很怕在殿前失仪,何况此次只说要见他,却没有说明缘由。   荀引鹤究竟是用什么名目说动了文帝见他们这点,沈知涯虽然很忐忑,但他也知道,他如今和江寄月利益一体,只要江寄月不任性,就不会出事。   而江寄月在他身后打量着这巍峨宫墙,琉璃瓦,朱色墙,像巨人一样站着,而在它们底下走着的每个人都低着头,塌着肩,以一种卑微到快到了尘土之中的姿势,各司其职着。   他们的谦卑反而衬托得江寄月的昂首挺胸格外得异类。   于是这个从乡野来的姑娘第一次对皇权有了独属于她的模糊认识——所谓皇权,便是由这些卑民们层层叠叠托举起来的庞然大物,它大得不像话,而卑民们瘦弱得不像话。   终于到了地方。   江寄月没有来得及看清匾额上写了什么,只是看着布置总觉得不是特别严肃的地方,这样子,倒不像是见外臣,而是见家人友人。   她还没来得及证明一下自己的想法,便看到了偏殿里坐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青矾色的圆领罗袍,长发束髻,簪着白玉冠,一身很松散自在也很温润,不像在宫里,反而像是在他荀府的书房。   偏殿里没有伺候的宫人,只有香炉里的烟袅袅飘着,荀引鹤放下手中的书抬眼望来,ᴶˢᴳ宫幔垂落的阴影把他的五官衬得更为深邃。   小太监对他是更为恭敬:“相爷。”   荀引鹤点点头。   小太监这才把人引了进去。   江寄月的步子走得很慢很沉,她能感觉到荀引鹤的目光没有丝毫避讳地落在自己身上,虽然早就知道进了宫是一定会见到他的,可是巍峨宫墙与他的目光,似乎都在反复警示江寄月反抗无用,这让江寄月更觉得喘不过气去。   她听到荀引鹤对小太监说:“尚衣局的差事办得不错。”   小太监立刻笑道:“相爷的吩咐,奴才们自然是要尽力办的。”   尚衣局果然是因为荀引鹤才送来衣裳的。   原本的希望就微薄如齑粉,只消风稍许吹吹,就溃散得四奔。   小太监退出去了,这偏殿就剩了三人,陡然空旷起来,连足音都带着点回响。   沈知涯还惦记着进宫的缘由,小太监那边套不出话来,便问荀引鹤:“还望相爷提点番,免得下官惹了陛下不高兴。”   他虽因伤未正式去吏部领文书,但范廉来探病的时候也告诉他了,他得了个翰林院编修的职,与范廉一样,大约就是做做诰敕起草之类的工作,因靠近权力中心,可以想见前途如何无量。   沈知涯听了当天就下床了,只觉身上的伤是真的伤得值。   荀引鹤这才把目光吝啬地赏给了他几分:“伤大好了?”   沈知涯道:“原本伤得就不重,在家休养了几日,只要不扯到伤口,就没有关系。”   荀引鹤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好什么呢?也没说。   他道:“我与陛下说你举荐林欢有宫,因此让你改入翰林院。你也知道林欢这件事让陛下大为恼怒,听说是你立功,便要见你。”   江寄月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沈知涯也有些愣住了。   江寄月反应过来:“这不是事实,你这是在撒谎,是欺君之罪。”   “所以呢?”荀引鹤说得轻描淡写,一点也不在意,“陛下信了就好。”   江寄月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种事调查一下就知道了,何况我今天也进了宫,也生了一张嘴。”   荀引鹤道:“你可以试试,看陛下究竟是信我,还是信你。”   江寄月语塞。   不是她想不到回话,而是觉得此时回话很无力,这种事谁瞧了都会觉得莫名其妙,没人会这样办事的。   可是荀家和陛下不一样,在这重重宫门后,外人永远不知道锁住了多少情谊与利益,以致于文帝会如此信任荀引鹤到直接破格提他做了丞相。   一步登天也不过如此了。   沈知涯怕她冲动犯傻,在家时隔着门又把荀家和陛下关系给她梳理了一遍,又道:“你可以不信皇家亲情,但你一定要明白,在变法失败后,陛下选择让荀引鹤收拾陶都景留下来的烂摊子,给陶都景治罪,之后又破格提拔荀引鹤为丞相,必然是因为有什么宏图伟业需要荀引鹤与他一道实现,而在这些面前,你那点事,真的不值一提。”   恐怕荀引鹤也正是因为明白这点,才会屡次有恃无恐罢。   在利益面前,真相与公正总显得如此可笑。   过了好会儿,江寄月方才憋出一句:“无耻。”   她是真不知道说什么了,这些天在她身上发生的所有事,和江左杨教给她的那些东西是如此格格不入。   荀引鹤沉默了会儿道:“若不如此遮掩,张大人是绝不会轻易放弃,你迟早会被牵扯进这个案子,成为上京茶余饭后的消遣。”   江寄月冷笑:“现在除了没有流言蜚语外,我的处境根本没有丝毫改变。”   沈知涯拼命给江寄月使眼色,让她少说两句,待会儿面圣时若行错了事,说错了话,还要仰仗荀引鹤帮忙遮掩呢。   江寄月偏过脸没有看他。   荀引鹤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敲了敲:“阿月。”   江寄月装作没有听见。   他道:“你想不想恢复江先生的名誉?”   江寄月猛地看向他。   江左杨的死一直都是江寄月的一根刺,直到现在,她没有办法相信一个如此乐观的人,有一天会选择抛下他的女儿,投缳自尽。   即使过去两年了,江寄月仍忘不了那时给江左杨去送饭,门打开却看见一双悬空的脚时,骇意与悲恸如何如山般向她倾轧过来。   江左杨没有解释过他自尽的理由,他的绝笔书里只有一句:“四十六年,唯欠一死。”   衙役拿了绝笔信,更是相信江左杨是因为陶都景变法惨败而羞愧,所以自尽赎罪,于是很快结案,而那天之后,朝廷从未定下的罪名就这么判死在了江左杨的身上。   可是江寄月知道这件事不该这么算的,提出变法的不是江左杨,支持变法的更不是他,他只是香积山一个教书先生罢了,区区一介白身,这样的罪又如何能算到他头上?   于是她像被捏住了七寸,看着荀引鹤:“你有办法吗?” 第23章   荀引鹤承认自己的卑劣, 他几乎用上了所有可以利用的手段在围剿一个姑娘的自由。就连朝廷中的政敌都没有这样的待遇,如今却被他用在了一个柔弱无辜的姑娘身上。   这样的事说出去谁都不会信。   家世显赫, 掷瓜盈车的荀引鹤想要留住一个姑娘是只消动动手指的事, 根本无须耍手段,他们都会这样说,何况荀引鹤不是这样的人。   能说这种话的人, 既不了解江寄月,也不了解荀引鹤。   有时候荀引鹤也会觉得他的名字是真得取得好,就跟他这个人一样道貌岸然。   自古文人两个选择, 或是继往圣之绝学, 开万世之太平,或是枕山栖谷, 梅妻鹤子。   荀家是最追名逐利的家族,在官场占据份量十足的地位后, 还要觊觎文人的一席之地,于是装模做样取了个‘引鹤’之名, 仿佛他真是淡泊名利, 喜好老庄之道。   但其实剥开老庄的皮, 露出的仍旧是入世的心。   就像他, 剥开风光霁月的一面, 露出的心其实早就藏污纳垢。   虚伪的外向之面, 从来只是骗人, 却骗不过内心, 所以为了得到江寄月,他愿意这样做。   荀引鹤道:“办法自然是有的。”   其余的不消多说, 江寄月是个聪明的姑娘, 她会自己去悟的。   江寄月站着, 那一刻她真切认识到她与荀引鹤的差距在哪儿,他是最凶猛,也是最有耐心的猎手,一旦瞄准了猎物,就一定要得手。   危险的陷阱不管用,就用饵食诱惑,一样样地试,猎物总会对着他的狰狞獠牙乖乖露出脖颈。   而这件事最可怕也最绝望的地方在于,无论是陷阱还是诱饵,荀引鹤都有,也只有他都能拿得出来。   所以江寄月在荀引鹤面前,只能是那只上天无能,遁地无道的可怜猎物罢了。   身后响起足音,是文帝起身了,命小太监来传召。   一时之间三人都没有动作,荀引鹤与沈知涯都在看着江寄月,她的选择最后决定着她与沈知涯是平安离开皇宫,还是因为得罪了文帝,遭了罚。   似乎她还从来没有这样重要过。   可江寄月也清楚,她其实一点也不重要,因为无论她怎样选,都不会动摇荀引鹤一分一毫,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玉石俱焚,有的只是鸡蛋碰石头。   江寄月闷声道:“我知道了。”   沈知涯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江寄月听到这声笑就足够反胃难受得了,所以她没有去看荀引鹤的神情。   大约也没有很得意,因为力量悬殊的较量,得手是必然的,所以也没有必要得意。   三人进了正殿。   文帝午休起来后是习惯吃一盏酽酽的浓茶醒个神,所以江寄月他们进去时,正看到他吃了口茶,又捻了块枣泥山药糕吃着,随性得根本不像是帝王召见臣子。   也是他先打得招呼,不过是向荀引鹤:“听小春子说你早来了,在偏殿坐了那么多时辰,也坐得住?”   荀引鹤倒是没错一点礼,先行了君臣之礼,方道:“托陛下的关照,为了照顾臣等待无聊,在偏殿置了好些书,臣随便翻翻,也就把时间打发过去了。”   文帝颔首,这才把目光投向江寄月与沈知涯,沈知涯忙一撩衣袍跪下行礼,江寄月也赶紧见礼。   这是进宫前小春子教过的,所以做起来虽然生疏,但也没有出错。   文帝抬手:“起了罢,赐坐。”   宫人忙搬来圆凳,沈知涯战战兢兢地坐下了,江寄月在那些诸多规矩中感到了些不自在,但除此之外,她都表现得很落落大方。   文帝点了点头,道:“你便是江左杨的女儿?叫江寄月是吧?哪几个字?”   江寄月道:“回陛下,臣妇的名字取自李太白的诗,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文帝‘咦’了声,道:“生你时,你爹爹与你娘当是最恩爱美满之时,怎么还给你取了这样的名字?意头不好啊。”   那句诗是写分离之情,文ᴶˢᴳ帝这样说也没错。   江寄月道:“陛下有所不知,家慈身骨娇弱,有娘胎里带出的毛病,基本是药石罔用,因此越是美满,越是惆怅。于是家父便以此诗告与家慈,就算日后天人永隔,两人的心也是在一块儿的,既然如此,就不算分离。”   文帝看了眼荀引鹤,叹息道:“真是个痴情种子。”   江寄月道:“臣妇幼时也最羡爹娘之间的感情,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时,是爹爹和娘亲让臣妇信了这句词。”   先前还默然不语的荀引鹤忽然道:“此阙词还有句也深得我心,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从前还道戏文里才子佳人一见钟情的戏码庸俗不堪,后来才知只是自己未曾遇上罢了。”   文帝笑了,指了指江寄月:“你像你父亲。”又指指荀引鹤,大约觉得他有些扫兴,“你便罢了,木头人一个,你姑母和你娘为你的亲事操碎了心,你倒还八风不动,如此沉得住气,怎么,上京的贵女一个都瞧不上了,还能与谁去金风玉露一相逢啊?”   江寄月漠然坐着,只当没听见,荀引鹤道:“是臣古板无趣,讨不了贵女们的欢心。”   “你少来。”文帝没好气。   大约觉得自己这个侄儿是真的不可理喻,于是文帝又转向了江寄月:“江先生的事,说起来还是朝廷对不住他。”   原本还冷漠的江寄月听到这话,立刻动容,不可思议地看着文帝,皇帝能主动认错是少之又少的事,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文帝沉默了下,组织语言,宁公公不愿与江寄月相认,那么年少相识这节自然是不能讲的。   于是他只能道:“当初陶都景变法,江先生是写信劝过陶都景与朕,是朕没有听,执意要推行变法。而且说起来,政策是没有错的,只是过于理想化了,才被现实层层阻隔,最后竟然还闹出百姓易子而食的惨剧来。所以这件事,要怪也不能全怪朕与陶都景,应当是整个大召对不住百姓。”   江寄月揪住衣裙,压制住自己的激动。   文帝说得有些艰难:“起初,朕也没有想到江先生会自裁,那阵子朝廷实在太忙了,陶都景的案子审了很久,六部会审之外,还有许多的后患要除,很多烂摊子要收拾。朕发布了罪已诏后更是病了一个月,好歹给自己偷了点闲,叔衡却不能,皇帝倒下了,他这个丞相更得站稳当了才能撑住朝堂。所以那时候,我们上下都有些顾不上江先生。哪里能想到地方上竟然如此欺上瞒下,竟然任由舆论泛滥,加之朕病倒了,便私自揣测江先生犯了朕的忌讳,索性一气把罪名都扣在了江先生的头上,连他自裁这样的大事,居然也是沈知涯入京赶考后朕才知道的。”   叔衡就是荀引鹤的字,文帝能以字称他,两人关系确实亲密。   荀引鹤道:“香积山去京千里,加之陶都景获罪之前,我去信给江先生,他言语间并未露出任何的异样,因此,我也没有多想,加上那几年忙得我时常夜宿文渊阁,于是疏漏了。”   文帝诧异:“你还去信问了?朕怎不知?”   荀引鹤淡淡道:“臣在香积山辩学,叨扰过江先生十几日,于情于理都该问一声,那时陛下宵衣旰食,既然江先生那儿没问题,臣便不想打扰。”   实则是他去信求亲,被江左杨拒了个彻底,他有些难以释怀,更没法把信交给文帝看,让文帝亲眼看他初次暗恋的失败。   江左杨又在信里说他行事冲动,不考虑两家之间的门第之差就敢贸然求亲,若是他当真应了,江寄月该如何自处?究竟是做妻还是做妾?因此把他又骂了一遍。   荀家自然知道江寄月的身世,说实话,在荀家那样的家族眼里,一个太监的孙女,家生奴的外孙女,还不如贫农之女呢。   江左杨不屑于门第之见,所以才愿意抛弃荣华富贵选择私奔,可是他太了解世家的德性了,所以也在信里毫不客气地把他向来看不上的世家风气都训斥了一遍,言语极其得辛辣,让荀引鹤几次三番都读不下去。   他总觉得江左杨指着鼻子在骂他,当真是羞愧至极。   而且荀引鹤也知道只要江左杨还在,他是绝对不会允许江寄月去上京受世家的白眼的,可以说这辈子荀引鹤算是与江寄月彻底无缘无份了。   他当时真是难过得辗转难眠,只能把所有的心思放在政务上麻痹自己。   其实现在想想那阵子以文渊阁为家,大约也是有点厌恶了荀家罢。   这样的信自然是不能让文帝或者皇后看到的,荀引鹤索性就不说了。   幸好时至今日,再追究也没有异议了,因此文帝并未多纠结双方来信的内容,只是满脸惆怅地看着江寄月:“造化便是这样弄人啊,朕知道江先生死了,又留下了那样一封绝笔书,当真是痛彻心扉。”   江寄月的心如鼓点般齐齐跳着:“既然如此,臣妇可否能请求陛下为家父沉冤昭雪?”   文帝叹道:“此事朕与叔衡商议许久,都觉得难,主要是急不得,民心这种东西,不能堵,要疏。老百姓最是实在,谁待他们好,他们就认谁,所以陶都景才会连累了江先生的名声,同理,江先生的名声也要靠他的学生救回去。只有这样他们才会明白,学生怎样,实在与先生无关。”   他道:“这也是为何朕要把沈知涯点为状元的原因,朕对你是给予了厚望的。”   文帝突然望向沈知涯的目光,让沈知涯发懵。   什么叫给予厚望,外放到祁县那种地方去,也叫给予厚望吗?   荀引鹤慢慢道:“都说入了翰林,是半只脚踏入了文渊阁,其实不然,大召开国以来,也有不少三公九卿出自地方官员,他们比起京官,更通民情,也更出政绩,所以做得好,也能高升。”   他目光飞向了沈知涯,像是一把利剑:“因此最开始朝廷想要你去丰县。”   沈知涯脸色刷一下就白了:“什么丰县,不是杞县吗?” 第24章   沈知涯的声音都在颤抖, 看着荀引鹤露出的笑容,只觉头晕目眩。   沈知涯是喜欢江寄月的, 若不然, 他成亲后大可毫无负担地与江寄月圆房,而不用去考虑日后和离后,她不好找婆家的事。   若非外放祁县这件事, 既毁他前程,又会害他的性命,他是绝不会这样对不起江寄月的。   明明在那之前, 他们已经解开心结, 打算好好携手共度余生了。   何况文帝字句里,都是对江左杨的惋惜, 也亲口承认因为江左杨,会尽可能重用他的学生, 换而言之,其实他根本不需要什么荀引鹤, 只要与江寄月维护好关系, 沉得住气在任上做出番政绩来, 要升迁也是很容易的事。   可是看看现在, 一堆好牌让他打得稀烂, 他不仅永远失去了爱人, 也失去了官场上最可靠的依仗。   文帝也很困惑:“什么祁县?从来都是丰县, 没有什么祁县。”   荀引鹤望着沈知涯白了的脸, 淡淡一笑:“是林欢为达成目的,哄骗沈知涯说朝廷外放他去祁县。这样道听途说的消息, 幸好我们状元郎聪慧, 一个字都没信。”   他瞧过来的眼神充满了嘲讽:“对吧?”   简单的两个字, 恍若袖中箭,扎得沈知涯心口疼到滴血。   “是,是啊。”他笑着,却像哭一样难看,他僵硬地坐着,根本不敢看身侧江寄月的表情。   原来是丰县啊。   怎么会是丰县呢?   真是丰县,那该多好啊……   沈知涯的脑袋乱糟糟的,只知道一颗心被悔不当初的情绪折磨得不成样子了。   文帝道:“祁县那儿情况特殊,需得一个铁面无私,能吃得苦的能人去降伏,你各方面都不合适。林欢这样骗你,大约还是因为江左杨,陶都景还在时,他就反对过变法,还说陶都景是香积山书院出来的,不入流,但当年朕心意已绝,他为人奸猾,于是不在明面上反对,只暗地里做些手脚。”   他看向江寄月:“盯上你,大约是因为你是江左杨的女儿。不过你放心,此事朕已经下了死命令,不准让人再提,也绝不能出现在供词案卷之中,除却审案的官员与朕、叔衡,便没有人再知晓了,你的名声是保住了的。”   江寄月道:“臣妇谢过陛下。”   她此时心情也很复杂,原本以为是无妄之灾,可没想到背后有如此牵扯,而江左杨从不和她说这些,她甚至都不知道江左杨给文帝写过信,与荀引鹤也有书信来往。   至于沈知涯后悔的那些,对于她来说早就不重要了。此情应是长相守,你若无情我便休。到底是去祁县还是丰县,都不重要,江寄月只需记得一点,那就是为了自己,沈知涯是真的能放弃她,那就足够ᴶˢᴳ了。   而沈知涯所想的那些,若是被江寄月知道了,她也只会冷笑,借口罢了,不是祁县,也会是别的东西,等哪天沈知涯觉得她又碍事或者有利可图了,还会毫不犹豫把她推出去的。   所以,江寄月现在的心情轻松了许多,连文帝金口玉言都承认江左杨的无辜,那么恢复江左杨的名誉也应该是指日可待的,她也无需依靠荀引鹤,毕竟若是文帝下了命令,荀引鹤作为臣子是不敢不从的。   正这样想着,便听文帝道:“你不用谢朕,该谢叔衡才是,执意要恢复江先生的名誉的是他,说要启用江先生学生的也是他。”   江寄月愣住了。   文帝道:“你可知这次被派去祁县的是谁?凌颂。”   他啊。   那荀引鹤用人可真是大胆。   江左杨形容凌颂的脾气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他还在香积山读书的时候,江寄月就不大敢到他面前晃,就怕哪里惹得他看不顺眼了。而一旦他看不顺眼,无论是谁,他都敢骂。   后来入了官场凌颂也始终没有改掉这个脾气,做言官的时候,把能骂的不能骂的,都骂了一通,但就算这样,还只是被罢官还乡,不得不说是个奇迹。   荀引鹤怎么会力排众议,想到用他呢?   荀引鹤道:“臣翻过在册的所有官员的简历,祁县地贫多山,不适合耕田,但却很适合种茶叶,正巧凌颂祖籍盛产龙井,可以带祁县的百姓另辟生计。他为人清正,又是贫苦人家出身,吃苦耐劳,是可以长久地在祁县待下去,要知道祁县那种地方,短时间是不适合更换县令太勤的。况且他行事公正,不畏强权,地方豪强最怕得就是这种人,届时等镇南王平定匪乱后,留给他一小支军队差遣,臣想祁县的民风再剽悍,也能治得了了。这便是用凌颂最重要的一点了,他为人中直,给他军队,朝廷能放心。”   每一节都想得很稳妥,而且都说凌颂脾气臭,简直到了人嫌狗憎的地步,但荀引鹤偏能从中看出不一样的优点,还能用得这么恰到好处,如此可以看出,荀引鹤是相当知人善用的,绝不是沈知涯口中那种仗着出身高,所以能轻松身居高位的世家子弟。   不过想想也是,陶都景的变法留下了这么大的烂摊子,若荀引鹤没有点本事,文帝也不至于在这个时节破格提拔他为相。   江寄月向来很看得起能为万民谋福祉的人,因而内心对荀引鹤的厌恶憎恨少许减了些。   而沈知涯就不这样想了,他做什么先想到的总是自己。   他想过朝廷会派兵平乱,但没想过竟然是镇南王亲自率军前往!   如此一来,什么样的匪乱平不下来?   所以去祁县不仅毫无生命之忧,朝廷还会额外开恩,留一支军队给县令,这岂不意味着在祁县那地界,县令就是说一不二的土皇帝了?就算府君来了,也要因为这支军队而格外给些脸面,到时候简直要威风疯了。   而且祁县那地方被匪患侵扰,民不聊生得很,只要好好干,是很容易干出政绩的,之后三年一考时,拿个优级,就可以升迁了,而且一定会被升到一个很好的官位上去,速度也绝对要比那些太平县的县令快。   如此说来,这祁县不仅能去得,而且还是个很好的去处,就算林欢说得是真话,也完全没有问题,他怎样都不应该把江寄月交易出去。   沈知涯此时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笑话,也不知道在荀引鹤眼里,他是多么得自作聪明。   而荀引鹤明明什么都知道,偏偏单挑一切尘埃落定时说出来,沈知涯觉得他就是故意在自己身上捅刀的。   沈知涯越是鲜血淋漓,他就越是高兴。   文帝听着荀引鹤的解释,虽然不是第一次听了,但仍旧听得频频点头,又对江寄月道:“别看天子掌握大权,政令出一,很威风的模样,可要政令推行得好,最紧要的还是要知人善任,这点朕不如叔衡,因此要恢复江先生的名誉,还是要看叔衡。”   荀引鹤道:“丞相乃百官之首,便是羊群中的牧羊犬,替陛下管理群臣乃是臣分内之事,臣这点本事能为陛下分忧,是臣的荣幸。”   “你啊,又来了。”文帝无奈笑笑,“都说了,你我叔侄之间,不必如此区分君臣,今天又不是与外臣见面,不过是私下话些家常罢了,何必还如此。”   荀引鹤道:“君是君,臣是臣,陛下愿意看重臣,是臣的殊荣,臣却得恪守本分,万不能僭越,否则就是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文帝摇了摇头。   江寄月瞧着荀引鹤心情很复杂。   她是彻底明白了,荀引鹤与文帝有叔侄情分只是最不要紧的一层,在陶都景变法失败后,文帝很需要一位能臣替他整顿山河,这既是在生前洗刷掉变法失败的耻辱,也是为了在百年后还能讨个贤君的名誉。   文帝既然如此对荀引鹤寄予厚望,那么就绝不会为了她,而自断左膀右臂,反而更有可能为了掩盖丑闻,把她给处理了。   因此告御状这事是绝无可能了。   而且要为江左杨平反名声这件事,虽则文帝上心,但还是绕不开荀引鹤,若他不想做,也有的是办法,比如绕过江左杨的学生举荐别人,所以这个头还是要低。   荀引鹤说得没有错,进宫一回,更能掂量得清楚自己的斤两,也更能明白自己该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才是最正确的。   这一回面圣,倒是面得久了,出来的时候金乌已经开始西斜。   荀引鹤对江寄月道:“待会儿去我那。”   是陈述句。   在见文帝面前江寄月就已经妥协了,荀引鹤知道她没可能再改变这个主意了。因此不需要询问,直接就替江寄月做了决定。   江寄月沉默着,半晌方道:“你真的能为爹爹恢复名誉?”   荀引鹤道:“不骗你。”   江寄月便不说话了,她的影子斜斜地被夕阳拉长,贴在红墙上,也成了这重重宫阙中塌肩缩头的一员。   而沈知涯不说话,纯粹就是没脸。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江寄月,可若是什么都不说,又觉得很不甘心。   就在他纠结之时,荀引鹤转过头来:“沈公子便辛苦些,自行回去罢。”   柿子巷离皇宫实在远,走回去不知要走多久,可是沈知涯面对荀引鹤,向来都说不了一个‘不’字。   即使荀引鹤当着他的面,毫无顾忌地带走江寄月,即使他已经察觉到了荀引鹤对他的敌意,他依然只能点头应下。   荀引鹤道:“天色还亮,我便不提醒沈公子路上小心了。”   那时的沈知涯还没有听出荀引鹤话里的意味深长。 第25章   车厢宽阔, 但因为存在感极强的荀引鹤,仍然显得逼仄起来, 江寄月几乎是贴壁坐着, 脖颈僵硬地抬着,看着对面的窗帘随着马车晃动飘起又落下,光影明暗变化着。   荀引鹤在斟茶, 青绿的茶水注入成窑五彩小盖钟中,淅沥的声响像是条长而韧的细线,一点点把江寄月的心缠绕而后提了起来。   他素白的手把茶盏递了过来:“方才说了那么多话, 也不见你吃口茶, 渴了吧?”   江寄月低头道谢,接过了茶盏, 即使她现在确实感到口干舌燥,可沈知涯给她的汤面里下药的事给她留下的阴影实在太大, 这些天便是宿在沈家,她也不愿吃沈母做的饭, 都是用自己的私房银子去街上买吃的垫肚子。   沈母做的饭都不敢吃了, 何况是荀引鹤的茶。   于是江寄月便只是用手端着那盏茶, 没有点喝的意思。   荀引鹤道:“若是不想喝, 便放在桌上, 马车行进时难免有意外发生, 若是茶水泼到手上烫伤了就不好了。”   江寄月如释重负般把茶盏放在了小几上。   可是放下之后她又开始后悔了, 其实该喝点的, 若是这茶盏里下了药那更好些,有药效推波助澜着, 晚上的时间也不会太过难熬了。   于是她重新望向茶盏的目光变得渴望起来, 可到底还是没有去拿, 因那样的场景再来一次,她也有些怕自己会受不住。   江寄月这般犹豫踌躇,荀引鹤都是看在眼里的,稍一沉思,他倒也明白过来了,道:“这茶水是干净的。”   他端起那茶盏,自己先饮了一口,复又给江寄月倒了盏:“若你再不肯信我,与我同吃盏茶,我倒也不介意。”   江寄月当然不想和他共饮一盏茶,深怕他喜怒无常改了主意,忙端起新倒的茶喝了口茶。   渴了一天的嗓子终于有甘冽的茶水润一润,江寄月没忍住,又多抿了两口。   荀引鹤见她两手端着茶盏,小口小口抿茶的样子,实在是像又白又软的垂耳兔子扒着水碗喝水的模样,因为实在被可爱到了,所以从喉咙里发出低低地笑来。   他问道:“晚间想吃什么?”   江寄月一点胃ᴶˢᴳ口也没有,她只想快点完事,然后让她早点离开,便道:“我吃烧饼就好。”   烧饼解决起来快,不会占太多时间。   荀引鹤收了笑:“吃了两天烧饼还吃,也不怕噎嗓子。”   荀引鹤平白无故又怎么会知道她连吃两天烧饼,必然是侍剑和他说的,侍剑虽说是负责照顾保护她的,但也是帮着荀引鹤监视她的。   江寄月便觉得没意思起来,道:“你决定罢。”   荀引鹤道:“就没有其他想要吃的?”   “我说了我想吃烧饼,你不同意,那就没有必要问我了。”江寄月侧过脸去,“你决定罢。”   她的语气很平静,不像是在生气,但那副模样,显然也不是很想与荀引鹤说话的样子,所以她还是生气了。   荀引鹤道:“你这两天只吃了烧饼,都是些面皮子,也没有菜蔬果肉,这样对身体不好,等下次我再买烧饼给你吃。”   他给江寄月解释,但江寄月态度依然说不上热络,甚至有些敷衍:“都听你的。”   荀引鹤思索哪里出了问题,他们方才交谈不算多,照例来说惹不到江寄月才是。   可江寄月生气分明不是因为荀引鹤哪里惹得她不高兴,纯粹就是得跟着荀引鹤走这整件事都让她不舒服,自上了马车开始,她就知道自己得像个物件一样任人摆弄。   这种自我的失去让江寄月全身的戒备都竖了起来,她不安又惶恐着,像是即将到达阈值,只差一根火柴就能点燃的火药桶。   而荀引鹤看似给了她选择的权利,又说一不二地把她的选择抹去,让她更进一步意识到自己就是只被荀引鹤猎到手的兔子,即使荀引鹤愿意给她自由,但活动范围的直径由他手里的牵引绳决定,他若是不高兴了,完全可以收回。   这又算什么自由。   因此那瞬间,江寄月的怒气才鼓胀起来,既然不想听她的,又何必如此假惺惺呢?   可是想到江左杨的事还有求于荀引鹤,于是江寄月只能把才起的怒气又按压了回去,换成一副貌似好脾气,实则敷衍扫兴至极的模样。   荀引鹤道:“那便叫人送烧饼过来,另外再叫桌席面。”   他很快就妥协,但江寄月仍旧无动于衷地坐着,像是没有听到,但更像是不在乎。   荀引鹤终于有些忍不住,敲了敲身侧的位置:“坐到这儿来。”   江寄月下意识就拽住了底下的坐垫,显然是抗拒的,但荀引鹤的声音清晰得极有穿透力:“我坐过去也可以。”   于是江寄月只得不情不愿地起身,正当时,马车一个急停,她猝不及防一晃就要往后摔去,荀引鹤眼疾手快,箭步迈来,扶住江寄月的腰身把她顺势揽进怀里。   江寄月贴在他的胸口,能听到他强健有力的心跳声与说话时胸腔低沉有力的共鸣,他问御者:“怎么了?”   御者答:“无碍,只是忽然蹿出个孩子。”   荀引鹤“唔”了声,倒也没有太责怪,抱着江寄月坐了下来。   江寄月坐稳了身子就想推开他,但荀引鹤握住了她细弱的手腕,低头问道:“怎么不高兴?”   江寄月反问:“我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荀引鹤顿了顿,道:“今天听到了些关于江先生的事,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这话倒是直中江寄月的命脉,让她一下子就忘了身处的环境,沉思低吟了起来。   问确实是想问的,无论是文帝还是荀引鹤口中的江左杨都那样陌生,可是问了后,荀引鹤愿意与她说真话吗?   江寄月不确定,于是模棱两可地问道:“你知道爹爹多少事?”   荀引鹤想了一下,如实道:“并不多,我与他只在香积山辩学时见过,其他的,都是些道听途说罢了。”   江寄月瞬间意兴阑珊起来:“哦。”   这么点交情,能知道些什么呢,荀引鹤突然抛出这个问题,恐怕就是为了哄她在怀里多待些时候,江寄月醒悟过来,想要重新坐直了。但荀引鹤按住她的肩头,不叫她动一丝一毫。   江寄月心一沉,却也知道自己的用处,于是闭上眼睛,打算忍一忍,熬过去。   但荀引鹤的声音从头上传来,只是问她:“阿月,你还记得多少我在香积山上的事?”   终归是不甘心的,江寄月竟然会把他忘了个这么彻底。   江寄月有些忍无可忍,道:“相爷还是莫要叫我阿月了。”   荀引鹤道:“为何?”   江寄月道:“那是亲近之人唤我的昵称,相爷叫不合适,还是直呼我大名比较妥当。”   荀引鹤握住江寄月肩头的手紧了紧,脸上却是不怒反笑,道;“沈知涯都叫得,偏我叫不得?”   江寄月的肩头被他握得疼,她却不愿与他低头求饶,只道:“再不济,他与我也是拜过堂正儿八经的夫妻,与相爷比起来,自然是更亲密些。”   荀引鹤觑着江寄月的脸色,那嘲讽虽然淡,但也足够刺眼,让人不能轻易忽略。   他轻轻一笑:“罢了,沈知涯叫过的昵称,我也不愿叫,往后我叫你‘卿卿’便是了。”   江寄月不是没有读过书的人,自然明白是何意思,几乎是立刻炸毛:“我不允许你叫我这个,你不要脸!”   荀引鹤这才称心如意起来,道:“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①”   江寄月的脸当真是红了又红,过了好会儿,才憋住声来:“这名字你还是留着唤你房里人罢。”   荀引鹤也三十了,与他同龄的人,孩子都满地跑了,偏他还不知道放尊重,什么‘卿卿’的胡乱叫,也该叫外人看看素来一本正经的荀家家主私下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荀引鹤却道:“我房里除了你之外,没有其他人了。”   江寄月漠然道:“现在没有,以后总会有的,上京这般多的贵女,总有一位能与相爷喜结连理。”   荀引鹤才起了点的好心情便又都散尽了,他正色道:“我早与你说过了,不会有旁的人,只有你。”   江寄月才要说话,荀引鹤许是料到她说不出什么动听的话,只会气自己,于是便竖了食指点在她的唇上,江寄月一下子噤声,只觉唇瓣处微有麻意,全身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在那处,只怕荀引鹤又在马车上乱来。   但荀引鹤并没有,他只是换了个话题道:“方才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   江寄月回忆了一下,才想起荀引鹤的问话,她一时没有理解过来道:“大多是记得的,怎么了?”   怎么了?   这三个字,茫然中透着点无辜,原本就很能说明点问题了,荀引鹤喉结上下微动,道:“那你还记得我些什么?”   江寄月反应过来了,大约是荀引鹤无聊了,光是要人不够,还要与她调情。   有时候男人也真是奇怪,两人究竟什么关系心里一点数都没有,总以为自己魅力大到可以降伏女人,在利益纠葛外培养点感情,好让自己能享受点崇拜与爱意。   江寄月诚恳地问道:“相爷想让我记得什么?”   她这么一问,荀引鹤就知道她又想歪了,开始不自觉阴阳怪气起来,以前大约是因为他是客人,江寄月待他总是客客气气的,所以荀引鹤一直没有发现她脾气挺大的,跟个小祖宗似的,但凡自己看不惯的,总要挑剔两句。   于是荀引鹤只能带着不解风情的江寄月慢慢回忆:“还记得我们初次相遇的场景吗?”   金乌沉在清冽的溪水中,泛起鱼鳞般粼粼水光,细白的腿淌过溪水,水光在身后漫成金灿灿的鱼尾,她却一点也没有自觉,裤腿挽到膝盖处,在溪水中放肆地踢水,泠泠一串水珠颗颗映着金色的浮光,如梦似幻。   她站在飘扬的水珠中,青丝挽成长辫挂在肩头,阳光落在发丝上,眼眸中,鼻梁上,像是披上了一层柔和的纱,那些金色的水珠落在她身上,溅开四散的光芒,她在光芒中弯眉笑起来。   有小孩叫她:“阿月姐姐,把水踢得再高点!”   她道:“还玩?鱼要跑没了,你家知涯哥哥今晚就喝不上鱼汤了。”   可话这样说着,她却仍旧踢起水来,明明已经是个小少女了,换作荀家的姑娘早就规规矩矩地学了礼仪,举止之间动静有方,女工也练得出神入化,甚至连双面绣都能小小地绣上一幅了。   可她,偏偏还能与几个半大的的小子玩得开心,在一条无聊的小溪中,把无聊地踢水游戏玩得兴高采烈。   这样得不守规矩,不成体统,可玩的人高兴,看得人也很高兴。   江寄月想到此处,终于想起来了,神色也略有些尴尬:“我好像踢了你一身水,对不起啊,如果你还没放下那件事,我再跟你道歉。但当时我也跟你道过歉了,为了补偿你,我也没再捞鱼,陪你上山了。”   她看着荀引鹤的神色:“我以为那件事已经揭过去了,你总不至于是ᴶˢᴳ因为还怪罪于我,才这样对我吧?”   也没准,他们这些做官的也不知道有什么毛病,林欢能因为江左杨找上她,同理,荀引鹤也能,否则没道理他们这次相逢时,荀引鹤还特意提醒她,当时是她把他带上山的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来。   荀引鹤听她说完,一脸无奈地重重叹了口气。 第26章   至少在江寄月看来, 她与荀引鹤的初遇充满着尴尬与愧疚。   那时盛暑尚未来,但天气也渐热, 她无聊时便会在溪边坐着, 给沈知涯捞点鱼回去改善伙食,或者就与村里的孩子玩水。   原本是没什么的,村里的人都长眼睛, 见他们踢水踢来踢去,都会绕过去,两不打扰。   谁承想, 也不知从那儿冒出一个书生, 一袭白衣,初初一看, 确实如清风霁月,就是脑子不大行, 不知道回避不说,居然就这样站在溪边看住了, 于是江寄月一个没留神, 抬起一脚, 就把水踢到了他的脸上。   就见那水从他的发梢处挂了下来, 流过卷翘的睫毛, 如玉的肌肤, 挺直的鼻梁, 又往下巴处去, 眼见就把那件衣料一看就不菲的直裰打湿了。   江寄月自知闯祸,那些孩子早就吓得作群鸟散, 江寄月作为孩子王, 也是孩子堆里唯一的大人, 只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这位公子,实在对不住,我一时没留心,未曾注意到公子,让公子湿了衣裳。”   她还未走到眼前,书童便惊慌失措地叫了起来:“你给我站住。”   江寄月困惑地望过去。   书童脸都红了:“哪来的乡野村妇,衣冠不整也敢见我们公子。”   荀引鹤皱了皱眉头:“侍墨。”   那书童听话地闭了嘴,但望着江寄月的目光却是一脸的嫌弃。   江寄月低头瞧了瞧自己,她不只裤腿挽了起来,袖子也挽着,露出一截白藕似的手臂,除此之外,除却身上落了点水,布料湿了外,并无不妥之处。   可大约这点随性在某些规矩大的人家眼里,便是割头一样地难受了。   江寄月斜眼看向荀引鹤:“公子是读书人?”   荀引鹤道:“在下约略读过些书。”   江寄月转而看向那书童:“你家公子念书,想必你在旁研磨侍书,也略通些笔墨了?”   书童听了,倒是有些自傲。   荀家以诗书传家,简直到了苛刻的地步,像书童这种需要跟着荀引鹤在外走动的,也是要一起上学练字,不求学深,只求随手写得字能唬住人。   于是书童有些得意地道:“确实略通些文墨。”   跟着荀引鹤这一路游学过来,书童多少次因在那些轻蔑他的人前露过一手好字,而技惊四座,他早已飘然。   江寄月道:“那我便问你,何为乡野?何为村妇?”   书童道:“衣冠不整,礼仪不正,为乡野,村妇乃是你的身份,说明你粗鄙不堪,竟与光天化日之下,与几个男童在溪水中嬉戏。”   江寄月道:“昔时嵇康在柳下打铁,袒胸露乳,是衣冠不整。钟会拜见他,他不闻不问,只顾打铁,唯离去时,他问之,来从何处来,去从何处去,便默然无语,再无待客之意,是为礼仪不正。阮籍醉酒后,睡在邻家妇人脚边,是为不顾礼节,粗鄙不堪。不知在你眼中,嵇康与阮籍可否能共分乡野村夫之名?”   书童被噎了个着。   同样性质的事,功成名就之人做就是放浪形骸,别有风骨,他得有多大的脸才敢指责竹林七贤之二的两位?   向来无往而不利的书童败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少女身上,虽则不服气,但因为没本事回话,所以只能闭嘴。   江寄月露出了一个俏皮中带着些得意的笑,她没有注意到的是,一瞬间,荀引鹤眼中也露出了点笑容来。   他问道:“这是家仆,近来有些疏于管教,在下替他向姑娘道歉。”   江寄月道:“你替他道什么歉?多大人了,自己犯了错还不知道自己承担,羞不羞?”   书童本来就被噎得难受,又被江寄月说了句,更是觉得没脸,只好作揖给她道歉。   荀引鹤道:“既是在下的家仆,在下疏于管教在先,替他道歉是应当的。”   他脾气好,讲道理,加之一张脸确实生得俊俏,让江寄月很快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原是我没有注意你在这儿,才泼了你一身的水。”她从腰间解下手帕,递给荀引鹤,“你先擦擦。”   那手帕上什么多余的香味都没有,只有淡淡的太阳味道,那是蓬勃而又灿烂的生命力,是荀引鹤在四角的围墙和严苛的规矩中从未闻到过的味道。   他擦去了水珠,却有些难以把那块帕子归还给江寄月了。   荀引鹤攥着帕子,问道:“请问姑娘可知香积山书院该怎样走?在下似乎在这山林里迷路了。”   江寄月背着手问道:“你是来找爹爹求学的?”   荀引鹤方才知道眼前这位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少女就是江左杨的女儿。   他不由地点了点头。   江寄月道:“好吧,我弄湿了你,我与你道歉,作为补偿,我带你去找爹爹。”   她拍拍手:“过来吧。”   荀引鹤左右看看,这儿既没有石桥,也没有渡船,过去,要如何过去?   荀引鹤活了这么大,虽则在外也游历了几年,但也得时刻谨记维护住荀家的脸面,不曾做过放肆的事。   白衣胜雪的世家公子哪样那么好当的,有的只是处处一丝不苟地遵守着礼仪规矩,连每次吃茶时手臂抬起的角度都要力求完美才行。   所以江寄月忽然之间如此不讲道理的,如一头小兽般撞了过来,无视他那身并不适合上山下水的白衣长袍,略带娇蛮地向他招手时,荀引鹤内心少有的慌乱了。   他很想告诉江寄月,行李中只剩一件干的白衣了,他还要省着在香积山书院露面时穿呢,为了拜见江左杨时体面些,这件绝对不能再弄湿了。   但江寄月才不管,道:“你是赶着了,这段溪水不深,才到膝盖,完全可以淌过来,你要找石桥和摆渡的阿公,还要走好几里地呢,多麻烦。”   荀引鹤犹豫着,想说这件事不麻烦,就见江寄月比划着道:“你把长袍撩起来挂在腰带上,然后把裤腿卷起来,就像我这样。”   她弯腰演示如何才能把裤管卷上去,白皙的肌肤一寸又一寸露得更多了些。   荀引鹤的耳朵红了,他不自在地微微别开眼,道:“在下知道了,姑娘不用演示了。”   他说完时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有些后悔,但事到如今也没了法子于是只能按着江寄月所说,把袍角撩起来挂在腰带上,光是这一步就很要荀引鹤的命了,他从没有这样不成体统过,即使已经挂好了,但望了一眼又一眼,还是没忍住想把袍角取下来。   江寄月却忽然凑上来:“你会不会?不会我帮你。”   眼前陡然放大的一双小鹿眼水亮无比,疑惑中带着些懵懂天真,就像坠入凡尘的精魅。   她大约是不会在意那些凡俗礼节与所谓的体面风仪的,荀引鹤脑海里忽然就冒出这样一个荒诞的想法来,但他的动作比脑子更快些,在他回过神来时,已经把两只裤脚都挽到了膝盖上,露出修长的腿来。   江寄月问道:“你会不会凫水?不会的话,我牵你过溪。”   荀引鹤诚实地摇了摇头。   江寄月便把手送到他面前,荀引鹤顿了一下后,还是搭在了上面。   他极有分寸,两人只是指尖相碰,可即使如此,也让少于姑娘接触的他有些不自在起来,总觉得那点肌肤如火烧般,汗水腻了一手。   江寄月却嫌他慢吞吞的,这个也要顾,那个也怕,并不爽利,于是也没征求他的意见,直接握住了他整个手。   小小的手握着他宽厚的手,荀引鹤觉得这个场景过于荒诞诡异了,但江寄月的声音随之传来:“溪里有鹅卵石,可能有些滑,你走慢些。”   是要下水了。   荀引鹤收敛神思,赤脚入水,溪水的寒意从脚心刺骨扎上来,他打了个寒噤,但江寄月面色平常,显然是很适应这种水温了。   江寄月牵着他往前走去,水在他的腿边漫漫地浮着,有什么东西在心头也随之荡漾了开来。   他看向姑娘的后脑勺,看向金光灿烂的一切,溪旁的树荫也倒映在溪水里,荀引鹤感觉自己走过了一整个春天。   他不由出声道:“溪水这样舒服,怪不得姑娘喜欢玩水。”   江寄月觉得富家公子的心血来潮是件要命的事,于是好意提醒他:“劝你不要胡乱下水,水里有水蛭,长得丑不说,还会附在你身上吸你的血。”   荀引鹤有些一言难尽:“那姑娘还下水?”   江寄月道:“你也说了,溪水舒服,所以我喜欢下水玩。”   荀引鹤道:“姑娘就不怕水蛭了?”   “怕啊,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江寄月道,“总不能因ᴶˢᴳ为我想玩,就要把溪里的水蛭都杀光吧,这里也是它们的家,它们千百年以来都住在这儿,我有什么资格赶走它们?”   她说得理所当然,没有意识到话语里的平和自然是多么的有力,连荀引鹤都感觉他内心中沉默依旧的堂鼓就这样被江寄月狠狠敲响了。   那天连风都没有,山林溪流都是安静的,没有人能听见荀引鹤胸腔中响亮激颤的鼓声,只有他自己,被敲得耳鼓膜震动,头晕目眩,像是走进了另一层浮光幻影中。   这便是荀引鹤眼里的初遇,与江寄月记忆里充满尴尬的意外不同,只有水色溪光,一半绿荫,一半灿金,江寄月牵着他,像是走进了永恒之中。   当荀引鹤把这些说给江寄月听时,那些心动因为荀引鹤过于害羞而难以启齿,最后化成了一句:“那时起,我便觉得你是个很难得的姑娘。”   即使都矜持到了这一步,江寄月仍旧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来看着他,道:“相爷的童年是枯燥乏味到什么地步,怎么连淌个溪水到今天还念念不忘?”   江寄月倒也不是不解风情,只是要谈风月,也不该轮到她与荀引鹤这样的关系,因此哪怕荀引鹤把这事讲得再动听,落入她耳朵里,也觉得荀引鹤不过是富贵花见多了,一时见了清雅俏丽的丹桂而新鲜得看迷了眼。   等把玩几个月,这点新鲜劲过去了,自然就能明白鲜花着锦才是与他最相衬的,丹桂还是太素太无趣了,抛之脑后眨眼就能忘。   可无论江寄月内心是如何想的,荀引鹤听来就是觉得她不解风情,有些吃味,不由问道:“你这样的人,当时是如何喜欢上沈知涯的?”   荀引鹤当真是好奇又嫉妒,沈知涯那样的烂人到底凭借着什么,让石头一样的江寄月动了心,得到了她完整的爱意。 第27章   江寄月听问, 却是垂头默然,慢慢地想从他怀里起身, 与他拉开距离, 道:“这样的事,相爷问着似乎不大合适吧。”   她虽则点头跟了他,但心里那把尺公正明亮, 把两人之间的距离一寸寸量好,一点也不愿意荀引鹤逾越。   很有几分你便是得到我的人,也得不到我的心的骨气。   荀引鹤细细打量了番她的神色, 嘴角勾起一个微妙的弧度来:“无妨。”   左右他们来日方长, 此时不愿说,往后总有一日是愿意说的。   马车停了下来。   荀引鹤道:“下车罢。”   仍旧是上回的院落, 今日江寄月总算可以见一见这夺走她清白,让她一脚踏入深渊的府邸究竟是如何庭院深深, 关锁情缘。   荀引鹤还指给她看:“我另外分了个院子给你们住,等你们都搬来, 你住在后院里, 穿过角门就能进来了, 这儿清静, 再不怕被人发现了。”   倒是把偷/情这事安排得明明白白, 滴水不漏。   江寄月没答话。   荀引鹤牵着她的手进了去, 又道:“这是我的宅邸, 平日只安排了几个仆从伺候, 荀府不知情,你放心。”   江寄月这才出声道:“我没什么不好放心的。”   荀引鹤知道她仍旧没怎么相信自己, 这也在情理之中, 日久见人心, 她以后总能明白的。   开间桌子上已经放了桌席面,连江寄月要的烧饼也都在了,荀引鹤道:“这些饭菜也是干净的,我一样样先吃给你看。”   荀引鹤说这府里是有仆从的,但江寄月并没有见到,那些幽灵般的仆从负责收拾打扫,不在主人家前露脸,如此安排是害怕走漏风声,暴露痕迹么?   江寄月道:“便是没有那种药,我也想和你讨点来吃。”她不知道沈知涯是从哪里弄来的药,但他们男人么,总是有渠道的,因此一双乌亮的眼眸望着荀引鹤,“相爷能成全吧。”   那晚上因为有药效,也算是宾主尽欢了,荀引鹤要她是为了享受,江寄月不觉得她木头一样躺着,荀引鹤还能从她身上尝到什么乐趣,所以她认为荀引鹤一定会给她的。   但荀引鹤的颌线慢慢收紧,好会儿才道:“我这儿没有那种脏药。”   江寄月道:“没有就去买。”   荀引鹤道:“我不知道去哪儿买。”   其实是知道的,世家大族的烂事远比江寄月所能想象出来的还要烂,所以很多三教九流、歪门邪道之事其实荀引鹤都是懂的,但正因为懂,所以越发守身持正。   直到江寄月让他昏头破戒。   江寄月瞧着荀引鹤思索着他的意思,她不信沈知涯都能搞来的东西,荀引鹤会没有办法买到。   他不愿意,自然就是不想让她吃药了,大约是觉得没玩过清醒的她,所以想试一试?   江寄月不大确定,可如果让清醒的她和荀引鹤同床而卧,她是真怕自己会吐一床。   她的目光扫向了那桌席面,幸好上面备了壶酒,也不知是白酒还是黄酒,哪怕是果酒也无碍,左右她酒量本就差得一塌糊涂。   于是江寄月没有再说什么,入了席。   荀引鹤见她不声不响就自觉入了席,却没有半分的高兴,江寄月所表现出来的冷淡与抗拒让他如坠冰窖,他试图与江寄月解释清楚:“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暂时不碰你,那日也是因你被下了药,我才碰你的。”   江寄月真觉得荀引鹤会说话,那个‘暂时’加得巧妙得恰当好处,足以让她放下戒心,也给自己留足了余地,哪怕有一日‘不小心’碰了她,也不算失约。   何况房门一关,床帐一放,只剩了两人,荀引鹤真要翻脸她也毫无办法,那天就尝试过了,她打不过他,荀引鹤要压制住她完全是轻而易举的事。   于是江寄月只是笑了笑,没说信,也没说不信,手却已经伸出去拿酒壶了。   荀引鹤还在看她,江寄月不想他再多话生事,先倒了一盏酒抵给他,再为自己倒了盏,酒水注入杯盏中,江寄月知道是热黄酒,比果酒刺激,她微微放下心来。   江寄月端起酒盏抬手敬荀引鹤:“小女先谢过相爷愿意为家父伸冤平反。”   没等荀引鹤反应,便一饮而尽。   江寄月是吃不惯酒的人,那口下去,觉得喉咙辣辣得疼,脸立刻烧红了起来,反应极大。   她再要倒酒,荀引鹤便握住酒壶,不让她再吃了:“再吃你就要醉了。”   他把筷子递到江寄月手边:“空腹不能吃酒,会损伤脾胃,先吃点菜。”   一盏黄酒下去,四肢立刻暖软起来,江寄月握筷都觉得没力气。   荀引鹤便为她夹了筷羊皮花丝,江寄月却不想吃,她还没醉,还能把荀引鹤的眉眼看得细致,就该再多吃两盏酒。   于是把筷子扔下,又去拿酒壶,那壶酒被荀引鹤随手放到他那侧去了,江寄月手撑在桌面上踮脚去取,荀引鹤偏要和她作对,眼看就要碰上了,又随手把酒壶放得更远。   江寄月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似乎想不到人居然能无耻到这地步,转而看向荀引鹤的目光充满了控诉。   荀引鹤沁凉的手覆上她的眼眸,唇凑到她耳边,道:“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江寄月迟钝地眨了眨眼,睫毛轻轻麻麻地擦过荀引鹤的掌心,像是不经意地撩动。   荀引鹤那只空着的手已经揽住了她细软的腰,把她抱了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那只抱她的手臂随之就成了扣住她自由的枷锁,江寄月的脚在空中踢了下,荀引鹤索性把她的鞋袜都脱了,白皙圆润的脚便这样暴露在空气中。   江寄月蜷缩着脚趾,想把赤足藏进裙下,但荀引鹤把她揽得更紧了,他道:“不要动,先吃饭。”   桌边就有盥洗的水盆,荀引鹤给他自己洗了手,又给江寄月洗手。   十指嵌入江寄月的指间,用皂角慢慢地替她清洗干净,一双手被他揉捏来揉捏去,这下连吃酒后脑子变得极为迟钝的江寄月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她道:“我自己可以洗。”她似乎很气愤,荀引鹤竟然把她当孩子照顾,“不用你帮我洗。”   “是,你会洗,但你不乖。”荀引鹤眉眼沉稳,纹丝不动,“既不肯好好在我腿上坐着,也不肯好好吃饭。”   江寄月道:“我为何非要听你的?”   荀引鹤道:“因为这样对你好。空腹喝酒伤脾胃,饭前不洗手,不干净。”   他板着眉眼训她,似乎当真是因为这点小事,江寄月的脑子卡顿了一下,她没想起来究竟是因为什么事,醉酒忘愁是真的,但她还记得她不想看到荀引鹤这张脸。   于是她道:“还不是因为你在,如果没有你,我才不喝酒,我可讨厌喝酒了,娘死后,爹爹就总是喝得烂醉,还要我给他收拾。”   她想了一下,突然想起一件往事来,“有一次他喝醉了酒还非要上山,结果栽进山下的溪流,要不是有人陪着他,估计就变成一条水鬼了,所以后ᴶˢᴳ来我跟他说,要是再敢喝醉,就罚他扫书院。他忍不住,我就说我不喝,给他做榜样,他说我欺负他,我本来就不喝酒,算什么榜样,有本事我喝酒后又戒酒。我才不上他当,我也喝酒了的话,就没人下山去接他了,他什么时候变成水鬼都不知道。”   她越说越惆怅,到后面哭了起来:“我不喝酒的。”   小时候江左杨拿筷子沾酒逗她不算,印象中,江寄月吃酒的次数屈指可数,连当时成亲的合卺酒,沈母为了照顾她,都在酒里掺了大半的水。   喝醉的更只有两次,一次在梅香小院,一次在这儿。   荀引鹤哄她:“我们以后都不喝酒了。”   江寄月还记着仇:“那你别出现在我眼前了。”   荀引鹤沉默了下,道:“这不可以。”   江寄月呜呜地哭了起来:“我还得喝酒,酒好苦好难喝啊,为什么爹爹会喜欢喝酒?”   荀引鹤道:“别哭了,你一杯倒的酒量,明日起来必定头疼,还哭就越发头胀了。”   江寄月道:“你知道我会头疼,你还逼我喝酒,你说你是不是混蛋?”   荀引鹤只得承认:“是,我确实是混蛋。”   江寄月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眼儿通红,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转过头更绝望了:“让混蛋承认自己是混蛋,对混蛋能有什么损失呢,怪不得承认得那么快。”   荀引鹤哭笑不得:“那如果我不承认呢?”   江寄月来劲了,骂他:“做了那么多孽,还不承认自己是个混蛋,你平素到底得多混蛋,才能对道德水准与普通人有南辕北辙的认识?你别不是人,直接就是畜生变得吧!”   荀引鹤发现了,江寄月单纯就是想骂他。   他道:“嗯,你骂得都对,但你也知道让一个混蛋改过自新是基本不可能的事,所以下次别再伤着自己的身体了,这样委屈自己,多不值得。”   江寄月道:“但我不高兴。”   荀引鹤道:“我教你个能让混蛋不高兴的方法。”   江寄月好奇地看着他:“杀了你吗?”   她偏过头,认真的模样,像是她当真仔细考虑过这件事,“可是你身边跟着的侍卫好像很厉害,我应该打不过,我连你都打不过不是?我杀你没机会啊。要不下次等你睡着了,我偷偷捅你一刀?”   她看着荀引鹤的神色,以为他会被吓退,毕竟无论怎样想,身边睡个时刻想杀了自己的人,都是件过于恐怖的事,寻常人应当会立刻辗转反侧,直接把她踹下床,让她赶紧滚才是。   但荀引鹤没有,他淡淡地笑:“告诉你,我的侍卫是十二个时辰贴身守卫的,便是睡觉时,他们也在暗处保护我,若是我死了,你至多只能能再活一个时辰。”   江寄月挑衅地笑:“那好像也不赖。”   荀引鹤也笑:“确实不赖,等日后说起来,我们便是殉情而死,我早早吩咐他们,杀了你后,也不用再另外置办棺椁,直接与我的尸身放同一只棺椁里,如此我们便比寻常夫妻死同穴还要更为亲密,如此一来,无论上穷碧落下黄泉,你都逃不开我。”   江寄月一副见鬼了的模样,半晌,才挤出几个字来:“你个疯子。”   荀引鹤捏着她的下巴,凑上去吻她,呼出的热气与她的气息缠绕着:“所以还是听混蛋一句劝,要想报复混蛋,最好的办法就是摘下他的真心,然后再把他的真心狠狠扔入淤泥烂土中,弃如敝履。” 第28章   江寄月是喝了点酒, 有些醉,却没有醉到神志不清的地步。   因此当荀引鹤吻上来的时候, 她顿时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摆, 只能乖乖地任着荀引鹤予取予夺,每一寸都被他舔吻过去,最后还意犹未尽般含着慢慢地吸吮。   江寄月觉得这个吻漫长到了极致, 在她以为永远不会结束时,荀引鹤才在她唇上啄了啄:“连换气都不会。”   江寄月这才反应过来她憋得很久了,骤然得到自由, 立刻张嘴大口贪婪地呼吸着, 发出些微的喘息声。   她闻言瞪着荀引鹤道:“你还说不碰我,骗子。”   荀引鹤道:“只是亲亲你而已, 不算碰。”   江寄月显然觉得他在狡辩,嘟囔了一句, 但荀引鹤没有听清楚,不过也无妨了, 他捏着江寄月的脸颊道:“你乖乖地用了膳, 我们便洗漱就寝, 安安稳稳睡一觉, 若是不乖。”   他没有必要说完, 言外之意太过明了, 江寄月一下子就了悟, 她要从荀引鹤大腿上下来, 但脚趾点地,触碰到冰凉的地板, 才想起她此时赤着足。   荀引鹤道:“就这样吃。”   他拿走江寄月的筷子, 换了个勺子给她, 一手抱住她,一手往她碗里夹菜。   江寄月忍了忍,还是觉得难以忍受:“你这是把我当小孩呢。”   三岁的稚儿才需要坐在大人的怀里,用勺子喂饭吃,她都多大年纪了,荀引鹤居然还这样对她,他是太想当爹,所以缺个女儿吗?   可两人才差了九岁,他的年纪也生不出她来啊,他要当爹也不该找她。   江寄月的心思太直白,全部在脸上展露无遗,荀引鹤拿起她的勺子:“要我喂你也不是不可以……”   江寄月忙扑上去从他的手里把勺子抢回来:“不劳烦你了,我自己能吃。”   荀引鹤道:“这才乖。”   又夹了筷炙明虾到江寄月碗里。   一顿饭用完,江寄月看到放在桌角已经凉了的烧饼,这才想起她原本是决意不吃席面,只吃烧饼的,但荀引鹤总有法子让别人顺从他的意思。   用完膳,荀引鹤倒是给她穿上了鞋袜,因为在他看来,饭后需要在庭院里散散步消食,方是养身之道。   江寄月哪有那么多讲究,江左杨没出事前,她满山跑,等吃完饭早累得动不了,出阁后,家里没有仆从,万事都要亲自动手,活都忙不完,散步消食这种一听就很讲究的活动,自然与她没什么关系。   但荀引鹤要散步,她也只能陪着散步,此时残月已经从天边升了起来,淡淡的银灰色的一钩弯在雾蓝色的天上,很有几分婉约。   江寄月蓦然想起一句诗来,但觉得当下的氛围并不适合开口,便只是抬头望着月,荀引鹤握着她的手却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江寄月猝然一惊,下意识看向荀引鹤,却撞进他含笑的眼眸里,心里有些不对味,又挪开视线,道:“分明是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   你要含情脉脉,我就来拆你的台,反正就是要时刻提醒荀引鹤他们关系不正,长久不了。   荀引鹤沉默了下,道:“那也是泪湿春衫袖。”   你觉得长久不了,又可知我对你的不舍。   江寄月没膈应到荀引鹤,反而被他将了一军,态度就有些消极起来。   荀引鹤见她不说话,道:“这儿虽是别院,但我隔三岔五也会来此,因此书房里很是准备了些书,你若是无聊,可以来寻书看,左右这座宅子所有的钥匙都给了你。”   江寄月虽然在乡野里野蛮生长,但该学的字一个也没少学,更难得的是,那些世家小姐该学的《女戒》《女则》,江左杨一个字都没让她看过。   她看的书多而杂,大多是江左杨觉得这书写得有几分道理,或者很有趣,就会挑出来扔给江寄月看,也从不问她看没看,又看了多少。   而江寄月在山上跑累了,就带本书爬上树,手枕在脑后靠在树干上随手翻起来。似乎看得很漫不经心,但遇到人为难,诸如侍墨那样的情形,也能随意拈来典故反驳回去。   稀奇的是,荀引鹤也不觉得江寄月该看什么《女戒》《女则》,那太没有意思了,她这样就很好。   江寄月倒是愣了一下:“当真随我看?”   她是很久没有看过书了,自她出阁后,江左杨的藏书就被锁了起来,只有沈知涯要用时偶尔才会去翻翻,听说被虫鼠蛀咬得厉害。她听着都觉得心疼,想把书分了,可是香积山上没了读书声,自然也没有人想要书。   而她呢,为生活所累,哪能再像少女时随性恣意,别说书了,连笔墨纸砚都许久没摸了,有时候实在手痒,就捡根树枝在泥地里划两下。   后来才知道世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也明白了江左杨是个多难得的父亲,离了他,大约也没人纵她如此放肆了,江寄月又害怕被教导看《女戒》之类的书,索性就不提了。   但没有料到荀引鹤会同意她去他的书房找书看,他这样的□□者,难道不是她越蠢越听话越没有思想就越好么?   荀引鹤道:“你是惜书的人,不让你看书,是书的可惜。”   他广交文友,其中多是如侍墨那样的沽名钓誉之辈,对于他们来说,书的意义便是颜如玉和黄金屋,因此略读了几本书就觉得自命不凡起来,靠着卖弄学识挣份前程,若是挣ᴶˢᴳ不到就愤世嫉俗痛骂世道嫌恶,怀才不遇。   荀引鹤看不惯他们,但又因为他们实在人数太多,若是如山巨源般一一绝交尽,就真成了孤家寡人。   万幸是老天爷还愿意让他遇上江寄月,谁能想到一个在山溪间与孩子踢水玩的小少女出口就是嵇康与阮籍呢?   荀家刻意追求的诗书世家,倒是被江左杨与江寄月随手做到了个十成十。   江寄月看着荀引鹤,见他不像是在说谎的模样,于是笑了,大抵这还是荀引鹤面前露出的第一个真心的笑。   她说:“谢谢,那我就不客气了。”   荀引鹤捏了捏她的手背。   两人在院里走了几圈作罢,各自去了耳房沐浴洗漱。   那盏热黄酒带来的酒劲是早散得差不多了,江寄月换上轻柔的亵衣后,看着镜中眉眼水润的自己,做了好阵子的心理准备,这才外披上衣袍,往正房走去。   荀引鹤已经坐在床头了,他取下了玉冠,如丝绸般顺柔的黑发披了满肩,床头的橘色灯火照着,越发衬得他肌肤莹白,眉目温润,是个翩翩君子的模样。   他在看书,床头的小柜上还摞着四五本书,一看就是常翻的。江寄月有些紧张,想迟些时间上床,便与他没话找话:“你在看什么?”   荀引鹤把书皮翻过来看,江寄月几乎觉得自己看错了:“你在看话本子?”   他这样的人,不应该看那种老学究的书么?   荀引鹤把书放好道:“这样的书在府里是禁书。”   江寄月道:“所以你要偷跑到这儿来看?怪不得,这里原来一直都是你用来干坏事的地方,啧,可真没看出来。”   她还站着,没有一点想要上床的意思。可她衣衫单薄,荀引鹤总觉得她要着凉,便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她快些上来。   江寄月的神色僵了一下,若无其事只当没看见。   荀引鹤便道:“是啊,这里确实是我做干坏事的地方。”   他掀被要下床,显然是看江寄月不听话,要亲自去逮她了,江寄月先前被他又亲又喂饭的,很吃过亏,早学会了吃一堑长一智,所以荀引鹤作势掀被,她便迅速地爬上了床。   但仍旧蜷缩在床尾,还假装闲聊拖延时间,她道:“你们荀家过于古板了,在爹爹眼里就没有所谓的禁书,圣人书教立身骨,医药卜筮杂工之类的书是学本领,至于话本子则教人情爱,毕竟人非草木,岂能无情。若是不懂情爱,便与顽石般,活着也没有意思了。”   荀引鹤挑眉:“所以你看了很多话本子?”   江寄月见他聊上了,稍许松了口气,想今晚最好能让她在床尾凑合,便道:“什么《玉匣记》《碧钗记》之类的都看过,一些不大有名的也看,但文笔确实不如前者,男女之间的感情也描述得没那么动人。”   她还点评上了。   荀引鹤不明所以一笑:“卿卿既这般懂,怎么还如此不解风情?”   江寄月才放进被中的脚腕被荀引鹤拽住,她脸色一变,还未及反应过来,就被他往他那侧拖拽过去,她慌乱中去拽被子,可是床才多长,眨眼就到了荀引鹤身边。   江寄月整个人都在锦被下藏着,狼狈不堪,她想要起身,被子却拱起了个弧度,是荀引鹤钻了进来,属于旁人的温度与气息一下子就把江寄月裹挟住,她下意识往床里侧挪了挪。   但没挪两下就碰了壁,再要换个方向,就得窝进荀引鹤滚烫的怀抱中。   荀引鹤道:“卿卿喜欢睡床尾直说便是,我又不是不能陪卿卿。”   江寄月讪讪笑:“倒也没那么想睡。”   荀引鹤道:“无妨,卿卿喜欢的,我们以后慢慢尝试就是了,总而言之,绝不会让卿卿觉得我是个无趣的人。”   江寄月这才后知后觉,《碧钗记》倒还罢了,顶多写了点书生夜爬小姐的窗,两人私定终生什么的,用词还比较含蓄,但《玉匣记》花样就多了,完全属于在淫/词艳/曲中找情节。   这下可误会大了。   江寄月忙磕磕绊绊解释:“只是闲来无聊打发时间罢了,你看我也看游记,可也没打算游历山水啊。”   她顿了顿,大约觉得这话说服力还不够,于是又加了句:“而且书生小姐都正值妙龄,他们那般做,还算情/趣,相爷如此,怕是有点为老不尊了。”   为老不尊。   四个字如晴天霹雳般在荀引鹤心头炸开,他呼吸都滞了滞,才较着劲道:“你放心,我一定努力,不让你觉得我‘老’。”   像是泄愤,他轻轻咬了江寄月的唇,显然是不满她胡说八道。 第29章   但荀引鹤并没有欺骗江寄月, 他说不碰便当真没有碰,只是抱着她, 两人胡乱挤在床尾睡了一宿。   江寄月起初还不大习惯, 怎样也睡不着,但后来睡意渐渐上来,听着荀引鹤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也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再醒来时,她听到环佩叮当的声响,睁眼望去, 见荀引鹤已然穿戴整齐, 预备要出门了,她支起身子起来, 荀引鹤望过来道:“时辰尚早,你先睡着, 沈家要搬家,你等搬完了再回去也一样。”   江寄月缓了缓, 想起他进府前指给她的那处屋舍, 抿着唇, 点了点头。   荀引鹤又取了十两银子递给她:“不愿在沈家用饭便去酒楼里吃些, 不要只吃烧饼, 每日的果蔬荤肉还是要进些的。”   江寄月盯着那银两, 并不是很想接, 虽则两人原本就不够清白, 可此时若接了这银两,这关系就更不清楚了, 仿佛她真的在贱卖自己似的。   荀引鹤见她缩着手不肯动, 便把银子收回去, 道:“也罢,我便让侍剑买了送你屋里去也一样。”   他道:“镇北王不日要出征,这些日子公务繁忙,晚间不必等我。”   江寄月松了口气,忙点头。虽则昨夜的相处比第一夜实在好了不知凡几,但在荀引鹤身边,她总归是不自在的,他能被公务绊住,无法来见她,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荀引鹤见江寄月轻松下来的模样,虽则早有预料,但也不免失落,原本该走了,为这事又不免多留会儿,折腾江寄月,他道:“我要走了,你不来送送我么?”   江寄月疑惑至极,他只是去当值,又非外放或远征,何必要人十八相送,何况方才还是他自个儿说的叫她睡着别起身,怎么才几句话功夫便改了主意。   江寄月有些不大情愿:“我尚未更衣,恐不方便,若是等我更完衣,想必也耽误了相爷的差事。”   荀引鹤道:“无妨,送我到房门口就好。”   那才几步路,江寄月就是躺在床上也能目送他出门,何必又要她下床,这可不就是冲着折腾她去的吗?江寄月实在弄不明白荀引鹤。   但荀引鹤展现出了他极为固执的一面,江寄月不动,他也不动,宽衣长袍地长身玉立,只把一双灼灼的目光停在江寄月身上,最后是江寄月被看得实在躺不住了,无奈下床:“送你。”   荀引鹤方才缓缓展颜一笑,拎起挂在屏风上的罩衣替江寄月披上,温言道:“晨起仔细着凉。”   那就不该喊她起床!   但江寄月不想和荀引鹤多费这个口舌,左右几步路,早早把他打发了才是正经事,于是她送他到房门口,推开门,敷衍地道:“相爷路上小心。”   荀引鹤道:“你素日便是这样送沈知涯出门的?”   江寄月猝不及防听他提起沈知涯,愣了一下,倒也不是很高兴:“突然提他做什么?”   荀引鹤道:“往日你如何待他的,我也要。”   江寄月诧异无比:“你连他唤过的昵称都不愿再唤,当真愿意如此?”   荀引鹤垂下鸦羽似的眼睫看着江寄月:“至少在他面前,你是娘子。卿卿,我想要你侍奉夫君一样侍奉我。”   江寄月默了会儿,道:“相爷应当对我们之间的关系心知肚明,夫妇之间的礼节,与我们并不相配。”   荀引鹤道:“你就当为了让我高兴。”   可问题是江寄月于做娘子这件事上亦是生疏无比,可若是再拒,恐怕荀引鹤又赖着不走,再有番口舌之争也很心烦,于是江寄月回忆了下素日所见的夫妻行径,抬手整理了下荀引鹤并不需要整理的衣衫,道:“郎君路上小心,我等你回来。”   这便可以了吧?   江寄月抬眼看荀引鹤,却见荀引鹤并未露出想象中的满意神情,反而有些闷闷不乐地望了她一眼,而后一言不发地离去了。   江寄月站在原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简直是满头雾水。要求是他提的,她亦照做了,结果一句好话没有不说,还这样看她,倒像是她欺负了他一样,怎么,世家公子就这么难伺候吗?   江寄月想不明白,索性也懒得再想,关上房门去睡回笼觉,被荀引鹤这般一折腾,被窝想必也冷了。   她却不知道荀引ᴶˢᴳ鹤的心思正如那怀春的少年,九曲十八弯得绕。   荀引鹤总觉得他好不容易与江寄月在一处,虽受现实所困,还无法将她明媒正娶,但他既然已经认定了她,那两人与正头夫妻无疑,就该过新婚夫妇的生活。   所以他才会如此引导江寄月。   可是当江寄月果然乖顺地替他理衣,唤他郎君时,荀引鹤想到在他之前,沈知涯便有如此恩遇,而今江寄月不过是把真心待沈知涯的那套不上心地挪移到他身上时,荀引鹤就觉得鲠得难受。   希望侍刀已经得手了,荀引鹤阴暗地想。   *   沈知涯接连几宿没得好觉,眼底乌青已经很重了,如今再加上布满血丝的眼球,惨白的脸色和挂满的泪水,当真只能用凄惨二字形容。   这是间不大的厢房,经过一夜闭窗闭门,房内也酝酿出一股难以言尽的气味来。烧了一夜的香炉已经冷了,灰烬在炉底铺了好几层,方才被沈知涯都打翻在地,有洒在地上的,也有洒在四散的衣袍上的。   床榻上坐着个正在穿衣的五大三粗的陌生男子,沈知涯并不认识,但经过一夜翻滚,他身上带着沈知涯留下的痕迹,沈知涯也被他磋磨得差点没了半条命。   沈知涯甚至说不清这一切都是如何发生的,他只记得自己走在回柿子巷的路上,突然被人捂着嘴拖进了一条巷子中,还未来得及呼救就被人打晕。   再醒来时,他就躺在这地上,旁边放着一只燃香的炉,那味道沈知涯很熟悉,与不日前哄骗江寄月吃下的脏药承袭一脉。   他脑子发晕,意识到自己是被人算计了,分开前荀引鹤突如其来的提醒涌上脑海,他愤恨地冲下床榻要逃离这个是非之地,但迟了,门推开,站着个咬着狗尾巴草的壮汉。   那壮汉没把沈知涯放在眼里,见他冲出来,随手甩给他一个巴掌,干惯体力活的手生满茧子,力气大得并非他这种柔弱书生能招架住,沈知涯口吐鲜血,眼冒金星地摔倒在地。   他听到壮汉在问人:“你确定是这人?”   那被问的人没回话,只点了点头,又道:“我且与他说句话。”   沈知涯听出了那人的声音,这人曾经在梅香小院狠揍了他一顿,拳头下手个个阴毒,沈知涯是做鬼都忘不了他的。   他是侍刀。   是荀引鹤的人。   侍刀走来,长靴停在他脚边,并不怕他认出自己,单手抓着他的头发把他拖到跟前,压低了声音道:“相爷让我跟你说,也该让你知道,那日若他没去,江姑娘会遭遇点什么,只有如此,你才会真心悔过。”   沈知涯嘴唇蠕动正要说什么,却发现自己根本出不了声,他惊恐地望向侍刀,侍刀道:“放心,只是一晚上而已。”   之所以让他失语,恐怕也是因为担心他胡乱说出什么秘辛来吧。沈知涯愤怒无比,但侍刀已经把他轻飘飘地丢下了,对那壮汉道:“这人随便你用。”   那扇朱门阖上了,只剩了那壮汉啐掉狗尾巴草走到他面前,道:“听说你还是新科状元郎?我还没弄过这么有学问的书生。”   直到此时,沈知涯才真正地清楚自己接下来要遭遇什么,可是已经迟了。   如果荀引鹤没有去梅香小院,江寄月将会遭遇什么,今夜,沈知涯也算是彻底明白了。   但无论如何,阴阳相配,都是自然,而他竟然……沈知涯颤着双腿下床,气愤之下打翻了整个香炉,经过一夜,香味散了不少,但血腥味前所未有的浓。   沈知涯再也忍受不住,大哭起来,那汉子已经把衣服穿好,闻言啧了声:“别跟被糟蹋了的小媳妇似的,昨晚你没有爽到吗?”   都是因为那香!沈知涯愤恨地想回应,却仍旧难言。   汉子没再理会他,只开了门,问那阴魂不散的侍刀:“画也画好了?”   什么画?沈知涯悚然。   侍刀道:“也好了,没你事了,你可以走了。”   他取了一袋银子放在汉子摊开的掌心上,那汉子手上一抛一接,银子碰撞的声音叮叮当当,看起来收获不菲,他满意地大笑离去,独留沈知涯红着眼怒视着侍刀。   侍刀的手里拿着一卷画,沈知涯像仇人一样注视着。   侍刀踏门进来,手上一抖,那画竟也这般打开了,沈知涯只看了眼,就差点晕过去。   是昨晚的春宫图,画师技艺高超,把人物画得惟妙惟肖,只要见过沈知涯的人都能认出他是这画里的主角。   沈知涯的身体都在抖,他很想问荀引鹤,贵为丞相,荀家家主,便可这样随意轻贱人吗?   侍刀却面无表情告诉他:“林欢的供词交待,他一早就找好了画师预备给江姑娘作画,作出的画日后还会低价卖给书铺,让世人知道,江左杨的女儿是多么的下贱。”   沈知涯张了张嘴。   侍刀的目光如刀般锋利:“相爷说,他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既然沈公子觉得江姑娘能受得,那么沈公子也该受得住才是。” 第30章   侍刀话锋一转:“但相爷做事不如林欢狠毒, 愿意为沈公子留一线,只是这画究竟能隐秘多久, 还要看沈公子的表现了。”   沈知涯知道这是让他闭嘴的意思了。   其实进了趟皇宫, 走在回去的路上时,沈知涯便琢磨过些不对味了,荀引鹤看似对江寄月霸道无情, 强取豪夺,实则私下处处为她着想。   先不谈林欢,便是为江左杨平反冤屈一事, 明眼人都知道是吃力不讨好的, 荀引鹤官场沉浮多年,按他的性子, 绝不是会做赔本买卖的傻子。   况且那事说来像是在威胁江寄月,可听文帝的意思, 其实是荀引鹤早早就有了想法,再加上他与江左杨私下有信件来往, 直让人怀疑江家父女与荀引鹤, 不像是全无关系的样子。   但沈知涯只来得及朦胧想明白了这一层, 还未及深思就遭遇了这次祸事, 如此一来, 倒也无需他费心去想了, 一个男子愿意为一个女郎出头, 除却爱意外, 再无旁他的理由了。   恐怕荀引鹤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只是不知江寄月可知道这些事情。   不, 她应当是不知道的, 她曾亲口告诉过他, 她与荀引鹤并没有其他的关系,江寄月的话,沈知涯还是愿意信的。   可是,荀引鹤再喜欢江寄月也不该如此折辱他,他好歹是文帝钦点的状元郎,又怎能是一个庄稼汉胯/下承欢的贱/人呢?   荀引鹤做事当真是又绝又狠。   沈知涯如孤魂野鬼般飘回了柿子巷,沿途的居民见到他都唬了一跳,几个孩童竟还被他吓哭了。   沈知涯知道自己当下的状态一定很糟糕,可是没有办法,如果可以,他真想奋力地呼喊出来,但他不能,连那哑药都是侍刀让他见过春宫图,确定他不敢乱说话才给他解了的。   他是闭嘴还是丧命,全看他自己的选择了。   走到家门口,沈知涯才发现院子里吵得很,他头很痛,正想转身就听沈母叫他:“你这个孩子,怎么到家门口都不进来?”   听到母亲熟悉的声音,沈知涯差点委屈难过得落泪,可是他受到的伤害过于难以启齿了,他有他作为的男子的骄傲,于是只能故作坚强地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   “家里好吵,在干什么?”他的声音简直是呕哑嘲哳难为听。   沈母果然关切地问道:“知涯,你声音怎么了?”   沈知涯神色一僵,眼神阴暗下去,道:“没什么,只是染了点风寒,晨起多咳嗽了几声。”   他不想多说,沈母也不好多问,只道:“昨日面圣可还好?你与阿月都未曾归家,急得我不得了。”   沈知涯张了张嘴,最后只道:“我被范廉拉去吃酒了,至于阿月她……被带走了。”   沈母道:“你胡说,自从范家娘子来京后,范廉下了衙后日日准时回家,哪里肯拉你吃酒。”但终究没多问,只叹道,“你不愿说,便不说,只是要记得阿月那,是我们欠她良多,你以后莫做对不起她的事了。”   沈知涯听了阵阵的难受,他道:“娘,我欠阿月的已经还清了,真的。”   沈母惊讶地看着他:“知涯,你怎么哭了?”   沈知涯后知后觉,抹了脸,一手的湿滑,才发现自己真的哭了。但他不想解释了,摆摆手,就要进院子。   沈母惊道:“你裤子上怎么都是血?”   沈知涯听到这话几乎是落荒而逃,跑进屋里把门关起来大哭着。   负责搬移家具的苦力吃惊地停下脚步,大约都没有听过一个男子能哭得如此动情,都有些好奇。   沈母站在门外听,忧心忡忡的,只望沈知涯与江寄月别在出旁的事,她年纪大了,真的再也经不起又一次的打击和折腾。   *   江寄月这次回笼觉并未睡多久,她出阁后要负责许多家务,并没有任性睡懒觉的资格,因此这次她也ᴶˢᴳ早早起身了。   出门时正好与侍剑撞上。   侍剑是来叫江寄月去吃早膳的,这又是荀引鹤的养生之道了,一日之中最要紧的是进三餐,若无特殊情况,绝不能少用一顿。   侍剑还说:“相爷特意叮嘱,江姑娘近来很想吃烧饼,便让属下多买些,好让江姑娘一次吃个够。”   烧饼这一茬江寄月已经不想提了,她在荀引鹤手里吃了那样的亏,既让他占了便宜,又让他目的得逞,如今最不愿听到的就是烧饼二字。   而且荀引鹤在江寄月最想吃烧饼的时候不让她吃,事后又慷慨施舍,当她是什么?以为她就能如此轻易地忘掉昨夜的事,开始夸奖他的挂心?   荀引鹤不会懂的,江寄月要的不是烧饼,而是选择的自由。   所以江寄月听到侍剑近乎为荀引鹤邀功的态度献上烧饼时,兴致缺缺道:“可我现在想吃蒸汤包和鸡汁羹。”   若侍剑没为荀引鹤说话,这烧饼还是可以吃的,但她非要来一句‘相爷还记得姑娘想吃烧饼’,那么江寄月就不要吃了。   侍剑扫了眼江寄月,多余的话一句都没有,她太习惯服从主人的命令了:“江姑娘稍等。”   这一等,江寄月便等进了书房,她原本以为这是别院,书房中便是有书,也当只有少少几本,却不想开门进去只见书柜林立,每一横隔间都摆得满满当当的。   江寄月来了兴致,先粗略地扫了一圈,发现荀引鹤涉猎相当广,从严肃的经史子集到活泼的话本子,应有尽有不说,后者甚至还多余前者。   “不正经。”江寄月嘟囔着,忽而想到荀引鹤所说,这别院是他用来做坏事的地方,而似乎看‘禁书’也是坏事之一,江寄月一下子心痒痒起来,想知道荀引鹤其他的坏事是什么。   也不为别的,若是能不小心捏到荀引鹤的把柄,也能玩弄他一二了。   但她刚想离开书房去探寻一番,就见侍剑拎着吃食回来了,速度倒是很快,江寄月刚想找点借口把她支开,就见侍剑很严肃地对她说:“姑娘,我要与你说件事,你且寻把椅子坐好,莫要惊到了。”   江寄月愣了一下,不知道什么样的事值得侍剑这般神神秘秘,可真当侍剑一五一十说来后,江寄月当真是震惊地差点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感慨沈知涯的遭遇还是荀引鹤竟然会想到这样的法子对付他。   侍剑说完后又道:“相爷说了,此事做成后,要告知姑娘一声,沈知涯为人心胸狭窄,怕会殃及姑娘,虽平时有我守护,但姑娘也需得对他更生些戒备心才是。”   江寄月沉默了会儿,问道:“娘知道了吗?”   侍剑道:“沈知涯没脸告诉沈老夫人。”   “呵。”江寄月冷笑。   沈知涯的遭遇确实很惨,可是惨又怎么了。差一点,遭受这些的就是江寄月了,若是此时同情他,就是对那个陷入危机的自己的最大的背叛,所以江寄月不会同情他,还会觉得沈知涯是自作自受,很活该。   痛吗?只狠不能再痛些,让你知道当时我吐出一口鲜血时,心里又有多痛。沈知涯,你现在有多少想杀了荀引鹤,就该明白当时我有多少想杀了你。   江寄月闭了闭眼,突然也觉得可笑,当时竹马青梅,原来也会走到相看两厌的地步。当真是世间好物不坚牢,琉璃易碎彩云散。   她没了探寻荀引鹤的心思,摆摆手让侍剑退下了。   *   未到晌午,沈知涯就发起了高烧,躺在床上滴水未进,嘴唇白而枯裂,他却连下床倒碗冷茶的力气都没有。   他都听沈母说了,他们要搬去青云巷住,那儿有个两进的院子供他们暂住,没有任何的赁费。   青云巷的房舍根本不向外租赁出售,这究竟是托了谁的福,母子两个心知肚明,只是默契地不去谈罢了。   沈知涯只觉得自己可笑,荀引鹤觊觎江寄月,他还蠢笨地献上自己的娘子供他玩乐,最后偷鸡不成蚀把米不说,还给自己惹来这样的祸事,天底下再没有比他蠢的人了,竟然卖了自己还帮人数钱!   就在他发着高烧,迷迷糊糊骂着荀引鹤时,沈母推门进来,一听他骂的话,吓破了胆,忙上来捂住他的嘴巴,不让他把那些事往外泄一个字。   沈知涯哭道:“娘,我好没用。”   沈母道:“不怪你,我请了大夫给你瞧瞧,等吃了药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沈知涯摇了摇头,他心里知道,一切都不会好了。他受了创伤,荀引鹤手里还握着他不知廉耻的证据,他这辈子几乎看到了头,又怎么会好呢?   大夫来了,很快开了药,又说沈知涯的病完全是郁结所致,要想好,先得治好心病。   这话听在沈知涯耳里,简直就跟说他药石罔用没有区别。   可怜沈母忙着搬家的同时,还要抽空给沈知涯熬药,哄他吃下。沈知涯却是不堪受辱,去意已决了,嘴巴咬得很紧,一点也不肯吃药。   沈母急得哭道:“你这孩子又在造什么孽?现在不让娘喂你吃药,怎么,要让娘把阿月喊回来哄你吃吗?”   她原本说的也是句急话,心里知道江寄月既在荀引鹤那,便是没那么容易就能回来的,却不想沈知涯听到这话,双眼蓦地圆睁,拉住沈母的手道:“你让阿月回来,娘,阿月还是很敬重你,愿意听你的,你去叫她,她会回来的。我要她回来,我要问清楚,她……”   她之前,到底和荀引鹤有没有染?这问题沈知涯是非问不可的,否则就算死,也死不安心。   虽则方才还在说相信江寄月,可他也不信,荀引鹤与江寄月二人若真是久未相见又无锦书寄情,荀引鹤怎么会愿意为五年前的一点缘分这般算计他。 第31章   但无论沈母还是沈知涯都不知晓江寄月去了哪里, 因此沈母只能千哄万哄先让沈知涯喝下汤药,等一应细软与粗笨物件都搬好之后, 又给几个苦力大哥塞了点银子吧, 把沈知涯抬到新家去。   沈知涯倒是想自行走去,好歹还体面些,如此被抬着去算什么, 他是抬向屠宰场的猪吗?   可偏偏他身子难以启齿的不便着,根本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用被子紧紧捂着脸, 原本就自卑到了极致的心在议论谈笑中更是碎成了七八瓣, 每一瓣都在不停地重复那些□□的画面,凌迟着他的神经。   江寄月回来时已经很迟了, 如水的月光把她的身影从未闭合的门缝中拖了进来,纤细袅娜。   沈知涯听到沈母在和她哭自己这场来势汹汹的病, 江寄月一直都冷静地听着,直到沈母六神无主地问她该怎么办时, 江寄月才道:“既请过了大夫, 便遵守医嘱, 按时给他喂药。”   说了与没说一样, 沈知涯从江寄月的冷漠中察觉到了什么, 他捶着床板嘶哑道:“阿月, 你进来。”   门缝间的身影动了动, 似乎是江寄月侧身望来, 与此同时,沈知涯听到沈母哀求的声音:“阿月, 知涯想见你一天了, 你便去看看他罢。”   江寄月终归对沈母还是留有几分情面的, 她道:“好。”   门被推开了,溶溶月华倾泻入房舍,江寄月亭亭玉立,乌发挽发髻,簪着玲珑点翠草头虫镶珠银簪,景泰蓝红珊瑚的耳环在月下熠熠生辉,身着云霏妆花缎织彩百花飞蝶锦裙,外罩件月白色的锦缎披风,衬得她身量纤细,整个人低调又富贵,更像是神仙妃子。   沈知涯看得眼睛都发直,他大笑起来,又恨又嘲,那笑声像是块刮板,把他内心里压抑着的黑雾酸水都汩汩地往外放了出来。   沈知涯眼睛是不正常的红:“你去哪了?荀引鹤白日是要去文渊阁的,他不在了你都不愿意回来吗?”   江寄月皱了皱眉头:“沈知涯,你别在我这儿发疯。”   沈知涯道:“我发疯?你不知道荀引鹤对我做了什么!”   他多想极为大声且有力地控诉沈知涯,可是脸面让他又下意识把那些话咽回去,纠结得可怜,但当他目光触及江寄月无动于衷的神情时,那原本的万分耻辱被一道惊雷劈成了万分的难过与万分的愤怒。   他道:“阿月,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江寄月道:“是,我都知道了,荀引鹤没有隐瞒我。”她抬眼,长翘的睫毛下露出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眸,“那又如何?”   沈知涯崩溃:“他那样对我?你觉得没有如何吗?你或许觉得我活该,可要折磨人的方法千万条,他为何偏要用这种屈辱的方式来让针对我?我对不起你,我愿意用后半生偿还你的,阿月。而且你不觉得可怕吗?荀引鹤能用这样脏的手段对付我,将来他也能这样对付你。”   江寄月笑了一下,道:“哦,原来你也知道这很屈辱,很肮脏啊,沈知涯,ᴶˢᴳ我还以为你已经卑劣到毫无道德,可如今看来,你不是没有,你只是在别人身上感受不到,轮到自己,什么是屈辱,什么是肮脏,立刻分得明明白白的。”   沈知涯顿住了,过了好会儿,才道:“这是两码事。”   “这是一码事!”江寄月道,“你可知我最绝望的时候想过要自尽?你伤我那样深,你以为我还会在乎你都不知道会不会兑现的所谓后半生的偿还吗?沈知涯,我二十一岁了,不是三岁稚儿,你这样骗我,是觉得我蠢好糊弄吗?”   沈知涯的嘴唇抖了抖,把江寄月交易出去这件事,其实也在折磨他,他并非全然良知未泯,所以即使知道哪怕再来一次他也还会这样做,可是他也切实感受到了切肤之痛。   但也因此江寄月指责他,他回不了嘴。   沈知涯只是想问清楚一件事:“我之前问过你,你是否熟悉荀引鹤,你说只是认识,阿月,你有没有骗我?”   江寄月道:“你究竟想说点什么?”   沈知涯道:“我想过了,阿月,我觉得我们都被荀引鹤骗了,他从很早的时候就开始觊觎你了,所以林欢那儿的小厮才会被他莫名其妙地拦截下来,后来的每一步都是走在他的算计中,所以……”   “所以你还委屈上了?”江寄月不耐烦道,“沈知涯,把我送给林欢这件事,是他逼你了?”   沈知涯目光有些躲闪:“可都说我要去祁县……”   “都说?你听谁都说了,陛下都告诉你从来都是丰县,没有祁县,是你自己贪生怕死至极,才对信息失去了甄别能力,林欢略骗骗你就立刻上当受骗!”江寄月又道,“给我下药这件事,是有谁逼你的?”   沈知涯更加难以开口。   江寄月道:“所以你究竟是怎么敢觉得自己无辜了?”   沈知涯道:“可荀引鹤也对不住你,就因为他对付了我,而你恨我,所以你要帮他说话?”   江寄月道:“你脑子放清楚点,我现在是在骂你,让你能更准确地认识到你的无耻,而不是一天到晚把自己当成委屈的受害者。范廉和你一样的家世,他怎么就不愿屈从权贵?何况荀引鹤又不在这儿,我骂他他听不见,我还白费这个口舌干什么?”   沈知涯道:“好好好,你说得都对,可如果荀引鹤不是一早就对你动了心思,他又何必这样对付我?”   江寄月明白过来了,她冷笑道:“沈知涯,你现在是在骂我红颜祸水?”   沈知涯道:“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   “行,话都让你说了,伤害我也被迫受了,你一句轻飘飘‘我没有这个意思’就想把捅出去的刀拔回去吗?沈知涯,没有这样便宜的事,你就算把刀拔回去,血淋淋的伤口还在。”江寄月道,“而且事情是荀引鹤做的,我至多就是旁观时拍手称快,别把仇恨记到我头上来。谁弄得清楚你们男人,愿意宠一个女郎时,烽火戏诸侯的蠢事都能做,厌弃一个女郎时,就算发妻都敢往外送。都是你们男人看心情决定的事,我一点自主的权利都没有,你怪我,就太没道理了。”   江寄月的牙尖嘴利不改当年,她这几年话说得少了,沈知涯还以为她有所收敛,却原来从前不过是她爱着他,心中有愧,所以愿意忍让一二罢了。   有时候沈知涯也真是恨江左杨给江寄月看了那么多的书,她是女儿身,考不了科举,所有学到的东西就都磨在嘴皮子上了,别说现在沈知涯占不了道德制高点,就算放在平时,他都辩不过江寄月。   因此原本的目的达不成,身上带着难为外人道的伤,沈知涯又屈辱又疼痛不说,还被江寄月骂了一通,更觉人生灰败,甚而觉得死了算了。   有他这样的子孙,沈家的列祖列宗都会因此蒙羞。   江寄月见沈知涯再无话,只把被子拉到头,蒙着抽泣,就往外走了。他向来是这样的性子,心态差到极致,受了点委屈就会躲起来难受,当初她就是觉得这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可怜的男孩子,同情地与他走得近了,才步步酿成大错。   现在想想也真是可笑,江左杨给她的那些爱不是让她做滥好人的,其实她早该看出沈知涯性子里自卑怯懦,又自大狂妄的那一面,然后早早远离才是。   她走到院子里,才发现沈母无措地站着,方才她与沈知涯吵得那么大声,沈母应该都听到了,所以才会这般局促。   母爱与良知就是热锅与油,反复煎熬着她。   江寄月此时已疲惫不堪,只向沈母点了点头,便转身往后院走去。只两步,沈母就叫住她:“阿月,我们回香积山去吧。”   江寄月委屈,沈母又实在没法让官府制裁沈知涯,思来想去便只能让二人生死不复相见,才能为各自多留点转圜的余地,否则再如今天这般,沈母真怕会白发人送黑发人。   江寄月闻言回头道:“可是现在我的自由,我说了不算。”   月白色的身影在门洞中消失,沈母抚着胸口长长地叹了口气。   江寄月觉得帮沈家搬家的苦力中肯定有荀引鹤的人,或者根本就是他派来的,整个后院都进行过精心的设计,与前院的粗糙完全是两种不同的风格。   推门进去,房舍内的装饰精致典雅,颜色分布明淡有序,交相呼应,一应的布置都只考虑了江寄月的偏好与方便,很显然,这里是为她独居准备的。   江寄月解下披风,侍剑悄无声息出现在身后:“江姑娘,与别院所连的后门便在耳房那侧,你起居一应需要的东西都由别院的仆妇打理好,送过来,不必再与沈家一道生活。”   江寄月点点头,示意她自己知晓了。   侍剑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江寄月道:“有话直说就是。”   侍剑道:“属下脚程快,加上驿马,也能日行七百里,不消动用相爷的权势,单属下一人也能寻回姑娘,因此姑娘还是好好跟着相爷,莫要动离开上京,回香积山的念头,不值当。”   江寄月一双眼毫无感情地看了侍剑一眼,道:“我知道了。” 第32章   江寄月的一应吃穿用度都由仆从穿过角门替她送来, 她根本不用去前院,于是索性落了个爽利, 整日只待在后院翻从荀引鹤书房里寻来的书, 至于沈知涯的伤好与否,她并无闲心去关照。   只是她倒有几件事需向荀引鹤问清楚,可不知他这几日是公务繁忙还是被其他的事牵绊住了, 并没有来找她。   日子就这样过了几天,这夜,江寄月正在灯下看书, 忽听得廊檐下有足靴踏过落叶的响动, 她起身望去,见多日未见的荀引鹤披着月色向她走来。   他大抵是下值后就直接过来的, 连一品大员的官服都没有脱下,走动间温润的眉眼中添了几分万人之上的威严。   他见了江寄月先是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便笑:“养了这些日,面色终于红润起来了, 只还是太瘦。”   江寄月下意识瞧了眼妆镜中的自己, 大抵是沈知涯倒了霉, 又不来烦她, 她这几日心情舒畅许多, 连噩梦都少了好些, 能休息好, 自然就养了些回来。   “唔, ”江寄月随口道,“你倒是清减了些。”   荀引鹤的眉眼中透着些倦色, 脸骨也清癯了许多, 渐渐展露出锋利的气质来, 他听到江寄月这样说,倒是笑了下,那些威严锋利便如冰消雪融,只剩春意漫柳枝。   他道:“这阵子确实忙得茶饭不思,卿卿也心疼我下,陪我再用点饭。”   江寄月道:“在我这儿?”   她忽然想到存放衣裳的箱笼里是备着荀引鹤的常服的,可见他起初就预备在她这儿下榻休整。   虽则前院还住着江寄月名义上的夫君与婆婆,但荀引鹤也能视他们为空气,偷/情偷得理直气壮,好似他与江寄月才是正头夫妻。   荀引鹤道:“在这儿挺好的。”   他握起江寄月的手,教她:“帮我宽衣。”   一品大员的官服就是荀引鹤身上的盔甲与责任,他穿着它,需要无所不能,需要顾全大局,需要指点江山,可是当脱去朱红色的补服,露出的他柔软疲惫,也会带着一个人该有的小情绪。   江寄月帮他把衣服挂上屏风,荀引鹤在她身后抱住她,把下巴抵在她的肩窝里,鼻尖嗅到她身上独有的丹桂与太阳的香味。   他道:“不要动,让我抱会儿。”他的声音也带着倦怠。   江寄月侧了侧头,荀引鹤柔顺的黑发从她的颈侧擦了过去,发丝柔柔地挠在她的肌肤伤,像是一种微妙的撒娇。   他们二人的身影交融在一处,从墙面上看去,荀引鹤后拥的姿态当真是亲密无间,情意绵绵。   江寄月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温存感到了束手无措,难以应对。   若荀引鹤来她处,单刀直入就为了ᴶˢᴳ寻欢,她早早备好了酒水,趁他去洗漱时猛灌一坛,在床上睡到人事不知也就应付过去了,可荀引鹤偏偏要带着清醒的她在昏黄的灯烛下沉沦温情,江寄月便有些难以招架了。   江寄月只得找话讲,想要消解点逐渐推积起的温馨,她道:“夜里凉,你衣衫单薄恐怕会感染风寒,先穿上外衣吧。”   糟糕,原意是想给荀引鹤找点事做,好让他放开自己,可是话出口才发现这话还不如不说,说了倒显得更暧昧了。   荀引鹤喉咙间发出低笑,道:“好,那麻烦你替我取件常服来。”   无论如何他还是松开了手,江寄月如得赦令,忙三步并两步,打开箱笼寻衣。   隔壁的堂屋传来桌椅挪动的声音,大概是那几个从未照面的仆从在摆饭了。   江寄月取来一件象牙白的常服,荀引鹤握着她的手示意她帮忙穿上。   帮人穿衣的亲密与拥抱不遑多让,江寄月的手指免不了要在他的身上游走,便是两人在最亲密时江寄月都不曾在他身上放肆,但如今全做了。   江寄月说服自己,好歹还有件底衫留有缓冲余地,双方尚未突破又一层亲密的防线,但荀引鹤忽然闷哼了声,虽则低沉,可那含着的暧昧也撩人至极。   江寄月的手就僵住了,她不可思议地瞪着荀引鹤,连往下望一眼的勇气都没有,脸却像是被蒸过般红了个彻底。   她结结巴巴道:“我只是想给腰带打个结,看下摆的布料还有些褶皱就顺手扯了下。”   可究竟怎么扯到那,她又是满脑子空白,死都想不明白,只觉得自己当真是丢脸丢大发了。   荀引鹤掀眼看她,白玉的肌肤也微微泛红,但还算镇静,道:“无妨,总归是要熟悉的。”   江寄月脑子更是轰鸣阵阵,几近停摆。   荀引鹤道:“卿卿有此失误,也是因为不够熟稔,无论是对我的身体还是对帮我穿衣这件事,所以这事我也有些责任,日后一定勤加练习,让卿卿早日熟能生巧。”   江寄月憋了半天,终于在脸红到快冒热气的状态下,憋出了三个字:“登徒子!”   荀引鹤清朗一笑,握住江寄月的手,道:“走吧,用饭去。”   之前的所有疲惫似乎随着笑声一扫而光了。   真好,荀引鹤想,江寄月就是他的安神香,无论心里有多少的不痛快,见一见她,就像是见了天底下最美好的事物,总能很快从烦闷中解脱出来。   江寄月是早用过饭了,荀引鹤便亲手给她舀了碗酒酿小圆子,自己则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   他岂止是没用晚膳,连午饭都是随便吃了两块糕点就应付了过去,只是饿过了头,早没了食欲,之所以还强迫自己用点,也只是为了养生。   江寄月不由地问道:“你这些日子都是在为林欢的案子忙吗?”   荀引鹤道:“你怎么会想到林欢的案子上去?”   对于江寄月来说,林欢的动机,手脚都已经审清楚了,人证都在,林欢也不否认,那么在她眼里,林欢的案子应当结束了,荀引鹤再要忙,也不该忙这件才是。   可她偏偏问起林欢来。   江寄月道:“我从前长于乡野,对朝堂之事确实不甚了解,可好歹进过一次宫,陛下也推心置腹说了些话,所以我难免有些自己的见解。”   荀引鹤抬手为她倒了盏茶,道:“愿闻其详。”   江寄月原本还有些忐忑,但见荀引鹤是这个态度,心里顿时轻松说了不少,说话时的顾忌也略去了许多,她道:“林欢如此针对爹爹,不单单是因为爹爹是陶都景的学生,还因为他讨厌世家,对吧?爹爹的死,有世家在背后推波助澜。”   荀引鹤能猜到江寄月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才会这样郑重,可是也没有料到江寄月竟然可以一步想到位。   他诧异中带了几分欣赏:“你是怎样看出来的?”   江寄月道:“你不是叫侍剑把沈知涯的事与我说了么,林欢不只想……我,还想把画画下来。这个做法简直就是对爹爹名誉最后的赶尽杀绝,正经变法的是陶都景,又不是爹爹,林欢没必要因此这般报复爹爹,想来是有其他理由的。”   这也是江寄月辗转反侧时想明白的,彼时她为自己躲过一劫而冷汗直冒,可是后来一想,若是当时荀引鹤没有施以援手,她会如何?江寄月很快明白了,她不会如何,因为她不重要,重要的只是江左杨的女儿这个身份。   生前江左杨已经足够声名狼藉了,身后却还有人不肯放过他,要把他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样东西都污染了,成为最后一盆泼向他的脏水。   江寄月道:“那天进宫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我一时之间没有办法好好想想,这两天静下心来了,却是觉得哪哪儿都有些不对。陛下说爹爹的死讯被县令隐瞒,可爹爹生前是能把书信送进宫廷的,区区一县令长没有这个本事断掉爹爹这条通讯之道,我想背后一定有人在驱使那县令。要知道爹爹声名显赫时,那县令都恨不得亲自上去帮爹爹抬轿,后来陶都景变法失败,翻脸翻得未免也太快,而几乎是同时,风向就变了,爹爹立刻就成了万民打骂的对象,这背后的舆论若说无人操控我也不信。”   当然,最重要的一件事是,文帝说要平反江左杨的名声还得靠荀引鹤。   虽然那时受林欢故意不选人才参与变法的事影响,江寄月下意识把这句话解释为,需要靠荀引鹤推举人才。   但后来江寄月仔细回想了史书上记载的几次变法,大多是在选人用人上,都是由变法者一手抓,怎么到文帝这儿,林欢一个尚书就敢违背文帝的命令了,选些乱七八糟的人到任上去了。   而文帝说的要依靠荀引鹤推举,其实说的就是这一层面上的推举?   她看着荀引鹤。   荀引鹤道:“你就差把‘都怪你们世家’这几个漆在脸上了。”他捏了捏江寄月的鼻子,道,“你没有想错,林欢出自涂县林家,虽不如我们家显赫,但大小也是个世家,当年陶都景变法要整顿地方豪强,可谁都知道地方盘踞着的都是世家,涂县林家有些根基,声名却不大显,陶都景于是决意拿他家先开了个刀。这就是祸端。”   江寄月道:“那我爹爹的死,与你们世家有没有关系?”   荀引鹤沉默了下,道:“我只能说,我没有参与,荀家也没有参与。你爹爹死于谁手,已经理不清楚了,或推波助澜,或放之任之,或截下报信之人,每个人,都只是在不同的环节动了下手,他是被时局杀死的。”   江寄月怔怔地坐着,过了会儿,才失声道:“其实这天底下,许多人都明白他是无辜的,完全是蒙受牵连,但就因为挡了他们的利益,所以还是把他杀了,对吗?”   荀引鹤道:“是。”   江寄月道:“你们好恶心。”   荀引鹤一顿,道:“卿卿,你说谁都可以,只是不要这样说我。” 第33章   夜风把堂屋的隔扇吹得吱嘎作响, 两人之间才起的一点温情就这样被薄寒浸了个彻底。   江寄月道:“你难道不是吗?你身为荀家的家主,便没有恨过我爹爹?”   荀引鹤答得很快:“没有。”   是早已想清楚的答案, 还是说来只是为了哄骗她因此不动心不过脑的敷衍, 江寄月分不清楚,她只是知道从前的疑问似乎有了解答。   江寄月道:“怪不得,香积山别后五年, 无缘无故的,你又怎么还会对我念念不忘,幸而当时我没有自作多情, 否则今日还要被你蒙蔽。”   荀引鹤道:“你当我是林欢?”   江寄月猛然起身:“我之前便说过, 你们之间没有任何分别,倘若不是为了爹爹, 我不会如此乖顺地认命,可若爹爹真因为你们世家而死, 我还要委身于你,才能为他挽回清白的名声, 我觉得没有必要了。我这样的委身已经足够让他蒙羞。”   荀引鹤也起身, 冰凉的手要来牵江寄月, 被江寄月甩开。   她不是没有听到荀引鹤说他没有做过, 可问题是, 江寄月没法相信他。   荀引鹤给江寄月留下的印象原本就不够光明磊落, 用权势逼她就范, 与她所知道的强抢民女的恶霸并无两样。   这样的人说的话, 谁都不敢轻易相信的,何况他还把香积山的初遇描述得那般动人, 仿佛一见钟情, 而那究竟得是怎样的一幅画面才能让荀引鹤牵挂五年都忘不了?江寄月想象不出来, 也不觉得她有这样能让男子动心的本事。   况且,江寄月也没有办法理解荀引鹤所谓的钟情,如果逼她强迫她都是爱的话,江寄月真得怀疑荀引鹤是不是有另外的,区别于这个世界的衡量标准,导致他的爱与她的爱那么得不同。   那么如此类推,他所谓的没做过,是ᴶˢᴳ不是与她所理解的没做过,也不甚相同?   所以江寄月才会表现得那么如此愤怒且没有办法沟通,她甩手往外走去,气冲冲地想回屋里,可看到那些陈设,又猛然想起这是荀引鹤置办的屋舍,便又往回走。   前院住着沈母与沈知涯,走来走去都一样,哪哪都是荀引鹤的地盘,她根本无处可去。   “卿卿。”就在江寄月彷徨无助的时候,荀引鹤从后面抓住了她,“你生了气就回屋里,不要乱跑,仔细着凉,更要小心夜里走在街头会遇到危险。”   江寄月想把手抽回来,没抽成功,荀引鹤反而把她抓得更紧了,江寄月气得跺脚:“你放手!你明明知道我无处可去,没必要抓那么紧。”   荀引鹤道:“那你不要生我的气。”   江寄月顿了下,简直要翻白眼:“那你有本事一直抓着,别放开。”   荀引鹤道:“好,我抓着你不放。”   他是真油盐不进,江寄月拿他没有办法了。   荀引鹤见她不说话了,这才道:“世家自前朝开始便把持朝政,直到大召,皇帝推行科举制才有所改善。但你需知,科举的推行本就是依靠世家让步换来的,世家明面上换出去了几十个官职给寒门,但出题者是世家,考官是世家,学生考中后都要去考官府邸拜谒,所谓拜座师。就好像我一天都没有教过沈知涯,但沈知涯因此还是得叫我先生,往后入了官场,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我的学生,我们是一体的,倘若他在朝堂弹劾背叛我,必将被人看不起,这何尝不是另一种‘世家’。”   江寄月看向他,眼珠子明亮,荀引鹤就知道她是听进去了,江寄月或许会一时情绪上头发发脾气,但她本质上还是个讲道理的姑娘。   荀引鹤道:“所以陛下想要改变世家把持朝政的局面并不容易,但他有他的野心,这也是为何陶都景出现在陛下面前时他如获至宝,明明江先生去信劝过他变法艰难,他也执意要推行变法,失败后又为何会病得如此重的缘故。”   江寄月听得惊疑不定,即使她对朝事再陌生,她也知道此时荀引鹤与她谈的是些连文帝都没法往外道的秘辛。   荀引鹤试着把江寄月慢慢往她怀里拉近,她或许是听住了,也或许是相信了他的话,总而言之,没有太多挣扎,乖乖就过来了,这让荀引鹤心底松了口气。   他道:“陛下破格把我提为丞相,除了是向世家妥协之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他低下头,凑到江寄月耳边,告诉了她这个至关重要的秘密,“我是陛下的盟友。”   江寄月吃惊地问道:“为什么?这对你来说根本吃力不讨好。”   荀引鹤道:“很多原因。”   他挑了一条对他来说最不重要的原因讲给江寄月听 :“科举推行了那么多年,三年一选寒门子弟,官场里已经有足够的寒门子弟结成清流,去稀释世家的能量了,何况世家不够团结,根本无法把招揽过来的门生拧起来对抗皇权。而天家,就是普天之下最大的世家,他们承袭一脉,比我们团结,我们输给天家是必然的。你当我提前投诚。”   这也是为什么荀老太爷要让荀引鹤去做文魁,世家的名声在那些清流儒士中实在太臭了,他很需要一个荀引鹤去吟风弄月,结庐引鹤,想借此破局挽回名声,然而实际情况是,越来越多的寒门抛弃了世家,虽则他们大多官小位低,但最后汇聚在一起也是燃原之火。   “所以我没有必要针对江先生,更没有必要再针对完江先生后又去平反他的名誉。”荀引鹤冰凉的手抵着江寄月的下巴,“这回你肯相信我了吗?”   荀引鹤不和江寄月谈感情,只分析利益,江寄月倒是肯信他些的,何况那天在宫里见过文帝待他亲厚的模样,两人共同聊起江左杨像是在聊一个经久未见的故人。   她嘟囔道:“这也不怪我,谁叫你太过可恶,让人轻信不得。”   荀引鹤也明白究其原因还是因为他伤到了江寄月,所以江寄月才这样不信他,遇到事无论怎样,都先把他往最坏处想去,这也算是自作自受了。   因此荀引鹤也没法说江寄月什么,只道:“陪我回去再吃点罢。”   他其实也不想用膳了,只是刚才他们的温情是在堂屋里断掉的,荀引鹤想要把它重新捡起接上。   江寄月有些不好意思:“饭菜会不会已经凉了?”   荀引鹤忍不住眉眼带点笑意:“真会给个巴掌再喂颗枣,想让我对你生气都气不起来。”他温言道,“无妨,随便再吃点,我也没那么娇气。”   江寄月还想问他什么时候扇他巴掌了,但前后一想,也很快反应过来是说她指责他的事,不由小声道:“这也叫巴掌,相爷可真是脆弱。”   荀引鹤挑眉:“那还是小事?你原本就不喜欢我,要真是误会了我害过江先生,我们就彻底完了,我刚才冷汗都吓出来了,不信你摸摸。”   说着他就握着江寄月的手从他袖中摸进去,去摸他手臂上的冷汗,江寄月眨了眨眼,方才闹出的乌龙尤然在眼前,江寄月唬得忙往回抽手:“不用摸,我信你,我信你。”   荀引鹤瞧她怂得那样就知道她在怕什么,捏了捏她的鼻尖:“胆小鬼。”   江寄月被他调侃也有点不高兴,道:“你有什么好出冷汗的,反正无论我情不情愿,都得和你在一起,我爹爹的名誉还要靠你平反的,就这一条你拿捏我拿的死死的,你完全可以对我作威作福。”   她本意是打算暗搓搓控诉荀引鹤对她的强迫,却不想荀引鹤问道:“我对你作威作福了?”   江寄月道:“没有吗?”   荀引鹤道:“上次那一晚,我应了你不碰你,就没碰你,任着你嫌我老也没说什么。”   江寄月道:“可我也没说错,你确实老了点嘛,要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是把你当长辈尊敬的。”   荀引鹤的脚步一滞,转过头,难以置信:“长辈?”   江寄月道:“倘若你对婚事上点心,与常人一样,十五岁议亲,十七岁娶妻,到了今年,孩子都可以准备议亲了,再过个毛十年,都可以做爷爷了,不就是与我差了个辈分?”   荀引鹤道:“你这样算还觉得自己很有道理,对吗?”   江寄月无辜道:“我也没错啊。”   “谁家辈分是你这样算的?”荀引鹤不由分说,拦腰把江寄月扛在了肩头,江寄月陡然间天地悬置,吓得哇哇大叫,荀引鹤锢住她的双手不让她乱动,还问她,“你见过哪个长辈能把你单手抗在肩头的?”   江寄月捶他:“你心胸狭窄,我就说了你一句长辈,还不是骂你,是敬你,你就这样对我。”她恨不得大声在荀引鹤耳边吼出来,“都这样了,你还说没对我作威作福,你不要脸!”   荀引鹤哼她:“是啊,我作威作福,我强迫你,也不见你怕我,敬我,反而嚣张得很呢。”   江寄月道:“冤枉啊,我怕你怕得要死。”   床底下的那些酒都可以给她作证。   荀引鹤把她往床上扔:“我满足你的愿望,争取早日让你做祖母,如何?”   江寄月一骨碌爬起来,缩到床尾去:“你说过你可以不碰我的,你不能出尔反尔。”   荀引鹤单腿支在床上,道:“还有胆量跟我谈条件,这叫怕我?”   江寄月辩道:“难道你被老虎追着了,你就不跑了?我这叫勇于抗争,决不放弃对生活的希望。”   也不知怎么的,这句话戳中了荀引鹤的笑点,他的手掩在唇上,斜靠在床柱上,低笑了起来。   江寄月不明所以。   荀引鹤道:“行啊,我是山中恶虎,专挑你这样白嫩的小兔子吃。”他放下手,打开怀抱,“过来。”   他笑过后,如玉的肌肤泛了点红,隐有艳色:“不碰你,晚上让我抱着睡总可以吧。”   江寄月犹豫了会儿道:“那你能和我说说林欢的事吗?”   荀引鹤挑眉:“那抱着睡可就不够了。” 第34章   江寄月看荀引鹤的眼神, 就和遇到了一个坐地起价的奸商一样,就差没说出“你好意思吗?”五个字来。   荀引鹤一本正经道:“林欢的案子可不小, 这些日子多少人都想从刑部探口风, 银子流水一样送,还不是一无所获,江姑娘分文不出就想探得机密, 这算盘是不是打得过于响亮了些。”   江寄月道:“你方才与我说得那些,也不是大街上随随便便就能听到的,我也一文都没有出啊。”   荀引鹤道:“谁叫你好端端生了我的气, 我只得哄你。”   江寄月点头, 道:“那我现在再和你吵一架就是了。”   荀引鹤被她这奇妙的想法惊到了,顿觉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你敢。”他有些无奈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卿ᴶˢᴳ卿,乖, 不要吵架,感情总是越吵越散的。”   江寄月道:“我与你之间本就没有多少感情, 吵了也无妨。”   荀引鹤道:“那更不能吵了, 就这样和和/美美地并肩坐在一起说说话话, 多好。”   江寄月蹭着被子坐过去了点:“那我和你聊聊林欢的事?”   荀引鹤道:“这些天在家中做什么, 我许久不来看你, 有没有觉得无聊?”   直接无视她的话, 显然是不愿与她多谈, 或许之前为了安抚她能给她讲那些, 对于荀引鹤已经是极致了,他并不希望江寄月掺和进这些斗争中。   江寄月垂着眼睑心里有些失望也有些沮丧, 她揪了揪荀引鹤的袖子:“可是刚才在堂屋的时候, 你没有阻拦我谈论这些啊。”   荀引鹤道:“那些关于江先生, 我想既然你已经察觉了,那就该让你说出来,若是闷在肚子里,自个儿越琢磨越歪,反而不好。其余那些事,不过都是世家之间的斗争,与你无关,你也不必听那些脏事。”   他揽过江寄月的肩头,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轻柔地拍着:“等林欢的事尘埃落地了,我一定会告诉你他得到了什么报应。”   江寄月见无论用什么办法都不能让荀引鹤改变主意,虽然郁闷,但也没了办法。   荀引鹤道:“嗯?你还没与我说这些天在家中做什么。”   江寄月道:“我不说你也是知道的,侍剑恐怕连我在看什么书都告诉你了。”   这倒是不假,可侍剑只是例行汇报,荀引鹤还是希望江寄月能主动与他分享生活中的点滴,于是他淳淳善诱:“有没有看到有意思的书?”   江寄月仔细想了下:“倒也没有,这些天看的都是从前看过的,翻来重温而已。不过虽然书没什么新鲜的,倒是发现了些有趣的批语。”   江寄月笑得一脸促狭,荀引鹤忙想了下那些搬来的藏书,似乎确实有几本是他年少狂妄时看的,那实还喜欢边喝酒边看书,酒喝到耳热,书看到正酣处,就会提笔一批。   恐怕留下了许多惨不忍睹的墨迹。   荀引鹤再看江寄月的笑,心里已经有了不大好的预感,道:“有哪些?”   江寄月道:“我今日看《史记》读到《留侯世家》中张良刺杀始皇帝,”她故意一顿,荀引鹤在她的留白中倒是回忆起来了,也止不住笑,江寄月便往下道,“有人在旁写道,酣畅痛快,该饮三大白。年纪轻就是好,可以一点也不在乎养生之道,连酒都还能无所顾忌地痛饮三大白。”   荀引鹤原本以为她会说些什么年少轻狂之类的语,却不想嫌他年纪大这节还没有过去,留在这儿等着他呢。   荀引鹤道:“你床底的酒都没收了,明日让侍剑搬掉。”   江寄月“啊”了声,荀引鹤道:“没得商量。”   江寄月道:“你是不是心胸狭窄,小肚鸡肠。”   荀引鹤坦荡:“我确实是,所以那酒更要搬掉。”   江寄月瞪他。   荀引鹤道:“又讨厌吃酒,吃酒后还会说胡话,我都说了不碰你,你何必还要为难自己。”   江寄月没吭声。   荀引鹤叹气:“卿卿,你试着相信我。”   江寄月纠结地揪着锦被,道:“你是不是故意的,允许侍剑替我去买酒,买回来又要在我眼皮下让侍剑搬走,就为了展现你说一不二的威严。”   荀引鹤道:“侍剑去为你买酒,是因为我把她给了你,服从你的命令是她的职责所在,我让她搬走是为你着想,这是两回事。”   江寄月道:“如果我不想让侍剑搬走,她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她原本是想以此来反驳所谓的职责所在,但荀引鹤不假思索道:“自然是听你的。”   江寄月不信,荀引鹤道:“把她叫进来试试。”   他果然把侍剑叫进来,当着江寄月的面让她把酒坛搬走,继而看向了江寄月,江寄月短暂犹豫了下,尝试道:“侍剑,你别搬,出去。”   侍剑果然停了下来,把酒坛子放回了床底。   荀引鹤道:“侍剑是我特意派来保护你的,命令优先级你在我之上。”   江寄月道:“那她还和你汇报我的行踪,还威胁我不让我乱跑。”   荀引鹤神色很淡:“她的最高级别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你的安全,以及把你留在我身边,如果你的命令与此冲突,优先执行这两条。”   江寄月兴趣就下去了:“哦,还是听你的。”   荀引鹤道:“不要总是想着离开,卿卿,留在我身边不好吗?你无依无靠,江左杨又帮你树敌众多,离了我外面那么多的危险你一个人抵抗不了的。何况就算撇开这些不谈,陶都景变法留下了多少祸患,我花了两年多的时间,才勉强让百姓易子而食的局面有所改善,你一个弱女子又该如何养活自己?你可听说那些包子铺买不起猪肉,专杀过路人做馅子,多可怕啊。”   江寄月默然不语,她是不愿做金丝笼里的雀鸟,可是荀引鹤说得那些也非哄骗之语,她一路随沈知涯从香积山到上京,沿途见识过许多惨景,她很清楚就算逃出来等着她的也绝非是自由。   所以江寄月也是迷茫的,她想要自由,可是对于她来说,这个世界存不存在自由都还是个问题。   荀引鹤见她没了话,也不想逼她太紧,见好就收,把之前的话题又捞起来道:“我一直都很钦佩张良。”   江寄月答得漫不经心:“谁会不喜欢张良。”   荀引鹤捏了下她腰上的痒痒肉,江寄月差点就从他怀里跳起来,就听荀引鹤酸酸地道:“哦,原来你喜欢那样子的。”   江寄月道:“是啊,我就喜欢那样的,连相爷都会钦佩的张良,多值得喜欢,我能喜欢他,说明我眼光好。”   荀引鹤差点被气笑:“你眼光好,你能看上沈知涯?”   江寄月过不去“为老不尊”这一茬,荀引鹤也一直对沈知涯耿耿于怀,他始终是不服气的,江寄月看不上他却满眼都是沈知涯,一想到那时看到的她在树荫下为沈知涯擦汗的场景,荀引鹤心里就堵得慌,酸水直往外冒。   江寄月被点到了死穴,不吭声了。   荀引鹤只得又哄她:“好了,谁叫我们卿卿太单纯了,才被沈知涯那样的坏种骗,是他太坏了。”   真真是实践了谁欺负哭的谁去哄这个道理。   江寄月到底还是有点不服气,斜眼看他:“我敢说,换成是你,你也会被骗。”   年少相识的沈知涯寡言少语,却很上进,明明身为下贱,却不似其他人般肯轻易认命,每天忙得跟陀螺似的,有时候都累病倒了,还要爬起来看书。   江寄月还记得有次沈母摔断了腿,小少年是如何用瘦弱不堪的肩膀背着沈母走了二十里的夜路,她那时提灯为他照明,看着他额头上的汗,却从未有一刻觉得他是如此高大可靠。   大概人就是有点傻吧,看到沈知涯能如此照顾沈母,就以为他以后也能一心一意待自己。   荀引鹤好脾气道:“是,你说得对,换我我也会被骗。”   但其实荀引鹤知道他不会,香积山太过安逸,没有波澜,也没有诱惑,所以验不出人性,不似荀家。   荀引鹤眼眸中的嘲讽一闪而过。   这次是江寄月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于是重新把张良捞了回来:“若换成是你,你会选择用什么样的方式去刺杀始皇帝?”   荀引鹤道:“你就这样肯定我会去刺杀。”   江寄月道:“你既然能留下这样的批语,想来你是赞赏张良的行为,所以应当会。”   荀引鹤却摇头:“不,我不会。”   江寄月有些困惑。   荀引鹤道:“比起大召的臣民,我更需要记得我是荀家的子孙,本朝的皇帝都是世家扶持起来的,没道理为他殉葬,所以如果大召真有日薄西山的那天,荀家会想办法扶持下一个君主。皇帝可以换,世家不能倒。”   江寄月道:“不对吧。”   荀引鹤道:“有何不对?我从小受这样的教育,从来不觉得这有何不对。”   “你若是觉得都对,也不会读到此处觉得酣畅淋漓,而是会嘲笑张良的愚蠢,何况你现在也是这样做的,”江寄月道,“你分明在散荀家家财,刺杀世家,为大召续命。你没变啊。”   荀引鹤听得觉得有雷在耳膜处震震作响,他道:“我没变么?”他把江寄月搂得更紧了些,抵着她的头顶,道,“其实很多时候,我自己都觉得自己面目模糊,像是只是一个符号,一只没有思想的虱子,只要沿着裤缝乱爬就好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自己是谁,又何谈变还是不变。”   “可是哪怕只是一只虱子,它也想有一颗太阳,想有光辉沐浴在身上,晒掉那些污秽浓垢,所以卿卿,你不要离开我,你无论去哪儿,我都会找你回来。” 第35章   江寄月觉得荀引ᴶˢᴳ鹤这话没法接, 便换了个话题引掉他的注意力:“你竟然看过《大人先生传》?”   阮籍的《大人先生传》言辞辛辣,把虚伪的礼教与世家盛行伪君子风气痛骂了一遍, 虽然各世家秉持着你骂我又奈何不了我捧你还显我大度的心态没把它列为禁书, 但荀引鹤作为荀家家主竟然引了其中最狠的一句话来自我批判,实在令人瞠目结舌。   江寄月觉得越发看不懂荀引鹤了。   荀引鹤眉眼很淡,道:“没什么不好看的, 不然还真以为是束身修行,日慎一日,其实不过是把裤/裆烂棉花当吉宅, 行不敢离缝际, 动不敢出褌/裆,自以为得绳墨也。饥则啮人, 自以为无穷食也。”   这是看过几次,才会那么长一篇文章, 连原句都背得下来,可江寄月觉得仍旧觉得割裂:“你认不认同阮籍说你们, 假廉而成贪, 内险而外仁?”   荀引鹤道:“我无话可反驳。”   江寄月双目圆睁:“你既认同, 为何不悔过, 还要如此行事?”   荀引鹤在外高洁清正, 可私下所做的事样样不够光明磊落, 对她自不消说了, 就是沈知涯件事, 虽则江寄月得承认她有痛快到,但抛开私仇单看荀引鹤报复的手段, 也不能否认其中的狠毒凶辣, 是常人所不能想, 他却轻描淡写,并不当回事。   江寄月不害怕他的手段,却惶恐于他的心境。   荀引鹤道:“阮籍嘲讽的每一句话都认可,你还忘了后面那句罪至不悔过。”   明明罪大恶极却不知悔过。   江寄月沉默了会儿,大约觉得实在无语,荀引鹤道:“我就是这样的人,卿卿,如果你与沈知涯恩爱,我尚且能说服自己放过你,给你自由与爱,可是你不仅识人不清,还孤苦无依,我便再也没有理由忍耐下去了。我试图做过真正的君子,可我做不到。”   江寄月道:“你说你是虱子,没有一个人愿意做虱子,可若如果你罪至还不悔过,你就彻底做不了人了,这种罪恶,不是太阳晒晒就能晒没了的,得靠你自己啊,荀引鹤。”   荀引鹤道:“卿卿你还是太天真了,江先生与陶都景是真正的君子,但他们一个为流言所伤,一个凌迟而死,反而是我这个伪君子登得高位,为他们善后。这不是一个能留住君子的世道,荀家也不是一个能养出君子的家族,所以我才只能做虱子。”   荀引鹤是复杂的,他坏,他强辱逼迫江寄月,以阴毒的手段折磨沈知涯。   可他也好,是他在变法失败后的两年做主开仓放粮,减轻赋税让百姓修生养息,在用人上也知人善用,绝不举贤为亲,也不排除异己。   把林欢这个世家出身的高官扔进刑狱中彻查,又启用凌颂那种硬骨头清流,只在后宅中的江寄月还不知道荀引鹤为此面对着多大的压力。   所以她不能理解荀引鹤话语里的沉重,她只是单纯觉得荒诞。   荀引鹤却换了个姿势,搂抱着江寄月,把头抵在她的肩窝中,道:“我并不否认我的恶,我也尽力让自己向善了,可是我知道我做不了善人,恶才是我手中最锋利的长刃,能让我所向披靡。我一旦放下了恶,拿起了善,我会被生吞活剥的。”   所以我才需要你。   只有你在,在我拿起屠刀屠灭他人九族时,才会于血流漂杵中想起枝头颤颤巍巍开着的一点丹桂。   *   江寄月失眠了一夜。   这次倒不是因为与荀引鹤睡觉让她不自在,而是昨夜荀引鹤说的话让她感到了惊心动魄。   以恶为长刃去制恶这样的话,是她过往所不能理解的,在她看来,恶便是恶,善便是善,界限清晰,从不越界,怎么可能以恶行结出善果,荀引鹤此话不过是在为自己开脱。   但他说到江左杨的死,又让江寄月伤心不已。   江左杨生前虽得了个大儒的名声,可行事颇有侠风,除却娘子的死,没有什么让他放不下,慷慨助人,解囊济贫,于他来说更是常事,还有人问他,先生究竟是儒生,还是道门,墨门?   江左杨哈哈大笑说,何必要区分儒道墨,我从心罢了,是心门。   可是最后得到了什么?   恩情散尽,白眼谩骂飞来,那一刻好像所有人都想明白了,他不属于儒道墨哪一门,他来自地狱。   于是江左杨在深夜里孤零零把自己悬上房梁,独留她在人世苦苦挣扎。   这个世界真的容不下君子么?   江寄月想着嵇康死后,连阮籍都得出来仓促做官,向秀的《思旧赋》才刚开了个头却再不敢写下去,想了一个晚上。   荀引鹤晨起时她也要跟着起身,荀引鹤把怀里的她又重新按回了被窝中:“昨晚都没睡好,便再多歇歇。”   江寄月闷闷的:“可我睡不着了。”   荀引鹤道:“一个人待久了也闷,你家与范廉走得近,他娘子也到了上京,你可以约她出来闲话。”   江寄月没什么兴趣:“我约她,不是上赶着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范廉能顶住王府的压力绝不休妻,而沈知涯呢?江寄月都要呕血了。   荀引鹤的官服已经穿好了,闻言道:“你会比她幸福的。”   江寄月笑了笑,那笑里带着点不想和荀引鹤较真的无可奈何。   荀引鹤又走回床边,把江寄月睡得红扑扑的脸从被窝里挖出来,端详了两眼,修长的手指去抹她皱起的眉头:“晚上不睡在胡思乱想着什么,大早上的眉头皱得那么紧,都不可爱了。”   江寄月闭上了眼:“都怪你。”   荀引鹤微微疑惑:“怪我什么。”   江寄月道:“明明是你们世家作的恶,偏要怪世道。你以恶破局,他也以恶杀人,到了后面恶只会永无止尽。”   荀引鹤道:“你说得对,可是没有办法,即使没有世家,也有不少朝代亡于党政,朝堂不是谈善恶的地方。”   他替江寄月掩了被子:“不要多想了,好好睡一觉,有我在,什么火都烧不到你身上。”   江寄月索性翻了个身,把后背留给了他,荀引鹤在床边又站了站,这才推门出去了。   他一走,江寄月便立刻掀身而起,今天太阳还不错,要把荀引鹤刚睡过一晚的被子拿去晒一晒。   江寄月把被子挂上庭院的晾衣杆,倒抓了鸡毛掸子拍打着被褥上的灰尘,看着阳光下起舞的白色絮粒,她略微有些出神,因此转过身时被不声不响站在月洞门的沈知涯吓了一大跳。   江寄月对他没有好声气:“你来做什么?”   沈知涯遭了如此大祸,江寄月以为他至少会寻死觅活一段时日,可现实是,沈知涯这样的人总比她想得更开些,不吵不闹,静悄悄地养着伤,这么几天居然也养到可以下地了。   只是脸色还是不好,带着病恹恹的灰败。   “你与荀引鹤相处得不错。”他这样说。   江寄月道:“所以呢?”   不单单是重新认识了沈知涯,让江寄月对他的道德底线有了全新的认知,还因为被最亲近的人欺骗后,江寄月极度没有安全感,所以条件反射就竖起了藩篱,浑身戒备地进入了战斗状态。   她望着沈知涯的眼神再不复从前那般明亮,充满着全心全意的爱意。   沈知涯苦笑了一下。   “我该恭喜你的,想明白了,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不像我,明明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却要被如此针对。”沈知涯说这话时,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捏着,“他得了便宜,却偏要报复我,凭什么?我是卖妻求荣,可他是买家,我得了报应,他凭什么就可以全身而退了。”   江寄月道:“荀引鹤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因为我而报复你,他至多是害怕你多嘴多舌,连累他的名声罢了。”   所以有什么怨言对他去说,不要来打扰她的清净。   江寄月折身要进屋。   沈知涯叫住她:“你说得对,一个男人要宠爱一个女郎时千依百顺,连烽火戏诸侯的蠢事都会做,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不想要你了,他会怎样对待你?”   江寄月停了步子,转身看他,风把鸡毛掸子吹得鼓胀起来。   沈知涯站在月洞门的阴影处,五官像是被分割后重新拼接出来,面目模糊中带着几分可憎的冷意:“他对我这样狠,你我同是他的污点,他又会怎样对你?”   江寄月尤然觉得可笑,只是那可笑和秋霜一样白,她道:“现在知道担心我了?”   她的睫毛颤颤的,连带那笑也是颤颤的:“我若能退步抽身,早就走了。连开场都由不得我,我有什么资格要求体面,不过是听天由命,得过且过罢了。”   她这次是彻底转过身,不想和沈知涯谈了:“好走不送。”   门在她身后重重关上,像是关上了心扉,与沈知涯彻底恩义两绝。   沈知涯舔了舔干燥得开裂的嘴唇,脸上的表情比哭还要难看,江寄月说得没ᴶˢᴳ有错,荀引鹤要对付他,不仅易如反掌,还能让他有苦难言,有冤无处申,只能打落门牙往肚里咽。   他不敢想象荀引鹤还有多少这样的手段没有用出来,可是什么听天由命,得过且过,沈知涯又不甘心。   毕竟那幅春宫图还在荀引鹤手里,那个庄稼汉还活着,这两样都是无穷的祸害,随时能让他身败名裂,沦为笑话。   可是,他不过一个区区翰林编修,又有什么本事对付荀引鹤呢,沈知涯心情灰败而迷茫着。 第36章   又过了几日, 范廉携夫人登门来拜访。   沈知涯这翰林院编修做得当真是惬意,接连病卧, 时至今日连翰林院的大门往哪头开都还不知道。   范廉说起这时, 非常得羡慕。   范廉夫人来了,自然是要女眷款待,沈母小心翼翼来请江寄月往前院去坐坐, 江寄月想着也算散心了,其次对范廉夫人也有几分好奇心便去了。   去了才知道范廉夫人周昭昭当真是个妙人,她是屠户出身, 从小跟着爹爹和兄长在肉铺忙碌, 一把剁骨刀使得非常衬手,力气也大。为人爽朗, 很搭她俊眼修眉的长相,一点也不像个受气小媳妇。   江寄月先前没见过她, 以为嘉和郡主逼婚范廉的事必然会让她觉得委屈伤心,现在倒不觉得了, 一问之下果然如此, 周昭昭磕着瓜子道:“范廉那厮中了探花, 却总不派人接我到上京团聚, 乡里都说他是被榜下捉婿捉住了, 要休妻再娶, 都等着看我笑话。我听得火冒三丈, 就写了   份信给他, 信里还附着封休书,告诉他, 这世上只有我周昭昭休掉的男人, 还没一个男人敢休我, 他真打算抛家弃妻去谋求富贵,我也不挡他的路,他趁早回来收拾了放在我家的东西麻利地滚蛋,别拦我桃花。”   范廉在沈知涯屋里说话,听到院里周昭昭的说话声,拎着袍子冲出来,一张秀气的俊脸委委屈屈的:“昭昭说好了,我们不谈休弃的事。”   周昭昭摆摆手:“夸你呢,没想与你和离。”   范廉怨怨地看她一眼,显然那封休书让探花郎晴天霹雳一下,余震直到今日都未消除。   周昭昭继续道:“通常来说,书信来回大概十五天,但我那次没等到范廉的回信,嘴上说得潇洒,但到底是青梅竹马的情谊,范廉家人去得又早,全靠我爹爹给他口饭吃把他拉扯大,他这般忘恩负义,着实让我伤心,当时我在家里狠哭了几天,茶饭不思的,爹爹与兄长轮番哄我,说负心的男人要不得,与范廉好好和离,就算下半辈子不嫁人,他们也能养我。我的心里才略略好受了些。”   江寄月抵着头旋着茶盖,白瓷蓝底的茶盖浸过青绿的茶水,转出莹润的水珠来,她想笑一下,说几句讨喜的话奉承一下周昭昭,可是因为嘴里太过苦涩,怎样也开不了口。   周昭昭道:“不过好在,第二十三天,他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什么都没有带,就背了个小破包袱 ,什么名动上京的探花郎,狼狈得跟个乞丐一样,抱着我就哭,说昭昭你不能丢下我不管啊。我那时才知道嘉和郡主抢婚的事,说来还得感谢相爷,要没有相爷,范廉心里再有我,与我恐怕也只能饱受生离之苦了。”   江寄月把茶盏放在桌上,连那点飘渺的笑容都维持不下去了,沈母察觉到氛围微妙得凝滞住了,为了不让周昭昭察觉出端倪,她捧起一盘花生糖给周昭昭尝,余光扫到江寄月满脸的惆怅。   周昭昭是幸运的,同样是青梅竹马,负有恩情,范廉却是个重情重义的,何况她家中有宠爱她的父兄,便是和离也有退路,所以才敢把一纸休书往范廉脸上甩去。   那样得潇洒,真让她羡慕。   沈母道:“范廉如此,你后半辈子倒是可以舒心了。”   周昭昭撇撇嘴:“还是要看范廉表现,他们男人不都说人生三大乐事,升官发财死老婆么,他现在还念着我的好,往后可不一定了。”   “昭昭。”范廉简直跟怨夫一样,目光里俱是委屈,“你不能拿没有发生的事来宣判我。”   周昭昭道:“没有宣判你,只是随口一聊,当今圣上不就是……”   范廉手疾眼快捂住了她的嘴:“我的祖宗,你当以为这还是我们乡下,随便聊几句没人管你,你在这儿聊,被有心人听见,你命还要不要了?”   周昭昭讪讪地闭嘴。   但她不用说完,大家都知道,当今的圣上还未被立为太子前是有正妃的,后来为了在争储中胜出,休妻再娶,娶的就是荀家的小姐,荀引鹤的亲姑姑。   因此周昭昭那句未尽之言的意思是,连圣上那样生来就有享不尽荣华富贵的人都不能免俗,何况你。   江寄月想,其实不必冒险找这样遥远的例子,眼前就有一个负心汉的典范,大约是做负心汉的代价太小,好处太多,所以才各个都愿意做负心汉。   范廉真怕他的亲亲娘子再说出什么要命的话,不敢让她再聊这个话题了,道:“今日镇北王的大军要出征,你们要不要一起去看看,春茗楼的掌柜喜欢我的诗文,给我留了间雅间,随时去都有的,那儿视野不错。”   沈母觑着江寄月的脸色道:“一起去看看热闹吧,阿月这些日子都没有出门,怕在家里闷坏了,出去散散心也好。”   外头热闹,人也不至于想太多,把自己想抑郁了。   周昭昭笑着过来挽江寄月的手:“我听范廉说陛下对此次剿匪关心得很,这次镇北王出战,他也会来相送,我们也有福见见陛下了。”   江寄月不由问道:“范廉下衙回来后,连这些事都会和你说吗?”   周昭昭奇怪道:“当然,不然他整日在翰林院待着,都是这些事,他一件都不和我说,我们夫妻之间可就什么话都没有了,不想生分也难。”   江寄月在心里嘀咕了句,可荀引鹤不是这样的,他不喜欢和江寄月提朝事,每回来找她,宁可聊聊诗书,问她白日做了点什么。   她又不出门,每日能做的也不过是翻来覆去那几样事,无聊得很,她三两句话就讲完了,可荀引鹤似乎觉得很有趣,每次都能聊很久,就是她没话讲了,他也总能找出别的话来。   江寄月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为什么会觉得有趣,她是真的越发看不懂荀引鹤了。   一行四个人走上了街。   沈知涯是范廉强行拽出来的,周昭昭与江寄月年龄相仿,两人也都不是别扭性格,所以周昭昭立意要结交江寄月,挽着她的手走着,范廉觉得自己的手实在太空落,显得格外可怜,就把沈知涯也拽出来了。   沈知涯大约是觉得阳光太过刺眼,手在额前搭做凉棚遮了遮。   春茗楼的掌柜果然给范廉留了雅间,四人登楼上去,开了窗,视野开阔,能一眼望到角楼,但真要看清人脸是不行的,只能依稀识别出帝后仪仗,仪仗下站着一排人。   荀引鹤应当也在里面。   江寄月隔着无数的楼阙屋舍,密密麻麻的人群费力辨认着,但因为实在看不清也就算了。   范廉道:“大家说起来都觉得沈兄你好命,如此多事之秋抱病在家,刚好能躲过是是非非。”   沈知涯讥诮:“就我还好命啊?”   他根本没躲过是非,是是非找他上门,因此只得抱病。   范廉道:“可不是,你都不知道这几□□堂争得多凶,就连翰林院都波及到了。”他指了指排列齐整,身穿黑甲的军队,“你可知为何只是一股匪患,却要出动镇北王率兵亲剿?”   沈知涯道:“因为匪贼过于嚣张,与官府勾连甚深,若无锋刀利刃剜肉割疮,而不能治。”   范廉道:“我原本也以为如此,可是这几天世家和清流闹得太凶,我才依稀知道不是,林欢的案子听说了吗?”   沈知涯不仅听说,还知道这案是因他而起,稍许把眼风瞥向了江寄月,见她也引起了点注意,忙道:“知道。”   范廉道:“祁县前前任县令死得也蹊跷,上任没一个月就死无全尸,林欢祖籍涂县离祁县也不算远,他亦是知晓,却特意吩咐,听说清流骨头硬,就看他们能硬到什么时候去。于是前任县令才遭了殃。”   江寄月闻言插话进来:“你的意思是林欢用祁县来打压清流?”   范廉道:“还不清楚呢,林欢的案子保密得很好,我们也只是听到些风声,但最近世家以涂县林家,郴县许家为首,发了大疯,这两家约定世代结亲,比寻常姻亲关系还近,林欢作为家主若倒下了,势必连累许家,因此都不要命了。”   他顿了顿又道:“当时陛下执意要把前任县令的尸首运回上京,恐怕就是有意要收拾世家了,之后果然没多久林欢就被下了刑狱,大约是没错的。”ᴶˢᴳ   范廉不知道荀引鹤与江寄月的牵扯,所以才能把世家说得那么轻松。   江寄月不由回忆起荀引鹤眉眼中掩不住的倦色,问道:“世家如何发疯?”   范廉道:“言官上疏后被挨打流放的都不知道有多少,前些日子,主审林欢的刑部尚书徐纶在回府的路上被杀害,凶手是他之前做京兆尹时审过的一个犯人,那人杀了徐纶后去京兆尹自首,还带着份血书,口口声声说徐纶收人钱财,害人清白,为人不公,对不起匾额上‘明镜高悬’四个字。”   “可徐纶为官四十余年,清正廉洁,名声一直都很好,许多人都不信他是这样的人,偏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堆受害者,天天在衙门口哭说遭过徐纶迫害,林家趁此上书要求择人重审林欢之案。”   又是这招,对付江左杨时,他们便执着于毁人名誉,对付另外一个清流时也如此。   江寄月握了握拳头,语有不忿:“荀引鹤呢?他便任着世家闹吗?他身为宰辅,荀家又是世家之首,便没有法子治治林家和许家了吗?”   范廉有会儿没说话。   荀引鹤当真是这场动荡中最特殊的存在,原本世家清流泾渭分明,互在楚河汉界攻击对方,毫无负担,偏偏跑出了个荀引鹤,世家出身,还是荀家家主,偏偏得文帝信赖,连徐纶那样的清流翘楚都是他慧眼识珠,提拔上来的。   因此世家和清流都一时之间弄不明白该拿他怎么办,也因此弄得荀引鹤这阵子很里外不是人——当然,这是外人看他,兴许荀引鹤内心很明确,他的意图究竟是什么。   范廉想到荀引鹤毕竟为他保住了下半辈子的幸福,因此语气很委婉:“相爷他大抵是忠孝两难全。”   周昭昭的话就直白多了:“他在被逼婚。” 第37章   江寄月缓了好会儿都没有缓过劲来, 朝堂的刀光剑影还在眼前,她原本以为荀引鹤夹在中间, 不说捅成刺猬, 至少也快被捅了个对穿了,结果,他只是在被逼婚?   这样风花雪月, 儿女情长吗?   范廉道:“相爷那样的地位,婚嫁从不清白,背后总是捆绑着利益, 此时要他定亲, 其实是为了让他站位。荀家自不消说,选的是世家出身的贵女, 如今陛下也怕相爷被孝道所困,弃他而去, 于是择上了嘉和郡主。”   他话毕,厢房里的四人都齐齐露出了一言难尽的神色来。   尤其是江寄月, 她想到那日与嘉和郡主所见那面, 骄纵的郡主被冷肃的荀引鹤压得死死的, 那样的场面说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也不算过分了。   她想到嘉和郡主婚后得过那样的生活, 有些痛快地笑出声来。   沈知涯怪异地看了她一眼, 大抵是觉得她有病。   荀引鹤若真成婚, 她这样一个身份不清不楚的外室处境就会尴尬起来, 届时她又该如何自处呢?何况嘉和郡主那样的身份, 那样的脾气,若是被她发现了江寄月的存在, 恐怕能让江寄月吃不了兜着走。   而那时荀引鹤又会选择帮谁?男人总是现实的。   可江寄月真的不在意, 从沈知涯开始, 她就没有相信过任何男人,因此从不把荀引鹤的承诺放在心上,所谓的甜言蜜语对于她来说,不过是裹着蜜糖的□□罢了,她对自己最后必然被抛弃的结局早做了心理准备。   只是希望届时荀引鹤能高抬贵手放她一马,她做外室已经足够心理煎熬了,若成了亲还与他牵扯不清,只能让她更觉羞愧难堪。   周昭昭还在说:“我之前与范廉打赌呢,相爷究竟在世家贵女和嘉和郡主之间选谁,虽然从立场上来说,我们不希望他选择世家贵女,但是一想到嘉和郡主的为人,就对相爷有些同情。”   江寄月道:“你该盼着他选嘉和郡主才是,有他管着嘉和郡主,才叫为你出气。”   周昭昭记着荀引鹤的恩情,想了想那个画面,还是忙摇了摇头,由衷觉得荀引鹤太惨了。   而范廉道:“嫂子怎么就这样确信相爷会选嘉和郡主,前头毕竟还有孝道压着呢。”   那天荀引鹤把话说得很清楚了,这些日子,眉眼中的疲惫也不算假,因此江寄月总觉得他会选择文帝。   但江寄月不能把话说得很清楚明白,只模糊道:“再看看吧。”   周昭昭“咦”了声,拿手一指:“那不是嘉和郡主吗?这时候她不是该被罚在家中闭门思过吗?”   江寄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嘉和郡主并未往宫墙上去,而是在斜对面的酒楼里,带着婢女,搂着壶酒吃着,瞧着倒是惬意的模样,脸上哪见丝毫被禁足的愁苦。   沈知涯冷笑了声:“镇北王如此宠爱她,就算是抢夺人夫这样的事,她也就被罚个闭门思过就算了,如今撒个娇出来,也不算什么吧。”他挑起眉头,“你们不会都忘了吧,嘉和郡主是有婚约在身的,如今她能和荀引鹤议亲,说明她那婚约也不作数了。”   众人都沉默住了,尤其是周昭昭听着,愤愤不平。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嘉和郡主讨镇北王喜欢,镇北王又确实有能量护着嘉和郡主,所以她欺负完人后不仅能全身而退,还能与荀引鹤议亲,想要她遭报应,似乎得等她重新投胎了。   范廉只得安慰周昭昭:“算了算了,你夫君一点便宜都没被她占去,顶多那段时间过得狼狈点,但只要我们两人还在一处就好了,不要生气了。”   江寄月站在窗边看着,大军缓缓往前行,走到酒楼时,嘉和郡主忽然把酒壶给了婢女,自己手撑着栏杆,跳了起来,大声喊道:“爹爹,我和母妃在家里等你凯旋回来!”   粗犷的镇北王听完后怔了怔,原本严肃的面庞也春风化雨地柔和起来,明明是出征这样严肃的场面,他还抬头笑应了声:“乖女,等爹爹凯旋。”   江寄月把那扇窗关上了。   *   荀引鹤从文渊阁出来,在登上马车时被荀老太爷派来的小厮拦下了,他垂了下眼睑,吩咐御者:“回府。”   语气淡得和白水似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荀老太爷在祠堂等着荀引鹤,他已年逾六十,束着冠的头发逐渐花白起来,老年的斑纹与褶子开始爬上他的面庞,让他不复年轻,可是当他听见动静,微微把眼眸抬起时,那瞬间流露出来的精光让很多年轻人都自愧不如。   他跪在蒲团上,重新闭目:“你多久没来了?先上三柱香,拜一拜列祖列宗罢。”   荀引鹤的脚步沉稳,腰间环佩叮当声韵律有致,可见行之有度,荀老太爷听得很满意,一直以来,荀引鹤都是他最满意的孩子,但很快可能就不是了。   荀引鹤上完香后,退了回去,落荀老太爷一排,在蒲团上跪了下来。   荀老太爷缓缓地开口:“这几天去了哪里?也不宿在院子里,也不在文渊阁。”   祠堂内闭着门,没有风,长明灯火热烈地烧着,在空中烧出焦烂的味道,乌木的牌位林立其中,像是被星星拱在中央,永远的灿烂,永远的高高在上。   荀引鹤跪在蒲团上,供奉着它们,像是在供奉层层叠叠的山,他想,如果它们有意识,此时是否也会张开百张嘴,齐齐地质问他。   他就该是一只听话的,没有思想的虱子,把荀府作为吉宅,烂死在里面,死后成为乌木牌位,为这座大山磊出新的高度与重量后,再去压着下一代。   荀引鹤道:“我在我该去的地方。”   火光把他白玉一样的面容照亮,烛火落入他浓黑的眼眸中,像是星子在漆黑的古井中剧烈地燃烧着。   这是个很意外的回答,荀老太爷言辞严厉起来:“除了荀家外,还有什么地方是你该去的?”   但他再严厉,也遮盖不住力不从心的心虚感。   荀引鹤是他最满意,也是最听话的孩子,其他的人不是天赋不够,就是吃不了苦,只有荀引鹤,从二岁手掌绑着毛笔学写字开始,每一步都清晰地走在了他的规划之中。   荀引鹤也从没有反抗过他,当别的孩子为窗外春色美景诱惑,一只风筝都能让他们蠢蠢欲动时,只有荀引鹤才能岿然不动地继续练字。   那时起,荀老太爷别着意把他当下一任家主培养,而荀引鹤也没有让他失望。   荀老太爷以为,他会一直这样心无旁骛,沿着早早为他设立好的道路走下去,光耀门楣,丕振家声。   所以荀老太爷才会早早把权力放给了荀引鹤,准备颐养天年。   结果,这个他最中意的儿子给了他最意想不到的打击。   其实早该想到的,在荀引鹤第一次回绝掉与世家贵女的婚事开始,荀老太爷就已经察觉出了端倪,可是此时的荀引鹤贵为人臣,他脱出了荀家这窄小的天地,已经再也没法在池中将他杀死。   就像现在,荀老太爷只能迟钝地感知ᴶˢᴳ着年迈,声色俱厉地质问荀引鹤,长明灯的火苗跳跃着,像是与他一起在发怒,他的背后明明站着列祖列宗,可他对上荀引鹤那张平静的脸时,仍旧感受到了自己的单薄无力。   荀引鹤道:“我是荀家的家主,去的地方自然也是荀家。”   这有力的反驳让荀老太爷良久哑口无言。   “好好好,”荀老太爷连说几声好,但谁都知道,他说的是不好,“你是荀家家主,你爬到我头上去了,所以连我的话都敢不听了。”   荀引鹤道:“幼时你曾告诉过我,荀家只需要一个意志,便是家主的意志,否则双悬日月照乾坤,必然要招来后羿射日,那并不好。”   荀老太爷道:“你是荀家家主,可我是你的父亲,你忤逆我,是要担不孝的罪名吗?”   荀引鹤眼睫未动,眼波沉静:“不孝乃十恶重罪之一,若父亲当真要大义灭亲,我也无话可说。”   他没有再往下说了,但那嘴角些微勾出的讥诮已经是一种嘲讽态度,若荀引鹤真因不孝之罪引颈就戮,即使煊赫如荀家,也得一起完蛋。   荀老太爷闭了眼,荀引鹤的决意坚定得让他出乎意料,因此格外疲惫,他道:“外人都说我们世家风光,可风光了百年也到了头,镇北王能从我们手中夺去虎符便是个佐证,世家再不团结就来不及了。”   荀引鹤道:“父亲想做凤头,却也要看清自己领的是凤群还是鸡群。”他语气沉稳,带着掌控一切的笃定,“林家与许家行事狂妄,蠢而不自知,一个不能审时度势,冷静行事的人不适合做盟友。”   荀老太爷沉默了会儿,道:“徐纶一死,能接替他继续审案的刑部侍郎许经是郴县许氏出身,这个局面,在你的意料之中吗?”   荀引鹤轻描淡写的语气中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道:“林家与许家的九族,我是屠定了。”   荀老太爷默然,心中似乎做着艰难地盘算抉择。   荀家的立场本应该毫无疑问地与世家站在一起,但荀引鹤与文帝的联手让整件事出乎意料得复杂起来,荀老太爷试着去理解他的意图:“你是不是觉得世家的颓势是必然的,所以要为荀家早早谋条出路?”   荀引鹤道:“父亲也可以这样理解。”   任谁能听出他话里的随意敷衍,但荀老太爷的尊严才被荀引鹤打击过,为了急于忘却自己已经无力的事实,便自动将这个原因修饰得完美无比。   其实荀引鹤的做法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当初荀老太爷把妹妹送进皇宫,也有增加荀家煊赫,与皇帝亲近的意思。   荀老太爷道:“虽然嘉和郡主娇蛮任性,难当主母之任,但她毕竟是镇北王的女儿,镇北王手握兵权,这份量就足够抵掉女儿不能主持中馈的缺陷了。叔衡,皇帝还是很看重荀家的,你若真不想娶世家女,嘉和郡主也很好,左右辛苦我与你母亲,对她多加调/教了。你年岁不小了,也该成亲了,找个日子便让皇帝下旨赐婚罢。”   范廉说荀引鹤是忠孝两难全,其实不然,荀家能如此显赫,与历任家主的精明有很大的关系,荀老太爷看似做了让步,但眼里的精明似乎在告诉别人,这或许也是他要的结果。   涂县林家与郴县许家对清河荀家来说,完全不够看,他也没什么兴趣保全两个阻拦荀引鹤仕途的家族,他最开始觊觎的可能就是镇北王的兵权。   之所以开始还要表现的疾言厉色,一来是为了让荀引鹤明白,他还没死呢,行事不要太肆无忌惮。   二来也是要文帝明白,荀引鹤的这次投诚示好多来之不易,需要面临多大的压力,往后才能多记得荀家的好处。   这些,在他说出那番话时,荀引鹤就心知肚明了,他道:“不急。” 第38章   而此时的嘉和郡主才从禁足中放出来, 为了扫却苦闷,正广发请帖, 邀请适龄的贵女来王府一聚, 给她凑趣解闷。   她的心思还算单纯,说是解闷就是解闷,精心备下糕点果实, 叫了班女先儿玩趣。   可那被请来的贵女们可不定了。   其中有个出自敖州郗家的贵女,名唤郗珠遗的,尤为不顺。   郗家与荀家关系交好, 也结过几代姻亲, 原本到她这一代,该是她嫡姐与荀引鹤议亲, 但荀引鹤的婚事一拖再拖,这桩好事便落到了郗珠遗的身上去, 倒让她满心欢喜起来。   都是世家出身,郗珠遗见多了外头风光, 内里烂得稀碎的世家公子, 与他们相比, 荀引鹤简直就是鹤立鸡群的鹤, 不仅长得好看, 萧萧肃肃, 清朗爽举, 而且才华横溢, 洁身自好,绝不醉生梦死。   郗珠遗虽迄今为止只与荀引鹤见过寥寥几面, 但内心里已经把他当自己的夫君看待, 甚至在郗家觉得姻亲无望, 要为她另觅佳婿时一口回绝了。   就这么一等,等到了十九岁仍旧云英未嫁,好容易荀引鹤的婚事又被提起了,结果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恼得郗珠遗半夜睡不着觉。   嘉和郡主榜下捉婿的闹剧在上京恼得沸沸扬扬,郗珠遗不信荀家真的能择她做主母,而到了宴席上,见嘉和毫不见外地瘫倒在美人榻上,为了凉爽,还把裙摆挽到膝盖上,露出白嫩的皮肉来,当真是一点家教礼节都没有。   因此郗珠遗更是看不入眼,但她为了郗家贵女的名声考虑,面上却把那些鄙夷掩饰得很好,温柔笑祝:“听说嘉和郡主好事将近,先向郡主道喜了。”   那些玩闹的贵女听到这话都安静了下来。   郗珠遗为了等荀引鹤把婚事拖到十九岁不算新闻,本来这次邀约大家都觉得尴尬,也委实觉得嘉和郡主过于没心没肺了,竟然敢邀情敌来参加宴会,究竟是为了炫耀还是羞辱?   大家都怕宴席上闹起来不好看,便小心翼翼地没有谈起来,结果,最会闹事的嘉和只当没这回事,一口气点了十本佳人才子的本子,躺着边听边让侍女给她按摩,而平素温温柔柔的郗珠遗却率先挑起事端。   恐怕是沉不住气了吧。   几十双眼睛或是担忧,或是幸灾乐祸,或是做看好戏地朝郗珠遗望去,郗珠遗的脸庞微热,但仍旧维持着尽量大方的笑容。   嘉和把啃下的果核一抛,愁眉苦脸地道:“可别提这件事了,我是跟爹爹说了我死也不嫁给一个残废,却没说过我要嫁给荀引鹤啊!嫁他还不如嫁残废呢!”   嘉和说的是实打实的真心话,她见荀引鹤的机会是比郗珠遗多,但每次都要被荀引鹤管教,不是被罚面壁思过,就是被罚抄书禁足,荀引鹤的那张脸再好看,但一想到他板着脸用戒尺打自己手心时候的样子,嘉和也只觉得恐怖。   真嫁给了荀引鹤那种没趣的老古董,这种光着腿瘫在榻上听本子的惬意日子还能不能过了?   郗珠遗笑容一僵,她确实是不想嘉和嫁给荀引鹤,但也听不得嘉和说荀引鹤坏话,她道:“相爷那样的人,如清风朗月,比残废还是要好很多的。”   嘉和大手一挥:“你不懂,在我看来,荀引鹤就是不如小意温柔的书生好,谁爱嫁,谁嫁去,反正我死也不嫁。”   郗珠遗听到她说不肯嫁荀引鹤,也顾不得其他了,就为要个准话,道:“可是范廉是有家室的。”   嘉和道:“范廉当然很好,可他有家室,不肯为了我抛弃他的娘子,确实很可惜,可天底下又不止他一个书生,今年中了两榜进士的那可还有好多呢。”   有人道:“两榜进士里好多年纪都大了,要年龄与郡主相衬,才学相貌都过得去的,只剩状元郎沈知涯了,可听说也是个有家室的,郡主只能再等下一次放榜罢。”   嘉和却笑了笑,没有接话。   *   大约是出于同病相怜,江寄月自那日听周昭昭与范廉说完后,便关心上了徐纶的事,这日,她换了外出的衣裳,一路走到了京兆尹的府门。   那些哭坐喊冤的人一个都没少,京兆尹许是不堪其扰,把衙门闭上了,引得路人议论纷纷,都说官府是做贼心虚,官官相护,于是那原本还信徐纶几分的人如今也倒戈起来。   江寄月听得都觉得可笑,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他们根本不需要认识徐纶,就可以在流言蜚语中把他们的逻辑圆满,编出一个他们愿意相信的故事,然后那个故事在十传百的过程中,逐渐被忘却来源,反而成了不可说的秘辛,与处心积虑要被掩盖掉的真相。   江寄月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把戏简单却好用,重要的是,人人都举刀杀人,却没有人需要为这样的罪行负责,流言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被中伤之人千疮百孔。   可是也不该这样欺负好人啊。   江寄月难过地看着,为江左杨,也是为了徐纶。   就在此时她听ᴶˢᴳ到了开道声与马车车轮的轱辘声,还没等她循声望去,就听见身旁的人说:“看马车上悬的灯笼,是荀相来了。”   江寄月精神一紧,就见荀引鹤在簇拥下,登上了京兆尹府衙前的数级高阶,那些人也不哭了,还不等荀引鹤走到面前,就纷纷跪倒,口口声声喊着:“相爷为我们做主,还我家人清白啊。”   那场面好不可怜。   可这也是一种绑架,他们以自己的可怜为武器,尖锐地挟持着所有人,以同情为界限,区分道德的阵营,而真相在阵营之外,并不重要。   江寄月紧张地舔了舔嘴唇。   荀引鹤的声音温和,如寺庙的晨钟暮鼓,让所有人都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你们的冤情朝堂有所耳闻,徐纶生前久负清名,死后却有二十三位含冤之人联袂状告,陛下与我都为之骇然。”   有人哭道:“是啊,都说徐大人清正廉洁,谁能想到是个人面兽心的东西,收了别家的银子,就把我儿子绞死了!”   又是一片哭声。   荀引鹤不慌不忙等他们哭完,慢慢道:“只是如今徐纶的亡妻也状告了一纸罪状,道你们二十三人收人钱财污她夫君的清白,那纸鲜血淋漓,至今未干。”   那二十三人此起彼伏喊道:“她血口喷人,相爷,你要信我们啊,我们都是穷苦人家,没权没势的,要不是真有冤屈,何必要与官相斗。”   荀引鹤道:“朝堂放任你们二十三人在京兆尹喊了两天冤,想来你们每人轮转,也至少讲了两次冤屈,既然如此,公平起见,让徐夫人说说也无妨。”   有人急道:“她怎么能说呢?她一个官夫人,又是识字的,比我们这些庄稼人会说话,大家都会被蛊惑了。”   荀引鹤道:“朝堂只以真相断案,不问人言,若诸位觉得单凭言语高下,就能蒙蔽朝堂,那么这冤永世都申不了,各位还是尽早散了为好。”   二十三人面面相觑。   荀引鹤道:“诸位能留下,必然是对朝堂还有几分信任,朝堂自然要担得起诸位的信任,此事既然有隐情,两方该各有申辩的权利,如此才能把真相辨明。何况你们有二十三人,带着二十三个真相来,徐夫人只有一人,精力有限,她或许能驳两三个,但驳不了全部,必然会早早露出马脚,是也不是?”   他的语气很温和,像是在商量,没有给二十三人施加压力,那二十三人还没决定下来,看热闹的人已经在说了:“那就让她说说吧,既然她不服气,觉得自己的夫君是被冤枉的,那你们说到她服气为止,让她好好看清楚自己的夫君是怎样的狗官。”   “对啊,反正你们有真相,你们是含冤而来的,你们怕什么!”   江寄月仔细看了下带头喊话的那两人,当是新来的,方才在人堆里没见过他们,但有了他们起哄,别人也都喊道:“是啊,说说怎么了,我们也想听听细节呢。”   荀引鹤挥了挥手,侍刀下去,从另外一顶轿子中请出穿着孝服的徐夫人来,她面容清瘦,身子如柳枝般随风就要倒,脸上泪珠不断,眼哭得通红,连那几节台阶都是人扶上去的,孱弱得让人不忍心指责她,。   人群的声音都渐渐小了下去。当双方都把可怜的长矛祭了出来,人们站在长矛中间,有些难以抉择阵营了。   就在此时,徐夫人跪了下来,双手举着一封书,声音柔弱,语气却很坚定:“相爷,妾身以血水亲写一封状词,告这二十三人收人钱财,污我夫君清白。妾身与夫君结发二十年,过了二十年的贫苦日子,哪怕夫君生前已位列九卿之一,但因俸禄不足以应付家小开销、公务应酬,还欠着米行五两银子,成衣坊八两银子,其余米醋铺子、香料铺子等不一而足,相爷一查便知。因此妾身敢为夫君做担保,若夫君真有一桩案子冤了这二十三人中任一一人,妾身愿替夫君以死谢罪。”   满堂鸦雀无声。   不止是为了徐纶身为刑部尚书还负债累累,还为了徐夫人的胆气。   先前说话的人又道:“这徐大人生前恐怕真的是个公正的,否则徐夫人也没这个底气敢说出替夫君以死谢罪的话来。”   有人摇摇摆摆:“可若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   那人道:“这世上又不止你一人懂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道理,要你为自己的兄弟作保,你敢么?可徐夫人不仅敢,还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说明她就是知道,或许别人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但徐大人绝对不是。”   “再则徐大人若不是真穷,和别人似的,养点侍卫府兵,能被几个庄稼汉刺死吗?依我说,他们就是欺负徐大人。而且这些人说的都是陈年旧案,想来积怨已久,怎么早不来杀徐大人,偏偏现在来杀大人,我可是听说徐大人现在审的是涂县林家的家主的案子哦。”   那声‘哦’当真是意味深长,语音婉转,简直转到了人们那颗就爱看阴谋与秘辛的心中。   于是他们纷纷附和:“这话有理啊。”   如此,荀引鹤不仅把堆积发酵的舆论拆解完毕,还把风向扭向了自己那方。   江寄月望着遥遥站着的荀引鹤,突然理解了他,或许这个世道真的容不下君子,为了阻止卑劣者的阴谋,连君子都得先面目狰狞起来。   如果江左杨出事的时候,荀引鹤在,会不会就不一样了?江寄月想到。 第39章   荀引鹤在, 府尹自不敢僭越,把“明镜高悬”下的座位让出来给了他, 自己另外命人搬了个小桌子在下面陪审。   二十四个苦主乌泱泱跪了一大片, 连同涌进来围观人,京兆府是前所未有的热闹,简直跟集市一样。   但即使在攒动的人头中, 荀引鹤仍一眼看到了江寄月,她正被一个婆婆挤得东倒西歪,差点就要从人群中被夹出去了。   荀引鹤招来侍刀:“控制一下人数, 给每个人都安排上凳椅。”   侍刀作为侍卫, 自然耳聪目明,了然退下。   江寄月因为被人群挤出去正感到郁闷, 就看到拿着呼威棒的差役过来道:“这次案子时间长,估计得审上四五个时辰, 届时只怕天都要黑了,赶着出城或是有事要忙的尽早走, 给别的人腾地, 届时开始审案了, 可不允许你们喧哗出声了。”   他这样一说, 有些住在城外的思忖自己没那么多闲时能陪着, 便退了出去, 江寄月刚巧能补上他们的位置。   那差役招招手, 就有人搬来了凳椅。   何时去衙门旁听还有这样的优待, 都说荀相宽厚,能体恤百姓。可江寄月抬眼扫去, 无意与荀引鹤四目相接, 他的嘴角噙了点笑意, 目光缱绻温柔,显然是见到了她。   江寄月忙移开了眼。   惊堂木一拍,开始审案了。   这次堂审果然审到金乌西坠还没审案,实在是因为二十三个案子,大多都是陈年旧案,案卷都没找齐,想靠证据断案已经是不能了,喊冤之人有备而来,扯了一些证人来作证,也不知道那些证人究竟是不是真的。   江寄月听得头都有些大,觉得这事难办,不由担忧地看向荀引鹤。   在那些纷杂之中,他是唯一的清净,像是照在荆棘丛中的清冷月色,不慌不忙道:“那便一个一个先来。”   于是只留头个案子的苦主,证人与徐夫人在堂上,都端了软凳,煮了热茶,舒舒服服地坐着,与他们闲谈起来,似乎很没有目的。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不是的,荀引鹤的记忆力好,盘线索能力强大,有些看似无关的事往往会被他牵住去打苦主的逻辑漏洞。   就比如现在,那苦主怎么也想不到,荀引鹤随口问了句:“还记得当时树上开了花没有?”   苦主答:“开了花的。”   就会被荀引鹤问住了:“苹果树四五月才开花,仵作验尸时,却从死者的肚子里发现了菱角,怎么回事?”   苦主支支吾吾:“许是小的记错了,那并不是苹果树。”   荀引鹤道:“你说死者遇害的莲塘正挨着你家果园,不是苹果树,是什么?”   苦主忙道:“应当是没开花的,小的记错了。”   底下一片嘘声。   也有一些是荀引鹤问完案情后,就与苦主闲聊,苦主正放松着,荀引鹤突然语气一变把话题重新翻上去询问案情,越翻越深,越翻越细节,越翻越让人猝不及防,神经是崩也不是不绷也不是,这样反反复复折磨,苦主率先扛不住,漏了马脚的有很多。   如此高强度的审问,旁听的人都有些扛不住,衙役来换了三四次茶水糕点,因为太舒服直接睡过去的都有。   堂前被问讯的苦主却如坐针毡,只觉脑子完全不够用,记得刚编的话却不记得之前编的,错漏百出,恨不得从没来过京兆尹。   只有荀引鹤还保持着精力,从容ᴶˢᴳ应对着车轮战。   后来连江寄月都有点扛不住了,荀引鹤前面的那盏茶就倒过两次,她都有点担心荀引鹤的喉咙受不受得住。   终于审完了六位苦主,几无意外都是曲告,荀引鹤把人丢给府尹:“接下来府尹应该能审了吧?”   人是在京兆尹喊的冤,他无能不能解决,还要请来荀引鹤帮忙分忧,已经够丢人了,他还在担心明年考核评绩大约没有优了,此时听问,哪还敢说不能,忙点头如捣蒜。   荀引鹤转眼看去,府门口围观的人已经散了,江寄月也不见了踪影,他敛神垂眸,侍刀偷偷问道:“可要请江姑娘去马车上等着?”   荀引鹤道:“让她先回去罢。”   侍刀道:“那属下给相爷拿些吃的。”   荀引鹤道:“不用,饿着就好。”   他又开始忙起了收尾的事,其实那些事已经不用他管了,但荀引鹤心血来潮想管,侍刀也不好说什么。   *   江寄月循着月色归了家,沈母还在等她,沈知涯的屋子暗着灯,不知道是睡了还是不在,江寄月也没去理会。   沈母从厨房端出一碗素面来:“阿月,吃点儿罢。”   她搓着双手站着,围裙上是斑点的厨房污迹。   自被沈知涯下过药后,江寄月是一口都没吃过沈家的饭菜,没有银子时宁可顿顿啃烧饼也不吃沈家一口热菜,显而易见,是对沈家再没有任何的信任了。   可沈母自觉她是无辜的,她不希望江寄月一直与她有嫌隙而不能和好如初。   江寄月注视了两秒那热气腾腾的面,终究还是移开了眼:“我吃了些糕点,并不饿,就不吃了。”   沈母眼里流露出了失望,但江寄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那件事后,大家心里都生了疮疤,江寄月也还没有痊愈,无法忍着伤痛去慰问别人。   即使她也知道,沈母是无辜受累的。   江寄月回屋洗漱完毕已经很迟了,荀引鹤仍旧没有来,周昭昭说他已经开始议亲了,江寄月也很难说清楚他不来,是还在忙公务,还是被家事牵绊住。   原本么,外室本就是一时寻欢的场所,人无论怎样,总归还是要回到自己的家里去的,荀引鹤就算不议亲,他的家也不在这儿。   江寄月擦干头发,吹灭烛火便上床睡了,睡到一半,又觉得荀引鹤的枕头空空的还要占去她一半床位实在烦,起身把它扔进了箱笼里,再把自己的枕头挪到床中央,毫无顾忌地舒展手脚躺着,这下终于算是睡踏实了。   然而就在她迷迷糊糊地快要进入梦乡之时,背后贴上了一个浸水凉的怀抱,让她在睡梦中都哆嗦地醒来,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抬脚就往身后踹去。   然而男人的长腿倾压过来,不仅把她的腿收制住了,连身体都往她那侧更紧地倾靠过来,于是这个怀抱就更深了。   江寄月此时彻底醒了,眨了眨眼,无奈地叹气:“荀引鹤,是你不是?”   江寄月的裤子因为方才的动作被带着往小腿上卷了点起来,荀引鹤的腿臭不要脸地亲昵地贴着她的腿肉蹭着,细腻软乎的腿肉被他蹭得弹软活泼,简直是江寄月此时身上最精神焕发的部位。   江寄月道:“你闹什么呢?让不让人睡觉了?”   “睡啊,一起睡。”荀引鹤的声音疲惫,带着沙哑,像是沙砾滚过,还有些倦意,“我好困的。”   江寄月听到他的声音,再想训斥他也有些不忍心了,犹豫再三,还是缓了缓语气,道:“那我们好好睡,行不行?你先把我放开。”   荀引鹤动了动,却不是听话地离开,而是更得寸进尺地往她那儿靠去,柔软湿润的双唇几乎是贴在了她的颈肉处,一讲话,就是徐徐的热气。   “我也不想的,可是我的枕头没了。卿卿,我的枕头哪去了?我没有枕头,只能和你共用一个了。”   江寄月听到他说起枕头,些微心虚,只得先哄他:“你先放开我,我帮你去取来好不好?”   荀引鹤不满地用牙尖咬了咬江寄月的颈肉,没有用力,只有些无伤大雅的刺痛罢了,他道:“你把我的枕头藏起来了,是不是不想我来找你?”   江寄月心想,这不是明摆的事吗?   她虽然卑微无力,但也不是毫无骨气,如今勉强做了他的外室,还能以他毕竟未婚催眠安抚自己,若他当真迎娶了贵女,以江寄月的心性宁可弄个鱼死网破,也绝不会允许他们的关系继续存续的。   她还没这么贱。   江寄月不说话了,荀引鹤用额头碰了碰她的头发丝:“我又哪儿惹你不高兴了,嗯?”   他的语气温柔,带着沙哑,于是又添了几分缱绻,特别像是黑暗中匀开的橘色烛光,暖得让人想哭。   前提是,江寄月没有从周昭昭那儿听说他在议亲的事儿。   江寄月敷衍道:“没有不想你来,只是不知道你今天会来,我嫌枕头太占地方,就先收起来了。”   荀引鹤道:“小促狭鬼,这样宽敞的位置还不够你睡的。”   他终于松开了抱着江寄月的手,重新点了蜡烛,去箱笼把他那打入冷宫的枕头找回来,江寄月缩在被窝里看他那在烛火下分外显眼的倦色。   想到他白日那样忙碌,刚帮蒙受冤屈的徐纶找回了点清白,江寄月对他才起的那点抗拒又稍许消减了下去,语气也柔和了不少:“今天这样忙还来我这儿做什么,该好好休息才是,你看眼下都有些乌青了。”   荀引鹤抬了手去碰了碰,想到什么,笑了一下:“卿卿,你在关心我。”   也不枉费他拖着疲倦的身体还要趁夜而来了。   江寄月道:“不是关心你,是关心明天的案子你还能不能好好地审了。”   荀引鹤把蜡烛放好,又拎着枕头挑眉看她,江寄月乖乖地抱着枕头给他挪了个位置,荀引鹤心满意足把自己的枕头放回去,看着两个并排放在一起的枕头,心里舒坦了不少。   这才对嘛。   他这时才一本正经地道:“我早习惯了,不碍事的。”   那语气虽则淡,但正因为淡到了极致,才有几分故作坚强的心疼。   荀引鹤擅于揣摩人心,当意识到江寄月的自我意识过于强大,绝非那种愿意被圈养的金丝雀后,他便开始寻谋其他的路径,而先前的那几次谈话,已经足够让荀引鹤揣测出江寄月究竟喜欢什么样的男子了。   果然,江寄月听到这话,流露出了点愧疚,大约觉得他这样辛苦还折腾他不让他睡个好觉,实在过于说不过去了。   江寄月过了好会儿才道:“赶紧睡罢,你明天还有得忙的。”   荀引鹤却道:“恐怕一时之间还睡不着,我一天没吃饭,有些饿了,你屋里有没有水果糕点,且让我先垫垫肚子。”   江寄月坐了起来,锦被顶在她脑袋上,像是支棱的兔子刚扒出的草窝,她的圆眼眨巴着:“你没有吃饭?你忙成这样还不吃饭,你当以为自己是铁打的呢?你迟早会死在任上的!” 第40章   荀引鹤能得到江寄月的关心已经心满意足了, 却见江寄月掀开被子踩着鞋就要下床,连袜子都没有想起来穿, 忙握住她的肩膀道:“下床做什么?我自己会去拿糕点的。”   江寄月道:“糕点又冷又硬, 茶水也是凉的,没道理让你忙着替徐纶伸冤一天,却连口热乎的吃不上。”   荀引鹤笑意收了些, 目光里透露出几分打量:“你是因为徐纶才心疼我?”   虽则他的原意也是想让江寄月能见到他的劳苦而心疼他,但两者毕竟还是有天壤之别的。   看到他忙到吃不了饭菜而心疼他,那是单纯地心疼, 但中间夹着个徐纶又是怎么回事?   他迟疑地看着江寄月, 她应当不认识徐纶才对。   江寄月已经披上了外衣出去了,月光水泻般倾了进来, 披在她身上,像是蒙着层白雾般的纱, 荀引鹤的心一下子就柔软了,另外又取了件披风三两步追上, 两手抻着披风两端, 给江寄月披上。   他道:“怎么突然出去了?”   江寄月道:“给你下碗馄饨吃, 你别院的厨房里应当还有食材罢。”   荀引鹤沉吟了下, 其实他是不清楚别院的厨房里究竟有什么, 可是江寄月要给他做宵夜, 那便是没有也该有, 他扫了个眼风给侍刀, 侍刀从屋檐上先跑去厨房了。   荀引鹤是被当君子养起来的,自然熟知“君子远庖厨”的道理, 但他并非书只读三分浅的人, 明白此句的真正含义是让他们敬惜生命, 珍惜肉食,而非真的远离厨房,因此毫无负担地随着江寄月进了厨房。   江寄月正在点烛,看荀引鹤的身影倾轧过来,倒是吓了一跳,道:“你怎么进来了?”   沈知涯就不进厨房,他可以帮沈母打猪草,上山砍柴,但也忠实地履行着这一条目,做着他以为的君子。   荀引鹤道:“你拿他和我比ᴶˢᴳ?”语气中带着些轻蔑意味。   江寄月沉默了会儿,也没接话,打开橱柜找食材,没有现成的馄饨,倒是有滚好的馄饨皮与猪肉。江寄月寻思着包碗馄饨也用不了多久,便打算割块猪肉下来,剁馄饨馅。   荀引鹤净了手,自然而然道:“我来罢,你只需告诉我该如何做。”   江寄月便教他了,荀引鹤的目光停在了她的手上,那双手其实与几年前相比,因为添了些细小的刀伤和茧子,早就不复之前的嫩滑,再看江寄月在厨房游刃有余的模样,荀引鹤便微垂了眼眸,心里有几分心疼。   江左杨当爹当娘地把江寄月拉扯到大,虽然其人在生活上总显得几分不靠谱,需要江寄月照料他,但书院是请了帮工与厨娘的,江寄月虽算不上四肢不勤,但确实很少做活。   她如今能把家务活做得这般熟练,想来这两年吃了不少苦。   荀引鹤道:“如果当时……能多关照下你们父女就好了。”   荀引鹤不喜欢世家的行事作风,早就生了厌弃之意,但被江左杨这样不客气地指着鼻子骂,也实在难以释怀。   尤其是当他想到江左杨是江寄月的父亲,在江左杨的眼里,他就是世家腐肉中最烂的那块,那么想来在江寄月眼里,他也好不到哪儿去。   于是那瞬间,江左杨的嫌弃带出的自我厌弃甚至压过了江左杨的拒婚,让他几乎逃命似地避开了香积山。   那段时间荀引鹤常常做一个噩梦,梦中仍旧是初遇的时节,江寄月在溪中踢水,树木葱郁,阳光金灿,美好得如画中人,他鼓足了勇气想要上前搭话。   梦外胆怯,梦中却是这般勇敢,他知道自己不愿做那个路人荀引鹤,而想把自己的心迹剖白给江寄月,由她落下命运的长刀,决定日后他究竟是进入天堂还是坠入地府。   就在此时,语笑晏晏的江寄月转头忽然看向他,那笑容一滞,渐渐地化为惊恐,她慌乱地往后退去,拍起的水花又冷又硬:“什么脏东西,滚开!”   她向荀引鹤喊到,叫喊声犹如把青铜长剑,直直捅入他的心脏,他站在那里,感受不到阳光,只能感到刺骨的寒冷。   荀引鹤低下头去,在那清澈的溪水里,看到自己已经腐烂了一半的面庞,连人形都不成。   他在惊惧中醒来,薄薄的亵衣上都是汗,他过了很久,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因为过紧地抓着被褥,已经痉挛起来了。   他在梦中是想抓住江寄月的手与她解释的,可能解释什么呢?荀引鹤一件件想过去,世家那些所作所为根本是辨无可辨,就连他自己的行事也逐渐非常人化得心狠手辣起来。   于是荀引鹤只能在清醒中绝望。   可如果当时他知道江寄月即将会遭遇什么,这点自厌自弃根本算不了什么,她就算再讨厌也没关系,不会喜欢上他也无妨,他也总有办法护得她周全,因此无论是用偷,还是用抢的方式,只要能把她留在身边就好了。   没了江左杨,她孤苦无依,多可怜啊,只有他能护着她了。   荀引鹤的声音在咄咄刀声里有异常的柔和,江寄月有些恍惚,也算是巧,她白日里还在想,倘若那时荀引鹤在,江左杨会不会就不会出事了。   但这事很难说。   江寄月抹了把脸,道:“我不怀疑你有本事洗刷爹爹的污名,可爹爹不是那种能被身外之名所累的人,‘四十六年,唯欠一死’,大约更多的还是失望。”   荀引鹤看她。   江寄月道:“爹爹明明可以隐居,却还是名扬天下,成了大儒,我想他还是希望入世救世的,只是他救世的方法不是为官做宰,而是培养人才。所以后来陶都景变法失败,下场凄惨,无论他的学生还是那些受过他恩惠的民众或为了站队,或为了生计指责他时,他感受到的可能更多的是一种无力的苍凉,开智开不过权与利,施恩施不过流言与煽动,好像一下子就觉得这么多年写的书白写了,讲的课也白讲了,所谓的大儒没有培养出一个优秀的学生,反而更像是沽名钓誉之辈,于是才会选择投缳自尽。”   江寄月说着,也诧异于自己的冷静。   可能两年的时间已经足够她从难以抑制的激动的悲愤中走出,以一种尽量客观的视角去分析江左杨那份足够刺痛她眼睛的遗书,然后不知不觉中,她把江左杨的一生都回顾了一遍。   江寄月还记得她在分不清儒道区别时,问过江左杨:“爹爹明明隐居山野,不屑名利,怎么会是儒家呢?”   江左杨笑了笑,道:“谁跟你说儒家都是贪慕名利之辈了?儒士只是选择入世,但不是世俗,‘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横渠四句,爹爹书读得再少也不敢忘。”   大约是山中无岁月,实在太过安好,所以江寄月也不知不觉中把江左杨的雄心壮志忘了,只觉得他永远是洒脱的,对这个世间充满宽容,能释怀一切常人所不能释怀的事。   后来江左杨的死才给了她当头一棒,她才惊觉江左杨始终不过是个俗人,也会失望。   荀引鹤什么都没说,只是握了握江寄月的手。   江寄月回过神,道:“但这也不是说我对泼在爹爹身上的脏水不介意,反正今天在京兆尹看到你能为徐纶平反,我很高兴,我也希望爹爹能等来那一天。”   荀引鹤温言道:“会有的。”   江寄月道:“在那之前还是劳相爷多多记挂着自己身体,你不该是最讲究养生的么,总是这样吃一顿没一顿的,身体总会拖垮的。”   她把剁好的馅料和馄饨皮放在桌上,拉了把椅子坐了下来。   那上面放着两盏烛火,但因为夜色黑暗,也只能照亮一半的地界,但这点柔光前所未有的强势,像是能扫开荀家所带给荀引鹤的阴暗灰冷。   荀引鹤瞧着坐在暖色的烛光中的江寄月,她的面部线条也显得格外温柔。   荀引鹤从未像现在这刻,觉得烛光竟然是这般温馨美好,他不由地道:“那还有劳卿卿多关照着我的饮食,我是习惯了,侍刀五大三粗的也想不到这些,我们主仆两人总是一块儿挨饿。”   江寄月道:“你身边该有个人伺候你起居了。”   荀引鹤道:“卿卿就是那个人啊。”   江寄月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捺下心中的嘲讽,把话转开:“明日你还要去京兆尹罢审案罢。”   荀引鹤迟疑了下,其实他原本便想与江寄月商量一下,就不要去京兆尹受罪听审了,一坐这样久不说,今天还是有他看顾着才没被人群挤伤,就怕之后一个不错眼,人群拥挤着发生踩踏事件就不好了。   按照这个案子发展下去,就算引不起更大的轰动,荀引鹤也会请人来让它轰动,因此江寄月身板这么小,确实很容易发生事故的。   荀引鹤道:“案子审出后,我会告诉你结果,听审这样累,你就不要去了罢。”   江寄月道:“我不去,你愿意桩桩件件说给我听么?”   荀引鹤自然是不愿意的,之前不愿让江寄月知道朝堂争斗也一样,倒不是觉得江寄月听不懂,而是知道她聪慧,肯定能听懂,因此更怕在她面前把自己的肮脏狠辣暴露得一干二净。   她会更加不喜欢他的。   江寄月慢吞吞道:“可是范廉回去后,什么都会和昭昭讲欸。”   荀引鹤道:“嗯?”   他是知道周昭昭与范廉来探望过江寄月的,但侍剑的职责只是保护江寄月,没必要跟变态一样贴着江寄月偷听他们谈话的内容,所以周昭昭和江寄月聊了什么,他是一概不清的。   江寄月望向荀引鹤的那眼,充满着幽怨与委屈:“昭昭说,范廉一天到晚都在翰林院待着,他的事,事事涉及朝政,若真因为看不起她,一件都不和她讲,长久往来,夫妻之间就更没有话聊了,莫说培养情分了,只怕会日渐生疏。昭昭与范廉尚且如此,何况你我?”   江寄月那一眼,就像兔子伸出的肉乎乎的肉垫,挠在荀引鹤的心上,让他心尖轻颤,微微泛起麻意,他并不是能被美色迷惑神智的人,但那瞬间确实有几分意动:“我不是觉得你不懂,看不起你才不和你说的,我只是……我怕你听不惯。”   江寄月道:“再有什么听不惯的,我也听了一天了,没觉得有多不惯,还觉你的法子真是好,就等那二十三人都被证明了是诬告,你审出背后的主使来,还徐纶一个清白,倒是才觉得大快人心呢。”   荀引鹤忍不住问道:“你当真觉得我的法子不错?我可是把徐夫人的命也押在了里头。”   徐纶再清正,也不是圣贤,何况早年的案子都是徐纶还算青涩时审的,谁都不能保证他没有犯过错误,荀引鹤让徐夫人ᴶˢᴳ出面就是一场豪赌,为的就是押中群众猎奇的心态,让反转来得更为迅猛,方能彻底覆盖之前的污名。   江寄月道:“你逼徐夫人了吗?若是没有,徐纶一定是个很好的人,他的未亡人才肯如此冒险为他证明清白,若是换成爹爹,我也是一样愿意的。所以,相爷,你就和我说说嘛,好不好?”   荀引鹤知道他再也找不到拒绝江寄月的理由与理智了,他声音微哑:“好。” 第41章   江寄月便笑了起来, 她起身把包好的馄饨拿去下锅煮。   大抵人们常说的枕头风便是如此了,只要吹得得当, 略微吹一吹, 就能让男人耳热头昏。   荀引鹤既然沉迷于扮演一往情深,她陪着演就是了,又不费劲。   江寄月点灶火的时候, 荀引鹤看着她熟稔的用烧火棍拨着柴,突然想起从前的一幕,道:“红薯七八月份就有了, 到时候我叫厨娘买些回来, 我们煨在炭火里吃。”   江寄月道:“烤红薯要秋冬吃才叫有滋有味,你现在就吃, 也不怕烫手。”   荀引鹤立刻道:“那等深秋,我们自个儿架个火炉, 自个儿烤。”   荀引鹤对于烤红薯表现出的异样热情倒让江寄月生了些怀疑,道:“相爷不像是喜欢吃烤红薯的人。”   他连吃烤红薯的黄金季节都不知道, 江寄月不信他是有这般闲情逸趣的人。   荀引鹤道:“往后可以喜欢的。”   他这话说得越发怪异起来, 江寄月狐疑看他眼, 往灶膛里拨了会儿火, 突然灵光闪现, 因为觉得过于匪夷所思, 而把眼睛瞪得很圆, 像是难以理解荀引鹤在这样的小事上都会计较。   江寄月问他:“你该不会是从前不知什么时候听我与沈知涯谈论起烤红薯的事吧?”   也不知是被江寄月戳穿而觉得些许难为情, 还是单纯被灶火的温度烤热了,荀引鹤白玉的面庞微微泛红, 他道:“嗯。”   江寄月一时之间没找到话回他, 大约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 所以只能失语。   荀引鹤小声为自己辩解:“你形容的画面太美了,我迫不及待想要试一试。”   屋外飘风带絮雪,屋内烤着小火炉,炭火烧得猩红,埋进几个红薯,肩并肩坐着等它发出软甜的香味,江寄月怕冷,袖套也抵不住寒意入侵,沈知涯便倾身坐来,用刚被炭火烤得暖烘烘的手掌把江寄月的双手包裹住,低头呵着热气。   这样的场景不知怎么的,在荀引鹤眼里就成了任尔大雪倾倒,我自与你并肩看雪,非常得浪漫。   所以他才一时之间冲动开口,总觉得沈知涯有过的,他也得有,还要比沈知涯的更好。于是他竟然忘了七八月份虽然有红薯,但没有雪,也烤不了火炉。   江寄月过了好会儿,才道:“你总不像我认识的相爷。”   无论是荀府初见的那一面,还是众人口中的荀引鹤,都是严肃的、稳重的、持正的,可私下之时,他强势、固执、黏人,还有点小心眼,总与沈知涯计较,江寄月是真想问问哪一面的荀引鹤才是真的荀引鹤。   他与她相处时松弛得根本不像是身居高位的人。   荀引鹤道:“相爷只是个身份,让外人看个热闹罢了,你不要从外人的纷扰闲语中认识我,而要用心认识我。”   江寄月抿了抿唇。   荀引鹤道:“你素日不轻易叫我,一叫我还是叫相爷,未免太生疏了,引鹤,叔衡,或者直接叫我夫君,都可以。”   江寄月觑着他:“我叫你夫君,你让你的正头娘子该怎么办?”   荀引鹤收了笑,敛神问她:“我哪来的娘子?”   江寄月道:“现在没有,以后也会有,荀家难道就不为你的子嗣发愁了?”   荀引鹤沉默了会儿,道:“你那日与范廉夫妻出去,谈了什么?”   这话委实有点不打自招的意味了,江寄月把烧火棍一放,起身转去灶前,用木勺舀了水倒进锅中,在荀引鹤的心头转过千百个想法并把解释的措辞都准备好后,这才道:“唔,也没什么,就是说了下为何皇上会如此重视祁县剿匪,竟然要派镇北王前去镇压。”   荀引鹤等了等,没等到江寄月的话锋一转,便问道:“其他呢?你们出去这样久,就讲了这些?”   “这些已经很多了,我对朝政不甚了解,范廉光是要讲清楚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都要很久,况且这事聊多了也没趣,我们很快就去吃喝玩乐了。”   她的语气太平静,就像是聊一桩无关的事,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荀引鹤没法判断出范廉究竟说没有说。   荀引鹤道:“总而言之,以后那些话就不要说了,我允你叫我夫君,那么日后我们一定会成亲,不会有其他的可能。”   江寄月背着他,含糊地应了声,大抵心里是不认同的。   范廉说得很对,世家的婚姻与利益纠缠,无关情爱,荀引鹤既然是文帝的人,于情于理都没道理拒绝与嘉和结亲。   就算没有感情也没有关系,对于他们来说,结亲结的只是两姓之好罢了,所以江寄月想不到荀引鹤拒婚的理由,反正就算口口声声说喜欢她,娶了嘉和与把她圈养在外宅,也不冲突。   *   两人半夜起来煮了宵夜吃,理论上早晨是要起迟的,但荀引鹤还要去审案,江寄月也记挂不已,因此双双都早起了。   荀引鹤原以为昨日答应了她,江寄月今日就不会去京兆尹,但江寄月实在振振有词:“你不是叫我关照你的饮食么?我不在,谁按点催你吃饭?”   这确实有些道理。   荀引鹤便让了步:“你今日扮成我的小厮跟在身边就是了。”挤在人群中他终归是不放心的。   江寄月吃准了荀引鹤这点,露出了小小的计谋得逞的狡黠笑脸。   江寄月换上了男装,但那瘦小的身躯,细弱的手腕,平滑的喉结,柔和的面部线条,怎样看都不似男子,荀引鹤沉吟了下,让侍剑进来为江寄月易容。   荀引鹤当真是谨慎,说到底,还是不愿把江寄月暴露在人前,让人家知道素来风光霁月的他也学着其他人,豢养起了外室。   江寄月看着镜中陌生的脸庞,觉得没趣极了。   侍刀去厨房拎了食盒过来,江寄月易容花了不少的时间,只能在马车上解决早饭,好在荀府的马车舒适得不像是马车,这倒也不算得什么。   到了京兆尹,荀引鹤把江寄月托给侍刀守着,马上就要提审犯人,昨日府尹忙碌一晚上审了些口供起来,他还要提前看过,几乎是到了地就开始忙碌,没有时间照顾江寄月。   但江寄月明面上的身份还是个小厮,侍刀也不太好照顾她,她身边已经有侍剑跟着了,侍剑还算脸生,但无人不认识荀引鹤身边的侍刀,因此侍刀也不好太靠近江寄月,所喜江寄月也不想他照顾,在侧旁找了个位置听着。   那视野是比较好的,望出去看到的是荀引鹤的背影,连那些被审问的心虚的状告者的表情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江寄月就这样津津有味地听了一两个时辰,便察觉有人在叫她。   江寄月望过去,见是衙役。   衙役对她很客气:“你是相爷身边的小厮对吧?不好意思,我们人手实在不够,能麻烦你一起押解犯人吗?”   这次的案子是大案,光是状告者就有二十三人,加上一些证人以及后来又攀咬出的人,衙役又要维持堂上秩序,又要押送犯人,又要出去抓人,人手实在不够了,才看到壮丁就想抓。   即使这个壮丁看上去也没那么壮。   侍剑刚想开口回绝,江寄月就道:“好呀。”   衙役显然松了口气,道:“你跟我去牢狱里提犯人罢。”   侍剑欲言又止,江寄月已经提步跟上了。   京兆尹的牢狱很阴暗很潮湿,完全没有光照,只能靠点在墙上的火把照明,若光是暗倒也罢了,江寄月却是一路伴着哀嚎前进,那声音像是被撕裂般,凄惨异常。   江寄月脸色已经有些不好了,偏偏血腥味还越来越浓了,忽得听到一声凄嚎,她转过墙角,猝不及防与一具被吊起来的分不清死活的血人迎面撞上,那瞬间七魂六魄都被吓掉了一半。   江寄月拼命揪着手背的肉才克制住了自己尖叫的冲动,那领路的衙役见她慢了似乎在看那血人,道:“怎么,第一次见?”   江寄月的脖子僵硬地转着:“嗯。”   从前江左杨说刑狱多屈打成招之辈,今日当真是见到了,这样重的刑,该招的招了,不该招的也会招。   衙役大约觉得是恭维,语气里还有佩服:“这算什么啊?相爷还不是相爷的时候,主审陶都景,陶都景那样硬的嘴,死都不认罪,最后还不是被相爷骨头都拆了一遍,熬不住,也认了。人啊,就是贱,非重刑酷罚,不肯认错。”   江寄月的声音都飘了起来:ᴶˢᴳ“你说谁审的陶都景?什么又叫骨头都拆了遍?”   衙役很奇怪:“陶都景变法失败后,是相爷负责收拾的烂摊子,你不会连这都不知道吧?”   江寄月声音发紧道:“我知道,但我以为只是后续那些休养生息的政策,却不知道陶都景是相爷审的。”   衙役道:“啧,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也多亏了相爷,不然陶都景那么嘴硬,也不知道那个案子能拖到什么时候,大伙儿都想看凌迟他出气呢。喏,到了。”   血腥味是怎样都遮盖不住的,江寄月下意识掩了口,但也无济于事。   衙役打开铁门,指了指地上躺着的两个不成形的人,道:“这还是用相爷发明的刑具审的,你看,没出一晚就全交待了吧?”   他还是在恭维荀引鹤,但江寄月没说话,她不知道衙役究竟是怎么做到能无动于衷地把那两个人翻来覆去地摆弄,还取了两片参片毫不客气地掐着他们的嘴巴让他们含住,明明他们看上去动一下就会死了。   荀引鹤说不要从纷扰言论中认识他,可是她所能见的荀引鹤,便是如此得心狠手辣。   就是他自己也说,陶都景变法失败,错不只在陶都景,还有隐没其后的世家,他偏偏还要这样残忍地对待陶都景。   江寄月不知道究竟该如何认识荀引鹤,他的每一面都这样不同,不真实,让她难以相信。 第42章   那两个人是被拖出去的, 江寄月实在下不了手,侍剑便帮了忙, 江寄月在后头跟着, 看血痕缓缓变长,逐渐与陈年的未清洗干净的血痕贴合在一起。   也难怪衙役会对那些酷刑见惯不惯了。   人被带到了堂上,荀引鹤见着了侍剑, 目光一顿,状似无异地扫了圈,见到江寄月站在那儿, 但神色有些苍白可怜。   荀引鹤顿了顿, 还是收回了目光,继续审案。   那两个人昨夜已经交待是收了人银钱办事诬告了徐纶, 口供和画像都备好了,荀引鹤让人拿下去问其他的人, 是不是同一个人给他们送的银子。   那些人见同伴都交待了,眼看在荀引鹤手里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来, 便也都交待了, 府衙里的旁听者听到他们认罪后, 简直是满堂喧哗。   虽则只知道给银子的人是谁, 还不知道真正地幕后主使, 但荀引鹤故意把案子断在这儿, 就是为了给他们浮想联翩的机会。   荀引鹤道:“都让他们把口供交待了, 签字捺印, 在画了画像,贴了榜去找, 务必要缉拿归案。”   他这便下了堂, 侍刀与侍剑看他过来, 大约都有些话要说,荀引鹤制止了他们,对侍刀道:“与戏班子,说书人,唱莲花落的联系,务必让他们最迟明日落山前,把徐纶被害的事编了唱曲,传开来。”   侍刀应了声,退去了。   侍剑那儿荀引鹤便没心思理会了,他只对江寄月道:“随我来。”   府尹是备了屋舍给荀引鹤休息的,还相当体贴,怕相爷累了热了乏了,备了茶水瓜果不说,还有七轮扇,下面放着一盆冰山,仆从只要上了发条,七轮扇便会徐徐把浸过冰的风扇去,既省力也不怕仆从在屋里碍事。   江寄月看那冰山出神,想到牢狱里腐烂的气息,有些莫名想呕,荀引鹤在旁看到她吐得撕心裂肺,有些着急,沉吟了下,搭了她的脉探一探。   荀引鹤倒不担心江寄月怀孕这种事,他们只有那晚做过,虽然有一晚上的光阴,但江寄月不通晓人事,他却不能不照顾她,除了尽量在外泄出,更多时候他都戴了肠衣。   他只是忧心天气转热,进了暑天,江寄月会不会是苦夏,所以才不适。   江寄月拍开他的手,要水,荀引鹤给她倒了盏,喂给她漱口。   江寄月这才缓了些劲,道:“我刚才去了趟牢狱。”   竟然去了那种地方,难怪会如此得不适,荀引鹤也不知道该忧心江寄月还是斥她胡闹,想了想,还是让人备了清香点上,刑狱里最让人受不了的就是那里的味道了。   江寄月道:“我听衙役说,陶都景不肯认罪,是你把他的骨头都拆了个遍,他最后才不得不认罪。”   荀引鹤另倒了清茶,坐在榻上,扶着江寄月喂她喝,他的反应是这样出乎意料的平静,看上去并不在乎什么,这一下子让江寄月起了怒火:“你明明知道陶都景变法失败,责任并不全在他,你为什么还要逼他认罪,就为了得到一个众望所归的罪名吗?而且那样重的酷刑,你怎么下得去手的?”   把一个人的骨头都拆了一遍,那是什么样的场景,江寄月根本无法想象。   荀引鹤把茶盏放在小几上,沉默了会儿道:“当时陶都景也是这样问我的。”   江寄月微微一愣:“什么?”   荀引鹤道:“比如林欢,除了胡乱举荐人去实行变法的政策外,还纵容祁县的山匪坐大,与官府勾结,这样的事,他后来也知道,所以一直认为是世家误他,可为何最后要由他来担这个罪名,是以不服。他一直觉得,如果没有世家,他的政策会很好。”   江寄月道:“这也是事实吧,毕竟连你都承认这点。”   “我是承认,但这与陶都景要为他的无能认罪不冲突。”荀引鹤道,“世家为患,要让大召长治久安,就要铲除世家,这是不争的事实,陶都景却做不到,甚至连甄别人才,选推心腹的事都得假手林欢去做,以致好好个变法最后被世家摆弄成人间惨剧。我纵观历史,还没有见过这般无能的变法者。他根本没有做好变法的准备,却妄图变法,最后把百姓推上了死路,让百姓易子而食,他难道就真的没有错?他直到下了狱,受了刑还没有悔悟,坚信是世家误他,可推行不了的政策就是一张废纸,他居然连这个都想不明白,怎么可以这样天真。”   “可是,那样对他,是不是太残忍了。”   牢狱里的惨象给江寄月的冲击太大,而且陶都景作为江左杨的学生,之前又有荀引鹤为他辩解,江寄月潜意识认为陶都景是被连累冤枉的,类似于推出去的背锅人这样的存在,所以听到衙役的话,她才会受不了。   但听了荀引鹤的解释,江寄月又觉得没有错,只是她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对他用了什么刑?”   江寄月知道这种事问起来极其没有意思,除了让她晚上多做几个噩梦外,毫无意义。可是她还是忍不住问,大约是真的想知道荀引鹤的底线究竟在哪儿。   荀引鹤不肯和她说,只道:“你听了后会更受不了的。”   江寄月察觉到了荀引鹤对这个话题的抵触,略微好受了些,她是很害怕荀引鹤谈起这个时,如那个恭维的衙役般,是用炫耀的语气讲给她听的。   江寄月便轻声问道:“那你怎么会下得去手?”   荀引鹤淡道:“没什么下不了手的,见多了就好了。何况我只是下个命令,动手的人不是我。”   江寄月沉默。   她觉得荀引鹤说得每句话似乎都有点道理,但怎样也不对味,什么叫见多了就好,这样的事,又不是杀猪杀鸡,怎么能见多了就习惯了,何况他虽不亲自动手,但犯人终究因他而受折磨,看着淋淋鲜血,听着惨绝人寰的惨叫,他当真还能如此无动于衷么?   荀引鹤见江寄月沉默着,眉头却仍旧皱得紧紧的,大约是想进去了,并且得不到答案也不能罢休。   她终究与他不是一路人,在她的世界里,黑白分明,善恶有界,还不到可以理解之中的灰色的时候。所以在知道他折磨过陶都景,还是在他的严刑拷打下认罪后,反应会那么大。   荀引鹤觉得自己应当是高兴的,因为江寄月这样生气,说明她之前是把他当作一路人的,只是很快她就发现了,这所谓的同路人手上的血实在算不得少。   荀引鹤思量了会儿,决定还是应该告诉江寄月一些事,此时在她眼里,他兴许已经是个残酷无情的人,日后恐怕会怕他,他不能让江寄月把他推远了,所以打算把陈年伤疤揭得鲜血淋漓地给江寄月看。   荀引鹤道:“我第一次进刑狱,不记得是多少岁了,只是那时候还不大跟得上父亲的步伐,他便把我抱了进去。”   江寄月有些不可思议,荀老太爷还愿意抱荀引鹤,那他得多小。   荀引鹤顿了很久,才道:“那对于我来说是一场困扰了我两三年的噩梦。”   江寄月不由地握住了他的手,如果她如荀引鹤般记得他们之间的每一次互动,那江寄月应该知道,这是她第一次没有任何小心思地,真诚地向荀引鹤靠近。   荀引鹤悄悄反握住她的手,继续道:“我在那之后很久都吃不下肉,娘气得责怪父亲,父亲却说是为了我好,如此以来,我才能控制住自己,不为钱财ᴶˢᴳ美色误入歧途,连累整个荀家。他那天带我去见的所有罪犯,无一不是曾经的官僚,他详细地告诉我他们犯了什么罪,展示他们被折磨出来的每一道伤口,还指给我看哪些是他们的亲属,可能迄今都没见过一面,却因为那点血缘关系,也要跟着被流放千里。”   “我那时吓得直哭,他还压着我的头,逼我凑得更近一点,看清楚里面的骨肉是如何腐烂,蛆虫是怎样在爬。”   江寄月的手一紧:“你别说了,你的脸色不大好。”   “是吗?”荀引鹤笑得有些虚弱,“没关系的,我很少有机会和别人讲这些,你是第一个听我讲的,就让我讲完吧。”   实则那些场面只是对幼年的他造成了困扰,长大后的他早已见惯不惯了,和江寄月说的时候心里一丝波动都没有,所谓的难堪脸色,都是装的罢了。   他给自己准备了很多的面具,用来逐一面对文友、荀家、文帝,从来都不会出错,他向来知道自己该在什么样的人面前展露什么模样,因此之前江寄月才会觉得他这个人有太多面。   其实都不是他,面具而已。   他唯独面对纯粹的江寄月时才会松弛下来,露出那个毫无防备柔软的自己,可是当真有需要的时候,他能信手拈来一张面具就戴上,无需任何的打磨,就能那么合乎的面容。   有时候连荀引鹤自己都说不清自己是怎样的。   他继续用那种虚弱的语气道:“但后来我才知道,他所教育的那些并非真的是要我做个君子,君子做不了荀家家主,他要的只是君子之名而已。这让我很痛苦,我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在迷茫,圣贤书与他,我更该信谁。后来经历的事渐渐多起来,我才知道这世上哪有什么善恶分明,大家都游走在边缘,只看谁不小心踏下深渊。”   “你说我对陶都景残忍,可陶都景毕竟是要对他的罪孽负责,何况他的死,对安定民心有重要的作用,他是一人,民众有千千万万人,我没得选。”   他靠在江寄月的肩膀上,显得那么无奈又可怜:“卿卿,很多时候,我都没得选。”   江寄月犹豫了下,到底还是抬起了手,拍了拍荀引鹤,荀引鹤闭上了眼,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温存,嘴角悄悄勾起了不为人知的弧度。 第43章   荀引鹤压在肩上的重量, 像是压在江寄月心头的巨石,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天还是那样的天, 阳光依然灿烂美好, 但不知怎么的,在江寄月眼里都被罩上了一层雾蒙蒙的纱罩,像是阳光下徐徐展开的阴影。   她不是很能理解荀老太爷的教育方式, 那残忍得不像是一个父亲所为,而像是个无情的刽子手在孩子幼年时就收割掉他所有的天真烂漫,懵懂与无知, 这种强硬又偏执的做法剥夺的是孩子自主意识形成的机会, 到最后孩子只能如鸭子似的被迫灌下荀家灌输的思想。   无需咀嚼,无需思考, 只要接受。   江寄月动了动嘴唇,问荀引鹤:“如果摆脱荀家的身份, 只是你,在陶都景的事上你会怎样做?”   荀引鹤的沉默带着点苍凉, 就好像是在大漠里看着孤日下沉, 冰冷的雾蓝色从地平线上抬了起来, 大漠急剧降温, 而旅人只裹着一件单衣被吹得瑟瑟发抖, 茫然回头, 忘了来路, 也不知前方。   荀引鹤最终还是带着那仿佛被沙砾滚磨过的嗓子道:“我不知道, 荀家已经是我的身上最不可磨灭的一部分,即使我再抗拒它, 它也深深植入我的骨血中, 我注定要与它一同死去。”   他一顿, 又道:“但我能告诉你,如果我是陶都景,我会毫不犹豫地以死谢罪。”   听到这样的话,江寄月的瞳孔微微睁大。   荀引鹤道:“其实无需把我假设为陶都景,现在的我位居相位,享高位厚禄,但也背负着黎民苍生,如果最后我也失败了,让大召重蹈覆辙,我会选择留下悔过书并死去。如果民愤觉得我的罪值得千刀万剐,我也可以接受。因为这本就是我的责任。”   江寄月紧紧地握住荀引鹤的手,荀引鹤的发言并没有任何自毁的沮丧,而是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去兮不复还’的洒脱,江寄月无从劝他,他不是放弃生命,他是在生命之外找到了更为重要的东西,这样的取舍洒脱到让人动容。   江寄月就好像回到了那个午后,阳光从绿叶缝隙中漏了进来,在江左杨的身上照出一点点的光斑,他笑着摸摸她的头,和她谈起了儒生入世。   那是江寄月第一次听到横渠四句,却要等到那么多年后,才知道轻飘飘的一句“开万世之太平”背后需要承担背负那么多。   陶都景失败了,江左杨失败了,现在荀引鹤接过他们手里的旗帜重新上了路,他的结局还未定,但江寄月希望他能好好的,可以得偿所愿。   江寄月谨慎地组织措辞想要安慰荀引鹤:“你会成功的,你和陶都景、爹爹不一样,你没有他们那样的天真。”   这句安慰笨拙地让荀引鹤笑了下,他道:“卿卿的意思是,我比他们恶毒,更像是小人,所以赢面更大吗?”   江寄月有些急:“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懂你的意思。”荀引鹤握着她的手安抚她,“我是荀家养出来的,我比他们更知道世家的德性,也更相信荀子所言,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所以我懂得该如何对付小人,会走得比他们更长远些。”   江寄月道:“其实我有在反思自己,刚刚不应该那样说你的。香积山还是太单纯了,我对于人性善恶的理解都来自于书籍,可书里看的与亲身经历的总不一样,都说太阳底下无新鲜事,但就如沈知涯那事一样,书里不缺卖妻求荣的人,可一定要自己经历一次才知道什么是抽筋剥皮的痛。所以那句话说得对吧,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我看人看物的方式还是太简单太单纯了,这样不太好。”   荀引鹤能得到江寄月的宽容与理解已经是心满意足的事了,却不想江寄月远比他所知道所幻想的那样,还要好出一万倍。   她不仅理解了荀引鹤,还会更深入的自我剖析,也不觉得承认自己的不足有多丢脸,这样的真诚可爱的荀引鹤忍不住想要亲她。   荀引鹤克制着欲念,道:“胡说,你很好,我再也没有见过比你还好的人。”   因为江寄月是这样好的人,所以香积山短短十几日的相处,才会成为荀引鹤一生念念不忘的心魔。   只是当时年轻,下山时,他还错以为这相逢再美,也不过是金风玉露,太阳一出,就都消散了,大梦初醒只会觉得荒唐。却不知道随着年岁加深,雨露成了老酒,年岁越长,便越香醇,不用品茗,闻一闻都教人沉醉,便是醉生梦死其中,也是心甘情愿。   不过好在沈知涯不争气,这才兜兜转转又让荀引鹤摘得这姻缘,即使最初是强扭的瓜那又如何,既然到了他手里,就是不甜的瓜他也能让它甜起来。   *   江寄月方才吐了那会儿,肚里空了,饿得厉害,但实在没有胃口,府尹备下的餐食荤腥多,她见了就脸色白。   荀引鹤便顺手把那桌菜都赏了人,改带江寄月去了一家素菜做得极好的酒楼。   店小二引他们上楼时,正与下楼的客人在楼梯上狭路相逢,江寄月的视线被荀引鹤遮了个严实,刚想探头瞧瞧什么情况时,就听道算不上陌生的声音战战兢兢道:“表兄。”   是嘉和郡主。   江寄月就把还没探出的头缩了回去,躲进了荀引鹤的阴影里。   说来也倒霉,嘉和郡主自从被解除禁足后,天天呼朋唤友到处吃喝玩乐,就好像要一次偿还禁足那几日的苦闷。而这栋酒楼她是没来吃过的,因为她喜欢吃肉,对这种善做素食的酒楼没什么兴趣,还是郗珠遗向她推荐,才想来尝尝。   结果,都吃好要走了,偏偏迎面撞上了荀引鹤,但凡她晚从厢房里出来片刻呢。   嘉和只能一脸苦相地和荀引鹤问好。   荀引鹤看了她眼,眉头就皱了起来,嘉和郡主看得心惊胆颤,忙低头检查自己的着装哪里不妥。   就听荀引鹤道:“去吧。”   冷淡两个字,听得嘉和意外之余心花怒放,立刻就要提了裙边快速遁走,就在此时,她听得一声温柔的女声:“小女见过相爷。”   嘉和才刚提起的脚步急急忙忙刹住,转头看向了郗珠遗,露出了不耐的神色。   嘉和不仅知道郗珠遗一直歆慕荀引鹤,还知道她这时节突然与自己交好,多半是为了打探荀引鹤的婚事,并且制造与荀引鹤巧遇的机会,可是,郗珠遗巧遇归巧遇,可不可以有点眼力劲别带上她?   天地良心,她看到ᴶˢᴳ荀引鹤真的只想跑。   而被这轻轻柔柔的一唤,荀引鹤才把目光落在了郗珠遗身上,只是没有看她的脸,目光松松落在她的簪子上,这样既看不到她的样貌,也能保持礼貌,让郗珠遗以为他在看她。   不得不说,荀引鹤在礼仪这块确实没得挑。   郗珠遗察觉到荀引鹤的目光,心里先过了遍自己今日的打扮,是她一贯的素雅风姿,能恰恰好好衬出她的气质来,心就放下了大半,莞尔笑道:“听说徐大人的案子是由相爷主审,徐大人为人清正,小女相信相爷一定能还大人清白。”   荀引鹤有些意外,那目光终于落到了郗珠遗的脸上。   郗珠遗心如打着密鼓般跳着,脸上却依然是温婉得体的笑容。   嘉和看看郗珠遗,再看看荀引鹤,眼珠子一转,意会过来,突然想到了个绝妙的主意,郗珠遗既然这般喜欢荀引鹤,她不如顺水推舟,让他们两人成了好事,她才能从荀引鹤的爪牙中逃出来,继续当她的逍遥自在仙。   嘉和便热情地介绍道:“表兄可还记得这位郗姑娘,她可是名动上京的才女,平素最爱看书抚琴,想来与你有不少的共同话语可聊,更妙的是,郗姑娘如今可还云英未嫁呢。”   郗珠遗小声道:“郡主,后头的话便不要讲了。”   嘉和道:“我不讲,表兄恐怕是贵人多忘事,可不记得还有痴情女子苦苦等着他,不肯轻易另作他嫁呢。”她转而看向荀引鹤,“今日凑巧,不如你们二人叙会?”   这主意打得笨拙,旁人都能一眼看穿嘉和的小心思,何况荀引鹤。   这郗珠遗他不是没有听过,荀老夫人费尽心思给他搜集一堆贵女画像时便重点介绍了郗珠遗,出身郗家,与他门当户对,有才学,与他有话聊,从小被当主母培养,能执掌荀家中馈,重要的是,还歆慕他。   如果抛开荀引鹤个人喜欢感情看,郗珠遗无疑是绝佳的联姻对象,只是可惜,荀引鹤早就心有所属。   荀引鹤冷淡道:“无缘无故的,有什么可叙的。”   嘉和正要开口,荀引鹤目光扫过来,她立刻闭了嘴,荀引鹤道:“倒是郡主,早早解了禁令,也不知可有自省,王爷再这般纵容下去,只怕往后郡主要闯个弥天大祸,吃尽苦头了。”   荀引鹤无意与她们纠缠浪费时间,转头对江寄月道:“我们上去吧。”   郗珠遗这才注意到荀引鹤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不是那个赫赫有名的侍刀,而是个身材瘦弱的小厮,因为低着头,郗珠遗没有机会看清她的模样。   而嘉和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有些奇怪的小厮,她只是觉得气闷,她需要自省什么?夺人夫的事,荀家又不是没做过,不然文帝也不会成为荀引鹤的亲姑父,他也不至于有这资格训她,现在倒好,荀家做得,偏她做不得,什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现实版。   可荀引鹤积威太甚,嘉和就算有怨言也不敢对他发,只能默默地另想法子出气:“走,回府下帖子去,范廉他娘子,还有那日跟表兄告我状的沈知涯她娘子,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我请到王府去。” 第44章   落座点完餐后, 荀引鹤方才状似无意地提了起来:“你不是头回见到嘉和了,她从小顽皮捣蛋, 最怕见我, 每次见我都跟避猫耗子似的,绝不肯与我多待。镇北王又宠她,她老说我管教她太严, 可有她爹爹在,我又能管教她多少。”   他是在委婉地和江寄月解释,嘉和对他没有感情, 依着镇北王对她的宠爱程度, 这联姻都不用他出手,也十有八/九也成不了。   因此江寄月无论在外头听了多少, 都不必往心上去。   江寄月低头斟茶,看茶水在白瓷杯中注出茶花来, 方才慢慢道:“相爷同我交过心,我便也与相爷交心一句, 相爷的婚事与我无关, 无论相爷娶谁, 我都会祝福相爷早生贵子, 百年好合, 只是我也有我的骄傲, 待到那日, 还望相爷能放我自由。”   就算没有嘉和, 也有那么多的世家贵女,荀引鹤就算拒了一个, 也没有必要拒掉其他所有的。   今天见到的那位贵女, 端庄贤淑, 听说还是富有名气的才女,门第相配,听着就是很好的婚配。   不像她。   江寄月在与郗珠遗擦肩时,悄悄瞥过她一眼,她穿得素净,不用珠宝堆砌,就能显露出高洁如雪的气质来,那是沉淀百年的世家教养所培养出来的,江寄月这样的乡野丫头根本不能与之相比。   若是从前,江寄月还会觉得花有百样红,她与郗珠遗自有各自妙处,不必如此自惭形秽,但沈知涯对她的冷淡与两年独守空闺的寂寞把她这份淡定从容磋磨的半分不剩。   那时沈知涯刚中状元,有许多的酒宴要赴,有些还是到对方家中做客,对方有家眷,沈知涯蛮可以带她,但他以江寄月没学过礼仪,不识大体为由,次次都把她落在家中,也从不邀人上门。   江寄月作为女郎,她没有魅力能留住夫君,作为娘子,她没有能力为夫君社交分忧,这样的自责长长久久地折磨她,让她渐生了些自卑来。   虽则沈知涯后来本性暴露,江寄月也明白这种事错不在她,但长期遭受羞辱带来的阴影不是那样容易就可以忘却的。   所以在面对郗珠遗的时候,江寄月会忍不住去比较看看自己究竟哪里不好了,结果显而易见的,她觉得自己一败涂地。   原来山外有山,而天外真的有仙女。   这样的心思下,漫说江寄月从不觉得她能与荀引鹤修成正果,就算有过,面对郗珠遗,她也不会再抱任何的希望。   沈知涯所带给她的错误观念就是这样,一个女郎留不住男人,不应该怪罪男人放荡,而该由女郎反思为何没有性魅力,不如其他的女郎。   而江寄月这样千回百转的心思根本不在荀引鹤的预料之内。   在荀引鹤眼里,什么争风吃醋,那是他和沈知涯的事,怎么会与江寄月有关。   毕竟争风吃醋的人,都是没有安全感的人,而在与江寄月的这段感情里,他才是那个没有安全感的人。   就算放开这些不谈,从本性上来说,荀引鹤也不是那等恶趣味的人,对女郎既没有爱,又享受女郎争抢自己的快/感,他从头到尾只想有一份一世一双人的爱情罢了。   所以思维的误区中,荀引鹤听着江寄月平淡地说完每一个字后,只觉她依然不爱自己,才能如此无动于衷地祝他与别的女郎早生贵子。   没关系,他想,慢慢来,他素来是有耐心的人,如今江寄月好容易对他有所改观,他不能再逼她了,否则容易前功尽弃,江寄月对他的那点可怜好感会再次跌落谷底。   于是荀引鹤道:“怎么,卿卿觉得我会联姻?”   江寄月道:“你也说自己总是有没得选的人。可能娶一个门当户对的贵女本来就是你的选择,可就算不是,我想家中父母也不会情愿你娶一个……相差甚多的女子,总而言之,你婚嫁的对象都不可能是我,所以我想为自己求一份体面。”   荀引鹤的心被稍许刺痛,他缓了下道:“如果做了荀家家主,婚事还不能做主,要为家族卖身,我也未免太过可怜了。”   江寄月愣了下,道:“什么卖身,这样不正经,明明是明媒正娶,会收到所有人祝福的婚姻!”   荀引鹤道:“可在我看来,没有感情的婚姻与妓子卖身无异,只是恩客的银两换成各种利益,但仍是靠床上交合完成契约,只多了一条,妓子为了利益要尽力避孕,而我们为了合作更深,要尽力多生孩子。难不成,你觉得没有感情,除了完成繁衍外,还会有其他的交流吗?”   江寄月被荀引鹤说糊涂了,她道:“可还是不一样的,妓子的恩客很多,做很多人的生意,是没有廉耻的,但成了亲,是经过天地高堂见证的,是……”   “合法卖身,只是只做一家的生意而已。”荀引鹤笃定地下了定义,江寄月嘴巴张了张,想反驳,却找不到话。   江寄月所熟悉的家庭还是太少,沈母夫君早亡,沈家对她没有参考意义。   至于她爹和娘,虽然娘也早亡,但就江左杨经常因为想亡妻就喝得烂醉,醉了后就抱着江寄月哭,还问她为什么长得那么像他却只有一双眼睛和一个鼻子像她娘的那种蠢样子,江寄月也实在没办法和所谓妓子卖身联想在一起。   可荀引鹤大概是见过很多没有情感的夫妻组成的不幸家庭,所以才能如此惊世骇俗地下了这个结论。   但这对于江寄月来说,是无论如何都没法接受,在她看来,结亲是要请过天地见证的,经过那般庄严神圣的仪式见证过双方携手的决心,连死都要ᴶˢᴳ葬在一起,永世都不要分离,又怎么能和妓子那种露水苟合联想在一起呢。   荀引鹤道:“现在不理解没关系,等你以后过了门,多看看,就知道了。”   江寄月还迷糊着:“过门?过哪儿的门?”   荀引鹤叹气,道:“你还想过哪家的门?自然是我荀家的门。”   江寄月露出诧异的神色。   她再回想中串联了下荀引鹤的话,大抵明白过来,荀引鹤不想因为利益娶贵女,因为觉得爱她,所以想娶她。   可是爱能撑多久呢,她从前和沈知涯那么好,后来还不是闹到要决裂的地步,等她真入了荀府,荀引鹤发现她样样都不如贵女的时候,那时候的爱意肯定会快速地消磨殆尽,他一定会后悔的。   到时候她还能离开吗?光沈知涯就能把她吃得骨头渣都不剩,荀家那样的高门深府,她恐怕更会尸骨无存吧。   正好此时店小二来上菜,江寄月有了躲避回答的机会,松了口气,荀引鹤把她的反应看在眼里,目光沉沉的。   那顿饭,两人都吃得有些心不在焉的,用完膳后,荀引鹤还有一堆事要处理,要回京兆尹去,只是要去亲自审犯人。   那几个给银子的男人被抓回来了,事涉林、许两家,他们若反应过来,必定会想办法向府尹施压,而且那几个男人是林、许两家的家生子,自觉有主家庇护,事情都闹大了还不知道避一避,被抓时还大摇大摆地在街上买东西。   因此恐怕府尹去审,他们都会为了等主家而咬进牙关不松开,无论怎样,都得荀引鹤去坐镇。   只是这样就不适合带江寄月了,他看向她,想把她送回去。但江寄月经过上午深刻的反省,觉得自己迟早要成长去面对那些,并不愿意错过一次学习的机会,所以没同意。   她道:“我不去牢狱,就和侍刀待在一起,在上面等你。”   荀引鹤道:“上面人多眼杂,侍剑管不住你。”   江寄月跑进牢狱的事,荀引鹤本来想罚侍剑的,但被江寄月拦住了,她说得也很有道理:“你说了,侍剑得听我的,我只是进了牢狱,又没有性命之忧,也不是要逃跑,你还要因为这罚她,她往后还听不听我的了?而且你动不动就罚她,她究竟是你的侍卫还是我的?你这样,真的让我很没有威严欸。”   荀引鹤虽然不知道江寄月如此心软,究竟是哪里的错觉让她觉得自己还是很有威严的,但为了维护江寄月的所谓威严,也只能作罢。   都说相爷赏罚分明,并且说一不二,但江寄月已经拦了两次他处罚侍剑,每次还振振有词地说得让可以舌战群儒的荀引鹤难以反驳,于是江寄月的形象在侍刀与侍剑的心目中都高大了不少。   尤其是侍刀,成日跟在荀引鹤身边,他要求又高,只能提心吊胆地工作,就怕什么时候不小心犯了错,就得去领罚,可那些处罚残酷无比,就算是最轻的鞭刑也不是一般人能受住的。   因此自打发现江寄月的话好使之后,侍刀也想着法子在她面前表现一下。   侍刀道:“江姑娘既然想和相爷在一起,那我陪着就是了。”   江寄月道:“我不要你,你几乎等于相爷第二张脸,你在就是相爷在,大家对你太恭敬,我不自在,而且你跟着我,会被别人发现我与相爷之间的猫腻。”   荀引鹤瞥了她一眼。   侍刀献殷勤失败,只能退下。   江寄月便与期盼的眼神继续盯着荀引鹤,荀引鹤倒不是说受不了这眼神,只是他也发现了,带着江寄月,忙完公务后抱着她说说话,就能减轻身上的大半疲惫,真是安神香都要好用,他也舍不得她走。   就当为了工作效率,荀引鹤给自己的心软与纵容找了最正大光明的理由,道:“好,我再纵你一回,让侍刀在暗处保护你,你也别到处乱走,尤其莫往衙役堆里钻。” 第45章   世家大约真的是放肆惯了, 无论惹出怎样的是非都能摆平,于是即使只是几个下人也有恃无恐起来, 堂堂刑部尚书的一条性命害在他们手里, 他们都没觉得怎样。   反正徐纶出身平凡,比不过世家的权势,最后又能把他们怎样呢?   丁大与丁二都这般想着。   这时, 牢狱里走进了一个挺拔修直的身影,冠玉的面容在昏暗烛火的照耀下,脸部阴影深刻, 让五官深邃凌冽起来, 以致于他素来的温润气质在这血腥的牢狱里没有任何的突兀。   所有人都认识他,当朝的丞相荀引鹤。   丁大与丁二对视一眼, 拿不准荀引鹤的深浅,只能细细打量着他。荀引鹤眉眼舒展, 姿态从容地落了座,问主审的狱头可有问出些什么。   牢狱里腐烂的臭味与浓郁的新鲜血腥交缠在一起, 发酵出的味道让人一言难尽, 但荀引鹤没有任何的不适, 这种淡定让丁大有些紧张。   没办法, 荀引鹤亲自审了陶都景这事, 流传的不广, 知道的都是当时参与过的人, 而在很多人的印象里, 他没必要贵步临贱地,只需现成看个供词就是了, 毕竟用刑这种事, 一般人也没那个心理承受能力。   但荀引鹤如此适应牢狱的环境, 恰恰暴露出了点什么,丁大给丁二使眼色,但丁二没理会,他们还要靠主家保命,若是把主家那些事都供出来,还求什么呢,怕不是主家都会先动手杀了他们。   这时他们听到荀引鹤道:“一句话都没问出来?”   狱头道:“是,只说我们抓错了,一句话都不肯说,还要我们联系主家,说主家有人能给他们作证那时他们就在府里,哪儿都没有去,更没有见过那些农人。”   这是丁大的对策,那些农人说见过就是见过了?他们能为了银两诬告徐纶,怎么就不能因为银两陷害林、许两家了?   丁大察觉到荀引鹤轻轻瞥过来的目光,自觉是时候了,正要开口喊冤,就听荀引鹤道:“那便不审了吧。”   丁大与丁二齐齐不可思议地看向荀引鹤,丁二天真,还问:“那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吗?”   荀引鹤道:“不着急。”   他起身问狱头:“听说牢里又添了新的刑具?让我瞧瞧。”   狱头忙殷勤地取下了根狼牙棒,那棒身上的铁丝都是倒钩的,上面挂着被刮下来新鲜血肉。   狱头道:“用的时候再往上面淋点盐水就好了,从头刮到脚,很多人一下都撑不下,全招了。”   荀引鹤点头。   狱头又取来油纸:“相爷别看这只是一张小小的油纸,似乎没什么乾坤。但等到了时候,把这油纸蒙在人的口鼻上,然后徐徐倒下水,那感觉简直就是窒息和呛水的双重叠加,比一般的溺水还要痛苦,但用起来要有分寸,不然很容易把人弄死。”   都说牢狱里的刑具变态,但丁大丁二在主家不是没见过世家处罚犯错的仆从的场景,自以为什么场面都见过,如今却还被这折磨人的法子深深镇住了。   恰此时,荀引鹤微偏了头,瞧了他们眼,目光平淡,像是在看路边的杂草:“在他们身上用用,我看下效果。”   丁大高呼:“相爷,你说不审我们的,为什么还要对我们用刑?你应该放我们走!而不是这样滥用刑罚,届时我主家追究起来……”   “会怎样?”荀引鹤挑眉,“你继续说,我很期待。”   丁大语塞,荀引鹤可不像徐纶那样好拿捏,涂县林家与郴县许家加在一块儿,都可能比不过一个清河荀家。   荀引鹤道:“所有农人都指认你们,不是你们不认,就可以洗脱罪名的。不过我这个人最不喜欢强人所难了,既然你们咬定主意不说要等主家来救你们,那我便不逼你们,你们不需要招供任何的信息,我只是单纯想用你们试试这两年新出的刑具罢了,顺便陪你们等主家。”   他歪了下头,狱头忙招手叫过几个人来,上去脱了丁大的衣裳,另有人出去了会儿,很快又提着水桶进来了,桶重重放在地上的声音撞在丁大心头,让他四肢都发麻,眼睁睁看着那狼牙棒就入了水桶。   丁大已经面无血色,大喊救命,但他的四肢已经捆起来,一根粗长的链条把他的手脚串成一条直线,直直地吊了起来,狱卒举着狼牙棒过来了。   尖叫声太过凄厉,丁二在旁蜷缩着身体,拼命用手捂住耳朵,但仍没用,□□都湿了。   丁大惨叫:“我招,我招……”   荀引鹤只是肃穆地坐着,似乎在出神,眼前的惨景与直上云霄的惨叫声都不能让他有一丝触动,甚至因为过于无聊,还走起神来。   丁二那颗本就摇摇欲坠的心,此时更为激颤起来,此时一个狱卒碰了他的手,他立刻尖叫着弹跳起来,结果动作太急,迎面看到了丁大的惨状,他又腿脚发软地跪了下去。   狱卒要去拉他,他手ᴶˢᴳ脚并用地朝荀引鹤爬过去:“相爷我招,我都招,是主家吩咐我们干的!”   荀引鹤这才回了些神,看见跪在脚边的丁二,淡道:“这样的事我早知道了,你们招与不招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除非,你们能告诉我一些别的我还不知道的事。”   丁大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即使很虚弱了也有说:“我能说,我能说。”   荀引鹤道:“这样吧,你们两个人一起说,谁率先说出一条我不知道的,就可以得一刻钟的休息时间,如何?”   丁大与丁二争先恐后地道:“我们在主家大小也是个管事,许多事别人不知道,只有我们知道,我们一定事无巨细地说。”   荀引鹤点头,狱头极有眼力见地铺开纸,毛笔蘸墨,准备记录了。   *   一群人来势汹汹地进入了京兆尹,府尹上前寒暄接待,都被为首的男人推到了一旁,只问:“相爷呢?”   江寄月起身,侍剑在旁道:“这是许进,刑部侍郎,徐大人死后刑部由他暂为接管。”   江寄月瞥了她眼,侍剑从前就是个冷漠的执行命令的机器人,江寄月如果不吩咐她做事,她就能一直沉默着,如今大概是因为感激江寄月救过她两回,所以才对江寄月热情了些。   江寄月低声道:“那他不就是那两人的主家么?消息倒是灵通,才被抓了多久,他就知道了,这样快赶过来。”   侍剑道:“要是再不赶紧,怕是所有秘密都吐干净了,他自然着急。”   江寄月讶异:“这样快?”   荀引鹤进了牢狱恐怕连半个时辰都没有,那两人就这样快吐出来了?   侍剑道:“你只需要相信相爷的本事。”   江寄月心里道了声‘好吧’,又道:“说起来京兆尹的衙役办事效率也高,早上才审出来的,午间就抓住了,许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也是理所当然,只是那两人为何这般蠢,竟然不出城躲着去。”   侍剑道:“虽然人是衙役抓住的,但功劳可不能安在他们的头上。徐大人骤然遇害,虽事发突然,但相爷几乎立刻推断出是谁人所为,毕竟许家与林家利益交织太深,许家要救自己就得救林家,许家没得选。于是相爷便吩咐人盯着许家了,丁大与丁二不是不想逃,而是逃跑的路上我们会给他们安排意外,这一来二去,自然只能困在上京,成为瓮中捉鳖的那只鳖。”   江寄月意外之余,算是对荀引鹤有了更新的认识了。   那边许进已经不耐烦和府尹周旋,一把将人推开,就要往里面冲,却听荀引鹤的声音不疾不徐地传来:“许大人如此着急要见我,意欲何为?”   比起许进的着急上火,荀引鹤的气定神闲当真招恨,许进道:“相爷办案也要讲究王法吧,好端端的捉我的两个管事做什么?”   荀引鹤道:“正是依着王法才抓得他们,许大人要进牢狱见见他们吗?”   许进双目死死地盯着荀引鹤,道:“我与相爷一道进去,别人就不要跟了。”   许进来时就知道大难临头了,荀引鹤不是那种会无缘无故出手的人,但凡他出了手,基本都是死路一条。   但许进之所以还要来这儿先见见荀引鹤,不是与他讲法理,还是要论情。   都是世家,真要牵扯起来,两家也有交情,两人小时候也是玩伴,没必要如此赶尽杀绝,荀引鹤如此毫不留情面地翻脸,就不怕其余的家族自危,联合起来对付他吗?   江寄月看着荀引鹤形单影只地与许进走进了牢狱,不免担忧:“许进不会乱来吧?”   侍剑道:“姑娘放心,许进他不敢的。”   江寄月抿了抿唇,仍旧在靠栏处坐了下来,双手搭在栏杆上,望着荀引鹤背影消失的转角处看着。   侍剑道:“姑娘好像很担心相爷。”   她原本是想揶揄江寄月,同时也劝她尽早收心,乖乖地跟着荀引鹤,自有她的福气,不然和荀引鹤对着干,说实在的,侍剑还从没见过谁和荀引鹤对着干还讨着好了。   她并不想看到江寄月吃苦头。   江寄月却很自然地道:“你不担心他吗?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对他会遇到什么,事情如何发展都没有个底,真怕许进突然发疯,兔子急了还会咬人,他要真动手,相爷出了意外,之后谁能接手?”   要知道许进逼急了连徐纶都杀了,真到了要遭受牢狱之灾的时候,没人能知道狗急了能跳多高的墙。   侍剑听了却摇头:“不会的,是相爷主动邀请许进去了牢狱,他肯定也有事要和许进谈。”   “还能有什么事好谈的?”江寄月诧异,转了身看着侍剑,“你跟在相爷身边久,最了解他不过,你同我说说他会如何。”   侍剑道:“哪里算了解,只是相爷可靠,做事向来稳妥,所以才这样说,我确实跟在相爷身边许久,可直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相爷这样喜欢姑娘,姑娘应该比我更了解相爷才是。”   江寄月摇了摇头道:“他喜欢我才是最匪夷所思的。”   夏日天气多变,午后掉了几滴雨,江寄月躲进屋中看了好久的雨,才见荀引鹤与许进各撑了把伞走了出来,此时许进的面色宁静了许多,再不复之前的急火攻心,临走前,还与荀引鹤好好地拜别。   江寄月诧异不已,没明白荀引鹤怎么就让许进转了性子。   荀引鹤与府尹交待了几句便转过身,目光穿过层层的雨帘看她,侍剑取了伞递给江寄月,江寄月撑起向荀引鹤走了去,等她走到跟前,荀引鹤才对府尹道:“我在此的事已经完毕,先走了。”   府尹忙再三感谢。   荀引鹤没让他送,这样江寄月才能上马车,不用跟着淋雨。   江寄月坐在车里掸着身上的雨珠时,荀引鹤打帘进来,他落后的那几步,江寄月是听他在吩咐准备姜汤。   因此江寄月道:“我不喝姜汤。”   荀引鹤道:“不喝姜汤就含姜片。”   江寄月连连拒绝:“那更恐怖了。”   荀引鹤到这时候,总像是操碎了心的老父亲,他道:“姜片怯寒,淋过雨后喝一碗,才不至于让寒气侵体。”   江寄月道:“不了,我还年轻,还扛得住寒气。”   荀引鹤道:“年轻时任性,老来遭罪,你不要喝,我便喂你喝。”   江寄月听了却没觉得怎样,她打小不爱吃药,为了逃顿药,她能跑大半个香积山,江左杨都拿她没办法,荀引鹤就更构不成威胁了,什么叫喂她喝,她嘴巴不张,荀引鹤能耐她何。   江寄月便毫无负担地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问起更关心的事来:“你与许进谈了什么谈了那么久,他出来后感觉如释重负。”   荀引鹤看出了江寄月并没有把他的话当回事,顿了下,也若无其事地先回答着江寄月的问题:“我让许进先看了两位管家吐出的供词。”   江寄月道:“只有供词,他不会承认的对不对?”   荀引鹤道:“当然不承认,但我和他说,这其中好多桩罪和林欢交待的都可以对上,林欢年纪大了,享了一辈子的福,身体娇贵得很,一套刑具才用了两个都交待了,你们许家这些东西,再多用些刑具,他管饱还能再吐出点。”   江寄月道:“你这样当着他的面威胁他,也不怕他逼急了报复你吗?何况你没有威胁他的理由啊,直接把他抓起来就好了,不需要和他多费口舌的。”   荀引鹤道:“不,恰恰相反,我没想过抓他。许家内部关系错综复杂,人心不齐,许进只是个刑部侍郎,还是被徐纶这种清流压一头的侍郎,他家很多人对他并不服气,杀徐纶这个蠢主意是许家绕过他出的。”   江寄月“啊”了声,道:“这不是自作聪明吗?”   荀引鹤道:“是啊,许进来找我,也是没了法子,他一方面害怕我审出更多的事,另一方面也想壁虎断尾。”   江寄月一时没了言语,荀引鹤先前说世家日薄西山,其实江寄月没什么概念的,世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江寄月没法感受到这些,但如今听了她却不这样想了,许家得多不团结,才能在这样看重宗法的时代让人想大‘义’灭亲,而往往这样的大家族,外面杀是难杀死的,都是先从里面开始烂掉。   许家在走下坡路了。   荀引鹤道:“我同意了,没什么好不同意的,这原本就是我的想法。”   世家再不行,也有余威,倒是他接连屠掉许、林两家,只会引起别家的不满,都说孤拳难抵百手,荀引鹤没必要把自己推到众矢之的的位置上去,何况也没必要完全把世家杀死。   对付世家最好的办法是把他们拆解,孤立掉他们的力量,然后让清流取他们而代之。   这是他总结陶都景的失败经验得出的结论,荀引鹤深以为然,毕竟ᴶˢᴳ世家不是没脑子的人,昏了头能给自己搞出灭族重罪的也只有林欢这种自大狂妄的人,太少了,荀引鹤不能总盼着对方犯错。   荀引鹤道:“如此一来,许家嫡系实力削弱,许进为了保持许家的地位,他除了向我投诚外别无他法。”   向荀引鹤投诚,就是向文帝投诚,世家之后会知道,许家给他们带了个多好的头。   江寄月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又笑起来:“你之前还不情愿与我讲这些,今天倒是自觉得很。”   荀引鹤勾着手指在她鼻尖刮了刮,道:“答应过你的事,我不能食言。”   江寄月有点受不住荀引鹤似的,捂住鼻子后才道:“哦,原来你在跟范廉学习。”   荀引鹤道:“不是昨夜的事,是之前的事,还记得吗?我说了,你会比周昭昭幸福的,所以不必羡慕她。”   江寄月迟钝地眨了眨眼,她当然记得荀引鹤这话,还因为觉得他话说得太满而在心里嘲讽过他,却原来虽则语气随意,但心并不随意,荀引鹤是一直把这话记挂在心上,没把它当作没有意义的哄骗之语。   江寄月心里涌起了些异样的感觉,她放下手,低头看着衣料的纹路,大抵是不愿荀引鹤能看到她脸上的神情。   等回了家,雨已经淅淅沥沥地下大了,路面上有了积水,侍刀打着伞给荀引鹤撑着,侍剑也撑了把候着江寄月,荀引鹤踩在积水中,把江寄月扶出马车。   江寄月为难地看了眼积水,便听荀引鹤道:“我抱你就好。”   江寄月道:“哪有这样麻烦。”一点积水而已,她在香积山时连溪水都淌,根本不在乎这么点水,何况她穿的是小厮服,根本不需要在意脏了湿了的问题。   “抱自家姑娘,高兴都来不及,算什么麻烦。”荀引鹤不由分说把江寄月抱了起来,江月轻轻一声惊呼,双臂迅速地搂住了荀引鹤的脖子。   荀引鹤却嫌不够:“搂得再紧点,伞不够大,你容易淋到雨。”   江寄月小声抱怨:“伞不够大就换把大的,你就是想占我便宜。”   荀引鹤深深看她眼,总觉得她对占便宜并没有很深刻的认识。   荀引鹤抱着江寄月,让她脚不沾地地回了屋,等到了屋,看到了已经准备好的姜片,江寄月才觉得大事不妙,可此时再想跑已经难了,她人在荀引鹤的怀里,根本没有自由。   江寄月觉得荀引鹤这人心机真的太深了,说他:“你在这儿等着我呢?”   荀引鹤叹气:“只是想让你保重身体健康为何便这样艰难,还要被你怀疑我城府深。”   江寄月道:“这是事实。”   荀引鹤道:“好,我承认这是事实,你又能怎样。”   他把江寄月扣在怀里坐了下来,明显是做了准备不让她跑,江寄月只能用手心贴住嘴,含糊道:“我不张嘴,你能怎么办。”   荀引鹤深深望着她,眼神有些意味不明:“你确定要如此吗?”   江寄月觉得那目光目光深不可测,有些迟疑,然而只是迟疑了这样会儿,荀引鹤便吻住了她的手背,触感柔软湿润,江寄月惊得挣开了手,可那不同寻常的触感仍旧如影随形。   江寄月红了脸:“你怎么这样?”   荀引鹤道:“你不肯乖乖含姜片,少不得我牺牲些。”   江寄月眼睁睁看着他把给她准备的姜片含了进去,奇怪道:“这姜片不是给我……唔。”   她所有的话都被堵了回去,只感觉姜片被强势地抵了进来,火辣辣的味道立刻侵满,荀引鹤却仍旧不放过她,那一晚他在江寄月身上开发的技术如今又原封不动地用回了她的身上去,让江寄月无力招架。江寄月只感觉被他吮得舌/根都发麻,那些令人脸红的画面又回到了她的脑海里。   她感觉鞋袜被荀引鹤脱了下来,生嫩的脚很快被荀引鹤的大掌裹住,坏心眼地捏了捏。江寄月挣扎了下,荀引鹤却顺势把她抱了起来,放上了桌子。   他此时才舍得与她分开,滚烫的气息喷在她的锁骨处,他问她:“想要正面还是背面,还是都来一遍?” 第46章   江寄月一直从脸烧到了脖子, 面对如此放浪直白地问话,她‘你’了个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偏偏荀引鹤声音里还勾着笑, 调侃她:“这就听懂了啊,很有进步。”   一句话说得江寄月更是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她就那一晚有了经验,她能懂这些, 怪谁?   荀引鹤弓起腰背,如一根弯曲的绿竹,他的额头抵着江寄月的额头:“卿卿, 我们试试吧。”   是好言好语的商量, 并没有之前那次的强横,江寄月垂了目光, 道:“为什么这么突然啊,我不想的。”   荀引鹤问道:“为什么不想, 是因为觉得不舒服,不快乐吗?嗯?你看, 你现在都不排斥我触碰你了。”   江寄月心道, 晚上你总抱着我睡, 再不习惯也习惯了。   可不知道这也是荀引鹤温水煮青蛙的计策, 最初江寄月那么厌恶他, 他虽然想要她, 却也不能次次强迫她或者给她喂药, 这不仅会伤了她的身体, 还会让她越来越讨厌他,而荀引鹤所求的不单只是江寄月这个人, 还有她的心, 是以如此愚蠢的事, 他不会做。   因此他让江寄月选,是与他共度巫山雨云,还是单纯的同床共枕,江寄月两个都不喜欢,但相较于前者,后者显然更容易接受些,于是果不其然地走入了荀引鹤的圈套中。   荀引鹤并不着急,他极有耐心,步步试探江寄月的容忍度,让她习惯他的气息,他的靠近。直到昨夜回来,他抱着她,蹭着她的小腿肚肉都没察觉她有什么直白的抗拒,荀引鹤便知道他的试探成功了。   他等了江寄月许久,也饿了许久,今日还在牢狱里见了血,于是那种撕咬猎物的兴奋感又克制不住地从骨头缝里冒了出来,他磨着尖牙,太想咬住眼前小白兔的脖子,把她叼回窝里。   但是,还不到冲动的时候,行百里者半九十的道理他牢记于心,于是越到起钩的时候越要有耐心,他低声道:“试一试,如果不舒服,随时可以停。我会停的,之前答应了不碰你,我就没碰你,是不是?”   “我不想。”江寄月用细弱蚊讷的声音说。   这和舒不舒服完全没有关系,而是羞耻的问题,荀引鹤骨子里的强势与掌控欲是他无论怎样装温润都改不掉的,或许在保持理智的时候他还知道设陷阱迂回下,但在失控的时候,就会彻底暴露。   所有的姿势里,荀引鹤最爱的是从后面抱着江寄月,如果手边有腰带的话,他还会把江寄月的手背到身后捆起来提着。娇弱的姑娘只能摇摇欲坠,不知何时会彻底跌落糜烂,全看他的善心何时消磨殆尽。   那种感觉,是江寄月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忘记的,她失去了对自己的掌控力,所有的思想与情感只能随着起伏奔涌四泄,她想往下,却得往上,她想要离开,又被拖了回来,甚至连解脱的时候,都要看荀引鹤的心情,而不到最后,她永远不知道最后会以一种让她难堪不已的方式收场。   所以江寄月不想。   荀引鹤注视着她,辨别她的神色中有几分真心,还是仅仅出于矜持,他问道:“我有哪里做得不好吗?”   这要让她怎么说,江寄月咬着唇,选择了沉默。   荀引鹤淳淳善诱:“你不说的话,我不知道哪里不好,也不知道该怎么改。”   江寄月道:“你可以不做这种事啊。”   荀引鹤道:“难道我们以后都不生养了吗?”   江寄月怔怔的。   荀引鹤很有耐心地说道:“你知道我作为荀家家主,是要考虑子嗣的,往后你进了家门,作为主母,自然要与我一起绵延,再没有主母撂挑子不干,逼着夫君进妾室屋里的道理。难道你想让我之后为了子嗣纳妾吗?”   江寄月道:“可这都是以后的日子了,我能不能进荀家家门都还是个未知数。”   荀引鹤道:“为何总不肯信我。我连世家都敢对付,又何愁办不成娶你进门的小事,何况那日进宫你见到了皇上,也知道我与他关系尚可,便是父亲娘亲不松口,我请皇上赐婚也是一样的。虽然事情有些棘手,但解决的办法很多,我承诺给你的事,哪件没有做到?”   江寄月摇了摇头:“但皇上想让你娶的是嘉和郡主。”   这种事的取舍,他们男人必然头脑清晰得很,干着抛弃发妻的事,却说自己是为了大局身不由己,文帝又不是没做过,他自己都可以,没道理觉得荀引鹤不可以。   荀引鹤淡道:“嘉和那你更不用担心,她任性惯了,镇北王拿她也没办法,她日日沉迷佳人才子的故事不能自拔,发誓要找个温柔书生做夫君,肯定看不上我,这个婚,皇上ᴶˢᴳ难赐。”   他从容地说着,好像在他眼里,世间的问题都能如此游刃有余地解开。江寄月被他的从容蛊惑,一时也没想到其他的理由。   江寄月的抗拒松了些,但还是犹豫。   荀引鹤的手挑起了她的裙摆,继续诱哄:“只是试一下,你觉得不好,我们就立刻停。”   江寄月红了脸蹬他:“别在这儿。”   荀引鹤从善如流地把她抱了起来。   江寄月的手一紧,抓着他的胳膊,荀引鹤低下眼,从抓救命稻草般的力道感受到了江寄月的忐忑,她道:“我不想要……那样子。”   荀引鹤低声道:“好,都听你的。”   ……   江寄月把手背搭在眼上,明明天光昏暗,隔着窗纱进了屋里更不剩什么,但她仍旧难为情地咬住唇,把自己的眼睛蒙了起来,好像钻进沙漠里的鸵鸟,看不见就只当不存在。   荀引鹤的身躯覆盖过来,他轻轻拿开江寄月的手,低头吻他,湿的,还带着她的味道,想到他才亲过哪儿,江寄月愣住了,荀引鹤边吻她,边闷笑,揉揉她的头发:“还嫌弃上自己了。”   江寄月愤愤道:“我就不该信你,你总是没有底线。”   荀引鹤问她:“我伺候你,伺候得不舒服吗?”   这话江寄月没法反驳。   荀引鹤徐徐叹气:“这世道,干活那么卖力还要被嫌弃,找谁说理去啊。”   江寄月瞪他:“我逼你了?还不是你自己下/流,龌龊!”   荀引鹤笑,舒展胳膊抱着她,道:“你说得对,是我下/流又龌龊。”他咬着她的耳朵,“可是卿卿那么美,谁看到了还能做正人君子呢?”   江寄月沉默了。   荀引鹤道:“沈知涯是鱼目眼珠,我们别理他。”   荀引鹤甚至还记得头回江寄月捂脸痛哭的原因,还愿意不厌其烦地安慰她,江寄月往他怀里拱了拱,闷着声应了句:“嗯,不管他。”   ……   江寄月困顿地翻了个身,终于清醒,手搭着的床半侧没有人,只有被褥凹下了个弧度,以及上面的体温显示不久前这里还有人躺过。   屋里没有点灯,这是个没有星星与月亮的夜晚,江寄月躺在黑暗中,却是江左杨死后的这几年来,头一次没有感到孤寂与害怕。   沈知涯之所以能带给江寄月如此深重的伤害,除了他的背叛太过深刻惨痛,更多的还是因为他总是把江寄月一个人独自抛在黑暗中。   江左杨死后,江寄月无论是生活还是到心理都是最风雨飘摇的时候,她渴望安定与温暖,沈知涯却没有给她,他勉为其难地把江寄月带在身边,却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到达新环境时是多么惴惴不安,是多么地急需于融入与认可。   而沈知涯不仅没有给她过肯定,还不断地对她否定。   好像她什么都做不好,事实上,并没有人教过她该怎么做,沈知涯也从来没有告诉过她该如何改正,他只会让江寄月自己去反省,用指责的语气质问她为什么这些都做不好,明明别人可以做得好。   在这种日复一日的折磨中,江寄月就像是久居暗室的人,只能把自己困在熟悉的一亩三分地里,一步都不肯踏出去,她过得越来越局促,越来越不安。   而这些不安,如今却被荀引鹤奇异地愈合了不少。   这是件很奇怪的事,按理来说,荀引鹤对她的伤害并不比沈知涯轻到哪里去,可是在后来的相处中,荀引鹤又对她表现出了足够的尊重,他记得她说的每句话,记得她受过的伤害,愿意放在心头,有了机会就会想办法满足她或者抚一抚她的伤口,江寄月说不喜欢的事,他也会改。   江寄月一直都没有和荀引鹤说的是,她其实真的很喜欢荀引鹤一本正经和她谈论朝政的事,因为这足以见得荀引鹤是把她平等的、有思想的、有理智、能够沟通的人对待,也从来没有瞧不起过她暴露出来的懵懂青涩,只会认真地和她解释。   有几次,她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香积山无忧无虑的日子里,阳关从树叶缝隙里碎下,江左杨拿着书卷慢慢教导她,让她去看天,去看地,去看一切的广阔,而不是蜷缩在黑暗里。   此时门开了,是荀引鹤进来,他一手举着烛台,一手拎着什么,江寄月起身问他:“你去做什么了?”   她的声音平稳,没什么强烈的情绪波动,荀引鹤才略微放下心来,道:“我去厨房煮了碗面条。”   江寄月像是见了鬼:“你煮的面条?好端端的,你怎么会想到下厨?”   荀引鹤倒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不算我下厨,厨娘还在,火是她烧的,食材也是她准备好的,我只是听着她的指示把食材放进锅里,连什么时候起锅都是她告诉我的,委实算不得我煮的。”   他先把食盒放在桌上,给屋里点灯:“厨房有卤牛肉,我顺便也让厨娘切了盘,要是面条不好吃,你吃牛肉也一样的。”   屋里亮堂起来,江寄月才看到荀引鹤穿得很简单,连氅衣袍袖都没有穿,看来真是下厨去了。   江寄月还是问他:“好端端的,厨房里又不是没人,你下厨做什么?”   荀引鹤道:“你之前给我煮了碗馄饨,我今天为你下碗面,也算是投我以桃李,报之以琼瑶了。”   江寄月屈起膝盖,抱着看他:“你这样做,真的容易让我想起我爹爹和我娘亲。你大概不知道,我爹爹喜欢上我娘,就是因为我娘经常给他做一碗面。”   荀引鹤道:“是酸菜肉丝面吗?”   他打开食盒,端出的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正正好是酸菜肉丝面,江寄月诧异至极:“你怎么知道的?” 第47章   荀引鹤道:“因为我问过他。”   江寄月更惊讶了:“你不是这个性子的啊。”   荀引鹤敛眸, 他这一生中那么些许几件印象深刻的事,其中一件就是江左杨的私奔, 但比起这件事, 荀引鹤更记住的是当他指责江左杨弃养恩不孤时,文帝剔灯时那深刻的侧影。   烛火偏心,像是把他摒除在外, 素日应付外人的宽容神色成了皮影上深凿锐刻的线条,而他自己,只是色彩绚烂的皮影背后那个简陋的被木棍支起的关节罢了。   这是大局, 这是牺牲, 两根木棍推上去,于是台前的皮影人做出了个笑脸。   那个神色就这样震撼地留在了荀引鹤脑海里, 让他久久难以忘却。   文帝放下舔灯棒,拍了拍他的肩膀, 用一种喟叹的又充满沉重的语气,对他道:“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有勇气, 抛下前程赌一颗真心的。”   于是荀引鹤就这样记住了江左杨。   荀引鹤虽然不在乎前程, 可他肩膀上挑着的胆子重达千斤, 他没有洒脱的资本, 也不明白人因何要洒脱, 那些所谓的洒脱在他眼里, 更多的是不负责任。   所以即使香积山下的初遇美得惊心动魄, 荀引鹤仍然对江左杨的选择感到费解, 当他以一种一本正经探讨学问的口吻向江左杨请教时,江左杨哈哈哈大笑说, 你不明白这些, 我可真是一点都不意外。   荀引鹤意识到他被嘲讽了, 却没有生气,仍旧谦逊道:“还请先生赐教。”   江左杨看着他端正的态度,意识到他是真有问题要问自己,这个年少有为,学富五车的少年郎,竟然连爱这样简单的小事都明白。   江左杨慢慢地严肃了起来,看着荀引鹤露出了些悲哀同情的目光,他想了会儿道:“最开始是因为她会给我煮面条吃。”   荀引鹤哑然:“只是一碗面?我给你煮面,你也会喜欢我吗?”   “去你的。”江左杨道,“你别说话了,你这种老古板一本正经研究这种事,只会让事情越来越不正经。”   荀引鹤只得闭嘴。   于是江左杨和荀引鹤讲了完整的故事,荀引鹤是他的身份的知情者,他不需要隐瞒任何细节。   弄璋,取自弄璋之喜,因为家中爹娘太想要一个男孩而如此取名。   弄璋的身体不好,又是女孩,更不受家里重视。江左杨遇到她的那天,她竟然因为没有吃上晚饭而去主家厨房偷东西,小姑娘不经吓,被逮了个正着后,哭着求他。   很唯唯诺诺的样子。   江左杨没兴趣欺负一个小姑娘,看她哭得实在可怜,就说你给我煮碗面条吧。   弄璋就煮了碗酸菜肉丝面,她以为江左杨坐在外头什么都没看到,所以对着热腾腾的面条咽口水咽得有些不加掩饰,其实江左杨什么都看到了。   她把面端给他,江左杨说:“再去拿个碗,拿双筷子,太多了我吃不完,分你点。”   小姑娘一脸喜出望外,笑起来时露出一点梨涡,很可爱。   江左杨那天心情其实不大好,但兴许是昏暗的灯光太过柔和,江左杨也跟着笑了下,等弄璋转身去取碗筷时,他才发现有这样好看笑脸的姑娘是个跛子。   弄璋ᴶˢᴳ的厨艺其实很好,几个姐姐相继出嫁后就轮到她伺候爹娘饮食起居,可是这么多年下来,爹娘把她的付出当作理所当然,从没夸过她,反而饭冷点,或者没煮想吃的,就打骂她。   但江左杨不知道,他只是在浅尝一口后便惊叹于面条的美味,由衷地赞赏道:“真好吃,真该让你来做府里的厨娘。”   弄璋眼睛亮亮的:“真的吗?我的手艺真的可以当厨娘吗?”   她腿脚不便,这辈子都别想去主子跟前伺候,至多从粗使丫鬟熬成粗使婆子,厨娘已经是家生子的弄璋能为自己找到的最好的出路了。   江左杨从她开心的笑容里感受到了些命运的不公,沉默了会儿,但因为不想做煞风景的人破坏她的好心情,于是道:“你一定会成为厨娘的。”   江左杨是宁公公的养子,在宁公公伺候文帝时,他需要帮忙打理府上一应事务与生意,常被人嘲笑,说他不像养子,像管家。   江左杨不反驳,他认得清自己的身份,名为养子,实为奴才,就像这个偌大宅邸的主人,名为九千岁,实则只是去了势的奴才。   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多荒诞矛盾的事接连不断地上演。   但这个世界上终归还是有人不在乎他究竟是养子还是管家,更不会人前尊他为少爷,人后骂他,那个人自然是弄璋。   弄璋那短暂的十六年里,所承受过的恶远比江左杨想象得多,但她总是默默消化着,没有抱怨,没有脾气。   江左杨都觉得不可思议,但弄璋其实也不是什么圣人,她甚至都不识字,连《论语》是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从每一次□□与奚落后,从自己难受的心情中,慢慢地总结出一个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然后把它默默实践在自己平日的言行中罢了。   可那样总显得她特别好脾气,特别好欺负。   在江左杨又一次帮她打跑了欺负她的人时,终于忍无可忍地冲她吼道:“你能不能有点脾气?你就这么傻傻地让人欺负吗?”   弄璋被吼得露出了难过的神情,看上去快要哭了,江左杨又后悔了,但实在拉不下脸来这么快就哄她,就这么梗着脖子站在她面前,也不吭声。   弄璋低着头揪着衣角,道:“没有办法啊,我除了忍耐,没有办法的。”   她确实是没有办法,天生的跛子,身体还不好,打不过人家,就算智取,欺负她的人有家里护,她呢?只会被爹娘点着脑门骂,说她不省心,一个天生的婢子都赶在外头惹是生非。   爹娘不会护她的,他们比起她身上的伤疤,更在乎破了的衣服洞。而很多时候,弄璋的伤还出自他们之手。   而造成这一切的,都是她没法选的出身,没法挑的爹娘,没法不要的身体,弄璋又能怎么办呢?她连字都不识一个,还是跑不快的跛子。   弄璋用一种很麻木的声音说:“你不是也在忍吗?大家都好不快乐。”   原来不是没有脾气,只是没有这个资本发脾气而已。   那天,弄璋与江左杨闹得不欢而散,很久,弄璋都没有再出现,江左杨一个人点着盏油灯坐着,也等不来那个为他煮面,好奇地与他打听外面新鲜事的姑娘。   直到后来有一天,江左杨实在憋不下去了,就去找弄璋,他才知道弄璋不在府里做工了,他爹娘跟宁公公求了恩典,把弄璋放出去做婚配,对方是个瞎子,快四十了还没娶上媳妇,害怕没人能给他送终,于是用家里唯一的房子抵了六两银子出来,买了弄璋。   她爹娘倒不嫌这银子少,总觉得弄璋是个跛子,身体又不好,能卖个六两已经是意外之喜了,于是欢欢喜喜把弄璋抬上花轿。   那天正好是弄璋出嫁的日子。   江左杨什么都没顾上,牵了马就直奔弄璋的夫家,四十岁的老光棍能娶到小娇妻是件喜庆的事,迎亲队伍吹打得格外热闹,也走得格外慢,江左杨很快就追上了。   他纵着马横冲直撞直接把队伍冲散,轿夫慌乱地把轿子放了下来,新郎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江左杨那时面对着垂落的轿帘却沉默了,他很想穿过轿帘上的破洞看清弄璋此时的神色,可又觉得没意思,以她的性子,她大抵会认命吧。   就在他预备掉转马头重新回去时,轿帘忽然被掀开了,新娘摘了盖头喊他:“宁公子,你带我走吧。”   那一如既往的怯怯的声音此时却像是蓄积了所有的力量,在江左杨的耳边尽数炸开,他愣愣的,新郎气到不行想把弄璋推回去,弄璋死死扳着轿沿看着他。   那瞬间,江左杨突然明白了那个眼神的意思——我过去没有依仗,可现在我愿意押上我的下半辈子,顶着被夫君骂荡/妇,被人指指点点的风险,赌你愿意做我的依仗。   江左杨卷起马鞭向那所谓的夫君抽了过去,然后迅速把弄璋抱上了马背,还没等她坐稳,就扯掉她头发上的发钗:“什么丑东西都往你身上招呼,好好的一个姑娘都不漂亮。”   弄璋在他怀里哭,可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腰,怎么也不肯松开。   江左杨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卖掉了,卖给一个太监当养子,而所谓的养父,更像是他的主家。   他短短的二十年,漂泊着,算计着,小心着,孤独着,疲惫着,唯独没有安定过。   如果那时候弄璋没有掀开帘子叫住他,江左杨是真的会走。   弄璋说得很对,他也在忍受着,忍受那么多,所以他潜意识里总觉得自己是个注定要被选择,被抛弃的人,他没有任何的勇气去主动抓住任何的一件事。   可是当弄璋叫住他,当他与那个眼神碰上时,似乎有个人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话。   他说,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然而现在,你终于可以落脚了。   江左杨讲到此处戛然而止,他并没说荀引鹤最关心的私奔,荀引鹤还不能明白,那些做出决定前的冲动又或者冷静地条分缕析都是最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能促使他产生冲动或者分析的原因。   江左杨道:“大约人都是残缺的,所以一颗心总是漏成风,这不舒服,那也不舒服。只是有些人知道它漏在哪,为什么漏,有些人不知道,而更幸运的是,还有些人不仅知道它漏成什么样,还能遇到那个刚好能与它嵌合的另一颗漏风的心脏。”   “当然,也有理智如你们世家的人,不会选择那颗心脏,这都没关系。”江左杨沉吟道,“只是我觉得人生来许多事都没法选择,爹娘陪伴我们前半生,却把我们摧残到千疮百孔,而我们还不能挑选他们。所喜这世上还有公平,至少还把会陪伴我们后半生的娘子的选择权交给了我们,你自然有你的大局观,而我只是个自私的人,我只想对我自己好一点,不想到了最后,这颗心连跳都跳不起来了,仅此罢了。” 第48章   在江左杨与他娓娓道来时, 荀引鹤沉着神思,似乎听得很认真, 但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总会出现文帝用舔火棒剔烛火时如皮影般深刻的廓形身影, 渐渐的,他面部上的每道肌理都在荀引鹤的脑海里变得清晰起来。   在那个蓝天白云似乎都想穿过的书房里,荀引鹤突然懂得了当时文帝的情绪。   原来他在悲伤。   荀引鹤谢过江左杨走出书房, 书院并不大,他没走两步就看到了江寄月,今天那个让人厌烦的沈知涯并不在, 她一个人在树下看书, 现在是书看到一半嫌烦了,采了花草在编手环。   荀引鹤犹豫了瞬还是走了过去, 他并不大懂该怎样与女郎交流,但江寄月喜欢看书, 谈书的话,他还是有点话题可以聊的。   还没等他想好该怎样自然地开口, 江寄月察觉到有阴影覆盖下来, 便抬了头, 见是他, 抿嘴笑了下, 道:“先生。”   荀引鹤面色淡然地应了声, 实则迎上江寄月清澈目光的瞬间, 他的心就慌张地乱跳起来。   他想, 如果身边有江寄月,那么对于他来说, 江左杨担心的心脏不会跳动的那种事大抵一辈子都不会发生的。   荀引鹤轻咳了声, 掩饰住心里的慌乱, 然后才道:“你在看什么书?”   干巴巴的。   好在江寄月没有嫌弃,还放下花环,拿起书给他看封皮:“是《牡丹亭》。”   荀引鹤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莫说在规矩很大的荀家了,就是在上京随便一户略有富余的家庭里,都不会让女孩子看这样容易移了性情的淫/词艳曲,结果江寄月不仅看,还看得如此光明正大,书院的人来来往往,似乎也没觉得不对。   荀引鹤问得很委婉:“你喜欢这种书吗?”   如果换成别人,他绝对已经毫不留情面地缴书,然后板着脸训斥了。   江寄月道:“喜欢啊。”   她没有察觉出荀引鹤ᴶˢᴳ的异样,当真觉得他是来探讨书籍的,说得很大方:“我尤其爱那段‘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荀引鹤沉默了会儿,继续委婉:“那是因为杜丽娘思春了。”   江寄月却笑,直白得让荀引鹤哑然失语:“她想郎君了。诗经里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么女郎想郎君,也无可厚非了,饮食男女,食色性也嘛。”   荀引鹤想了想,那些预备好的委婉说词在江寄月的笑语中灰飞烟灭,他笑了笑:“好像确实如此,只是诗三百,能思无邪,不知《牡丹亭》可否也是如此。”   江寄月歪着头想了想,道:“书有百种样,便端看你如何看它了。这本书是爹爹给我看的,看前他着重和我讲了这曲唱词,他说大户人家的小姐规矩很多,压抑本性,杜丽娘能看着满园春色,发出如此的感叹,实则是在叹息自己的青春人生只能浪费消磨于狭窄的后院,繁复的礼节与死水般的人生,是一种自我意识的觉醒。”   荀引鹤反问:“自我意识的觉醒便是想嫁书生吗?这觉醒似乎有些没必要。”   江寄月听到此处,正了正神色,细细看了他两眼,方道:“你肯定是那种看了梁祝后会说祝英台昏了头的人。”   荀引鹤并不否认道:“你猜得不错,我确实觉得从现实角度出发,祝英台很昏头。”   江寄月道:“所以你也觉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盲婚哑嫁一定是对的?”   荀引鹤抿了抿唇,这话他没法回答,从家族利益来说,一定是对的,从后半生的保障来说,也一定是对的,可是回落到个人,荀引鹤却没法说出个‘对’字来。   文帝悲伤的脸就是那滴落入生锈锁扣的油,让荀引鹤封闭的心滑润活泛了起来。   江寄月道:“父母家族,是生下来没法选的,婚嫁却不是,那是第二个人生,我想人总是想对自己的人生有把控权,我们且不谈杜丽娘与祝英台的选择对不对的问题,因为她们根本没有选择权,像祝英台,她不认识什么马家公子,她只知道她和梁山伯无话不谈,家族能为了利益把她嫁给马家公子也可以嫁给刘家公子,家族不会考虑她的感受,也不在乎她后半生高兴还是不高兴,得到的是知己伴侣还只是一个身份,因为长久以来,这些大家族都是如此过来的,祝英台生在其中,早一眼把自己的人生看到头,所以她想拒绝这样的人生,选择另外一条路,可能是蠢的,可能真会遭报应,可她也想赌那一分的可能。”   江寄月笑:“如果她的爹娘能改一改那种强硬的命令做法,让祝英台与马家公子接触着,慢慢培养感情,或许随着时间过去,祝英台或许会发现马家公子确实比梁山伯好,也就嫁了。可是爹娘恰恰不会给她这种可能,他们只会愤怒于祝英台居然敢反抗他们,冲击他们,尤其是父亲的威严,他们不会想到与祝英台好好谈谈,而只想把一个快要脱离他们掌控的女儿抓回来。我想,这才是梁祝悲剧的核心,马家公子与梁山伯其实都不重要,他们只是祝英台反抗的一个理由而已。”   荀引鹤对这个从未听过的理解感到了由衷的惊讶,他道:“这是你自己想的吗?”   江寄月道:“不是欸,我爹爹是全天下最好的爹爹,他才不逼我做任何的事,有这样的爹爹在,我哪能有这样的理解,这里面大半都是我爹爹跟我讲的啦。”她吐了吐舌头,“我纯粹拾人牙慧。”   荀引鹤不自觉地笑起来,他看着坐在花丛里的江寄月,道:“你确实不像是能说出这种话的人。”   他与江左杨才是。   只是可笑的是,他身缚枷锁却毫无所觉,只把它当作一种理所当然的责任。   后来回了上京,他置了别院,书房里塞进了很多《牡丹亭》之类他从前看都不看的淫/词艳曲,再后来,江寄月知道了,还诧异无比他的叛逆,荀引鹤只是笑了笑,没和她解释这其中的缘由。   毕竟这里面夹着两个长辈的故事,他即使直到如今也并没有想好怎么和江寄月说,所以江寄月问他为什么知道弄璋常下酸菜肉丝面给江左杨吃时,荀引鹤也只是含糊道:“江先生与我炫耀过。”   “啊,这确实是他常干的事。”江寄月也没有起疑。   荀引鹤道:“嗯,所以想学来煮给你吃,日后你也好多多炫耀我。”   荀引鹤身边夫妻和睦幸福的范本实在太少,他只能从模仿江左杨与弄璋开始。   江寄月想了想那个画面,摇摇头,道:“算了算了,我觉得引起的更多是惊悚罢。”   荀引鹤诱哄她:“你说得对,所以卿卿也看到了,你夫君我在外面的名声属实不好听,还要靠你多帮为夫挽救挽救了。”   江寄月嗤了声:“要挽救你自己挽救去,我才不做,你名声不好听,还有小姑娘喜欢你,我让你好听了,岂不是更给自己惹是非,还是算了罢,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待着。”   荀引鹤立刻道:“好好好,都听你的,赶明儿我再找机会把自己的名声弄得更臭些。”   他拣了件披风给江寄月裹上:“饿极了吧,先吃饭。”   江寄月不知道想到什么,脸微妙地红了下。   荀引鹤除了煮了面,还拿了盘卤牛肉,江寄月只吃了一口就知道,全是厨娘的功劳,可看着荀引鹤拿着筷子也不吃还眼巴巴地看着她的模样,也只得违心夸他:“嗯,手艺不错,煮的……至少咸淡控制得很好。”   荀引鹤得了夸奖,高兴了起来,但表面上还是很矜持:“嗯,厨娘看着我放的。”   ……你就说你干了什么吧,江寄月略略无语。   但无论如何,荀引鹤煮的只占了个名头的面,江寄月吃得很高兴,手暖脚暖,浑身都舒服透了。   吃完饭,荀引鹤老毛病又犯了,拉着江寄月在屋里散步消食,江寄月浑身酸得很,懒得动弹,始作俑者荀引鹤虽有些愧疚,但还是把她拎了起来。   江寄月只得勉为其难地走了几步,荀引鹤一手扶着她,一手给她揉腰,大掌的力道很有分寸,宽厚温热地贴着,很舒服。   江寄月道:“我有件事不明白。”   荀引鹤道:“嗯,你只管问。”   江寄月道:“你最开始为什么要那样对我?其实你完全可以慢慢地和我认识,培养感情的,没必要用那种恶心人的手段强迫我。”   荀引鹤的手顿住了,他瞧了眼江寄月的神色,意识到这是个他非回答不可的问题。   荀引鹤默了会儿,道:“因为我不觉得你会喜欢我,即使喜欢我,也不会想嫁进荀家。”   江寄月诧异:“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荀引鹤道:“我有这样的想法才是正常的,因为我们之间实在相差太多,这倒不是说门第之类的,那些不是我在乎的东西,我指的是成长的环境,以及不同环境下培养出来的性格与思维。”   如果要打个比方的话,江寄月是风,是雨,是潺潺的流水,与一切的无拘无束作伴,而他是淤泥,是腐骨,是枯掉的巨树上的一根烂了一半的枝桠。   风不会在意淤泥,雨不会在腐骨上停留,而开始干枯的巨树已经失去了汲水的能力,他顶着烈日,也盼不来一滴清水。   所以在江寄月面前,他需要小心翼翼的,收敛着的,不敢暴露出本性来面对她。   因为他只暴露了一次本性,就把江寄月伤害得那么深。   江寄月与他讨个解释,大抵是想要一个更为能让人接受的想法去淡忘那次的伤害,但荀引鹤根本给不了她解释,因为伤害是真的,他的黑暗也是真的。   他都承认,也不后悔。   江寄月没说话,大约是在理解荀引鹤的话,这并不容易,所以沉默在二人之间长久地蔓延着。 第49章   在令荀引鹤没有办法承受住的沉默中, 江寄月很聪明地问道:“有时候人太坦诚了也不好,我不该问你这个问题的, 对不对?”   荀引鹤道:“我很抱歉。”   我很抱歉没办法给你一个身心健康的爱人, 他残缺不堪,注定给不了你正常的爱情。   江寄月苦笑了一下,偏过了脸没有再看他。   江寄月分不清她对荀引鹤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感情, 那太复杂了,她根本应付不了。她只是觉得既然事情都发展到这地步了,似乎和荀引鹤在一起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至少荀引鹤尊重她, 他们也很有话可以聊, 往后的日子不会乏味。   所以江寄月才试着想问一问最初的事,如果之间有误会更好, 如果没有……江寄月也不知道没有该怎么办,毕竟荀引鹤后来对她很好, 与她印象中那些强抢民女的恶霸一点也不一样。   可是问出了口ᴶˢᴳ又得到答案后,江寄月又后悔了, 老话说, 人生难得糊涂, 其实说得最正确不过了, 她也不敢再接着问, 如果她一直都不同意与他在一起, 荀引鹤又会怎样对她。   她没有那样的勇气了。   江寄月道:“我想睡觉了。”   荀引鹤紧张地把扶着她的手该为抓握, 于是扶持就成了困缚, 江寄月疑惑地看着他,目光逐渐转为了抗拒。   荀引鹤道:“我知道我的做法很自私, 但是我真的很久之前就喜欢你了, 两年前, 我写过信向江先生求娶你,可是被他拒绝了,还被他骂了一通。”   江寄月感受到了他手心的汗水,她慢慢抬头看向他。   荀引鹤道:“我生在荀家,荀家不讲感情,所以导致我对感情也很陌生。最开始喜欢你的时候,我只是觉得你很可爱,可这世上可爱的女子不止你一个,我并没有足够的本事意识到这点喜欢可以对抗我所背负的枷锁,所以等到终于意识到非你不可的时候,我已经离开香积山很久很久了。”   他苦笑:“你知道那时候的情况,陶都景变法失败的原因错综复杂,世家需要承担大半的责任,最后他又是死在我手里的,江先生怎么能不恨世家,所以我是又羞愧又难为情又自责,我根本没有办法面对你与江先生。再加上那时政务繁冗,恰好给了我借口,我便逃避了。”   “事实上,那时候我觉得我与你大概就只能这样了,有缘无份。沈知涯第一次带你进荀府时,你看我的目光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和看一个陌生人没有区别,看得我心如刀绞,但我只能忍耐,即使它快突破阈值了,我也要继续忍耐着。丰县是我给沈知涯挑的外放之地,如果他真的老老实实带你去上任,他可以前程似锦,可是他没有做到。”   江寄月轻轻地道:“所以你顺理成章地选择了把我强留在身边。”   荀引鹤道:“是。”   江寄月嘴角微妙地勾起了个弧度:“恭喜你不用再忍耐了。”   荀引鹤有些慌乱:“卿卿。”   江寄月道:“行了,到此为止吧,我不想谈论这个问题,就像刚才说得那样,大家做个难得糊涂的人好了。”   她没有能力治疗那道伤疤,只能让它悄无声息地坏死,然后当看不见。荀引鹤最开始真是把她的处境拿捏得太透了,孤苦无依的她除了依靠荀引鹤外,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江左杨把她养得太好又太废,以致于在沈家的那几年,她才慢慢认清了什么叫现实,也开始学会向现实低头,她不知道这算不算好事,但很多人都喜欢管这叫清醒。   江寄月想试着做一下这种清醒的人。   她面对着墙壁躺了好会儿,荀引鹤才上床来,小心翼翼地向她靠近,她听到他在说:“对不起。”   江寄月没有理会,只是在黑暗中茫然地睁着眼。   *   荀引鹤起身走的时候,江寄月也没理会,把被子拉到头,又继续睡了个回笼觉。   她起来还是因为沈母来找她,说周昭昭来了。   江寄月心里正不高兴,听到周昭昭来了觉得正正好,周昭昭为人爽快有趣,她愿意和周昭昭在一处说话。   但周昭昭来找她,却不是什么好事,她把两份精美的还带着熏香的帖子给江寄月看,那上面一份写着周昭昭的名字,一份写着江寄月的。   江寄月惊讶道:“这是谁下的帖子?”   下给周昭昭还能理解,她江寄月在上京和隐形人没什么两样,谁会无缘无故给她下帖子?   周昭昭冷哼了声道:“还能有谁,嘉和郡主呗,她根本是来者不善!”   江寄月更是诧异,她思索了下,她与嘉和为数不多的交集,一个是因为她抢范廉抢到沈家来,另一个是荀引鹤,后者应该不可能,那只有前者了。   为什么?就因为她跟荀引鹤告过她状,让她赔被砸坏的家具么?   周昭昭已经气到喝了一杯水了,道:“你说她是不是仗势欺人?她如今都在和荀相议亲了,还要把我们叫去做什么?甩我两根金子,让我离开范廉?没可能。”   江寄月想了想,问她:“你准备去吗?”   周昭昭道:“去啊,当然要去,我倒是要去会会这个敢抢我男人的郡主究竟是怎么嚣张的!”   江寄月见过嘉和蛮横不讲理的样子,自觉这不是个好主意,嘉和仗势欺人,又打心眼里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周昭昭贸然上门,只会被她羞辱。   周昭昭却道:“讲道理?谁要跟她讲道理了?这种人是能讲道理的人吗?我明明是要给她好看的,她一个做错事的还敢给我下帖子,不就指着要下我脸吗?我不去,当我好欺负呢。”   周昭昭的身上还带着小牛犊子横冲直撞的干劲,江寄月看着都有些呆住,她好像从周昭昭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江寄月道:“你和范廉说了吗?”   周昭昭道:“没呢,说了的话他肯定不会让我去的。”   江寄月沉吟了下,道:“昭昭,我不建议你去,你也知道嘉和不讲道理,你羞辱她,她只会气急败坏,别说是在王府,是她的地盘,就算不是,她还有一群恶仆,有的办法折磨你,我们对她,实在讨不着好,上京毕竟和你从前待的地方不一样。”   周昭昭萎了点:“单挑还行,她拉群架就没意思了。那按照你的意思,我就只能这么算了。”   江寄月道:“那也肯定不是你这种法子。”   周昭昭泄气地趴在桌上,嘴巴噘着吐不存在的泡泡,吐了会儿,她忽然直起身道:“我把这事和相爷说,你看怎样?”   江寄月刚要说点什么,她又萎靡地趴了回去:“肯定也不行,他们都快要结亲了,关系非比寻常,哪有男方会在此时蠢到得罪女方的。”   江寄月便不说话了。   好在周昭昭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在她虔诚祝愿范廉仕途走得顺些,以后保不准能找到机会给嘉和一点脸色瞧瞧后,就拉着江寄月的手,准备和她上街逛逛换一换心情。   可是两人才携着手走出巷子,就见几个男人围了上来,荀引鹤挑的这儿做别院就是为了个清净,左右自然没有人,江寄月与周昭昭大声呼救也招不来人,反而被捂了嘴绑了手,塞进轿子里抬走了。   她们被推搡地带到了嘉和面前,带她们的仆妇很不客气,最后那一踉跄,让周昭昭狠狠地摔了一脚,正好摔在了嘉和脚边。   嘉和笑:“范夫人行的这礼真是大极了,本郡主可受不起。”   边上一阵附和的银铃笑声。   周昭昭又气又羞,满面通红。   江寄月站得还算稳,仆妇正在粗暴地解她手上的绳索,她闻言道“王府的待客之道可真雅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山匪呢。”   这是处凉雨亭,依湖而建,再用装置把湖水抽到亭盖上浇盖下来,八方垂落的雨帘清爽又降温,很适合避暑。   嘉和穿着轻薄纱衣懒懒地斜躺在美人榻上,面前的水晶盘里湃着新鲜的瓜果,左右都坐着同样穿着纱衣绸裙的贵女,轻摇团扇,捂着嘴与同伴细声细语。   很慵懒,很优雅,很惬意,可越是如此,越是衬得江寄月与周昭昭的狼狈,也越能衬出她们仗势欺人的有恃无恐。   嘉和道:“什么样的人,我就给什么样的待客之道,不然怕你们不适应。”   江寄月的手得了解脱,立刻把周昭昭扶了起来,道:“郡主倒也不必把看人下碟说得这般清新脱俗。总说言行度人,不然君子也不需要束身约行,我今之所观郡主,倒是比我素日所见之山野村妇还不如,也不知道郡主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当真是有辱‘礼仪’二字。”   周昭昭蒙了下,原先江寄月劝她,她还以为江寄月是个谨慎到能忍气吞声的人,却不想江寄月的脾气一点都不输她,她听了都觉得好。   周昭昭赶紧与江寄月一唱一和:“别是跟猴子学的罢。”   嘉和冷笑:“一个两个,嘴皮子倒是利索,还当是在乡野里吵架呢,也得看本郡主给不给你们脸!”   她指示丫鬟:“这两个,一个都不要落,扇她们嘴巴。”   江寄月道:“我看谁敢?”   嘉和道:“打你们的胆色本郡主还是有的,给我打!”   江寄月道:“你打了昭昭,范廉就能为昭昭敲登闻鼓,便是被罢官不做也一定要上书陛下为昭昭喊冤,陛下平素最敬惜子民,爱重清流,如今范夫人平白招了你欺辱,你觉得陛下究竟是更偏私于你,还是秉公处理?”   嘉和道:“你少拿这个吓唬我,范廉进了官场,还分不清轻重吗?我只是稍稍在她脸上招呼几下,又不是要害她性命,她要觉得委屈,我赏她两根金子疗伤就是了。”   江寄月道:“你可以赌一下,范廉能为了昭昭放弃王府这座靠山,他现在会不会为了ᴶˢᴳ昭昭放弃他的前程。”   嘉和僵了下,倒不是因为江寄月的威胁,而是她是真的喜欢范廉,也真的羡慕周昭昭能得到范廉的爱,这种爱,她只在戏本子里见过,是她梦寐以求却总是求而不得的东西。   她缓了下,神色也变得刻薄起来:“我没记错的话,你的夫君沈知涯同样也是翰林院的,怎么,你光说范郎如何,却只字不提沈知涯,你也知道你的夫君没那么爱你,不会为你放弃前程啊?”   她得不到爱情,自然也想找找别人的痛快。 第50章   只可惜沈知涯早已伤害不到江寄月了, 她道:“郡主在乎的只是范廉,我提沈知涯做什么?”   嘉和道:“谁说我只在乎范郎了?上回你在表兄面前告了我的状, 叫他把我罚了一顿, 这笔账我可还帮你记着呢。”   周昭昭真是气急了:“原本就是你做错了事,该遭报应的,如今还要怪到被你欺负的人头上去, 怎么,光准你欺负人,不许我们自卫?”   嘉和望着她, 一抬下巴, 道:“我确实好奇范郎放着我不娶,偏偏要个乡野村妇, 这村妇究竟得仙成什么样才能让他迷了眼,我现在看你, 才发现也不过如此嘛。”   周昭昭道:“是啊,堂堂郡主比不过一个乡野村妇, 你也不反省反省你自己究竟怎么倒人胃口了。”   嘉和脸一放, 转头看着她几个同伴道:“都看到听到了, 她们侮辱本郡主在先, 要是表兄问起来, 你们都得给我作证啊。”   几个姑娘大抵觉得范廉于沈知涯都只是名不见经传的清流, 惹得起, 于是都点头笑了:“她们这些话, 我们都听到了,能一一学给荀相知晓。”   只有郗珠遗没吭声, 慢慢地摇着团扇, 也不知在想什么。   周昭昭此时方才有些紧张起来了, 紧紧抓着江寄月的胳膊,用目光询问着她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   江寄月深深吸了口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宁可当回泼妇,也不能让人把她们平白欺负了去。   嘉和是真地厌恶周昭昭和江寄月。   范廉是她平素第一个喜欢的男子,却让她出了个大洋相,尤其是周昭昭还是这般的德性,已经有不少人偷偷去瞧过她,又跑回来明里暗里地借着周昭昭嘲笑她嘉和,嘉和贵为郡主,从小要什么就有什么,何时受过这样的嫌弃?得不到范廉便罢了,还要被人这般比下去,心里就不痛快起来了。   而厌恶江寄月的理由,一半来自荀引鹤,一半是觉得她太贪婪了,沈家院子里的那些粗笨家具拢在一起都没几两银子,就因为她告了状,荀引鹤拿了好几千两的银子去还她,她心里也没数,竟然尽数都收下了,这在嘉和心里,就成了个又心机又爱占便宜的代表,问题是这便宜还是借着她的名头占的,于是气更不顺。   嘉和指着江寄月道:“实话告诉你,周昭昭倒还罢了,去了个范郎,本郡主还有更多的乘龙快婿可挑,倒是你,沈家挨的打,还配不上你白收的那么多银子的东西,今日,我可都要一一讨回来。”   嘉和指示丫鬟:“给我打。”   周昭昭得了江寄月的眼神暗示,此时倒也不怕了,松了手站着,还往边上挪了挪,给江寄月腾了点动手的地,看着那几个狗仗人势的丫鬟走过来。   周昭昭不是头天这样跋扈嚣张,那些丫鬟也不是头天仗势欺人,只是她们过去碰到的那些夫人小姐,都对自己的门第认了命,被人摁着打都不敢还手,只能委屈地哭,所以那两个丫鬟也没觉得怎样,扬起手就走了过来。   但江寄月和周昭昭不一样,虽然两人的成长环境不一样,但骨子里有一件是一样的,就是眼里都不太有规矩,对门第的认识也没那么深刻,她们比起这种虚无的等级,更多的是认天理。   她们既然觉得自己没有错,就绝不会让别人欺负了自己。   于是就在两个丫鬟扬手的时候,江寄月和周昭昭先动了手,就听两声尖叫后,江寄月拧过丫鬟的手同时身旋其后,把她的手往后背上压去,手骨咔咔作响,江寄月一脚踹在她的膝弯上,就听咚的一声,丫鬟的膝盖直挺挺地跪在地上。   而周昭昭剁过猪大骨,手劲更大,直接把丫鬟抱起来丢进了湖里。   嘉和的脸色一变:“你们两个竟然敢打我的人?”   江寄月心道这有什么不敢的,我还差点杀夫,差点告御状,不巧,告的还是你的表兄呢。   嘉和气急败坏,叫粗使婆子过来:“你们傻站在那里干什么?”   她的人被打了,在她眼里,就是打了她的脸,削了她的威风,这个面子,她不找回来,不会善罢甘休的。   那六七个粗使婆子膀大腰粗的,手掌像团扇一样大,看着就比郡主身边娇滴滴的丫鬟难对付,周昭昭的脸色变了变:“有点难对付。”   周昭昭只是比寻常姑娘的力气大点,不是天生神力,而江寄月更不是了,她顶多小时候野点,和来求学的学生学过一点花拳绣腿,没什么真本事。   可侍剑被她支走了,她也不知道侍剑什么时候才能发现她不在,江寄月总不能把希望寄托在这种飘渺的机会上,于是她沉下气来道:“太阳穴,眼部,鼻骨,是人体最脆弱的部分,如果真的不行,那还有一招。”   江寄月的目光一瞟,周昭昭会意过来,但也知道这是下下策了,如果真对这些千金大小姐动手了,那么这事没法善了。   这事真算她们倒霉,她们原以为嘉和就算要羞辱她们,也大概只会在笑话她们没见识,不认识名贵物件上,哪知道这姑娘简单粗暴,上来就打人。   难道该说句,不愧是将门虎女吗?   那四个婆子已经冲过来了,江寄月拔了银簪对付着,但终于还是在力气上落了下乘,很快两边就厮打得一塌糊涂,那几个婆子似乎早得了指示,也不着急对付她们,就是玩,无论是抓她们头发,还是扯她们衣服,反正人越狼狈,嘉和笑得越高兴就好了。   终于郗珠遗有些看不下去了,道:“郡主,这有些过了。”   嘉和斜眼道:“过了?感情丢脸的是我不是你,被禁足被罚抄书的是我不是你,你才能在这儿乱发善心。”   郗珠遗道:“我也是为郡主好,要是荀相知道了,又要说你了。”   嘉和道:“别提他,我上次才砸了沈家那么点东西,他就罚我罚成那样,好没道理,我要不砸回本来,我就不姓夏。”   说实在的,荀引鹤罚她,更多的还是为了强抢人夫这件事,但嘉和的性子就是那样,天生不会反省,只喜欢在别人身上找问题。   忽的听到一声惊呼:“她跳湖了!”   嘉和猛地抬眼望去,只看到四个张着手茫然无措的婆子,和一个被欺负得极其狼狈却更惊愕的周昭昭。   嘉和起身:“沈家娘子呢?”   有人颤颤巍巍回:“跳湖了。”   可湖面上风平浪静的,哪有人的踪影,嘉和急道:“快找啊!这可是我府里的湖,死在这儿多晦气,这湖里的水以后还要用不要用了?”   她这样一说,那几个贵女才如梦初醒,都站起身了,以一种被冒犯了的感到恶心的眼神看着亭盖上落下的水帘。   周昭昭气得骨头都在发抖:“一条人命要没了,在你眼里就只是晦气吗?”   嘉和道:“不然呢?”   其实皇族作为大召最大的世家,眼里又何尝有平民百姓呢?周昭昭这样嚣张的性子不是一日就能养成的,她从前必然也做过许多过分的事,但每一次都被轻轻放过了。   周昭昭终于对往日范廉所说的那些门第有了清晰而又深刻的认识,却是以江寄月的命为代价。   周昭昭红了眼道:“你别得意,我这后半辈子,就算什么都不做,我也不会放过你的,你以后别想有好日子过。”   嘉和却完全不在意,周昭昭能做什么?而她却能轻易断掉范廉的仕途,范廉一旦没了前程,周昭昭更算不得什么了。   一个没根基的清流也敢来威胁她?这得多天真,连世家都得给她几分面子,周昭昭完全是天真到了蠢。   嘉和不再理她,吩咐人:“让船娘把船摇出来,拿网来撒,务必今天把尸体捞出来,要是臭了就不好了。”   几个贵女面面相觑,看看衣冠不整红了眼趴在雨亭边哭,身子被水帘浇得瑟瑟发抖却还不肯离去的周昭昭,在看面上还算淡定但已经在急得跺脚的嘉和,都很后悔今天来这儿。   过往嘉和做得最过分的也就是把未出阁的姑娘的衣衫扒了,把她锁在人来人往的前院屋子里,哪想到她会招惹上人命啊。   虽然最后肯定不会怎么样,但想到回去被爹娘训的场景,她们还是觉得难受的。   郗珠遗更是心烦,这种事传出去,她的名声恐就不ᴶˢᴳ好听了,早听说嘉和郡主跋扈,可她跋扈归跋扈,怎么人能蠢成这个样子。   她站了起来,道:“还是要叫大夫来的,好好寻一下,没准人还活着呢。”   嘉和道:“你蠢吗?人都这样久没冒头了,肯定早淹死了。”   郗珠遗按着气,让丫鬟去取自己的大衣来,也不顾水帘落得厉害,想把周昭昭扶起来劝一劝,周昭昭一把将她推开:“要你此时来惺惺作态,刚才怎么不劝劝?”   郗珠遗伪善的面具差点落地,但很快被她又扶上脸:“范夫人放心,郡主也是一时慌了神,才口不择言说那些事,沈夫人的事,王府一定会让杀人者偿命,不会让沈夫人冤死的。”   周昭昭听到婆子那传来慌张的声音,冷笑道:“真正杀人的可是郡主,你能让她偿命吗?不过是推出两个替罪羊息事宁人罢了,但谁不知道她们听的是何人的命令?”   郗珠遗没了办法,只能给那些贵女使眼色,当务之急是劝抚好双方,尤其是嘉和,让她不要在火上浇油了,只有如此,威逼与利诱,双管齐下,才能安抚住周昭昭,尽力把这次事故伪造成一次意外。   而就在此时,有仆从跑来道:“郡主,范廉范大人求见。”   嘉和嚯地站了起来,沉了沉脸色,道:“不见。”见周昭昭似乎爬起来要往外去,忙叫人,“按住她,别让她出去见范郎!” 第51章   嘉和也冷静了下来, 她可以不在乎人命,却不能不在乎自己的名声, 所以这件事不宜闹大。   可是这个时辰, 范廉不该在翰林院么?他怎么会忽然跑来的王府的?   范廉会过来是因为周昭昭收到帖子后气冲冲出门了,她的兄长见劝服不住暴脾气的妹妹,没了办法, 只好去翰林院找他。   范廉一听,吓得冷汗都落下了,他只能不断祈祷江寄月劝住了周昭昭, 于是平时省着银两宁可早起步行上衙的范廉雇了马车, 狂奔向沈家,结果扑了个空。   他心里已觉大事不妙了, 即使还存着点侥幸,但不敢赌, 转头就跑来王府找周昭昭。   以往他要见嘉和是最轻而易举的事,可是今日不知怎么, 门子只是一味地应付他, 连带他进府都不肯, 范廉起了疑心, 不顾门子的阻拦, 把王府的门拍得哐哐作响, 引来许多人驻足观看。   嘉和急得原地来回走, 王府的船并不常用, 还要打开船坞取船,一来二去很耽误时间, 偏生范廉还在府门催命一样叫着, 闹得她头大。   嘉和瞪了眼被擒住双手, 堵了嘴,一句话都说不了,只能拼命瞪她的周昭昭,转而看向郗珠遗:“她们都说你聪明,你说说看,现在该怎么办?”   郗珠遗道:“依我之见,郡主还是该把范廉请进来,周昭昭与范廉是夫妻,夫妻之间没有秘密,她也不会瞒着范廉,郡主还是同他们两个好好推心置腹比较好。”   嘉和道:“不行,我不能让范廉知道我害人了。”   周昭昭发出呜呜的声音,大抵是在骂她,嘉和突然道:“要不我也把她推下去,就说她看沈娘子掉下湖,关心则乱,不顾劝阻,也跳下去救人,结果没浮上来?”   郗珠遗神色一僵,古怪地看她眼,不得不说,嘉和这人,蠢但狠,这样的人,杀伤力总是意外得大,以后还是不要与她往来才是。   而此时无所事事,悠哉游哉的成国公夏云辉看到王府面前围了一圈人,还听到声势浩大的拍门声,起了点好奇心,拨开人群走了过去,对着那个被门子拉着还死也不肯走的人瞧了几眼,终于认出来了:“这不是探花郎吗?如此这般,是在做什么?”   嘉和郡主强抢探花郎的故事早在上京传遍,而今探花郎却拍着王府的门求见嘉和,夏云辉总觉得这个故事曲折中掺了点狗血,摸着下巴猜这探花郎是不是后悔了,打算休妻求娶郡主了。   谁知,范廉猛然回头,那眼里的着急担忧混杂一团,让夏云辉暗自心悸,就见他连爬起来的时间都不舍得浪费,一路膝行过来。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夏云辉正要让开,却被范廉一把抱住腿道:“国公爷,求求你救救我娘子!我娘子半个时辰前进了王府见郡主,直到我来找她,郡主都闭门不见,我娘子必然出事了。”   夏云辉刚想说范廉多虑,可转念想到这可是嘉和,是最会惹是生非的主,忙严肃起来,道:“这祖宗我可镇不住,得找个能镇得住来的。”   便命人速速去请荀引鹤,范廉怕人说不清事情紧急,忙道:“我一道同去。”   而王府门口发生的事情自然被传到了嘉和,郗珠遗的脸色都变了,已经想找个借口偷偷溜走了,嘉和还在自我安慰:“如今朝政繁多,表兄才不会为了这点小事抛下公务特意来一趟呢。”   而事实是见到了荀引鹤的范廉话都没说完,就提到和周昭昭一道去王府的还有江寄月时,荀引鹤的眉心就皱了起来,道:“我随你一道去。”   他虽觉得有侍剑在身边,但看着范廉急成那样,还是有些心慌,觉得还是得亲自跑一趟,才能求个心安。   嘉和这人的秉性他清楚得很,最小肚鸡肠了,所以当初他才执意要把侍剑放在江寄月身边,就怕江寄月遭了她报复。   他赶到王府时,门口的人马还没散,夏云辉也还在,一瞧见他过来了,夏云辉用扇骨拍着掌心道:“完了,我感觉那丫头肯定闯了个大祸,才刚我要进去,都把我拦住。”   荀引鹤眉心一跳,也不待叫人通报,直接让侍刀把人推开,强行破门。   嘉和急得团团转,快哭出来了:“完了完了。”   郗珠遗本心凉了半截,瘫坐在榻上,突然起身,拉过最接近她的贵女的手,道:“你扇我一巴掌。”   那贵女害怕中带着惊慌:“什么?”   郗珠遗先甩了她一巴掌,登时那贵女左半边脸上起了个印子,她一字一顿道:“你们都记住,我们劝过郡主,只是郡主一意孤行,还恼了我们,让婆子扇了我们巴掌,让我们别多管闲事。”   那些贵女立刻意会,忙互相扇起巴掌,一时之间,凉雨亭内清脆的把掌声此起彼伏。   郗珠遗走到周昭昭面前,道:“我出身郗家,你如果听说过郗家,就应该知道我能帮上你,待会儿在荀相面前该怎么说,你好好想想,不然单凭你,不可能帮沈夫人报仇。而荀相就更不用想了,他与郡主关系匪浅,若真心要教训郡主,也不至于这样快就能放她出来。”   气得嘉和拽过郗珠遗质问她:“郗珠遗,你要不要脸了?”   郗珠遗其实想得很清楚,这件事惊动了荀引鹤,那必然不能善了,她不能让此事败坏了她的名声,最重要的是,她不能给荀引鹤留下一个很差劲的印象。   而且就算嘉和是郡主又能怎么样,她行事没有忌讳,再跟着她,以后怕是少不了这样的事,为少惹是非,最好趁机与她断个干净,因此,她也不在乎嘉和究竟怎么看她了。   就在此时,凉雨亭的众人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昭昭。”   嘉和的身子僵住了,有些难以面对范廉,而背后的脚步声又急又乱,这中间竟然还有乱了的环佩叮当声。   “昭昭!”   范廉扑了过去,推开那两个婆子,那两个婆子为难地看着嘉和。   嘉和听到荀引鹤问她:“江寄月呢?”   嘉和动了动唇,没说出话来,就听周昭昭爆发出一阵哭声:“阿月不堪受辱,跳湖了!”   嘉和双眼蓦然圆睁,继而她的身子被大力地拨了过去,一个响亮的巴掌声后,嘉和的脸歪了,嘴里吐出口血来。   她听到那个素来沉稳的表兄的声音都在颤,可能也只是错觉,因为她耳鸣了,听声音不是很真切。   “我再问一次,她在哪儿?”   嘉和觉得自己可能真是疯了,因为她此时还笑了下说:“没听到周昭昭说的吗?在湖里,船娘正捞着,还没捞上来。”   荀引鹤只觉天地都在旋转,眼前的一切都开始不真切起来,像是一幅扭曲荒诞的画,只有嘉和的声音响雷般从天灵感上炸了下来,他感觉到嘴里有了股腥甜的味道,可他麻木到反应能力都迟钝了,过了好会儿,他才意识到那是血。   荀引鹤把它一点点咽回喉咙里,然后他感到一个大力从他身后传来,把他往后狠狠拽去,继而是夏云辉后怕的声音大吼道:“你在干什么?也想跳湖吗?”   荀引鹤这才缓过了点,但与此同时,庞大的悲伤与绝望奔涌进心脏,让他承受不住地下坠,下坠,再下坠。   他艰难地开口:“卿卿在湖里。”   夏云辉的神色只能用惊恐在形容了,他死死地抓着荀引鹤的袖子,看着那个从不失态的旧友此时面色惨淡如鬼。   更ᴶˢᴳ要命的是,他居然对沈家娘子记忆犹新,大约是那日的荀引鹤表现得太奇怪了吧,堂堂丞相,居然纡尊降贵接了见一个还没有封官的小小状元郎。   而且他素日最重礼节,明知状元郎携妻而来,理应由荀府女主人招待,可他既没有请老夫人,也没有叫弟妹出来作陪,反而是自己去了。   再还有,见了人回来后,他少见的落寞着,然后头回与自己谈起了那个曾想求娶却突然没了动静的姑娘。   夏云辉到现在都还记得当时荀引鹤说的每个字。   “那个姑娘成亲了。”   “她所嫁之人虽配不上她,却是她喜欢的人。”   天地良心,那个姑娘不会就是沈家娘子吧?而且看着如今荀引鹤这般悲恸到要殉情的模样,他该不会还一直没放下沈家娘子吧?而且卿卿又是什么鬼称呼,他怎么能这样亲昵地称呼一个有夫之妇?   这件事,在夏云辉看来,可比嘉和害死了一条人命更可怕,更惊悚,也更要命。   有瞬间,他居然在庆幸,沈家娘子幸好死了,要不然荀引鹤……他瞥了眼荀引鹤,深深叹了口气。   荀引鹤却顾不得这么多,他问嘉和:“府里还有多少船?都撑出来,没有的话去荀府搬!不行,这太久了,湖水冷,卿卿会冷的……把湖水抽干,立刻抽干!侍刀!侍刀!”   他已近乎歇斯底里,所有人都惊悚地看着他,都意识到了不对劲。   侍刀理解主人的疯狂究竟是为何,他对江寄月的印象很好,也不想让她一直冷冰冰地躺在湖底,打算两件事都一起做。   他抓过一个婆子,让她带着自己去见管家,就在他走上卵石路,弯过一道石径时,他忽的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在叫他:“侍刀。”   侍刀猛地转头,见江寄月从假山后探出张脸来:“你怎么来了?昭昭还好吗?” 第52章   侍刀还没来得及给出点反应, 给他引路的婆子听到动静转身走回来,一眼瞧见江寄月, 发出尖叫声:“鬼啊!”   声音之惨烈, 立刻把凉雨亭里的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荀引鹤麻木的手脚因为这声叫唤恢复了些力气,推开拽住他的夏云辉往假山处跑去, 夏云辉“欸”了声着急忙慌地跟了上去。   周昭昭也反应过来了:“不会是阿月吧。”   范廉没答话,只是蹲下来,把她背到身上也去了, 嘉和道了声:“没死就好。”算是说出一众贵女的心声。   于是凉雨亭内的众人都哗啦啦地去了。   而此时侍刀在问江寄月:“姑娘怎么在这儿, 大家都以为你跳湖死了呢?你知不知道相爷一着急就……”暴露了。   但这话并没有说完,因为荀引鹤撩着长袍已经跑了过来, 他这浑身上下哪还有一品大员的威严与体面,抱住江寄月的时候手都还在抖, 满身的汗,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吓出来的。   江寄月没说上什么话, 因为荀引鹤的胳膊收得太紧, 像是想把自己嵌进她的骨血中一般, 让江寄月完全喘不过气来, 更何况于开口, 而偏偏此时, 江寄月看到了跑着跑着就停下来目瞪口呆的夏云辉。   她脑子嗡地一下, 后知后觉察觉了一件要命的是, 这儿不是别院,而是镇北王府, 她与荀引鹤本不该这么亲密的。   于是她推了推荀引鹤, 想叫他清醒点, 结果荀引鹤把她按得更紧了:“卿卿,你别离开我。”   居然还带着点颤抖的哭腔,江寄月顿了下,能感到肩窝处滴落几滴滚烫的液体。   随之赶来的周昭昭夫妻与夏云辉一起露出好似雷劈的表情。   江寄月从未如此尴尬,不知所措过,她不知道该怎么让荀引鹤找回点理智,现在她只稍许一动,都会被荀引鹤抱得更紧,除了找罪受与把奸/情暴露地更为彻底外,一点用处都没有。   眼看着嘉和她们也过来,江寄月只能认命地闭上眼,算了,看不到就当不存在吧,让她姑且做回鸵鸟。   此时侍刀看出了她的窘迫,冷静地开口替她解围:“相爷,江姑娘身上都是湿的,这里又是风口,再不收拾,恐怕会染了风寒。”   嘉和惊道:“姑娘?她不是沈家娘子吗?”   而且这侍刀一脸见怪不怪的样子,荀引鹤与江寄月有染恐怕不是一天两天了……   荀引鹤这才略略回过神,松开了江寄月打量了她一眼,心便如刀绞的疼了起来。   江寄月确实没死,可是她的处境也不好。束发的簪子早不知丢哪了去,头发乱得很,湿哒哒地披着,脸上还有两个不是很清晰的红印,衣服自然全湿了,但也只有里衣。   这一眼就能看出她方才经历了什么,荀引鹤完全不敢想象他没有来之前,江寄月究竟得害怕成什么样才会选择跳湖。   荀引鹤心疼地抚了抚她的面颊:“还疼吗?”   江寄月道:“我说不疼,你信吗?”   荀引鹤摇了摇头,把身上那件官服解开脱下,给江寄月搭在肩头披上,速度实在太快,夏云辉拦都拦不住。   他转身看向嘉和:“这件事,我不会善了。”   嘉和如梦初醒喊道:“她又没死!而且,你们那点子猫腻,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她一个有夫之妇行为不知检点勾引朝廷大员,表兄,你也得为她考虑考虑,要是这件事我告诉了……你觉得她会怎样?”   江寄月紧张地拽紧了荀引鹤的袖子。   荀引鹤手滑下去,握住了江寄月的手,道:“此事还是不劳烦郡主操心了,我自会告与家父家母,再敬告在场各位一句,江寄月是我要娶回家的正头妻子,我不希望听到有关于她任何的流言,否则,光凭今日之事,我必让几位在上京抬不起头。”   在场的贵女都是未出阁的姑娘,没有个好名声,就算家世再好,也难挑个好婚事,荀引鹤此语根本就是在威胁她们的下半生。   于是几个人都唯唯诺诺地保证绝不会多话,郗珠遗眼神有些空,紧咬着唇。   嘉和气得道:“我看你能奈我何,大不了我们鱼死网破。”她没有骂出口,只是望着江寄月的眼神明晃晃写着恶毒的两个字“贱人”。   荀引鹤此时稍许冷静了,他让侍刀去准备一身干净的女装,又让夏云辉去府里找一辆低调的马车过来,王府大门一定还围着看热闹的人,他得带着江寄月往后门走,范廉与周昭昭则坐着相府的马车从正门离开,算是帮忙引开注意力了。   周昭昭看着缩在荀引鹤怀里,低着头一直没说话,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江寄月,欲言又止,最后被范廉推着先离开了。   只剩了江寄月与荀引鹤,马车到了,荀引鹤把江寄月抱了进去,紧接着,夏云辉也跟着进来了。   荀引鹤正打算给江寄月换衣裳,顿时没好声气道:“你进来做什么?”   夏云辉道:“你不该给我个交待吗?”   他看着多年的老友,却像是头回认识他。   夏云辉想着方才荀引鹤方才的表现,说不清是感慨还是讽刺,还是两者兼有之地道:“我是真没瞧出来,你会是个痴情种。”   玩女人正常,玩有夫之妇也正常,但这事得夏云辉来做,而不是荀引鹤,何况他还要把这样的女人娶回家,这可不是一般的昏头能形容的。   夏云辉看着荀引鹤微红的眼眶,想到那颤抖的哭腔,初听到的震撼简直不亚于看到荀引鹤的灵魂在发抖,夏云辉看着窝在荀引鹤怀里,被湿发遮住大半张脸的江寄月,头一回对红颜祸水有这般清晰地认知。   荀引鹤察觉到他的目光,把江寄月拢地更紧些,道:“你现在知道了,可以走了。”   夏云辉道:“我劝你好歹想想家中父母,荀老太爷古板严肃,对你有不同常人的期待,他不会由你任性,把你的婚姻浪费。你若真喜欢她,等结了亲后把她纳了就是,真要娶了做娘子,就是娶进了门,新妇不得公婆喜爱,日后也难在后宅立足,最后不明不白地死了,这样的事,你我不是没见过。”   他说得慢,不止是说给荀引鹤听,让他三思,更是说给江寄月听,威吓她。   夏云辉道:“我说完了,就不打扰你们唧唧我我了。”   他掀起车帘又下去了,过了会儿,马车才缓缓起步。   荀引鹤先把江寄月从怀里挖出来:“我们先换衣服,到家了再沐浴,嗯?”   江寄月过了好会儿才问道:“你待会儿还要去文渊阁吗?”   荀引鹤道:“政务不着急,也不是我走了,就没人处理的,但等你睡了后,我再进宫面圣的。嘉和闯了祸,她一定会让王妃进宫向皇后娘娘请求开恩。”   江寄月不得不紧张起来:“那你我的事岂不是就会暴露了?”   对付一个女郎很简单,只要把她污名化后,那么她做什么都是错的,   皇后出身荀家,既然荀家对荀引鹤有不同寻常的期待,那ᴶˢᴳ么她必然也会对荀引鹤有期待,她不会允许自己的亲侄子有与有妇之夫沾染的污点的。   荀引鹤道:“我又不是要把你金屋藏娇一辈子,所以我们的事总会让旁人知晓的,只是因为一场意外,比我预计得快了许多而已。相信我。”   江寄月茫然道:“这不是相不相信你的事,实在是有许多事是人力难为的。”   她见识到了嘉和这样的人对人命的漠视,所以才会把夏云辉的话听得那样进去,她今日是侥幸,明日却不一定了,她遇上这些权贵完全没有自保的能力,而荀引鹤又不能时时刻刻在她身边。   都说一入侯门深似海,荀府又何尝不是。江寄月就怕自己是那滴悄无声息汇入海河的水滴,何时消亡,都无人所知。   荀引鹤道:“他们实在不同意也没关系,我就带你走。”   江寄月“啊”了声,实在没想到荀引鹤那把断绝父子关系说得这般轻松,以致于她都怀疑自己理解错了,狐疑错愕地看着他。   荀引鹤笑道:“还记得我们聊过的留侯吗?我还没告诉过你,我真正欣赏他的不是博浪沙孤注一掷击杀始皇,也不是下邳十年忍受寂寞,更不是他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而是他在萧何等人陷入朝堂斗争时,他却能选择急流勇退做个‘道士’,因为他能看清刘邦,看清自己,冷静地在人的欲念中做出了取舍,而不是什么都要,这不容易,但他能做到的,没道理我不能。”   江左杨能为了弄璋放下荣华富贵,那他荀引鹤也当可以。   江寄月怔怔地看着他,她并不想相信荀引鹤说得这番话,当一个人为了她放下前程与荣华,只会让她觉得压力陡然增大。   此时荀引鹤与她正是最你侬我侬时,甘愿做出如此大的付出,可日后当情谊散去,荀引鹤又会不会反过来把一切的不如意都怪到她的头上呢?   可是看着荀引鹤还微红着的眼眶,她的身体还留寸着他的体温,感受过他抱住她的每寸颤抖,江寄月又不能不相信他。   所以这更为让她惶恐起来,总觉得这是她没办法承受地住的结果。   江寄月道:“我……”   荀引鹤竖起食指抵在江寄月的唇上:“嘘,这时你什么都不要讲,只要跟我站在一起就好了。”   你要跟你的娘亲一样勇敢。   江寄月的眼睫颤了颤,慢慢滚下了晶莹的泪珠,她投入荀引鹤的怀里,抱住了他的腰:“我不知道,我真的好害怕。”   荀引鹤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慢慢地哄着她。 第53章   江寄月莽是真的莽, 害怕也是真的害怕,她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嘉和般那种不讲道理又漠视生命的人, 嘉和自有她一套逻辑可以抵御所有的道德审判, 然后轻松的毫无负担地把别人推下深渊。   对付她,对于江寄月来说,似乎是无解的。   江寄月道:“那时我只是感到无力, 认为如果只是一味的硬撑,最后只能被她欺凌个痛快,所以我做了决断, 不能再被困在那儿了, 既然嘉和如此嚣张,我就要去找能管得住她的人。”   “凉雨亭离岸上确实有些距离, 但我会凫水,水下也能憋好久的气, 在我跳入湖中时,立刻下沉, 潜到凉雨亭另一头, 我知道这时候她们一定会被跳湖的动静吸引住注意力, 只会围过去看我落水的地方, 而肯定会忽略周边, 因此我趁着这个时候赶紧上岸。”   “但很不幸的是, 王府太大, 我迷路了, 我兜兜转转,发现自己又绕回凉雨亭那时, 心里当真是绝望, 不过幸好你来了。”   江寄月心有余悸地说完。   荀引鹤对过去那一个时辰里发生的一切都有了计较, 他问道:“卿卿,侍剑呢?”   江寄月沉默了,她的脑袋在他怀里一点,稍许垂了点下去。   荀引鹤道:“这不是第一次了,你又把她支开了,对不对?”   江寄月道:“你知道我最讨厌你的是哪两点吗?一件是你逼迫我,一件是你把侍剑放在我身边监视我,不让我走。”   荀引鹤道:“我是让她在你身边保护你。”   “我不否认你想让她保护我,但你敢说没有监视我的意思?”江寄月道,“侍剑很明白她的职责,她刚到我身边时就警告过我不要妄想逃跑,即使你后来又是解释她是保护我,又说服我她是听从我的侍卫,但还是让我觉得和吃了苍蝇一样难受,何况你的解释算什么,在保护我与防止我逃跑的优先级下,才是我的命令?明明是比起我的命令,她优先服从的还是你伤害我的命令。其实我一直都很想问你,如果我想逃跑,她要阻止我但又不得不伤害到我,那时侍剑会怎样取舍。”   “但我一直没有问出口,不是我想明白了,而是我觉得我不应该那么天真,而是聪明地看清现实,不要自取屈辱。在看我来看,你给枷锁涂上鲜艳的漆料,装饰上漂亮的花朵,也无法改变它就是枷锁的事实。”   荀引鹤捧着江寄月的脸道:“卿卿,你怎么能这样想我?”   江寄月道:“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对我的伤害,所以我装聋作哑,假装它不存在,但我实话说,那对我来说很不容易,我经常会问自己,质疑自己这样做究竟值不值得,是不是在犯蠢。对待过去的伤害尚且如此,我自然更不想把这个伤害延续到未来。不过,这一切的想法都在基于我不觉得有人会伤害我的前提下。”   荀引鹤明白过来,这次完全是他自讨苦吃。   他最开始把侍剑放在江寄月身边,其实最主要的原因真的是为了保护她,沈知涯心术不正,嘉和小肚鸡肠,而江寄月这两人都得罪过,荀引鹤害怕她会再次被利用或遭报复,所以特意把侍剑调给她用。   偏偏他又对江寄月的去留毫无自信,于是并没有好好与她说,而更多强调侍剑是去看着她的,所以这导致江寄月对侍剑的存在其实是无比反感的,两人关系缓和些后,她也再提过,委婉表示不想要侍剑,但那时他哄她归哄她,还是把看管她几个字恐吓出口了。   所以江寄月对侍剑的抵触更深,恐怕当时在京兆尹,他几次让侍剑保护她,在江寄月听来,根本是一点温情都没有,全是看住她避免她逃跑的意思。   因此当侍剑对她态度柔和后,江寄月还是想尽办法都要把侍剑支开,即使侍剑平时不声不响也不知道待在哪儿,但一想到有个人一直暗中观察着自己,江寄月仍旧会觉得浑身都不舒服。   换而言之,如果不是当时荀引鹤他用侍剑威逼江寄月,江寄月就不会特意把侍剑支开,那么今天她也就不会遭受这些了。   荀引鹤哑然,他冰凉的额头抵着江寄月的额头,双手像是捧着珍宝般捧着江寄月的脸,道:“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江寄月沉默了会儿,道:“也不全怪你,毕竟我也没料到嘉和真的会如此嚣张,不然我不会把侍剑调开的。”   虽然别院处清净,但也是在街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嘉和都能指示侍卫把她和周昭昭绑了,这样明目张胆的欺辱让江寄月感到齿寒。   她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纵容才会导致嘉和这般的性子,也不愿去深思那些纵容嘉和的大人,镇北王,镇北王妃,在他们眼里,被欺辱的人是否有属于她们的尊严和生命。   这种问题当真是一想就觉得伤心又悲哀。   江寄月安静下来,靠在荀引鹤的怀里,马车上条件有限,荀引鹤只是给她简单地擦干了身体,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她在湖水里泡过,又穿着湿衣吹过风,此时手脚都很凉,荀引鹤撩起下摆,让江寄月的手塞进去窝一窝,好歹能回暖点。   江寄月还是安静着,眼眸半敛,不知在想点什么。   荀引鹤斟酌了会儿,道:“在侍剑的安排上,我确实有些别扭,但卿卿你相信我,我更多的还是希望她能保护你,不让你出事,而不是监视你。”   江寄月道:“别的不必多说,我且问你,如果我有天逃跑了,只有打断我的腿骨才能把我带回来,侍剑会动手吗?”   荀引鹤道:“如果我在……”   江寄月猛然推开他起身:“没有你,只有我和侍剑,侍剑会动手吗?”   如果荀引鹤在现场,他根本无需动用侍剑,他多会说话,江寄月哪是他的对手,三两下就被他迷了心智,乖乖地跟着他走了。   在昨晚荀引鹤彻底与她坦白后,江寄月终究还是没有过去那个坎,相反,那个坎还因为嘉和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危险。   可以说,嘉和的所作所为让江寄月对位高权重者的底线有了全新的认识,何况荀引鹤伤害过她,也承认过他心里阴暗的那面,无论如何,他都不要江寄月离开的话,有一天,ᴶˢᴳ他会不会对江寄月动手?   就像最开始,他对她做的那样,明明知道那会对她造成伤害,但荀引鹤仍旧做了,从本质上来说,他与嘉和有什么区别。   荀引鹤一瞧江寄月的眼神就明白了,她并没有从嘉和的阴影中走出来,不安的疑窦还在扩大着,如今这疑云终于罩到了他的身上。   荀引鹤道:“侍剑不会,她只会告诉你,并传信给我,而我会放下京中的事务,快马加鞭来追你,乞求你跟我回去。”   江寄月紧绷的肩此时松了些,她问道:“你没有骗我?”   荀引鹤握着江寄月的手带她来摸自己的喉部,道:“以为你出事的时候,我差点吐血,后来那血被我一点点咽了回去。”   江寄月稍微好受了些,道:“我知道沈知涯背叛我的时候,也吐了口血,你真是活该。”   “对,我活该。”荀引鹤从善如流道,“夏云辉,便是方才在马车上那位,等日后我带了你去问他,你就知道彼时我心神俱灭,差点就坠湖与你殉情了。”   江寄月愕然,与侍刀相逢时,她才迷茫地转回了凉雨亭处,并不知道发生的这些事。   荀引鹤顺势靠近她的怀里,从来都是肩宽臂长的荀引鹤把她揽在怀里好好地护着,这是荀引鹤第一次主动地拉起江寄月的手搭在他的肩上,似乎是江寄月主动把他揽进怀里。   这种亲昵与过往不同,过往虽也温存,但更多的透露出的还是男人的强势,可是现在荀引鹤依偎在她的怀里,似乎显得又弱势,又需要江寄月的关怀,这种地位转化,微妙地给了江寄月心灵上的一击。   似乎,在他们之间的关系中,荀引鹤也不是一味的掌控者,他是需要她的。   荀引鹤这适时的势弱恰恰能戳出姑娘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江寄月叹息地收紧了胳膊。   她的怀抱虽然因为体温还是冷的,但是带着她特有的桂花香,香软得不可思议。   荀引鹤靠在她怀里,轻声道:“卿卿,以后不要再东想西想了,你说得那些都不作数的。我们以后是要长久地在一起,你不会跑,既然如此,你那些假设就不成立,你不能用我没有做过也永远不会做的事来定对我的罪,那样子我就太可怜了,是不是?”   江寄月刚想说点什么,荀引鹤就闷闷地道:“不过这都是我活该不是?谁叫我欺负我们家卿卿的,你罚我睡书房吧。”   江寄月哑然,就算还想骂他几句,此时却已经怎样都开不了口,只能顺着道:“好啊,罚你去书房,你去吗?”   荀引鹤道:“做错了事就要受罚,我自然会去。”   江寄月笑了笑。   荀引鹤小心翼翼地啄吻她的指心:“以后如果你再对我不满,一定要直接说出来,这样闷着乱想,只会伤害你的身体。伤你不如害我,没道理我做错了事,要你遭罪,这多不公平,是不是?”   江寄月问道:“我说了,你改吗?”   侍剑的事,她说过几次,荀引鹤可都没改。   荀引鹤道:“从前是我托大,才出了纰漏,让你受了委屈,也把我吓得又吐血又殉情的,一身冷汗直冒,有这样的教训在,下次再也不了,就怕你还没怎么样,我的命先被折腾没了。”   江寄月道:“那多好,你死了,我做了寡妇,正好寻下家。”   荀引鹤沉默了会儿。   江寄月低头看他:“怎么,你还想让我给你守寡?”   “那怎么会?”大约是他死了,也会把江寄月杀掉,把两具尸体放进同一个棺椁里下葬。   荀引鹤扭曲的心态,连死同穴的距离都嫌远,他要的是死同棺,这样方才能骨血融合,再分不开彼此了。   但他面上勾起了一个温柔的笑:“我记着呢,以后等身子不好了,提前帮你相看,给你找个靠谱的如意郎君,不然,依着卿卿的目光,只怕又会被骗。”   其实认真地计较起来,江寄月的眼光是真的差,前有沈知涯,后有他,不过他毕竟道行在那,文帝都看不破,遑论单纯的江寄月。   左右他已经打定主意要骗她一辈子,所以她也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她再次看走了眼。 第54章   马车缓缓停在别院门口, 荀引鹤把江寄月抱回耳房里,命人烧了热水来。   侍刀去而复返, 道:“郡主已经把王妃找回府了, 恐怕王妃很快就会进宫。”   荀引鹤道:“这个颠倒黑白的时间,我给她。”   侍刀道:“侍剑带回来了,相爷现在见吗?”   “不见。”荀引鹤眉眼不抬, “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侍刀默了会儿,道:“那侍剑必然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执行任务, 需要另外派人到姑娘这边吗?”   荀引鹤道:“你待在她身边, 另外给我派个人过来就是。”   侍刀是荀引鹤的亲随,可以说见侍刀如见荀引鹤, 荀引鹤这时候把侍刀给了江寄月,除了保护她外, 更多的还是对她一种身份的认可与强调。   侍刀道:“属下明白。”   他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荀引鹤转身推门而入。   江寄月坐在椅子上, 见他进来, 目光里有一瞬的茫然, 紧接着起身道:“我好像听到了侍刀的声音, 他是把侍剑找回来了吗?”   荀引鹤没有否认。   江寄月忙道:“今日之事, 不能怪侍剑, 是我把她支开的, 你不要罚她, 以后我也不会再这样做了。”   荀引鹤温和地笑:“我知道,所以我会不罚她。”   江寄月松了口气, 道:“那你让她来见我。”   荀引鹤神色未起任何波澜, 游刃有余道:“过阵子罢, 当下事情多,我担心你,便想让侍刀护着你。侍刀是我身边跟惯的,他走了,恐怕得要好几个人来才能填他的空缺,侍剑我就先借去用了。”   他没有明说,大约是怕吓到江寄月,但江寄月也明白,他们之间的事骤然大白于天下,荀引鹤尚可,荀家却很容易把她当作污点抹去,必须得有人在身边护着江寄月,而侍剑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已经失职过不止一回了,所以荀引鹤不放心,因此才把侍刀调给她用。   因此江寄月不再怀疑荀引鹤的话,反而有些愧疚:“你把侍刀给了我,你该怎么办?”   “我不只侍刀一个侍卫,还有其他人可用,卿卿不用担心我。”荀引鹤摸摸她的头,“只要你好,我就能好。”   热水打过来了,荀引鹤差点走进湖里,也抱过湿漉漉的江寄月,因此身上也受了寒,于是索性与她一道洗了。   江寄月闭着眼,任由荀引鹤洗过她的双臂,滚烫的热水挤在两人之间,水浮浪起波,像是江寄月不安的心。   从前或许尚有转圜的余地,但当奸/情暴露了就没了,她的未来只能依附着荀引鹤,荀引鹤如果能护住她,那么她就不会被杀,不会被辱,但即使最后能嫁进荀家,如夏云辉所说那般,大约欺负是少不了的,自由大概也是没了。   她原本以为可以循序渐进,让她与沈知涯和离,然后当所有人都知道她与沈知涯没了关系,再和荀引鹤慢慢在一起,虽然是二嫁之身,但也比现在这种苟合好。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江寄月在水中转了个身,奶白的肌肤因为热水变得粉粉的,在氤氲的热气中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含羞之美,荀引鹤目光微沉:“怎么了?”   江寄月道:“你今天走了后,还能回来吗?”   一双眼也湿漉漉的,抬头望着他,说不清究竟是脆弱还是坚韧,荀引鹤把巾帕搭在浴桶上,捧着她的脸道:“当然会回来。”   江寄月没有说话,她只是忽然起了点身,双臂揽住荀引鹤的脖子,唇凑吻了上去。   水花四溅,哗啦啦地溅了一地。   结束是在床上,荀引鹤把肠衣取下来,江寄月趴在枕头上,锦被只裹住半个背,上面留着些吻痕与青印,荀引鹤只是无意间瞥了眼,又有些受不住地压下来,循着印子吻了遍。   江寄月伸过手,想去碰一下那肠衣,但又觉得不好意,探过去又缩了回来,一把被荀引鹤抓住,他道:“人都是你的,想摸哪就摸哪。”   他误解了。   江寄月脸一红,道:“谁要摸你了。我就想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不是第一次见,但她第一次想到问,却是有够迟钝的。   荀引鹤道:“避孕的,你未婚先孕,我们是知道孩子血脉,但外人总要质疑,人嘴碎是挡不住的,不想叫孩子受这个委屈,所以才不想让你怀孕,不要多想。”   江寄月还没来得及多想就被荀引鹤解释清楚了,真是连一点余地都没有给她。   江寄月“唔”了声,鼻音懒懒的,很可爱,荀引鹤顺势咬了咬她的鼻头,被江寄月打了一下,他才懒懒一笑,侧躺过去,又嫌不快活,把江寄月也抱过去了。   江寄月道:“我只听说过避子汤,还没见过这ᴶˢᴳ样的。”   “避子汤易得,肠衣难弄,而且戴着它,男人总不快活,所以才少用,导致许多人都不知道。”荀引鹤道,“但避子汤吃多了对你身子有损,我只是戴个肠衣而已,少些快活没什么。”   江寄月质疑他:“少些快活也没见你少做。”   荀引鹤闷笑不语,江寄月羞愤地掐他腰肉,这是荀引鹤最敏感的部位,没过会儿就闷喘起来了,他摸着江寄月的小腿肉:“再来一次?”   ……   这一下,天彻底暗了,荀引鹤才餍足地穿衣。江寄月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想到外面的世界大约已经翻天覆地了,荀引鹤却还能与她嬉闹许久,颇有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意味。   她狐疑地看着荀引鹤,实在不能不怀疑他是抓紧时间最后放纵一次。   荀引鹤转身过去就见江寄月的神情,像极了一只不安的兔子,他笑了笑,道:“相信我,等我回来。”   他入宫去了。   此时的镇北王妃已经在皇后处喝了四盏茶,皇后命人出宫去寻荀引鹤,怎样也找不见他的踪影,今见他踏入宫门,黄公公忙抱着浮尘颤颤地跑了过来:“相爷你可算入宫了,让娘娘号等。”   荀引鹤淡道:“娘娘处有客在,我便不去叨扰了,我先去见皇上。”   黄公公道:“皇上……可皇上如今正忙于政务,没空见人啊。”   皇后嘱咐,此乃家事丑闻,务必不能让皇上知道,自然不能让荀引鹤去见皇上。   荀引鹤道:“是吗?可宁公公怎么来了?”   那公公一愣,转过身去,果然见到宁公公慢慢走来,到了跟前,不疾不徐地行礼道:“相爷,陛下已经候着了。”   荀引鹤对黄公公道:“我便先走一步。”   黄公公急得不行,只能先回坤宁宫将此时速报于皇后,彼时皇后左等荀引鹤不来,右等他也不来,只能按住满心的焦虑吃茶,她下首处坐着镇北王妃与嘉和郡主。   荀引鹤前脚刚走,嘉和郡主就去把城外礼佛的镇北王妃请了回来,一回来就把才刚闯下的祸告诉了镇北王妃,气得镇北王妃点着她的头:“你这胆子怎就被纵得如此大!”   嘉和哭道:“母妃有所不知,实在是那江家娘子可恶,把女儿惹恼了,女儿才做出此等糊涂事来。”   于是把如何追范廉追到沈家,又打翻了沈家东西的事说来,这事镇北王妃是知情的,也已经骂过嘉和了,因此如今嘉和说起来倒也不怕。   她道:“表兄已经教训过我,那沈家娘子却还要趁机刺我两句,我当时觉得奇怪,怎么她一个平头百姓,敢来得罪我这郡主。直到今日我才知,原来她与表兄有染,所以才有恃无恐啊。”   镇北王妃大惊:“你说引鹤那孩子与一个有夫之妇有染?”   嘉和道:“母妃别不信,你可还记得当时表兄送去的赔罪之物,非比寻常的名贵便罢了,其中还有一根紫檀木发簪,是表兄亲手雕刻,轻易不示人的,却给了她去,若是两人没有关系,何故如此?再者今日在凉雨亭的场景,非我一人所见,母妃大可请人来一一探问。”   镇北王妃咬牙切齿道:“引鹤糊涂!陛下已做住要为你们二人赐婚,去信问过你爹爹,也说是极好的一桩婚事,结果他竟闹出这般丑闻来委屈我儿。”   荀引鹤在上京许多名门贵族中都是乘龙快婿,门第才干自不消说,对于这些名门贵妇来说,更看重的是他洁身自好,没有通房,也不纳妾,往后女儿嫁过去,会少很多闹心的事,生活一定轻松。   所以当初文帝只是借着皇后之口稍透了个风,镇北王妃便满口答应,也等不及,立刻去信问了镇北王,镇北王也说好。   因此虽然文帝未正式下旨,荀家那儿也无所表示,但对于镇北王妃来说,这婚事应当是板上钉钉的。   镇北王妃仔细思索了下,道:“走,跟我进宫见皇后娘娘。”   嘉和本想让母妃做她靠山,不然依着荀引鹤当时那凶狠的眼神,她是真害怕会被他生吞活剥,没想过把此事闹到皇后那儿去,于是愣了一下,道:“见娘娘做什么?”   “让她出面拾了那小娼/妇。”镇北王妃冷着脸道,“荀引鹤在外头安了外室,万一弄出个孩子来,你这便宜嫡母是做还是不做啊?”   嘉和一愣,几乎立刻撒泼打滚起来:“我不要嫁他,他都在外头有人了,还为一个娼妇训斥我,我往后嫁给他,必然要被他宠妾灭妻,我嫁过去,还有活路吗?”   镇北王妃扇了她一个巴掌,嘉和愣了一下,方才慢慢冷静下来。   镇北王妃道:“你听着嘉和,你不会找到比荀引鹤更好的夫君了。荀引鹤此事却是做得糊涂,但天下哪有男人不偷腥?他与别的男人比起来,已经清白很多了,至少他身边除了你之外,没有有名分的女人了。你嫁进去后,我立刻让荀老夫人让你掌中馈,你把荀引鹤的后院捏在手里,也不怕有乱七八糟的女人来惹是生非。”   “他要在外头有女人,那也是不三不四的女人,你完全可以混淆血脉为由,把孩子给弄死,为了血脉纯正,只要你肚子争气点,此事荀老太爷一定会支持你。现在最重要的是,那个女人没有给荀引鹤生下孩子,荀引鹤没有孩子,若有了,这是长子,就麻烦了。”   嘉和听进去了点,哭道:“我非嫁不可吗?他不喜欢我,每次对我都好凶。”   镇北王妃道:“世间夫妻都是如此,相携过一辈子,靠的可不是所谓的情爱。你爹爹与我何尝不是如此,过着过着,一辈子也过下来了,说不上很好,但至少你能富足优渥地过完一生。”   嘉和抽噎地没回答。   镇北王妃道:“哭够了就随我进宫。” 第55章   嘉和所犯的错, 被荀引鹤私养外室,与有夫之妇有染遮的什么都不剩了。   皇后全程震惊地听完了镇北王妃的讲述, 手紧紧扶住扶手, 这才没让自己失态。   皇后道:“若我没记错,那沈知涯还是新科状元。”   按规矩,沈知涯还得拜荀引鹤为座师, 虽然荀引鹤一天都没有教过沈知涯,但这样的师生关系,大召还是认的。   于是荀引鹤的丑闻直接升级成了强占学生之妻, 养为外室, 这样的事一旦宣扬开来,荀引鹤不说身败名裂, 他这些年在清流文人那养出的名声必定臭了。   皇后比镇北王妃所想更不同,她下意识要把此事摆平, 想道:“沈知涯可知此事?”   枕边人有了外遇,这沈知涯除非是个蠢的, 否则必然能察觉, 只是他是受了胁迫不说, 还是选择卖妻求荣, 这尚且不得而知。   皇后很快冷静下来, 先安抚镇北王妃道:“那沈家娘子既已嫁了人, 又是乡野出身, 在床第之间必然极为大胆, 引鹤从小不近女色,心思单纯, 一时被狐媚迷了眼也是有的, 倒也不见得是真上了心, 动了情,等日后与嘉和成了亲,知道世间女子都一样,也就抛开了。”   镇北王妃抚着嘉和的肩膀道:“可不是,娘娘有所不知,臣妇便是如此劝解嘉和,只是她年岁小,满肚子小女儿心思,觉得委屈,与臣妇哭个不停。”   皇后看了眼嘉和红红的眼圈:“真是天可怜见的。”但话锋一转,“本宫虽能谅解你的小女儿心思,只是这种事还是要小心,若传到外头去,不知情的还当你善妒的,有损妇德。”   嘉和最烦荀家的便是这点,规训女子很严重,张嘴闭嘴都是妇德,就算夫君要纳妾,也要笑着给他挑人,她不愿嫁给荀引鹤很大一个原因,也是觉得拿捏不住荀引鹤,一旦他动了纳妾的心思,她就彻底没了办法。   不如下嫁给书生,好拿捏得很。   但此时她不想应承,镇北王妃也掐着命脉让她必须要应承。皇后也不是好拿捏的,虽荀引鹤此事对不住嘉和,但皇后也不能坐视镇北王妃用这件事拿捏荀家,因此委婉警告镇北王府。   而对于镇北王妃来说,最好的做法就是丑闻换丑闻,两家都心知肚明地把此事按下去不提。   镇北王妃道:“娘娘放心,臣妇回去一定多加教导嘉和,罚她每日抄写《女则》《女戒》。”   嘉和终于忍不住,委屈地叫道:“母妃。”   镇北王妃不理她,皇后笑道:“王妃有心,子女尚在跟前,能教导的便多教导,教给教养嬷嬷去教,可没有娘亲跟前贴心。”   荀家的教养嬷嬷可是全上京出了名的严苛,落到她们手里,不被折腾去半条命就算好了,哪有舒坦日子好过。   镇北王妃知道这也是素日宠坏了嘉和的缘故,左右她和王爷都管不住嘉和,能有人管住她,不要让她接着闯祸,也是好的。   于是镇北王妃与皇后之间就这样形成了个默契,要把婚事ᴶˢᴳ尽早提上议程,而江寄月必须尽早处理掉,不能让荀引鹤留下这个污点祸患。   皇后安抚住了镇北王妃松了口气,命人出宫去把荀引鹤寻来,皇后直到此时都觉得荀引鹤最乖巧不过,只是一时迷了心智,才走了歧途,只要好好与他说明,他一定会弃暗投明。   皇后道:“哥哥近来身子不好,便不要惊动他了。此等事毕竟也不光彩,陛下那暂时瞒着,往后本宫再慢慢与他说,先把他叫回来吧。”   但这一等,却等来了荀引鹤径直去见文帝的消息。   皇后此时才意识到不对劲:“他要做什么?”   *   “你究竟想做什么。”文帝翻着折子,明亮的烛火把“陈罪表”三个字照得格外清晰,他看着坦然玉立的荀引鹤,把折子摔在了地上,“强占学生之妻这样的事,你也做得出!”   奏折摔在地上,发出了响亮清脆的声音。   荀引鹤遭此呵斥,却一动未动,道:“在与她重逢前,臣也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日会做出这样的糊涂事来。”   “糊涂事?”文帝笑了下,但眼神依然严肃又严厉,“朕看你脑子清楚得很,这折子你究竟是在何时写的?朕前脚听说镇北王妃携嘉和入宫见皇后,你后脚便派人进宫要朕让宁公公去等你,防止你被皇后截走,你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荀引鹤道:“臣会说的,但希望陛下不要动气,动气伤身。”   文帝道:“你少让朕动气比什么都强,你说来。”   荀引鹤道:“此事还要从五年前,臣初上香积山时说起。”   文帝道:“你大可从盘古开天地时说起。”但顿了会儿,意识到些不对来,抬头看荀引鹤,“这女子不会是江寄月吧?”   荀引鹤道:“是她。之所以未在《陈罪表》中言明她的身份,是臣惶恐万一被有心之人捡去,识得她身份,有意害她。”   文帝喃喃道:“荒唐啊。”   他下意识转头看向宁公公,宁公公脸上的皱纹收得很紧,像是紧绷着什么,看着荀引鹤。   荀引鹤慢慢说了起来,从香积山的初遇,说到分别后三年的彷徨,与两年后被拒婚后的痛苦,他说了很多,说到江左杨告诉他什么是爱情,又说到文帝剔烛火的侧影。   文帝意识到,荀引鹤这不是在陈罪,而是剖开自己的心给他看。   文帝沉默地坐着,原本还算有精气神,高大的身形如今一下颓唐了下去,其实过去了那么多年,随着他逐渐坐稳龙椅,对当年的事早已不介怀了,那些刻苦铭心的痛苦与悲伤也成了浮光掠影,偶尔匆匆一瞥,也只会诧异自己曾有过那么至情至性的时刻。   他没有想到,他曾经的一剪悲伤侧影会这样深沉地拢在一个孩子的心上。   他听到荀引鹤说:“我不愿在临终前被人询问,这一辈子有什么遗憾的事时,说,我不记得有其他事,只记得未能与江寄月终老。”   文帝的眼皮沉重地阖上,曾经熟悉的倩影被深宫厚重的纱幔拢着,早已看不清了,可他怎么直到此时才发现?   文帝道:“她与你相差甚大,难为妻,你可以纳她为妾。”   曾经荀家也是这样说的,你可以封她做贵妃。   他的回答是什么?忘了,不重要了,他只记得她的回答——一纸和离书。   荀引鹤道:“臣所求是良缘缔结,双宿双飞,而非正妻奴妾,江寄月不会为人奴妾,臣也不会辜负她。”   文帝道:“辜负她?你们这般荒唐行事,若非朕愿意帮你一二,她连良妾都做不成,又谈何正妻。你要知道你父亲的脾性!”   荀引鹤道:“不,他会同意的。”   文帝惊诧。   荀引鹤道:“他不同意,这份《陈罪表》将会出现在言官的案桌上,天下人都会知道我强占学生之妻,要为天下人所不齿,他不会愿意看到这样的场景出现的。”   这就是荀引鹤当时一定要沈知涯隐瞒与江寄月和离之事的真正原因,给江寄月剥出林欢一案的影响其实还是最不重要的,因为依着他的能力,完全可以轻易办到。   重要的是荀家,沽名钓誉,虚伪至极的荀家。   所以江寄月必须是有夫之妇,她的身份必须不能清白,只有让她成为荀引鹤的污点,荀引鹤才有能为之殉前程的底气,而这恰恰是荀老太爷的命脉。   文帝拍桌:“你疯了!倘若你真的如此做,被动摇的不只是荀家,还有朕!”   荀引鹤道:“所以臣先入宫与陛下商议,臣所求不多,既不为钱权,也不为名利,只想与心爱的女子在一起,臣想这并不过分。”   文帝道:“你是在威胁朕吗?”   荀引鹤道:“臣想,一个身负骂名的臣子会是陛下手里最无所顾及的刀,陛下用臣,应该会用得更衬手才是。”   文帝冷笑:“依你所言,朕更不该帮你,而应该看着你与荀家决裂,看着你被千夫所指。”   荀引鹤道:“但陛下宽仁厚义,有成人之美之心,更有设身处地之德。”   “别说好话,没用。”文帝道,顿了好会儿,方问,“你既然敬佩江左杨,愿意仿照他要美人,不要江山,倘若朕因此让你辞官,你肯吗?”   荀引鹤没有丝毫犹豫:“臣谢主隆恩。”   文帝道:“你谢什么谢,朕只是问问你,没真让你辞官。”他说着,嘴角似乎带出了些许的苦笑,“你和江左杨都是勇敢的,唯朕怯懦。”   荀引鹤沉默了会儿,道:“陛下担负江山黎民之责,不似臣等只是一介素人,只见情爱,不见苍生。”   文帝道:“嘉和那边就作罢,你若要赐婚,这个婚朕也能替你赐,但要怎么赐,何时赐,你想好了再来回朕。”   荀引鹤道:“臣还有一事要禀明。”   正巧宫人通报皇后娘娘,镇北王妃与嘉和郡主到,文帝斜眼看荀引鹤,他不慌不忙道:“嘉和郡主公然绑架江寄月,周昭昭于王府随意欺辱打骂,甚至导致江寄月不堪受辱跳湖。郡主此行为目无法纪,不敬生命,蛮横无理,嚣张无度,实伤清流文官之心,实损王法之威严,还望陛下秉公严办,还公道于天下。”   嘉和才进来便听到这控诉之语,心跳加速,哭道:“母妃,你看,他还为那个娼/妇说话。”   她懂得镇北王妃与皇后娘娘的意思,只要把矛头对准江寄月,那她无端打人绑人的事就可以揭过不提,所以她必须要坐稳未来荀夫人的位置。   而这在她看来是十拿九稳的,毕竟文帝看好她,皇后也明言看重她,那么江寄月就只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娼/妇外室,她一个正房教训这样的贱东西是再合情合理不过了,荀引鹤不该为这个江寄月打她。   如此一看,她怎样都占理,想通了的嘉和连连配合,就和深怕迟了一步这保命的位置会被抢走了似的。   她没有注意到荀引鹤眼里一闪而过的寒意。 第56章   镇北王妃尴尬地给嘉和使眼色, 这样的话,无论如何都不该由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说出口, 何况她与荀引鹤的婚事只是双方长辈有合意, 还未过明路,嘉和这般说,反而适得其反。   荀引鹤的眸光冷冷地掠过嘉和, 那锋芒般的寒意激得嘉和一个激灵,她方才后知后觉自己说了句多要命的话,缩着头往王妃身后钻去了, 荀引鹤不慌不忙一一拜见皇后与王妃。   皇后是荀老太爷年纪最小的妹妹, 她进宫前,荀引鹤还只是个才刚开蒙识字的孩子, 那是荀引鹤一生最柔软无害的时候,皇后便永远记得那个粉雕玉琢的孩子, 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荀引鹤早就成了独当一面的家主, 皇后仍在心里把他当作孩子看待。   因此, 她对于今日之事, 有个先入为主的极为错误的认识, 她以为是荀引鹤被江寄月蛊惑了心智, 却不知道在这桩姻缘里, 荀引鹤才是求娶的那个。   皇后打量了番文帝尚可的神色, 以为这事并未闹大, 便还想遮掩番道:“本宫听你进宫了,想着有些话要与你说, 便寻了过来, 你与陛下在聊什么?”   荀引鹤道:“回娘娘, 聊的是臣的婚事。”   皇后神色一滞,神色却还能堪堪维持着得体:“你可是有看上的女郎了?本宫与陛下倒是一直觉得嘉和很好。”   荀引鹤道:“这臣倒未知,陛下从未与臣提起过嘉和郡主。倒是方才臣请求陛下为臣与江氏女赐婚,陛下已经答应了。”   皇后、王妃、嘉和三人顿觉得五雷轰顶。   嘉和这桩婚事,在文帝尚有苗头时,皇后便悄悄捎信去告知荀老太爷。   她是不喜欢嘉和,但荀老太爷看重镇北王的兵权,以及文帝对镇北王的重用,觉得这是个可以结的善缘,于是皇后便推波助澜,极力促成此事。   她不信荀老太爷没有和荀引鹤说过这桩婚事的利处,荀引鹤也不ᴶˢᴳ会看不明白,可是荀引鹤却绕过荀家,直接向文帝求娶了其他的女子。   荀引鹤这是在违抗父亲的命令,背叛荀家。   皇后错愕地看着他,这在她看来是极为不可思议的,是从未设想过的选择,因此那种惊讶里更多的恐慌,不知道荀引鹤究竟是犯了什么病,才能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   皇后勉强笑道:“这江氏女是哪家的女郎?本宫倒是从未听说过,你可与哥哥说过。”   荀引鹤意味不明地瞥向嘉和道:“郡主知道。”   嘉和不知道江寄月的名姓,可荀引鹤偏在此时点她,她再无知也悟了过来,因此更觉冷汗直冒,几乎要哭了,求助地看向镇北王妃。   镇北王妃在初期的震惊后,此时倒是冷静下来了,她以为江寄月与荀引鹤门第差距过大,她与他又是这般关系,即使荀引鹤说服了文帝赐婚,但皇后娘娘还在,荀引鹤绝不会这么轻易就认了这桩婚事。   因此镇北王府此时最聪明的做法是,闭上嘴,作壁上观,等荀家铲除了障碍。   于是她没有讲话。   嘉和却误解了,她以为文帝既然答应赐婚,那荀引鹤与江寄月的婚事就是板上钉钉了,镇北王妃也没了法子,那么她也没有办法逃脱处罚了。   想到方才荀引鹤的眼神,嘉和直打哆嗦,都说人凶起来时眼神都能杀人,从前只当夸张,如今见了才知道不假。   嘉和虽然欺负别人的时候,手从不软,但她自己是最怕疼的,因此她如今满心满眼都是为了自己也绝不能让这桩婚事成,她转头问文帝:“陛下,母妃都说你有意给我与表兄赐婚,怎说话不算话?”   镇北王妃拼命掐她,也没阻止她把这个蠢问题问出口。   文帝瞥了眼荀引鹤,道:“你表兄三十还未成婚,皇后急得不得了,朕确实与她笑言过,若真找不到合适的,让嘉和与他凑一对便罢了。可戏言本就不算数,何况叔衡已经有了心上人。”   戏言。   镇北王妃闭了闭眼,知道彻底完蛋了,文帝都将给嘉和赐婚的事定义为戏言,那这好好一桩婚事是不能再想了。   嘉和觉得委屈极了:“可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陛下又贵为……”   镇北王妃喝道:“嘉和!御前休得无礼。”   嘉和不情不愿闭了嘴。   荀引鹤道:“郡主说得对,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既允诺过要娶卿卿,便要践诺,幸得陛下垂爱,方能让臣保全君子之名。”   “引鹤。”皇后声音里隐隐有了怒气,“此事你父亲可知?”   荀引鹤道:“待回了府,我会亲自告知父亲。”   也就是说,为了防止荀家反对,荀引鹤直接请旨赐婚,此举意图分明是要给荀家来了个措手不及。   皇后极力让自己忍耐:“婚事是人生大事,绝非儿戏,没有父母之命,如何能成。”   荀引鹤道:“陛下是万民之父,娘娘是万民之母,有陛下娘娘赐婚,亦是父母之命。”   皇后才要怒道来历不明的女子,她才不想赐婚,却听文帝慢悠悠道:“江寄月乃江左杨之女,与荀家确有门第之差,但也不算不般配。”   皇后愕然。   她原先只是怒,现在却是气极了,江左杨,清流中的大儒,陶都景的老师,还死得那般不明不白,荀家要有这样的新妇,如何在世家面前抬得起头来?   皇后正要说话,文帝原先还算悠然的目光却一点点森冷起来,他似笑非笑道:“还是皇后觉得清流大儒,实在配不上你们世家?”   皇后被这话一问,如梦初醒,感觉身上在不知何时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世家与清流谁胜谁劣,端看文帝的偏好,虽则他依然重用世家,可也不是不欣赏清流,去年大选,还挑了好几个清流的女儿入宫,至今仍圣宠不断……   皇后忙道:“陛下误会了,只是这女子名节有亏,不似大儒之女,故臣妾有所疑惑。”   荀引鹤轻飘飘道:“她很好,原是我强迫她的。”   皇后急道:“引鹤,休要乱说话。”   荀引鹤道:“陛下在这儿,臣不敢犯欺君之罪。”   这句话说得简单,却很疯,皇后闭了闭眼,几乎看到荀家悉心栽培的参天大树,将被这只蛀虫蛀空,轰然倒地。   红颜祸水,美色误人,荀引鹤怎这般参不透。   荀引鹤正色道:“此事是我私德有亏,骂我没关系,只不要侮辱卿卿,她被我欺负已经足够可怜,还要蒙受不白之冤,简直比窦娥还不如。”   他转而看向了嘉和,目光浅浅地顿了下,没有特别说什么警告的话,但这话是说给谁听的显而易见。   文帝“唔”了声,道:“今日镇北王府上不是还有好些女郎?宁公公你回头让人传个口谕,让她们都要守口如瓶。”   宁公公应了是。   这个旨意下得看似随意,但隐隐已经透露出了文帝的偏向。   镇北王妃看了眼宁公公,江寄月是江左杨的女儿这是她之前没想到的,如今算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婚事的依仗是没了的,也很难说文帝现在的维护究竟是出于哪一层意思,但做错事的毕竟是嘉和,最好还是能给她求个从轻发落。   镇北王妃忙带着嘉和跪下,自行请罪。   其实她知道文帝正是器重镇北王的时候,为了不伤能臣的心,文帝都不会重罚嘉和,但理是这样的理,场面还是要做一下,该递的台子还是要递过去的,这样文帝才能顺台阶重拿轻放。   反正也不是头回了,这样的人情往来,镇北王妃熟得很。   文帝还没说话,荀引鹤却先开了口,他道:“陛下实不相瞒,臣赶到王府时,见到卿卿不堪受辱跳了湖,气得神志不清,恨不得能以牙还牙给她出气,还是卿卿安抚住臣,说镇北王如今正率兵剿匪,日后大召的北境也还有赖王爷守护,不能伤了王爷的心,更不能坏了文臣武将之情谊,唯有将相和,大召才能兴。”   镇北王妃心一沉,其实事情最后怎么收尾,大家心里都有数,但江寄月作为一个受害者说这样的话,会显得她格外识大体,能在文帝心里留个极好的印象,镇北王府这边更是白捡了个人情让她做。   这江寄月很聪明,又或者说是荀引鹤很聪明,他在为江寄月铺路。   文帝听了果然问道:“她当真这样说?”   荀引鹤道:“陛下有所不知,卿卿在香积山时,江先生不以男女为论,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她也爱看书,常常手不释卷,有时候臣与她辩书,还要被她辩倒。”   文帝笑了:“难怪你会喜欢她,能把你辩倒,她确实有些本事。”看着皇后,“朕都说了是般配的,皇后如今可信了。”   皇后只能赔笑。   文帝道:“那叔衡你来说该怎么罚,嘉和此事确实做得过分了,原是她要强占人夫,如今不仅欺负到范廉娘子头上去,还要拖无辜的江寄月下水,这不好好罚一罚,朕也没法跟自己的其他臣子交待啊。”   他的言下之意是,皇帝可不只有一个臣子的心要照拂,镇北王的名头也总有不好使的那天。   镇北王妃已经笑不出来了。   荀引鹤道:“既然卿卿都说了话,我自也要有些觉悟,才配得上她的格局。可郡主也不是头回这般欺辱人了,再不加以管教,恐酿大祸。不如这样吧,让郡主去道观里住一年,修身养性,改改这脾气。”   镇北王妃还没来得及欣喜,嘉和便嚷道:“我才不要去道观里,那里又冷清又没趣,规矩又多,去那儿与坐牢守活寡有什么区别?”   文帝道:“是你做错了事去受罚,不是让你去享福的,别住一年了,什么时候明白了这个道理,什么时候再回来!”   镇北王妃可不敢让她乱说话了,忙压着嘉和谢恩。   她低头的那刹那,荀引鹤的眼神阴冷下去,目光悠悠在嘉和身上逡巡了一圈,然后若有似无地移转开。   只是去道观修行一年怎么够?又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说是送去反省,结果给道观捐了好些符纸钱,于是那些贵女不过是换了地方继续享乐。   但荀引鹤仍然选择送嘉和去道观,一来是为了帮江寄月做人情,二来自然是因为道观偏僻,好出事。   嘉和能一口一个骂江寄月娼/妇,骂得毫无负担,足见没有教养,指不定来前镇北王妃怎样编排过江寄月,她才学得这样快。   既然如此,那他帮她们把名头坐实了,届时看看究竟谁才是丑闻满上京的娼/妇。 第57章   出了宫, 还要回府应付荀老太爷,其实要迎娶江寄月这件事上, 最难过的还是孝道。   荀引鹤登马车时, 侍弩便告知:“皇后娘娘已命人出宫送信了。”   荀引鹤沉了沉深思,侍弩正要退下时,便听他勾了唇, 漫不经心的笑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嘲讽:“你说等我回去后,会不会有家ᴶˢᴳ法等着我?”   侍弩一惊,正要回答, 荀引鹤已经登车掀帘进去了, 侍弩这才意识到,荀引鹤要的不是个回答, 而只是一句讥讽罢了。   世家总是如此,即使荀引鹤如今贵为万人之上, 但只要他还是谁的儿子,那父亲便可名正言顺的用孝道与家规压制他。   好似他天生就该是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必须规规矩矩地待在那四方的盒子里, 略有越界就是不敬不孝, 该被削足切肢。   说来印象中, 荀引鹤也是头回如此明目张胆地忤逆父亲, 因此当荀老太爷请出家法时, 把荀家上下都惊动了, 只是在荀引鹤踏入宗祠之前, 荀老太爷发了大火又把他们赶了出去。   因此,荀引鹤只看到手持家法的仆从, 白发丛生的荀老太爷, 以及那些如山般堆叠排列的牌位。   荀老太爷未及他见礼, 便喝道:“跪下!”   荀引鹤一顿,从容下跪。   荀老太爷喝道:“给我家法伺候这逆子!”   那两个仆从听命,左右分站着,一人抱举着粗重的木棍朝荀引鹤打下去,砸打的声音又重又闷,只一下,就让荀引鹤疼出冷汗,闷哼了声。   原本到此时,后落棍的人都会停一下,观察一下法号者的神色,判断这场处罚是否要继续下去,但今天格外特殊,刑罚的两人一下接着一下,手里并未有任何的停顿。   荀引鹤似乎听到了幽怨的哭声,大约是荀老太太也在,只是无论是他用手掌绑着毛笔学写字,还是眼下他被责打,荀老太太都说服不了掌控力极强的大家长荀老太爷。   而如今,他最得意的儿子要挣脱出他的掌控,他又焉能不气,不惊,而这样的惊怒更多的是建立在他日渐年迈,日渐松弛的权力掌控之上。   荀老太爷害怕着有一天他还活着,他的孩子却当他已经死了。   所以他要请出家法,即使这个儿子是他最满意的儿子,即使这个儿子已经贵为丞相,他也要用家法好好地训诫一番,以此来显示他还没有老,更没有死!   就在声声闷砸中,荀引鹤问道:“父亲要打我到几时?”   荀老太爷阴沉着脸色:“你不孝在先,我便是把你打死也是可以的,还问我打你到几时,你先去反省你干了什么混账事?”   荀引鹤道:“陛下已同意赐婚,父亲若是真把我打死了,恐怕陛下会多思。”   荀老太爷道:“你翅膀硬了,知道让陛下为你撑腰了,所以你才敢如此这般眼里没有我。”   荀引鹤道:“父亲便这般看我?”   这几句言谈下,闷打从未停止,他的肩背上都已经是淋漓血迹,可荀引鹤不仅没有叫过一声,还能如此冷静理智地与荀老太爷交谈,神色中是他惯有的淡定与从容。   荀老太爷沉默了下,还是挥退了仆从。   原先还在打时,新的闷打带来的疼痛还能覆盖伤口的疼痛,可现在只剩了荀引鹤跪在风中,那疼痛便钻骨咬肉般噬人心魂,荀引鹤难耐地皱了皱眉,却依旧忍了下去。   荀老太爷道:“你说罢。”   荀引鹤道:“父亲,荀家这棵树的枝桠已经太过繁茂了,若是接着如以往般联姻,枝桠再茂盛些,阴影渐渐遮挡到陛下的头上去时,陛下迟早会修剪这棵树。如今陛下确实器重我,可功高震主,树大招风的道理我一日也不敢忘,也时刻谨记臣子的本分,不敢僭越。”   荀老太爷默然一想,荀引鹤所说并无不妥,文帝虽未明说,但确实有意扶持清流,冷落世家。   荀引鹤道:“况且林、许两家教训在前,我们与姻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若不好好择选人品,只怕我们非但不得好,还会深受连累。”   荀老太爷冷哼道:“这也不是你要娶一个品行不端的二嫁女的理由,出身低微些,但家世清白,家教甚言的五六品小官的女儿,上京随手一抓都是一大把,没必要教你如此委屈。”   荀引鹤道:“娘娘应与您说过,此事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逼迫她。”   “还没嫁进来就替她说话,我看你实在昏了头!”荀老太爷道,“我从前怎般教你的,你怎还会被美色所祸。”   “我不是被美色迷眼,而是爱她,哪怕她毁了容不好看了,我也爱她。”荀引鹤纠正,“况且我并未觉得所做有失。陛下虽器重我,往常也担心我是荀家血脉,会背弃他,转投世家,如今我却肯带头与清流之女结亲,是自断世家前程,况且为婚事绕过父亲,直接请求陛下为我做主,在陛下眼里,我是与他更亲厚的,他已经能放下心来。何况强占学生之妻之事不光彩,我主动把《陈罪表》交到陛下手里,是把污点交给了他,如此一来,陛下必然会放下对我的戒备,更为器重我。”   正因为荀引鹤看穿了文帝,所以他知道这个婚,文帝一定愿意赐,他所谓的那些剖白心迹之语,不过是掩饰算计的温情假象罢了,让文帝错以为与他沟通的还是那个傻傻问他江左杨为何私奔的孩童,而不是荀引鹤。   当然,这些话就不必完整地告诉荀老太爷了,他对温情没兴趣,他只对利益有兴趣。   荀引鹤知道该如何应付他们每个人来达成他地目的。   荀老太爷冷笑:“按照你的意思,你是安排妥当,一举几得,我还要感谢你筹谋得当,为荀家考虑了?”   荀引鹤冷道:“自然,我也有错,否则方才那几棍也不会如此就受了下来。”   他抬眼,深褶的眼皮下撩起的眸色让荀老太爷感到惊心动魄。   荀引鹤道:“那份《陈罪表》我写了不只一份,明日前,它是会被销毁,还是出现在列位言官手里,全看父亲是否支持这桩婚事。”   荀老太爷失声道:“你要挟我?”   荀引鹤道:“儿子不敢,父亲并非一个儿子,我赔上前程后,父亲大可扶持他人。只是儿子这样做后,必然身败名裂,无法在京生活,那时儿子便辞官,携她退隐。”   荀老太爷的身子有些晃动。   荀引鹤道:“因此无论如何,儿子都会与她成亲,区别只在于要不要做这个官,虽则儿子也觉得这个官做着实在没意思,但为这陛下器重,为了荀家,还是勉强捱着,但如果能有一日辞官,儿子也会很开心。”   荀老太爷厉声道:“你从小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辞官退隐的日子,你过不惯!”   荀引鹤淡淡道:“外出游学那些年,走过些路,吃过些苦,也见过许多苦难之人,因此儿子并非不闻窗外事的单纯学生,儿子可以适应。”   他现在倒是带上尊敬了,一口一个“儿子”自称,透着谦卑,但那话里的意思与那神情,分明带着最嚣张,最锋芒毕露的忤逆,荀老太爷想从他的神色里找到一些动摇,一些不舍,一些悔意,一些迷茫,但没有,统统都没有,荀引鹤如磐石般坚定着。   荀老太爷从前看他,觉得他是温润的玉石可以雕琢成器,如今见了,才知道他是顽石,是棱角,是尖刺。   为了得到一个女郎,他甚至不建议自毁,放弃荀家家主的位置,放弃万人之上的地位,放弃一切的荣华,去做一个披星戴月的农夫,一个山野中的失意之人。   荀老太爷不知他是过于天真,还是过于疯狂,才能做出如此不可思议的愚蠢决定。   荀老太爷道:“你也知道我不只你一个儿子,所以我没必要心疼你,为你考虑。”   荀引鹤微微一笑:“父亲能想明白也好,那也不必等到明日早晨了。”   他叫来侍弩,让侍弩把那些誊抄好的《陈罪表》分发给各位言官,务必份份送到家,不能有一处遗漏。   看上去没有丝毫的后悔。   荀老太爷的威胁对于他来说,反而是一种求之得之的解脱,荀老太爷哑然:“你先等等。”   荀引鹤挥退了侍弩。   荀老太爷站在廊檐的灯笼下,灯烛的火光笼罩着他,把他脸上的每道松弛皮肤拖拉下的皱纹都照得一清二楚,他的身子也佝偻起来,像是个蜷缩起来的惊叹号。   荀老太爷问了个问题:“你真的还能把荀家交到我手里吗?”   荀老太爷不在乎温情,只在乎利益,那就让他看清自己的价值。   荀引鹤叫来侍弩,侍弩便悄无声息地落到祠堂中。   祠堂是荀老太爷的地盘,这里的侍卫只为他的安危负责,但即使如此,遇见外侵的侍弩,这些侍卫也没有发出任何的警告声,这只能说明一点,即使是他的侍卫也早就被换成了荀引鹤的人。   他在静默中一点点蚕食着荀老太爷强留给自己,还不愿交给下一代的权力,而更可怕的是,直到今天这刻之前,荀老太爷都没有意识到他自以为还紧握住的权力,其实已经是水中月,聊以慰藉罢了。   若非荀引鹤故意露出马ᴶˢᴳ脚,他恐怕还要被继续蒙在鼓里。   荀老太爷心情有些复杂道:“你原本可以更强势的。”   那两个实施家法的仆从能打得那么连贯,毫无得罪家主的心理负担,恐怕也是因为荀引鹤事前嘱咐过,如此看来,荀引鹤根本是连那几棍家法都不用受的。   可他还是受了。   荀引鹤道:“我最开始得到她时,想着只要她能和我在一起,便是烂了臭了也无妨。可越在一起,我越觉得她好,越不愿她受那些流言蜚语之苦。若是按照之前的想法,若父亲实在不同意,我便是放下所有与她私奔也无妨,可如此一来,她必然会背负红颜祸水的骂名,我舍不得。所以我希望她能如世间一切的新妇般,凤冠霞帔,龙凤双烛,上拜天地,下拜高堂。所以才如此暗示了父亲,父亲若有气,便尽数在我身上撒了就是,只求父亲能好好地待她。”   荀引鹤认记得他是如何阴暗疯狂,江寄月身为有夫之妇与丞相有染这样的丑闻一旦宣扬开,即使江寄月逃脱了,她的名字也会永远与他并肩出现,然后烂在一起,实现另一种意义上的一世一双人。   所以因为这个,他也不想让别人知道江寄月与沈知涯已经和离了。   倘若江寄月一直未松口与他在一起,他大约会一直保持这个想法不变吧。   再后来闲聊过后,荀引鹤便知道在江寄月的眼里,拜过天地,敬过高堂的婚姻是极为神圣,不容亵渎的,虽然荀引鹤一时半会儿很难与她解释清楚荀家的变态扭曲之处,但他还是希望能让江寄月感受到她的婚姻是被祝福的。   若不然,惴惴不安的新妇在新家该有多少惶恐啊。   所以荀引鹤愿意为她威胁父亲,也愿意为她挨这顿打,消减怨气。   而且为了不让江寄月委屈,他已经在尽全力美化这桩婚事,不然没必要惊动文帝为之赐婚。   既然如此,高堂更不能出事,也不能对新妇有任何的不好神色,如此,流言碎语才会少。   他希望江寄月能觉得嫁给他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第58章   荀老太爷走了。   荀引鹤阖了眼眸, 冷汗从额头滚落,斜刺里冲出一个已显年迈的人影来, 他肩背都是血, 不敢碰他,便只能扶住他的手臂,给他虚弱的身体一个支撑。   荀引鹤轻声唤道:“母亲。”   荀老太太抽泣着:“你何苦。”   荀引鹤道:“这顿打本来就是我该受的。”   他撑着地面想要起来, 荀老太太扶着他,叠声换人搬来春凳,荀引鹤摆摆手, 拍掉膝盖上跪   出的尘土, 坚持着自己慢慢走出祠堂。   荀老太太便叫人请大夫,荀引鹤道:“侍枪善医, 不用请大夫。”   荀老太太欲言又止地望着他,眼角滴下浑浊的泪水来。   荀引鹤肩背的血肉模糊, 与衣料都黏连在一起,侍枪给了他叠好的毛巾咬着, 把没法剪的衣料连皮肉一起撕了下来, 瞬间血水争先恐后涌了上来, 荀引鹤闷哼着, 汗珠大滴大滴的滚下来。   荀老太太不忍看, 把脸转了过去。   等到上完药包扎后, 已至后半夜, 厨房熬了参汤送来, 荀老太太亲自喂给荀引鹤吃下。   她看着这个平素寡言的儿子,想了很久, 终于问道:“你很喜欢那个姑娘吗?”   荀引鹤笑了下, 他话少, 又严肃,极小的时候就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有时候真让荀老太太望了他也有血有肉。   荀引鹤道:“她很好,母亲见了她后,也会喜欢她的。”   荀老太太便笑了:“你喜欢她就很好,桐丹院冷清寂静,以后也能多些笑声了。”   荀引鹤默了下,道:“母亲不怪儿子任性吗?”   “你从小就没有任性过,做人儿子的该有任性的权利,只是……”荀老太太轻叹,“你父亲也很后悔,把你哥哥的腿打折了,害得他如今这般模样,想来这些年他也反省过,所以今日才肯让步。”   荀引鹤没有接这话,敛起的眼眸里有些嘲讽。   他道:“母亲,卿卿很聪慧,只是从前生活环境与荀家不同,所以有些规矩她不懂,你慢慢教,耐心些,她会学会的,她有些做的不好的,你也看在她年纪小的份上,多担待些,等儿子回来告诉儿子,儿子会说她的。”   荀老太太道:“还没嫁进来就这样关照她,我可不觉得你会说她。”   荀引鹤道:“母亲,其实我也很迷茫,不知道非她不娶究竟对还是不对。我知道她是最自由的,不该被困囿于荀府这狭窄的天地,成为那些一板一眼的贵妇,可是儿子真的好孤单。”   荀老太太道:“你若能真放手,也不会有今日之事了。”   荀引鹤闭了闭眼,下巴在柔软的枕头上蹭了蹭,露出无奈的笑。   荀老太太道:“和母亲说说她吧。”   *   江寄月披衣出门唤侍刀,侍刀漏夜未睡,翻下屋檐。   江寄月满脸愁容:“你能不能替我去看看相爷他现今如何了?”   她是担忧的。   梁祝的故事放在话本里值得歌颂,但在现实中有多少天方夜谭,江寄月也是心知肚明,何况如范廉之前所说,荀引鹤的婚事不单单涉及家族利益那么简单,文帝想让他娶嘉和,让他脱离些世家的关系,与皇室更亲近些,这样的打算又怎会为小情小爱让步。   她不怕最后婚事不成,只怕荀引鹤触犯龙颜,遭了难。   侍刀道:“抱歉江姑娘,相爷吩咐,属下需得一步不离守着姑娘,绝不能让姑娘再出现任何意外。”   江寄月急了:“我好端端地在家待着能有什么意外?”   但侍刀油盐不进,丝毫不为所动,只道:“江姑娘只需相信相爷。”   江寄月恼了:“他要真没事,也托人捎个信来啊。”她踱步想了想,看向侍刀,“你既离不开我,我随你去就是了。”   侍刀道:“如今夜深,街上有宵禁,姑娘不好出门。”   江寄月道:“可以不在街上走,你抱着我在屋檐上用轻功跳来跳去就好了。”   侍刀沉默着后退了两步。   江寄月诧异无比,往前两步,结果侍刀连连后退,江寄月道:“我又没非礼过你,你为何避我如洪水猛兽?”   这得让他怎么解释?江寄月确实没怎么他,可是荀引鹤究竟是个什么性子,侍刀跟在他身边多年,替他做了那么多脏活,焉能不清?他可不想这双手在抱过江寄月后,要被拿去用盐水洗刷干净,这种罪真的大可不必受。   江寄月还要说话,侍刀已经逃也般翻上了屋檐,任她怎么唤都不再下来了。   江寄月气道:“你还不如侍剑呢。”   侍刀却想到如今侍剑正在受的罪,更坚定了眼下的做法。   江寄月没了法子,只能回屋边剔灯边等,她有时候也在想自己真的需要嫁给荀引鹤吗?他可能真的很好,可是自己对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感情还没有梳理清楚,况且荀家并不好相处,这桩   婚事肉眼可见得没那么好。   有时候也会在怀疑荀引鹤真的愿意娶她吗?抛下郡主贵女不要来娶她这个没有任何助益,还很有可能成为他人生最大污点的女郎,怎么看都是不值得的。   荀引鹤说回去处理此事,可能也不是要娶她,而是想让长辈与文帝息怒,毕竟纳妾是正经,养外室却是有损私德的。他说那些,大约也只是为了稳住她,不让她在这关节下闹起来,让他觉得难堪,没法收场。   江寄月就这样胡思乱想到了天明,她把蜡烛吹灭,天光还未大亮,阴暗倏然下沉,笼罩住她,她坐在那儿想着其实桥归桥,路归路,也挺好的。   等到大街上叫卖声起了的时候,江寄月已经踢踏回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她全然松了心,做好了回香积山的准备。   也不知这一觉睡了多久,侍刀隔着门叫她时天又暗了,江寄月迷迷糊糊起来,听到侍刀说荀引鹤想见她。   江寄月揉着惺忪的睡眼问道:“他人呢?”   侍刀道:“相爷昨夜受了家法,半夜里伤口恶化,发起高热来,已经烧了一天了,好容易降下温,一天一夜也没正经吃过饭,就说想见姑娘。”   江寄月惊得瞌睡虫都跑了:“他受了家法?”   侍刀道:“姑娘快换了衣裳。”   江寄月点头,正要进屋,侍刀又道:“相爷请姑娘务必戴上那支小叶紫檀云松样的簪子。”   江寄月不明就里,但想到荀引鹤伤成那样实在过于凄惨,伤患的所有愿望理当被满足,于是重新挽发,簪上簪子,又顺着簪子的样式挑了套衣裙穿上。   来接她的是一乘小轿,侍刀还给了她一块面纱,江寄月罩上了,等轿子落了后她才发现不   对,因为太过相信荀引鹤不会乱来,因而上轿前她一句多问都没有,却不知道她居然被带来了荀府!   江寄月僵在轿边,要下不下的,迟疑地看着侍刀,她不确信叫她ᴶˢᴳ来的究竟是荀引鹤还是谁,目的又是什么。   侍刀道:“姑娘随我来,相爷在院子里等着姑娘。”   抬轿的几位已经如幽灵般退下,垂花门处竟然连其余的仆从都没有,江寄月僵着腿跟上。   桐丹院此时正灯火通明,人影幢幢的,走动间竟都是劲装打扮的男男女女,非奴婢小厮,而是侍卫,即使在荀府里,他们的腰间或手臂上也都别缠着武器,在月色下泛着森冷的光,恍惚间这儿倒不像是文官的宅邸,反而更像是军营。   然而,江寄月已经听屋内传出来年迈和蔼的声音,低低地劝着:“李大夫乃最擅长治外伤,还是差人请他来看看吧。”   江寄月猛然止步。   这显而易见是某位长辈,甚或者可能是荀引鹤的娘亲,他是疯了不成这时候把她带进荀府,和荀老太太来个正面冲撞,虽则她的名声估计已经很不好听了,可是这也未免太放肆了。   荀引鹤道:“侍枪的先生是随军大夫,最会治外伤了,他学了九成,应付儿子的伤还是无妨的。”   荀老太太叹道:“你啊,什么时候才能放下戒心……谁在外面?”   江寄月再想走已经迟了。   荀引鹤道:“大约是卿卿到了。”   荀老太太没说话。   事到如今,江寄月也只能进屋去,只是到底场合不对,她没法挺直腰背,只能低着头,其实一张脸已经羞得抬不起来了。   荀老太太的声音倒还算和蔼:“你抬起脸来让我看看。”   似乎是对她要来是知情的,江寄月平复了下情绪,还是抬起脸来,荀老太太细细看了会,道:“生得很端庄。”   她原本以为能这般迷住荀引鹤的应该是个狐媚妖子才对,却不想江寄月一双小鹿眼懵懵懂懂的,心思如山泉般澄澈透明,没有半点云遮雾绕,于是稍微起了点喜欢,可想到毕竟是要做荀府的新妇,于是又生了点担忧。   荀引鹤道:“她还小呢,最会害羞的。”他向江寄月递出手去,“卿卿过来。”   江寄月先看了看荀老太太,荀老太太轻轻颔首,她方才走了过去,荀引鹤握住她的手就向荀老太太笑:“也是个孝顺的,由母亲在,眼里便没了我这个夫君。”   江寄月挠他手心,想提醒他两人八字没一撇的,能不能不要先乱说话。   荀老太太看着江寄月。   其实要说她多喜欢江寄月那完全是不可能,一个心智正常的母亲都不会允许自己的儿子娶这样一个能媚乱心智的女人进门做正妻,更何况这个儿子还是荀引鹤。   荀老太太之所以会同意,只是因为荀引鹤毕竟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她可怜他,也不想从前的悲剧再次发生了,她只有两个儿子,一个儿子已经是废人了,她不愿看到另一个儿子也被毁掉。   昨晚荀引鹤的所作所为实在过于触目惊心,她没有办法理解,却又忍不住去想这会不会是荀引鹤压抑太久后,即将崩溃前的反抗。   所以她不敢冒这个险,如果她也跟着荀老太爷反对这桩婚事的话,荀引鹤是不是真的会把《陈罪表》发布于天下,把自己毁个彻底。   荀老太太道:“既然人来了,我便去了,你晚间的药还没吃,记得让她伺候你吃了。”   荀老太太起身,并没有和江寄月说太多的话便转身出去了,江寄月想起身,被荀引鹤拽住了。   江寄月无声,只动着唇问他:“你要做什么?”   荀引鹤没说话,只把江寄月的手拉到被窝里,他贴上去用颊侧轻轻地蹭了蹭,像只翻着柔软肚皮撒娇的大猫。 第59章   江寄月的心软了下, 无奈道:“别闹了,让我看看你的伤口。”顿了顿, 道, “刚刚我在外面听到了,伤得这般重,为何不去请大夫?”   荀引鹤道:“大夫不好。”   江寄月手在掀他的被子, 想看看他的伤口,荀引鹤握紧了她被抓住的手道:“别看了,会吓到你的。”   江寄月没听, 只问:“怎么被打的?这样聪明的人也不知道躲躲?”   “躲什么?想把娘子躲掉吗?”荀引鹤笑, “挨一顿打,讨来个娘子, 这么划算的买卖,我不是傻子, 自然要做。”   江寄月顿住了,看着他, 眼眸里满满的不可思议。   荀引鹤道:“我还求来了皇上的赐婚, 卿卿你放心, 有陛下的赐婚在, 没人敢对我们的婚事置喙。”   “我……”江寄月想说点什么却哑然。   昨晚的迷茫与失落尤然萦绕在心头, 如今想来却是不必, 在她对月徘徊, 决定放弃这桩云泥之别的婚事时, 有人为了成全自己,挨了打, 求了赐婚。   江寄月小声道:“你好讨厌。”   荀引鹤道:“只是讨厌, 没有一点点喜欢吗?”   江寄月抿了抿唇。   荀引鹤轻轻叹息道:“没关系, 至少你是答应了我的求娶。”   这句话江寄月却是无论如何都接不下去的,她会答应荀引鹤的求娶,多多少少是被现实裹挟,里面有多少是出于真心,连江寄月都迷茫,何况人精一样的荀引鹤,他不会看不出,却不在意。   有谁会不在意自己付出真心后却没换回来等价的真心?江寄月说不上来,所以才会觉得荀引鹤那声叹息是那么的沉,那么的重,压在心头,沉了铅块一样的乌云。   荀引鹤道:“脱了鞋袜上床来陪我躺会儿,我想抱抱你,我昨夜在桐丹院里竟连入睡都做不到。”   江寄月觉得对荀引鹤有愧,此时自然百依百顺,脱了鞋袜,考虑到荀引鹤还有伤,就想在床边蹭个沿就好,荀引鹤却一定要她靠过来,还道:“我肩背有伤,连带手臂也不好使力,还望卿卿多体谅为夫。”   江寄月没了办法,实在怕他扯到伤口,只能往里面去了些。   荀引鹤靠近她,轻轻地嗅了嗅,笑了:“是熟悉的桂花香。”   江寄月低头闻了闻,也笑:“是桂花头油的香味,两文钱就能买来一盒,满大街都是,你若   是想了,可以叫人买去。”   荀引鹤道:“那可不一样。”   江寄月静了静,道:“和我说说昨日究竟是什么样的情景吧。”   荀引鹤淡道:“没什么好说的,陛下愿意体恤我,父亲却觉得我忤逆了他,但因为陛下已经答应为我赐婚,也没法子,只能打我一顿出口气,以维护他父亲的尊严。”   他三言两语说完了,似乎是真没觉得好讲的,可是江寄月知道当时的情况肯定很糟糕,不然下手也不会这样重。   但再问,荀引鹤也不肯再说了,只道:“都是不开心的事,我经历过了便罢了,你没必要听了添堵。”   江寄月听了更是心疼他,道:“其实没有必要为我做这些的,真的。”   对于她来说,这桩婚事作罢便也就作罢了,她不会觉得有多可惜,她向来是看得很开的。   主要是江寄月潜意识里一直觉得有朝一日,荀引鹤会后悔的,她嫁过人,知道婚姻不是风花雪月,也不是两个人抱在一起说‘我心悦你’就真的可以天长地老的事,终有一日,生活的琐碎会打破所有的美好幻境,雪花也会成为皮屑,最后让人憎厌不已。   所以荀引鹤付出的越多,她越害怕那种憎厌会被反噬得更为剧烈。   荀引鹤沉默了会儿,他的睫毛晒下阴影,江寄月看着他,第一次意识到荀引鹤其实长得很漂亮,五官精致得像是女孩,只是他平日在外摆得太过严肃,常常让人会忽略他的美。   荀引鹤道:“无论你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答应与我成亲,我都觉得很意外,其实应当是我感谢你还愿意为我走进婚姻,所以我想要尽可能做得好些,我不希望你再承受一次伤害了。”   江寄月心里动了动,那瞬间,难以言喻的感受都翻涌上来,让她的眼眶有些发涩,她却还勉力笑着:“哪有那么夸张。二嫁的女子多的很,总不能一辈子不嫁人,在娘家吃闲饭吧,会被说   的,何况我还没有娘家呢。”   女子嫁人,和男子科考经商一般,其实都是一种营生。因为家业是要被男子继承的,父母还在尚可,等父母去了,女子就真的成了浮萍,没了家,所以为了下半辈子有去处,女子甭管几嫁,都得拼命把自己嫁出去。   没有人会去想她在上一段婚姻经历了什么,受了什么磨难,是否还愿意再成亲。甚至于女子本人也不会考虑这些,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唯有荀引鹤把江寄月的不安望在了眼里,即使在他说出来之前,江寄月一直以为她把自己的犹豫退缩藏得很好。   荀引鹤没有说太多,因为江寄月从没有和他说起过这些,大约这是她还不想与他敞开的心扉,因此荀引鹤掠过不谈,只道:“我想让你幸福。”   江寄月先前的那些不安就这样被这句话奇迹般的抚平了,她怔怔地看着荀引鹤。   荀引鹤摸了摸她的ᴶˢᴳ脸颊,心道,乖女孩,不要那么好骗啊。   即使江寄月从未开口说过那些也无妨,荀引鹤能感受得到,江寄月是只受过霜寒的兔子,哪里有暖源便会不自觉地靠过去,然后再也舍不得离开。   所以即使最开始荀引鹤带给她那么大的伤害,她最后也会犹犹豫豫地留下来。   但其实,香积山认识的江寄月不该是这样的,她并不需要贪恋温暖,因为她才是给予温暖的暖阳。   荀引鹤无法想象她究竟是遭受了多少的冷落,指责与流言蜚语才变成这般,所以最后在与荀老太爷谈判的时候,他不忍心了,他退缩了,他不想用能毁掉他的流言去博他们的姻缘,因为那也会伤害她。   但也正因为如此,他对于让江寄月嫁进荀家来,又有些不安。   她太干净又太透明了,荀引鹤害怕她对付不了那些各怀心思的人精。   荀引鹤想了想道:“我的母亲,你未来的婆母,你刚才见了。”   江寄月点了点头,又道:“我这样进来,是不是不太好?”   “于理来说是不好,但她不会说什么。”荀引鹤道,“她看在我的面子上,不会为难你,你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尽管去问。”   他依然说得轻描淡写,没有谈他受了伤后还要和荀老太太说了半宿江寄月的事,说的他后来发起热来,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让荀老太太改变对江寄月的印象。   不求荀老太太能那么快喜欢上江寄月,只求不要对她有恶感。   也不说今晚让江寄月来,也是故意让荀老太太看看她,江寄月有多干净,荀老太太见了就知道了。   也不说他其实已经很少与荀老太太说话了,何况是昨夜那种近似撒娇的谈心,而那些不过是为了让一个母亲的心柔软些,只有多可怜他这个儿子,才会更善待他喜欢的人。   江寄月想到荀老太太和蔼的样子,点了点头。   荀引鹤犹豫了下道:“荀府并不如表面看上去的和睦,你知道为何这桐丹院里没有府里的小厮与奴婢,都是侍卫吗?”   江寄月道:“因为你用不惯奴婢与小厮吗?”   “只是寻常伺候起居,哪有用不用得惯的。”荀引鹤道,“因为父亲会往各个院子里放眼线,他掌控欲很强,不希望这个府里有什么东西会脱离他的掌控,如果有,即使是一草一木,他也会把它割掉。”   江寄月睁大了眼,像是在听什么故事。   荀引鹤苦笑了下,道:“桐丹院的膳食都是小厨房里做的,我也从不请大夫,你以后若是身子不适,侍枪与侍弩都懂医术,可以让他们看,大夫与御医都不要用。”   他犹豫了下:“我的兄长的腿被父亲打折后,原本还是可以医的,只是父亲不想让他好,于是大夫的药方出了问题,兄长的腿错过了治疗时机,便彻底废了,外头只说是庸医所害,府里也都知道,只是互相欺骗着,都当不知道。”   江寄月讶异不止:“这究竟是为何,到底是亲生骨肉,何至于如此对待?”   荀引鹤道:“因为兄长伤得重,即使能医好,也是个跛子了,兄长记恨在心,想要报复,一次在自己屋里与大嫂争吵时说漏了嘴,立刻被下人告于父亲,父亲便索性彻底废了他。”   江寄月听得胆寒。   荀家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家庭,才会如此父不父,儿不儿。   荀引鹤道:“如今是我掌家,父亲从前对我也戒备,不愿放权,但这些年已经被我剥了,他已是无力,只是告诉你一声,为着你日后在府中行走时设些防。”   江寄月没说话。   荀引鹤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自私,明知荀家是怎样的人家,还要你嫁进来受苦?”   江寄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好像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似的,过了会儿,才道:“你从前在自己的床上睡得好吗?”   荀引鹤道:“睡不好,怎么?”   “难怪你总喜欢去我那儿,还给自己弄了个别院。”江寄月靠了过去,手轻轻搭在他的腰上,“我嫁进来后,你至少能睡个好觉了,是不是?” 第60章   荀引鹤哑然失笑, 手伸下去,按住她的手, 让江寄月的手能更紧地搂住自己的腰。   他的体温滚烫, 还带着他固有的茶香与书卷香,柔柔地包围着她,沉淀出不一样的香味来。   荀引鹤道:“其实是习惯了的。”   他的声音低醇, 说话时像是开了坛陈酿:“兄长出事时,母亲哭了一夜,可还能怎么办, 还是要习惯的。”   所以后来他也习惯了点着孤灯度过漫漫长夜, 那些难以开解的悲伤,戒备, 仇恨,孤独, 也慢慢地随着黑沉的夜色消散,只是荀引鹤清楚地知道, 它们并没有消失, 而是与他融合, 成为了面目狰狞的自己。   江寄月摇了摇头, 她的脸颊蹭着锦被, 头发蹭乱了, 有桂花香味被蹭散了出来, 让荀引鹤错以为一株桂花树在他面前颤颤地开出花来。   江寄月道:“不好的事情, 我们不要习惯它。”   荀引鹤低笑,声音里有了少有的愉悦, 他道:“好, 我们不习惯它。”   门被叩了叩, 是侍枪熬好了药端来,江寄月忙起身下床理了理起了褶子的衣裳,开门去,侍枪没有见过江寄月,却很淡然,直接把药交给她。   江寄月端完药走回去,荀引鹤是伤在肩背,只能趴卧着,吃药并不方便,江寄月便一勺勺地喂给他。   他们从前不是没有比现在更亲昵的时候,但都不如现在这般温馨,荀引鹤收敛了他的锋芒,乖顺地喝着江寄月喂过去的药,有时候被苦到了,睫毛会微微发颤,但不抗拒,像只很乖很乖的猫。   奇怪了,在江寄月眼里,荀引鹤竟然也会有收起了爪牙,成为了如此无害又可爱的生物的一天,她自己对此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喂完了药,江寄月放了药碗问他:“可有糖渍梅子,让你换换味。”   荀引鹤认真思考了会儿,道:“有的,你过来,我指给你看。”   江寄月不明所以走过去,见荀引鹤要握她的手便也递了,却不想荀引鹤手上带力轻轻一拉,她的身子猝不及防往前跌去,勉强靠另只手撑着才没压住荀引鹤。   她正要说他两句,荀引鹤的手却握住她的后脑勺压了下来,香苦的中药味盈满嘴,江寄月想说他实在太乱来,荀引鹤却抵得更深,到了末了,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道:“甜的。”   江寄月的脸红了,嘟囔道:“老不正经的。”   荀引鹤闷笑。   江寄月推了推他:“你趴好,我看看呢,有没有扯到伤口,再发一次高热才有你受的。”   荀引鹤便听话地趴好,又怕江寄月看了吓到或自责,道:“执行家法的那两个仆从是听令下手,因此别看伤口吓人,但其实只是些皮肉伤,没殃及骨头,略趴两天等肉长起来就好了。”   江寄月看了后,却还是恹恹的。   荀引鹤道:“再陪陪我罢,这段时间正是关键的时候,我恐怕不像从前那般自由地能去见你,趁着今夜还有时间,我们都说会儿话。”   江寄月道:“你挨了这顿打还不够吗?”她以为荀引鹤付出的已经足够多了,再多她也不舍得了,道:“若实在艰难,要不还是算了。”   荀引鹤严肃起来:“什么算了?你要跟我算了吗?”   江寄月指指伤口:“真的不值得。”   荀引鹤道:“卿卿,你是心疼我,所以才这样说的,对不对?”   江寄月低了眼。   荀引鹤叹了声,道:“卿卿,你看着我,我已经不是毛头小子了,我比你还大九岁,仕途也走到这个位置,冲动与我早已没了干系,我愿意这般做,必然是因为我觉得值得。你很好,你值得我这样付出。”   江寄月的鼻头有些发酸,道:“我和沈知涯是青梅竹马,你是知道的。从前什么海誓山盟的话没有说过,有时候我嘴馋想吃串糖葫芦,却懒得下山,也是他干完活后又走了十几里地去镇上买回来,然后再趁着夜色给我送上来,走的满头是汗,却一点也不在意,眼睛亮亮地把糖葫芦递给我,看着我吃。他来回走了快五十里地,却连口水都没有喝,那时候我觉得嫁给他,我会很幸福,他也这样说,他说娶我会是他这辈子最高兴的事。”   “可是最后他还是后悔了。”   这样的伤害,不是说能忘就能忘的,江寄月吐出那口血后,吐掉的不仅是爱,还有爱人的能力,她变得多疑又不安,想要靠近暖源,却又害怕自己会被再次抛入黑暗中,被嫌弃,被质疑,被说得一文不值。   她能察觉到荀引鹤已经在尽力给她安全感了,但是他们的日子太浅,感情也太浅,没有办法抚平沈知涯的背叛带来的深刻伤害,所以江寄月对于荀引鹤也觉得很抱歉。   她知道ᴶˢᴳ他喜欢的那个自己是过去的自己,那个完整的,拥有蓬勃生命力与数不清的爱的自己,而不是现在这个敏感又多疑,连爱与被爱都要迟疑的自己。   一日两日还可,等日子长了久了,荀引鹤会不会感到失望与疲惫,甚至讨厌起她。   因为是她把他喜欢的女孩杀死了。   江寄月不知道,她只是没有办法自控地胡思乱想着。   荀引鹤用手撑起自己,似乎是想坐起来,江寄月忙扶住他,荀引鹤却一把将她揽入怀中,让她撞进那包容的茶香与书卷香混合出的温柔中。   荀引鹤道:“以后这些话我少说些,不给你压力了,你只要感受我做了什么就好了。卿卿,漂亮话谁都说,几次的小殷勤在巨大的回报面前不算什么,你要看的是在每次选择后,我都是为了什么。”   江左杨没有出事前,沈知涯娶江寄月完全是高攀,不仅有如花美眷做嫁娘,还有江左杨的名声也不知能给他添多少砖加多少瓦,有这样的好处在前,沈知涯自然愿意走个五十里地买串糖葫芦。   只可惜,江寄月一直没想明白这层,那时候的她,眼里没有名利,这世间所有的人都只是吃五谷杂粮的普通人而已,世家清流,贫民子弟,没有任何区别。   所以在她眼里,沈知涯的爱也不该掺杂其他,因此最后他的背叛才会迅猛如疾风。   荀引鹤道:“我告诉你这些日子我们不好相见,不是因为还有阻拦,所有的阻拦都已经被我摆平了,你只需等着陛下赐婚,安心做新娘子就好。”   江寄月小声问道:“那是因为什么?”   荀引鹤道:“你忘了,你还没有和离。”   江寄月小小“呀”了声,道:“那我什么时候回去找沈知涯和离?”   荀引鹤道:“你与他的关系素日在旁人眼里如何?”   “不好……也不坏吧。”沈知涯很少带她见人,少有的借送解酒药时的露面也都是被匆匆赶走,江寄月有些泄气,“我不知道他是怎样在人前说我的,但至少昭昭来我家几次,没有看出什么来。”   荀引鹤道:“既然如此,你又以什么样的借口与他和离?你与他和离后,我又要等多久,大家才不会把这两桩婚事联想在一起,说你是是嫌贫爱富?一年,还是五年?我等不及。”   江寄月想了想,荀引鹤说的确实没有错,便是如今和离了,她搬走后独居,最是容易出是非的时候,她不能与荀引鹤有往来,否则很难不被人嚼舌根。   可这是非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大家才会觉得她重新议亲也没问题了,江寄月也没数。   江寄月道:“你主意多,你拿个主意。”   荀引鹤道:“我的主意是,近几日回家关好门窗,看看书,画会子画,不必出门,等时机到了,一切问题自然迎刃而解了。”   江寄月听得是满头雾水,不知他究竟在卖什么关子,想问荀引鹤,荀引鹤却两手捂住她的耳朵,道:“小女孩,脏事就不要听了。”   江寄月狐疑看他:“你又要去算计沈知涯了?”   荀引鹤吃味道:“怎么,舍不得了?”   “哪能舍不得,要是舍不得,上回你针对他,我就说了。”江寄月嘀咕,“亏你能想到那种方法。”   荀引鹤笑笑:“既然不心疼他,那就只管等着看好戏罢。”   江寄月紧握他的手道:“沈知涯如何,我不关心,但是娘亲……”在荀引鹤灼灼目光注视的压力下,江寄月终于迟钝反应过来,改口道,“沈姨她素来对我不错,我有些担心她。”   荀引鹤漫不经心道:“我只是放了个饵给沈知涯,要不要上钩还是看他。如果这般还能闯出祸来,她总得接受自己究竟生养了个怎样的儿子。”   江寄月默了默,道:“她好可怜的。”   “所以啊,前车之鉴,我们需得避开。”荀引鹤道,“往后我们有了孩子,我们得做一对严父严母好好管教他,让他天天抄圣人书,背错一个子就罚跪祠堂,不准吃饭。”   “你那是好好管教吗?你那是虐待孩童。”江寄月道,“你要这样,生了也不让你养,没你这样做父亲的。”   荀引鹤淡淡地笑,他没说这是他做孩子时的真实经历,只是哄江寄月:“好了好了,我知道错了,以后生了该怎样教,全听卿卿的,我不会做父亲,就不来乱指挥了。”   这也是句实话,荀引鹤已用上他所有爱意去做一个好夫君,等轮到父亲这个身份,恐怕他的爱意已经所剩无几,何况他对所谓的好父亲实在陌生。   但这已经是后话了,荀引鹤有时候深夜抱着江寄月,摸着她平坦的小腹时都会觉得惊异,这样小的地方竟然能孕育出他的孩子吗?   这样的惊异与他对自己的质疑时常交叠着出现,但看到江寄月对养育孩子的期待,他便什么话也没说。   他只是道:“卿卿以后会是个好母亲的,只是也要教教我,该怎样做个好父亲。” 第61章   江寄月讶异无比:“你怎么会不是个好父亲?”   荀引鹤想了想, 掩过心中所想,道:“家里的孩子都怕我。”   江寄月笑了:“肯定是因为你太严肃了, 还总是想罚他们抄书, 所以他们才怕你。”   荀引鹤也跟着她笑:“可能吧。”   正说着,门又被叩响,传来侍枪的声音:“相爷该睡了。”   江寄月惊讶得不得了:“相爷, 你的属下敢管你欸。”   荀引鹤有些无奈:“我是有些严肃,但不至于不近人情。”   侍枪又在门外道:“相爷该休息了,仔细没休息好, 再发热。”   江寄月忙应道:“我这就让他睡。”   荀引鹤挑眉:“还说别人, 你胆子也挺大的,都敢管我了。”   “相爷都说自己不是不近人情的人, 我自然也要趁着机会多多蹬鼻子上眼。”江寄月笑起来时眼睛总是弯成了月牙,甜得像酒酿, 叫荀引鹤见了就不自觉沉醉。   荀引鹤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小女孩笑起来多好看,该多笑笑的, 不要总像刚才那样愁眉不展。”   江寄月瞪了他一眼, 忽的就张了嘴去突然冲荀引鹤咬去, 原本只是为了吓吓他, 让他松手别捏着自己, 都被他捏得感觉自己肉嘟嘟的了, 却不想荀引鹤动也没动, 就那样待在那儿任她咬。   江寄月的牙齿本就只是松松地合着, 见状忙松开,埋怨道:“怎么都不知道躲一躲?”   荀引鹤道:“既然知道卿卿舍不得咬我, 何必躲。”   江寄月道:“刚才还说怕肩背疼, 现在倒是肆无忌惮起来了, 还不快松开我,别又出血。”说着担忧地想去检查他的伤口。   她本是半跪在床榻上,如今也只是直了身,但因为要检查伤口,还是略微弯了腰,荀引鹤顺势扶住她柳枝般的腰,大掌轻轻托着,江寄月瞥眼望去。   荀引鹤漫不经心的样子:“卿卿,你现在还叫我什么?”   江寄月方才叫他相爷,原本以为这早已被打岔过去了,却不想他还记得。   荀引鹤从前就提过改口的事,但江寄月总觉得他是随口一说来哄她,便没有当真,如今不过晃过月余,却不想竟成了真。   或许,他根本是从来没有与她说过什么戏言,他对她说的每句话都是出自真心。   江寄月道:“现在改口还早呢。”   荀引鹤挑眉道:“还早吗?”   江寄月道:“又还没有真的成亲……”   其实亲昵的称呼那么多,便是唤荀引鹤的字也比生疏地叫他相爷好,江寄月说到底还是害羞了。   荀引鹤看着她,沉吟了下,道:“你下床去,那儿有个斗柜,打开来看里面的第二层。”   江寄月依言走过去,问道:“里面是什么?”   说话间已经把柜子打开了,看到里面放着一锭银子,不知道有多少重,荀引鹤道:“旁边有个小称,你拿起称一称,大约有十两,都给你了。”   江寄月挑眉:“好端端地给我银子做什么?”   荀引鹤道:“改口费。”   江寄月茫然了一下,才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不正经,从来只有公婆给改口费,哪有……”   荀引鹤紧接着道:“哪有什么?”   江寄月才知上当:“才不告诉你,你自己猜!”   荀引鹤闷笑起来,却不想牵扯到伤口,笑声变成了嘶声,江寄月边说他活该边赶紧丢下银子去看他,荀引鹤原本还忍着疼,江寄月才靠过去,他便展臂去捉她:“改不改口?”   急得江寄月提醒他:“你的伤,你的伤!”   门外的侍枪终于忍无可忍,把门拍得格外响:“相爷,你还要不要痊愈了?”   江寄月与荀引鹤立刻停了,不闹了,面面相觑着,又忍不住噗嗤笑出来,江寄月小声道:“这样久了,他还在呢。”   荀引鹤道:“侍枪可是最合格不过的大夫了,上心得很。”   江寄月道:“那我们更不要辜ᴶˢᴳ负他的好意了。”   她走到门口,打开门,与侍枪道歉:“我马上催着他睡。”   侍枪板着脸:“相爷主意大,从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属下劝不得也很为难,夫人既在相爷身边,也该看管着他些,不能让他胡来。”   江寄月被他这样说,反而像是做错事的是她,忙道:“我记得了,我下次一定好好管他。”   等门合上了,才反应过来不对劲,对荀引鹤气冲冲的:“我这就把烛火吹灭了,你赶紧睡,哪有你不睡,我被说的道理。”   荀引鹤笑:“这就是夫不教,妻之过了。”   “别在那儿乱改《三字经》给自己摆脱责任了。”江寄月吹了蜡烛,催促他,“快睡快睡。”   荀引鹤拍拍空了一半的床榻:“你上来。”   江寄月道:“我不上来了,别床上睡舒服了,到时候要走还走不掉。”   荀引鹤道:“你要走到哪儿去?”   江寄月道:“你半夜发疯让我来陪你,却忘了我们的关系还不清不楚,万不能被人看见,我只能辛苦些,趁着夜色悄悄回去了。”   荀引鹤道:“明日回去也一样,有侍刀在,他会帮你掩好踪迹的,快上来,我帮你暖好床了。”   江寄月嘀咕:“都夏天了,谁要你暖床了。”又叹气,“你的属下都叫上夫人了,我们这行径却跟偷/情似的,别的小姐都是书生夜翻绣窗,偏到我这儿是反的,我成了做贼那个,来姑娘闺房采花。”   荀引鹤道:“姑娘已经轻解罗带恭候多时,只是不知道采花女侠何时才能赏脸。”   江寄月啧了声,踢掉鞋,爬上了床,又有些担心:“我会不会压到你伤口?”   荀引鹤睁眼说着瞎话道:“你夜里睡得乖,最安稳不过了,不用担心。”   江寄月便躺下了。   过了会儿,她又问道:“明日我几时走何时?你若早醒,记得把我叫起来,我昨夜没睡,   明日怕是醒不过来。”   荀引鹤问道:“好端端的,昨夜为何没睡?”   江寄月支支吾吾地说不上来。   荀引鹤见她这样子就明白了,若只是担忧他的安危,她坦荡点承认了就是,如此这般吞吞吐吐,必然是在怀疑他把她给抛下了。   荀引鹤咬牙:“小没良心的,也不知道我为你吃了多少苦,还这样怀疑我。”   江寄月双手合十抵在额头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心胸狭隘,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明明是男欢女爱的故事,却被她说得这般一本正经,荀引鹤感觉自己不是什么沉浸在爱河的男子,而是被商鞅徙木立信而徙的那根木头。   他的胸口闷得疼。   荀引鹤道:“说句对不起就好了?一点诚心都没有。”   “那你想让我怎么赔你?我想不到,但只要你说,我都尽力去做。”江寄月这般说,倒不是她敷衍,连怎样赔礼都不愿去想,而是她确实不知道自己能为荀引鹤做点什么。   他好像什么都有了,什么都不缺。   荀引鹤道:“那就罚你努力爱上我。”   江寄月的眼眸在黑暗中骤然放大。   荀引鹤警告她:“此时有些话不必说,你应该知道吧。”   江寄月摇摇头,又赶紧点点头,又想起在黑暗里荀引鹤怕是看不见,忙道:“我知道。”   荀引鹤在心里叹气,这傻姑娘,可江寄月越是如此,他便越舍不得说她什么,只能默默忍受着胸口的闷疼,道:“没有关系,慢慢来,只要你的今天比昨天更爱我些,就很好了。”   原来荀引鹤心里是清楚的,他连刚才自己想说点什么都猜到了,江寄月有些内疚,道:“你会不会觉得不值得,两情相悦是很美好的事,我想你愿意付出这么多,与常人不同,求的自然也   是个两情相悦,可是我却……你会不会后悔呀?”   或许她是察觉了,可终究还是没忍住,又一次问出了值不值得的问题。   荀引鹤看着眼前惴惴不安的小姑娘,问道:“人为什么会想要两情相悦?”   江寄月道:“因为和彼此相爱的人在一起会很高兴,也很幸福,有说不完的话题,还有许多能一起做的事,感觉所有的情绪都有了落脚的地方,可以放肆的撒野。”   荀引鹤道:“那你觉得我和你在一起是高兴的吗?”   江寄月犹豫了起来,没有立刻回答,荀引鹤知道她在回忆,便没有打扰她。沉默与夜色一起蔓延,江寄月的呼吸轻轻的,在她长久的静默中,荀引鹤难以想象她是用多细致又敏感的记忆触角去分析荀引鹤一帧帧的神色,以及每个举动后的意义。   最后她用迟疑得很不确定的口吻道:“我不确定,可是你似乎是愿意笑的。”   荀引鹤用肯定的语气替她确定了这个答案:“我在你面前笑的次数加起来,比这些年我笑过的次数还要很多。”   江寄月小声“啊”了声,道:“可你在我面前笑的也不是很多啊。”   荀引鹤“嗯”了声:“所以要不要对我更好点,让我再多笑笑。”   江寄月迷茫:“我该怎么对你好啊?努力爱上你吗?”   荀引鹤赞叹道:“乖女孩,都懂得举一反三了。”   江寄月被他这么一夸,反而从头到脚都羞红了,她道:“我看你明明是调戏我的次数更多些,老不正经,你是不是都把圣贤书忘了,就记得话本子了?”   荀引鹤道:“哪里,见着卿卿哪还想得起话本子,我根本是无师自通。”   江寄月啐了他声,翻过身去,背朝着他,不想理他。   只听荀引鹤在她身后轻声道:“只是和你在一起我都这样高兴,卿卿,我真的很难想象如果你真的爱上我了,我会多么幸福。” 第62章   江寄月在朦胧间做了个梦。   她梦到自己回到了香积山, 风铃般的铃兰花在窗下开的俏丽,她挽着袖子, 对着窗, 对着蓝天白云,伴着淡淡的花香费劲地雕着木头。   那时她不知为何突然对木雕起了点兴趣,没事就捡块木头来雕刻, 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刻着,才把香积山上那株十分有名的云松刻得初具雏形。   她正与木头较劲,便听到有人敲她的屋门, 江寄月懒得起身, 便道:“推门进。”   门就开了。   她转身过去看:“谁啊?”   宽袍大袖,玉簪束发, 眉眼儒雅俊秀,是荀引鹤, 他站在那儿,并未进屋。   江寄月起身, 踩着一地的木屑, 鞋子发出咔咔的声音, 荀引鹤循声看来, 自然看到了那不成样的云松, 其实他连那是什么都没有太看出来。   江寄月问道:“荀先生找我可有事?”   荀引鹤这才微微回神:“我是来同姑娘辞行的。”   他微微笑着, 很得体, 也很客气, 江寄月并没有看出什么,她也同主人般客气着:“辩学刚结束荀先生就要走了吗?可以在香积山在住住的, 先生上山这样多天, 还没有去看过山上的云松   吧?”   荀引鹤摇摇头:“总要走的。”   倒也是, 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何况江寄月看着荀引鹤也不大觉得他们是有缘分的模样,所以辩学结束,就得散了。   江寄月对注定无缘无份的人从不强留:“那我去让厨娘备些吃食,让先生在路上吃。”   荀引鹤却顿住了,没有接她的话,也没有让开路去,就这么静默地站着,唯有猎猎山风把他的袍袖吹了起来,飘飘荡荡的,像是飘渺不定的心思。   最后荀引鹤问道:“姑娘刚才在雕什么?”   “啊,那个啊,”江寄月倒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很大方地说,“我喜欢那株云松,便想把它雕出来,可总觉得要失败的样子,有些不敢雕了。”   荀引鹤道:“我看看,可以吗?”   江寄月转身去把木头取出来,荀引鹤的目光一直都专注地落在她身上,她把木头给了他,荀引鹤握在手里细细打量着,似乎是想发挥些想象力,把这平平无奇的木头与那赫赫有名的云松产生些联想,江寄月看得出他很努力,但还是失败了。   江寄月道:“我知道不像的,这几个月努力下来,我也接受了自己没这个天赋,所以雕不出来就雕不出来吧。只是可惜,我很喜欢那株云松,原本是想雕了天天就能见到,不用去爬山登高了。”   荀引鹤想了想,道:“姑娘可否把它给我?”   江寄月道:“你要它做什么?”   荀引鹤似乎被这话问住了,过了会儿,才慢慢地笑了起来,千般万般的情绪都浮涌上来,成了嘴角勾起的那点弧度,很重很重地压着,又很快把它压没了。   荀引鹤道:“我看看能不能把它雕出来,若是可以,便让人给姑娘送过来。”   江寄月道:“你会木雕?”   荀引鹤道:“不会,但我可以去学。”   江寄月道:“那多麻烦,而且你远在上京,为这样一个小东西还让人特意从上京过来,人乏马累的,实在不值当。”   荀引鹤道:ᴶˢᴳ“不麻烦,就当放着纸鸢,还牵了根线落在我手里,随我去了上京,往后姑娘想起上京,就能想到还有一个没有送到手的云松木雕。”   自然,还有他。   但荀引鹤没有说,这句话太满了,而他与江寄月的关系太浅,盛不住的。   江寄月眨了眨眼,眼前的场景碎开,她看到荀引鹤的身体裂成四五块,连着那只拿着木头的手也消失在了黑暗中,她被翻涌上来的记忆包裹住,热热闹闹的,原本荀引鹤站立的位置已被舞狮,烟花,糖葫芦挤没了。   江寄月就在这时醒了过来,梦中的喧嚣骤然熄灭,窗外浅浅的灯光落入屋内,把夜色匀得淡了许多。   她轻轻翻身,边上是荀引鹤轻声绵长的呼吸,她抬手,摸到发上,昨晚她没有拆发,因此手指没有任何意外地摸到了那支小叶紫檀的木簪,她取了下来。   这支木簪作为赔礼送过来时,她还和沈母讨论过这根簪子,她虽从未问过荀引鹤,却很笃定这雕的就是香积山上的云松。   沈母还说,雕刻它的人一定很喜欢那棵云松,才会用这样好的木头雕它,还雕得如此精细。   可是荀引鹤从未去见过云松。   那天下山时江寄月送的,因为荀引鹤说是她接上山,所有事都要有始有终,所以也请她送下山。   他这般说着,却是相当的口是心非,一点也不是这样做的,真正的有始有终便是如江寄月那般,不追求无缘无份的东西,放下便放下了。   而不是明明说要放下,心里也给这段尚未开始的感情点了句号,却偏偏还要藕断丝连的从终点扯出线头,不明不白地随他去了上京。   旁人春风放纸鸢,是纸鸢要随风去,却被恼人的牛皮线绊住了脚,而她处,却是反了过来,握着牛皮线的人漫不经心,纸鸢飞了也好,还在手里也罢,都不上心,反而是纸鸢上心得不得了,不要自由,只想绞尽脑汁地要把线头叼到她手里,让她握着不要松开。   江寄月看着荀引鹤安静的睡颜,他睡着的时候,眉眼舒展开来,再不复清醒时的严肃,浓密的丝绸般的长发披散下来,柔柔地盖住他半张脸,让他看上去温柔无害很多。   江寄月张着嘴,无声问道:“你后来真的去学木雕了?你雕它,是真的为了送给我吗?”   荀引鹤自然是没法回答她的,江寄月看着他入睡的模样,没忍住,伸手戳了戳他的脸颊。   *   荀引鹤让江寄月起身时已经到了辰时,不算早了,他却不急,还问江寄月早膳想吃什么。   江寄月见他不急,自己也就不急了,左右他是有安排的,天真要塌下来了,也有他顶着。   那根木簪被她放在手边,荀引鹤道:“不用簪子挽发吗?”   江寄月瞧了眼,寻了借口:“簪身太滑了,固不住发。”   “是吗?”荀引鹤信以为真,“昨夜见你还是好用的。”便向伸手拿来检查。   荀引鹤问:“怎么了?”   他掀眼看去,正正好与江寄月望着他的目光对上,但很快的,她便挪移开了视线。   江寄月道:“无事。”她换了话题,“你说侍剑回去帮你了,我怎么没瞧见她?”   荀引鹤扯谎面不改色:“我要算计沈知涯,自然要人去做事,她去办那个事了。”   江寄月就被糊弄过去了。   荀引鹤明白江寄月的敏感羞怯,见她既然不愿讲,也就不紧逼她了,只让人送了早膳上来,两人一起用完膳。   终于到了江寄月要走的时候了,明明是这样大的人了,还有侍刀跟着,荀引鹤却像即将远行,却放不下家中小孩的老父亲,拉着江寄月叮嘱了一次又一次。   “除却关好门窗,千万防着沈知涯外,最要紧的是小心烛火,夜间你总是看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没人看烛火,仔细不小心翻了烧着哪了。”   江寄月听得耳朵生茧,就是江左杨,也只有被她叮嘱的份,哪能来叮嘱她,便道:“知道了,父亲。”   荀引鹤的瞳孔猛然一缩,原本温和的神色也严肃起来:“你乱叫什么?”   江寄月道:“我只是在想,你这样的人怎么会不适合做一个合格的父亲,你实在太低看自己了。”   荀引鹤被噎了下,半晌才道:“那也不该是你乱叫的理由。”   江寄月道:“可是真的很像嘛,你简直比我父亲还像我父亲。”   荀引鹤掐着她的腰警告道:“不要乱叫,若还要乱叫,就不要叫父亲,要叫爹爹,还该去……”他凑了过去,在江寄月耳边轻声说了三个字,害得江寄月蹲身捂耳一气呵成,实在不想听到如此秽乱之语:“禽兽!”   荀引鹤道:“不想被欺负就听话点。”他把江寄月拉起来,“抱一抱再走。”   江寄月不想理他,可是若是拒绝一个伤患的请求,又显得未免太过不近人情了点,便敷衍地抱了抱,又道:“你真的有点黏人。”   “因为怕和你分离的日子太想你,所以才想在你身上多汲取点你的气息储存着,没有办法。”   荀引鹤这样回答江寄月的抗议。   *   是侍刀带江寄月来荀府,因此也是他带着出府,荀引鹤并没有让江寄月太过遮掩,同是一个屋檐下,本来就少有秘密,何况前夜还闹得如此惊天动地,如今怕是府里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知道荀引鹤在婚事上任性叛逆了回。   但江寄月才离开桐丹院没多会儿,就被人拦了下来,那人自称是荀老太太身边的丫鬟,如今老太太相请,希望能私下见见江寄月。   江寄月犹豫着求救般看向侍刀,这突然冒出来的丫鬟她并不认识,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荀老太太身边的。   侍刀道:“这确实是老太太身边的一等丫鬟琼枝,只是相爷命属下把江姑娘径自送回,属下不想节外生枝。”   琼枝道:“老太太说了,不往后院去,就在隔间那见见,略说几句话便罢了。”   老太太与她昨夜就是见过的,只是今日特地这时辰来等她,恐怕昨夜就对她有了想法,只是碍于荀引鹤在不好说而已。   江寄月既然答应了要嫁给荀引鹤,便是冲着结亲而不是结仇来,何况他为人儿子的,总有孝道要敬,江寄月也总不能一直躲在他的身后,如此不仅表现得一无是处,还容易被人更加看不起。   江寄月道 :“那就请姑娘带路。” 第63章   侍刀原是要阻拦的, 但因为是荀老太太便也犹豫了,昨夜回来后, 特意与侍弩通过气, 得过指点,知道荀引鹤的打算。   于是便作罢,只跟着。   荀老太太果然已经等着了, 许是为了见她,都没有用早膳,于是便改到此处来, 桌上烧着小壶的滚茶, 丫鬟敛袖斟出青绿的茶水,茶水清冽微苦, 正好可以佐样式精巧的面果子。   荀老太太见她进来道:“坐下来一起吃?”目光在她身上徐徐转过,又道, “我忘了,你该是在桐丹院里用过早膳再出来的。”   只是一句话, 说得并不刻薄, 也没有多为难江寄月的意思, 却偏偏像根细针一样扎了进去, 只是微痛, 却更多的是刺挠得不自在。   江寄月想回答点什么, 好让这次见面体面些, 可是她来见荀引鹤这件事本就不符合规矩, 也不体面,那她此时做什么也都是如此。   荀老太太看出她瞬间的困窘, 道:“坐吧, 若是我不准, 昨晚引鹤也无法当着我的面把你带进荀府。”   江寄月依然不敢坐:“原是我不合礼数……”   荀老太太道:“他可说了,不合礼数的是他自己,不关你的事。”   江寄月吃惊。   亡国君主身边都有个狐媚美人,后/庭花曲渡江而来,被指责的却是不知亡国恨的商女,人人都想抖落一身轻,哪个愿意给自己沾身腥。   荀引鹤便是不把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也该是与她两两对开,却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大包大揽。   荀老太太道:“怎么,他没跟你说,他在圣上面前承认原是他强迫的你,给自己安了个强抢民妇的罪?”   江寄月摇摇头,更是五味杂陈,这原本是她想告的御状,当时被荀引鹤威胁住了,没有告成,却不想有一日,荀引鹤会主动陈罪。   荀老太太说不清楚是感叹还是嘲讽:“没想到荀家有朝一日也能出个痴情种。”   她看着江寄月:“娶妻娶贤。你这样的情况,便是我没有门第之见,论理也不会让你进门,你担不起主母之责,更可能会害到引鹤。可是那孩子先斩后奏,请了圣意来,让我这个做母亲的都说不得。再一件,我也从没见过他这样想要什么,更没有任过一次性,甚至不惜忤逆他的父亲,倘若此时我这个做母亲的还要去阻拦,他就太可怜了。因此,你们的婚事我不置喙,但这不代表我已经认可你了。”   江寄月并不意外,婚姻本就是世上ᴶˢᴳ最不关乎风花雪月的事了,情话听过,浪漫过,便要从美梦中清醒来面对生活的一切琐碎,而嫁入荀家,除了能得到荣华富贵外,更多的还是需要承担的责任与要遵守的规矩。   江寄月也很担心自己可不可以胜任荀引鹤正房妻子的位置。   荀老太太道:“虽然引鹤与我关照过,让我多多照顾你,可是引鹤是荀家家主,以后这偌大的家业是要交到他和他的娘子手中,我可以照顾你,家业可照顾不了你。除此之外,还有亲友之间的人情来往,节下走动,处处都是学问,过往荀家的媳妇从不在宴席上露怯,我也绝不能让你出去丢了荀家的脸,坏了荀家的名声,拖累了引鹤的仕途。”   她的语气也严厉了起来:“所以一切丑话我说在前头,你趁着还没嫁进来之前仔细想清楚了,嫁进荀家可不只是来享福的,你若有那决心,好好学,我便好好教导你,只是千万不能娇气,受了点挫折就回去和引鹤哭哭啼啼,那我可不敢教了。”   荀老太太意味深长道:“荀家遵的是男主外,女主内的旧例,任引鹤是一家之主,也管不了后院中馈之事,你明白吗?若是觉得自己吃不了这苦,我劝你早先与引鹤说清楚,别到时佳偶成了怨侣,那时你的下场不会好。”   江寄月听出来了,荀老太太其实没有在威胁她,反而是在给她浇了盆正正好好的冷水,让她冷静些,不要被一时的甜蜜迷幻住。   江寄月没有娘家的依仗,嫁进来全靠荀引鹤的喜爱,以后能在荀府后院有个怎样的地位,靠的也全是荀引鹤的喜爱。   而荀家少有痴情种,荀引鹤可能一时之间会是那个例外,可他到底是寻常男子,在很多事上还是不能免俗的。   如果他的正房娘子不能执掌中馈,不能帮他应酬同僚娘子,成为他的助益,反而处处拖他后腿,需要他来帮忙收拾烂摊子,那么总有一天,精疲力竭的夫君总会对她颇有微词,甚至于会冒出休妻再娶的想法。   因此荀老太太在警告她,嫁进荀家似乎看上去五光十色的,很美好,但其实很危险,就像是悬在丝线上走路,稍不留神就会坠入深渊,摔个粉身碎骨。   所以趁着此时还有抽身的余地,便算了吧。   江寄月听进去了,所以她露出了思忖的神色。   荀老太太见她如此,当她却是没有考虑过这些,因此初初一听才会被吓住,索性趁胜追击道:“引鹤说你看过很多书,那可曾念过白乐天的《井底引银瓶》?”   江寄月静了静,方道:“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知君断肠共君语,君指南山松柏树。于是暗合双鬟随君去,到头来却是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荀老太太倒不想随口一试,反而会被她试出了江寄月的学问,于是在心里稍见了点满意,点了点头,又道:“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这便是你往后的处境了,你愿意让自己落到那般的田地吗?”   江寄月道:“老太太有所不知,这首《井底引银瓶》写的不是我与相爷,而是我与沈知涯,我们曾经的青梅竹马,少年夫妻,也走到了‘终知君家不可住,其奈出门无去处’的地步,若要说差,我往后遇到什么样的人,都不会比这个更差了。”   荀老太太微眯眼:“所以你是打算破罐子破摔了?”   “不是破罐子破摔,而是我愿意相信相爷做事的底线。”江寄月缓缓地说着,没有任何的犹疑,“或许我们终有一日也会相看两厌,但我也愿意相信他会给我一个体面离开的机会,而真到了那时,我也愿意和离,回到香积山去。因而我觉得我落不到那样的境地去。”   荀老太太顿了顿,道:“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并不追求个圆满,只要最后能好聚好散,对你而言,也是不错的结果了。”   江寄月道:“我总以为缘分如云,该聚时聚,该散时便散,强求不得,我也信奉,‘此情若是长相守,你若无情我便休’,可也不能为了最后的散与休,而去拒绝聚与守,筵席散后满目荒凉确实惹人唏嘘,可满堂红采的热闹才是能让人一辈子会心一笑的记忆,我不能因噎废食。”   荀老太太顿住了。   她原以为江寄月就算要反驳她,也是依着情比金坚来说服她,她从年少开始就见识过太多如此愚蠢又无知的傻姑娘,自然也备着一箩筐的话来嘲讽打击江寄月,让她更清醒点。   但江寄月给了荀老太太另一种更为豁达的回答。   其实在荀老太太的心里,江寄月最后大约会被休掉,然后送到某个庄子里,成为村子里闻名的疯女人,她的身体与梁木一起在孤苦冷寂中腐朽下去。   可江寄月不仅把这个惨兮兮的画面抹掉了,还会把蓝天扯来,白云塞来,清风吹来,让荀老太太不由地相信,若是真到了那天,她会提前写好和离书,然后背上包袱潇洒离开,仗剑走天涯说得过于话本子了,但至少能自由自在地过完下半辈子。   于是荀老太太想了很久,最后只道:“我从前听人说起过很多次引鹤,说他什么样的都有,你却是第一个说相信他做事底线的人,也是第一个坚信能在他手里全身而退的人。这很好,这很好。”   她一连说了两个‘这很好’。   荀老太太不理会朝政,但在荀老太爷身边多年,她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做母亲的不可能不心疼自己的儿子,比起别人看到的是荀引鹤的狠,她更多的看到的是儿子的不易与无可奈何,因此她也多么希望未来的儿媳可以体谅荀引鹤,愿意相信他。   江寄月误打误撞,让荀老太太松了口气,原本她以为荀引鹤做过混蛋事,江寄月总是恨荀引鹤的,两人在一处,是仇不是亲,所以看荀引鹤栽着深,总想阻着些。   江寄月笑:“或许我确实好骗,他也说过我不会识人,但,”她那瞬间想到很多,从小叶紫檀木的云松发簪到荀引鹤松松的怀抱,她好像还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他已经为我做了很多,如果我还因为考虑自己,踌躇不前,他就真的太可怜了,而且我也想让自己重新勇敢起来。”   荀老太太被这番话说得哑口无言,半晌,也笑了:“罢了,女子嫁人本就是场豪赌,我也不是没见过依仗着娘家风光出嫁,最后却惨淡收场的悲剧,至少你们曾经享受过筵席的欢声笑语,不似这上京许多的婚事,从最开始就是杯盘狼藉的。”   她起身,琼枝忙上前搀扶住她,荀老太太道:“两年前他便想娶过你,最后阴差阳错没有成,这两年我不是没有替他相看,他却以各种理由拖着,明知等的人不会来,却还要等着,   这应该是最无望的事了。”   她慢慢往外走去:“那根木簪还是戴着吧,他从前那么忙,还要抽时间去学牢什子木雕,不知道雕废了多少的木头才雕出这样一根木簪来,直到昨夜你戴着它出现,我才知道原来是送给你的。算了算,也该有五年了,如果五年还不足以磨灭掉一段感情,确实可以试试。”   江寄月对着她的背影缓缓福了身。 第64章   江寄月回了别院后, 便去买了纸笔来,她木雕是不能的了, 早试过了, 她没有那个天赋,便只能依托笔墨将香积山云松画下来。   也算是打发时间了。   夜间将睡时,侍弩来过两次, 袖过来卷起的纸条,展开,上面的馆阁体一瞧便是荀引鹤的字迹。   江寄月拿到灯下细细一看, 并无大事, 只是两句闲话,一句说伤口开始愈合, 莫要挂念,一句又说想她, 两句凑在一起,倒显得江寄月若真不挂念, 便是无情无义之人了。   她便提笔用簪花小楷回他:“既不让我想你, 我便不想了。”   侍弩乘着夜色把姑娘的嗔语送回去, 昨夜还趴在床上要人喂着才能吃药的人, 如今已经坐起在书房闲谈, 与他对膝而坐的正是夏云辉。   当着他的面, 荀引鹤倒也不避嫌, 展开一瞧, 当真是见字如唔,仿佛展开的不是几个冰冷的字, 而是姑娘熟悉的嗔笑。   荀引鹤便也笑了起来, 如春至冰消雪融, 他的手指捻了捻纸,捻出了是玉版宣,微微一顿,提笔回她:“在做什么画?”   他那句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此时自然是不敢再提,便做了回瞎子,若无其事起了另个话题。   夏云辉在旁抱臂一看,倒是很同情侍弩:“你这还聊上了,锦书送得这样频,青鸟都要被你们累死了。”   果然下次再送回来,江寄月便不肯陪荀引鹤胡闹了,她一本正经地心疼来回奔波的侍弩,让荀引鹤赶紧ᴶˢᴳ洗洗睡了,小心伤口。   “小姑娘的心总是软的,连侍剑,侍刀都能受她关照,一时连我都比不上”,荀引鹤修长的手指敲在那行让他小心伤口的字上,半晌无奈道:“幸好也不是全无良心。”   夏云辉道:“你真真是铁树不开花,一开花便灿烂得跟孔雀开屏一样,离你五里地,都要被你香的以为春天还没走呢。”   荀引鹤把几张纸条细致地理好,用镇纸压平,道:“理解一下,原先只是没有机会,被压抑狠了,所以才会报复性发疯。”   夏云辉啧了声:“你也知道你在发疯。”   荀引鹤道:“怎么,你当我是糊涂了才做出这些事吗?”   夏云辉倒被这句话驳得哑口无言。   夏云辉知道这婚事传到荀老太爷耳朵里,荀引鹤必然会得个指摘,是以想着过一夜等他稍许冷静了,再劝一劝,没准这能劝成。   却不想,荀引鹤不是被指摘那样简单,而是挨了家法,偏他本人表现得不甚在意,若无其事地坐着,带伤与他闲聊,倒是夏云辉觑着那狰狞的伤口心里慌慌的。   他也算个混不吝了,上京有名的混世魔王,可他混着,也是混在底线之上,拿捏着分寸,知道在怎样的尺度内,既能享受到,又惹不到父母,自己还可全身而退。   如荀引鹤这般,赌上自己的名声与前程,自杀式陈罪,只为了求文帝赐婚,不惜背负“不孝”之重罪,堂堂家主被挨了家法,也要爹娘认可这个妻子,这种蠢事夏云辉无论如何都不会做。   不仅如此,他自觉荀引鹤比他聪明百倍,实在想不到荀引鹤突然发昏的道理,思来想去,便只能将所有的意外推到江寄月身上,觉得是她灌了荀引鹤迷魂汤,才把他蛊惑到这地步。   但荀引鹤轻飘飘地将他一句话就问倒,夏云辉的唇线都是僵的:“你不糊涂还要这样做,清醒地犯蠢,才是最可怕的。”   荀引鹤道:“你怎知这是犯蠢?你又怎知我不会成功?事实上,我也确实成功了。”   夏云辉扇骨一拍手掌:“对啊,你确实成功了,你且说说,你是如何说服陛下的?”   荀引鹤道:“没兴趣说。”   夏云辉道:“欸?你怎么这样,把人胃口吊起来,却不给人个痛快。”   荀引鹤道:“我与你说这个,只为了提醒你一句,我三十年的阅历不是白攒的,如今能做到这个位置也不是全靠荀家而没有丝毫建树,你说她灌我迷魂汤?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我把她骗得团团转还差不多,我做了什么冒险的事,别急着怪她,给她安罪名,先来问我。”   夏云辉哑然,道:“这么护着啊,你是听不得说她一句坏话了?”   荀引鹤淡淡的:“若她做得不好,你尽管说与我就是,我自会管教她,若不管,只怕会纵成嘉和那般,什么时候酿出大祸来也为未可知,但那些莫须有的罪名便不必了。”   夏云辉道:“可你们若是成了亲,流言蜚语总是少不了的,我是可以不说,旁的人却不定了。”   荀引鹤道:“这便不是你要操心的事了。”   夏云辉沉默了,荀引鹤的手段,夏云辉再不想理会政事,但毕竟承了皇室血脉,因此也是听说过的,虽然总是很难以置信外表风光霁月的他,能那般狠绝残忍,但夏云辉也不能否认那确实是他。   夏云辉便又问道:“那嘉和呢?你真的只打算把她送去道观?”   荀引鹤道:“道门清净,你觉得我又能做什么?”   没有很正面的回答,夏云辉有了数,半开顽笑道:“依着我们之间的交情,若是有一日我招惹了你……”他顿住了,不知该如何江寄月。   荀引鹤道:“荀夫人,或者嫂子,随你叫。”   夏云辉无语了瞬,别说亲还没结,就是江寄月与沈知涯那边都还没断干净,他倒是好,已经迫不及待要把姑娘占为己有了。   夏云辉心道,这莫不是你们荀家的传统,各个都效仿太平公主。   他道:“若是有一日我招惹了嫂子,你总肯放我一回吧?”   荀引鹤闻言认真地看着他,明明是很静的目光,但不知怎么的,夏云辉有些毛骨悚然,就在他快要撑不住时,荀引鹤方移开视线,身上的重压陡然消失,夏云辉松了口气,悄悄撑了撑衣领,给自己透个气。   荀引鹤道:“要分情况。”   他只是随口一问,荀引鹤竟想得这般细致,居然已经分情况考虑了?夏云辉起了些兴趣道:“怎么个分法?”   荀引鹤道:“若你觊觎她,挖了你的眼睛,若你碰了她,手碰的砍手,若有更近一步,”他顿了一下,冷静的神色下隐含疯劲,“剥皮。”   夏云辉打了个哆嗦,勉强笑道:“叔衡,你与我在说笑罢?”   “自然是说笑,”橘色烛火下,荀引鹤温润如玉的眉眼被照得细腻,像是一尊悲天悯人,又难辨雌雄的玉观音,他道,“毕竟朋友妻,不可欺的道理,国公爷也是懂的。”   长刀都快抵到了夏云辉的喉结处,荀引鹤却在此时轻轻后撤,留出了生机余地。   夏云辉在这奇异的劫后余生中微妙地感受到了几分说笑的轻松,但他分明还记得长刀迫近时的冷汗直冒,但再观荀引鹤的神色,淡淡的,好似一切都只是夏云辉的多想。   夏云辉最后也只能用说笑把这股荒诞的感觉勉强遮掩过去:“说笑就好,我哪能欺负嫂子呢。”   *   周昭昭来寻江寄月时,她正在勾云松那如云雾般的枝桠,这已经是她画废的第五张玉版宣了,她有些泄气,放下笔,用手掌托起木簪看着。   她不明白为何荀引鹤从没见过香积山云松,却能靠着想象将它画得这般传神。   就在此时,周昭昭敲响了她的房门,见她转身望来时,周昭昭还有些局促:“我想着有些话不合适旁人听,便走进来了,没让沈姨叫你。”   江寄月放下木簪,其实有些欣喜:“我还当你不肯来见我了呢。”   都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周昭昭却不知道该措怎样的辞,于是犹豫了瞬,于是江寄月的话只能萎靡落地,让房内的氛围尴尬起来。   周昭昭方才惊起,忙道:“我没有不想见你……”   江寄月毫无芥蒂地笑着:“知道,若你不肯见我,今日也就不来了,先坐吧,我给你取些茶水糕点来。”   周昭昭见着那笑,便也松弛了下来,总觉得既然笑颜未变,那江寄月也该还是那个江寄月。   其实今日出门前周昭昭都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来见江寄月,毕竟江寄月身为有夫之妇却与别的男人有染,还是与荀引鹤这样的位高权重者有染,说实话,这行事做派很让人看不起。   范廉也委婉劝过她不要再和江寄月往来了,他除却不喜欢江寄月的品行外,也很担心江寄月把周昭昭带坏,若真有那天,他可受不了,估计得绝望地自杀。   周昭昭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她自觉自己也不是什么圣人,最容易近墨者黑,难做到出淤泥而不染,可是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压到了身上的淤青,就不自觉地想起在凉雨亭被欺负时,是江寄月护她在身后。   她那个身便又翻过去了:“我觉得江寄月不是那样的人。”   范廉的瞌睡都被吓醒了:“她不是那样的人又是怎样的人?你才与她见过几次,就敢轻信她人品?”   周昭昭回敬他:“你又见过她几次,就能妄议她的人品了?”   范廉见自家娘子还为江寄月说话,更是着急,害怕周昭昭今日能如此袒护江寄月,明天就会被她拐跑。   此时听在范探花郎耳朵里的,哪里是周昭昭的袒护之词,明明是周昭昭打算休弃他的负心汉之语。   他急道:“不是那样的人,她都成亲了,还跟荀相勾搭什么!她能做出这样的事,就是这样的人!”   “哦。”周昭昭无精打采地回答,似乎是被他捏着命脉了,没法反驳只能认可他的话了。   范廉松了口气。   “可是,”范廉那口气又高高地吊了起来,心脏吓得差点骤停,偏周昭昭还一无所觉,道,“她笑起来好好看的,好干净啊,像小鹿,你知道吗?我不觉得有那么干净的笑容的人,会是那种淫/乱之人。”   范廉无奈道:“昭昭啊,人不可貌相,要论长相,嘉和郡主皮相也算上乘,可做的事多下等。”   “可对我来说就是要貌相啊,不然你一穷二白的,我怎么就看上你了呢。”周昭昭倒也理直气壮,“何况嘉和只是皮相好看,举动间可处处透着跋扈,不一样的。”   “而且,”周昭昭近乎突发奇想地凑到他耳边,“你说有没有可能是荀相逼迫她的呢?我看荀相爱她爱得紧,不像是露水情缘,倒是江寄月她冷静许多。”   哪怕成亲已经一年有余,但面对娘子ᴶˢᴳ的靠近,范廉总是不自觉的脸红,幸而有夜色遮掩,他才显得没那么窘迫,否则肯定又要被周昭昭嘲笑,怎么总这般害羞。   因为周昭昭靠得近,范廉脑子有些晕乎乎的,说了句蠢话:“可是荀相的身家人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为何偏偏要肖想一个有夫之妇。”   周昭昭拧他,阴阳怪气的:“是不是后悔有我挡在前头,导致你当时没做成王府的乘龙快婿?”   范廉忙不迭认错。   周昭昭松了手,一锤定音:“我明日要去见她,把话说清楚。”   闹到此时,范廉哪还敢再说话,只能提心吊胆地任周昭昭去寻江寄月。   但等见了江寄月,周昭昭的心也砰砰地跳,只觉不靠谱,而范廉说得才是对的,人不可貌相,她觉得江寄月不是那样的人,可能事实是,她正是那样的人呢。   就这样想着,后悔着,江寄月把茶水和糕点摆上桌。   她倒也直接,径自问道:“是为了相爷的事来找我吧?”   反而让周昭昭不好意思起来,道:“也不是,只是听说嘉和郡主被送到城外道观去了,便想问问,是否确有此事?”   江寄月疑道:“怎么相爷没有派人去告诉你们一声吗?”   见她提及荀引鹤落落大方,不回避也不扭捏,周昭昭暗自计较起来,不知道究竟是江寄月因为有荀引鹤所以无所畏惧,还是其他。   周昭昭道:“倒也说了,但只是捎带一提,更多的是在告诫其他事。”   江寄月也明白:“是为着我的事吧?”   周昭昭点点头。   江寄月道:“我的事却也复杂,不知道该怎样与你说,你且在我这屋里转转,觉得怎样?”   周昭昭依言转了转,没过会儿便发现了:“这里面似乎少有男人的东西。”   江寄月道:“这儿只有相爷的物件,沈知涯不住这儿。”   周昭昭诧异至极,为了掩饰惊叫,她还特意捂住了嘴,可这件事实在赶超她的认知,没一会她就放下手,忍不住问道:“可是你婆婆还住在前院。”   “沈知涯与她都住在前院。”江寄月说到此处,也任不住露出了讥诮的神色,“当着婆母与夫君敢与奸/夫往来得如此密切,他们还一个个的都装聋作哑,这里面我说没有隐情,你信吗?”   周昭昭愣愣地摇头。   江寄月便没有再往下说了。   周昭昭蓦地握住她的手:“果真是相爷逼迫你的?”   她是自然而然地联想,江寄月却有些不自在,含糊道:“是也不是吧。”   若是不是,她就可以明确地否认了,周昭昭心头一紧道:“荀相从前帮过范廉逃脱嘉和郡主的魔掌,我还当他是好的,却不想原来是一丘之貉。”   她原本就很喜欢江寄月,那是种没理由的喜欢,尤其是江寄月长得娇娇憨憨的,笑起来又很纯很甜,每次周昭昭见了她,心里总会尤然生起些保护欲来。   今听说她这般被欺负,自然是心疼得很,道:“那你该怎么办?他总要成亲的,难不成你要被他白睡吗?”   江寄月愣了一下,道:“倒也不是……”   周昭昭急道:“就算他说了要讨你去做妾,你也不要答应,那种大户人家哪个好相与的?何况你前头还有正妻压着,你迟早会被磋磨死的。”   江寄月默住了,荀引鹤没嘱咐过她,只说赐婚还早,沈知涯与她的关系还没理清楚,让她关起院门不要多管,却没说这事能不能告诉周昭昭。   大约荀引鹤觉得拦路虎都清得差不多了,也没想到会猛然蹦出个周昭昭在这儿生事吧。   江寄月思前想后,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理念,没有解释。   周昭昭却已经气上头了:“不行,我们不能这样白白被欺负去,你家人在哪?我给你盘缠,你回家去,沈知涯这男人靠不住,我们也不要了。”   江寄月道:“我没有家人了。”   周昭昭一顿:“更气了,你无依无靠也不是荀相欺负你的理由!我依然给你盘缠,你去我家乡,我还有几个堂姐嫁在村里,我去信让她们多多关照你。”   江寄月愣住了。   如果最初时周昭昭这般与她说,她恐怕真的会走,可是现在,江寄月想到荀引鹤身上的伤,脚步像被钉死在原地,一步都动不了。   关于江寄月与荀引鹤的婚事,荀引鹤努力了九成九,剩下的那点子,只需要江寄月等着黄道吉日,嫁过去便可。   她已经什么都没做了,更不能在荀引鹤努力了九成九后,就翻脸弃他而去,那对他太不公平了。   于是江寄月拂开周昭昭的手:“我想现在暂且是用不上的。”   周昭昭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江寄月。   江寄月道:“但有朝一日需要你的堂姐照拂也为未可知,因此我在这儿先谢过昭昭了。”   周昭昭过了好会儿才道:“你是见着那日荀相的样子被打动了,才愿意继续无名无份地跟着他,对吗?”   江寄月道:“他确实是打动了我。”   “好吧。”周昭昭看上去似乎还是不能理解江寄月的选择,但她也没有再说下去,毕竟这样的事外人总不好置喙,周昭昭若实在看她不起,不再来往就是了。   但江寄月心里还是有些失落,周昭昭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她不愿意失去周昭昭。   江寄月犹豫着,想把事情告诉周昭昭,却听得前院忽然传来喧哗声,倒不是男人的声响,而是几个婆子粗重的声音传来,江寄月与周昭昭面面相觑的。   周昭昭喃喃道:“凉雨亭留下的阴影,现在我一听上了年纪的婆婆的声音就害怕。”   江寄月道:“那你留在屋里,我去看看。”   周昭昭顿时愧疚起来。   她不喜欢江寄月做出的那个昏了头,最后只能把自己赔得分文不剩的决定,她也不信江寄月没有看出来,但事情发生了,江寄月仍然毫无芥蒂地把她藏起来,自己顶在前面,就如在凉雨亭面对嘉和郡主那般。   无论周昭昭的态度如何波动变化,江寄月待她总是不变的,一样的赤忱真心。   周昭昭忙道:“我与你一起去。”   又不放心,左看右看,抄起把凳子提着,预备关键时刻当个趁手武器。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院子。   前院门户大开着,四个粗使婆子叉着腰站在院子里,气势汹汹的,有几个破开门进了屋似乎在拉扯沈母,里面传来沈母的惊叫声:“你们究竟是谁?要带我去哪里?”   有婆子回答:“我们是镇北王府的,王妃让我们带你去看看你儿子做出的好事。”   听到镇北王府,江寄月忽然就顿住了,心思被点得透亮般,她想到了荀引鹤。   周昭昭却先冲上去了:“怎么又是你们镇北王府?欺负了儿媳不够,现在改欺负婆母了是吗?这上京到底有没有王法能管管你们了?”   她被重重一推,凳子落地,她“啊”了声。   江寄月忙进去,就见素来好整洁的沈母散乱着头发,被两个婆子犯人般架了起来,也不知那几个婆子力气究竟多少大,她的双脚竟然离地悬空着。   江寄月陡然一惊:“有什么话好好说就是,缘何上来便动手动脚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土匪来打窝了。”   那婆子道:“王爷正在祁县剿匪,这位小娘子缘何污蔑镇北王府清白?实在是她儿子犯了事,王妃要讨个说法,她儿子支支吾吾说不清,便只能寻她这个做母亲的好好问问,究竟是怎么教导儿子的。”   沈母叫道:“你们便是要个说法,也该先告与我知涯究竟闯了什么祸,我才好问他,你们却不分青红皂白地闯进来,架着我就走,一句话都不肯多说,让我怎么给说法?何况你们究竟是镇北王府的人不是,我也还心存疑惑。”   带头的婆子眉头一拧:“话怎这般多?绑起来塞上抹布带走。”目光看向江寄月与周昭昭时却迟疑了,因为镇北王妃的吩咐只是说带走沈母,却只字未提家里的两个小娘子。   就在迟疑时,一颗石子飞了进来,正正打在架着沈母的婆子的手腕上,那手立刻抽筋般麻疼起来,只得松了手,龇牙咧嘴地唤疼。   江寄月看去,却见侍刀走了进来,神色很低调,不像是愿意沾染是非的样子,手中一抛一落的石子却透着股横行霸道的嚣张劲。   侍刀道:“几位,要带人走,先在我手里过两招。”   他一瞧就是练家子,是正经侍卫,哪是这些婆子可比的,于是那些婆子纷纷露怯。   沈母趁机到了江寄月身边,哀求道:“阿月,我知道他听你的,求你让他帮我问问,知涯究竟犯了什么事才能招惹到镇北王府这样的人家?” 第65章   江寄月的心蜷缩了一下。   无论她与沈知涯之间闹出了怎样的龃龉, 但沈母待她一直是好的,沈母没有丈夫, 也没有其他的孩子, 年岁渐渐大了,养老都得ᴶˢᴳ靠着沈知涯,若是沈知涯真的出了事, 江寄月都没办法想象沈母的晚年该有多凄苦。   江寄月想了又想,转身看向侍刀:“你陪我去见王妃。”   周昭昭紧张地拽了拽江寄月的袖子,江寄月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手。   那婆子却道:“王妃吩咐了, 我们来寻沈家老太太的事万不能让别人知道, 你们既知道了,也都要随我们回去。”   因为顾及着侍刀, 所以这话说得相当没有底气。   江寄月道:“范夫人家中还有事,便不淌这趟浑水了。”   婆子眉目刚凌起来:“不行!”   侍刀的石子便擦着她脸颊咻地飞了过去, 婆子立刻害怕地耸起了肩,不情不愿道:“你不去也行, 只是今日之事若是走漏了半点风声, 就是镇北王府来找你问话了, 你嘴巴可要紧着些。”   周昭昭不想应她, 只是担忧地望着江寄月, 江寄月安慰道:“我会没事的, 你快些家去, 别让范廉等着急了。”   周昭昭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于是一行人去了城外的青云观。   这青云观香火一向很旺的, 除却上京的富贵人家,许多平民也都来此上香, 今日倒是清净, 寻常香客一个都不见, 山门紧闭着,只有几辆挂着王府灯笼的马车松散地停着。   江寄月顺着小径搀着沈母往寮房走去,却听到幽咽的女子哭声,夹在山风林响中格外凄寂,江寄月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还没等想明白,便见一个女子冲了出来,王妃暴跳如雷的声音随之而至:“反了这小兔崽子了,给我擒住她!”   立刻有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把那女子抓住,那女子挣扎间让江寄月看清了她的样貌,让江寄月骇了一跳。   竟是嘉和,她披头散发,身上半点珠饰都没有,身上也只穿着单薄的里衣,天光一照,隐约还能瞧出肚兜的颜色来。   江寄月惊骇地往屋里望去,却见两个男子的手被绑缚在背后跪着,沈母已然叫了起来:“知涯!”   沈知涯的身子一抖,腰往下弯了些,但很快又直挺了起来,镇北王妃的目光尖锐地看了过来,等见着了江寄月,一停,似是要说点什么,可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   沈母已经冲进去厮打沈知涯,她的声音都在颤抖:“沈知涯,你究竟在做什么?”   那话里的惊诧与失望像是流沙般倾泻了下来,沈母的声音嘶哑着坠到沈知涯的头上,让沈知涯的脸色灰了灰。   嘉和也瞧见了江寄月,倒是来了些底气,道:“母妃可别光顾着说我,比我不要脸的还在这儿呢,我到底还是云英未嫁的闺女,你瞧瞧她,再看看我那好表兄!如此淫/乱,陛下不还是没有治他俩的罪?没道理我睡个男人,要被你指着鼻子骂。”   镇北王妃被气了个仰倒:“你也知道你还没出嫁呢,你,你那是睡了个男人吗?”   她指了指沈知涯,又指了指边上那个陌生男子,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江寄月也奇异地看懂了,望向嘉和的目光透着震惊。   这是一下子两个嘛……   “睡了又怎么了?母妃不是一直都为我的亲事着急嘛?喏,”她推开婆子,走了进去,把沈知涯扯了起来,“我要他了,正好他母亲在这儿,你与她把婚事谈下来吧。”   镇北王妃被嘉和气得心绞疼:“你这个不孝女,你是要把我气死才甘心嘛。”   沈母下意识拒绝:“不行,这桩婚事我不同意。”   嘉和挑眉:“阿婆,本郡主能看上你儿子是你祖坟都要冒青烟的喜事,轮得到你说不同意吗?本郡主问你的意思了吗?”   这蛮横的态度是一点都不把长辈放在眼里尊敬了,沈母气得嘴唇都在抖:“郡主金枝玉叶,沈家家贫,高攀不上。”   嘉和笑了下:“倒是有点自知之明。”她的手轻轻地掸着沈知涯身上的灰,但那含着轻佻笑   意的模样直让人觉得她是在逗弄什么宠物,她道,“不过你儿子模样生得不错,也听话,懂得伺   候人,唯我是尊,倒是很能讨本郡主欢心,叫他入赘王府,也勉强可以了。”   沈知涯的唇线紧紧抿着,对嘉和的逗弄与评语都无动于衷,只是低垂着眼,不敢与沈母对视。   听话,懂得伺候人,这样的评语仿佛说得不是夫君,而是一个伺候人的玩意,而能让嘉和看上沈知涯的可不就是这些吗?   她是从小被娇宠到大的,没受过苦,自然也不知道苦,府里诸事又都有王爷王妃操持,她只需享受,于是她对自己下半生的谋划也是怎样能享受就怎样来。   嘉和从小都对门当户对的婚事不感兴趣,她只喜欢戏文里的书生,书生温柔,能对她好,出生低微,只能被她欺负,拿捏不了她,还得为了求个王府荫蔽,百般讨好她。   如此一来,等成了亲,没有婆婆敢给她立规矩,她也不需要讨好夫君,和别的女人争宠,反而可以自己在院子里养好多的男人。   说实话,这些原本都只是模糊的念头,可这两天试了试,发现一下子有两个男人伺候却也不错。   原本她胆子倒也没那么大,初尝情势,也愿与沈知涯多调情,偏生这沈知涯乖觉,怕她胃口大了勾不住她,便另找了人过来,试了新玩法。   那个男人身强力壮,却也不错,只可惜是个庄稼汉,大字不识一个,有些拿不出手。嘉和遗憾的目光在男人精壮的身躯上流转了番,却是另一种眉目传情,男人与她对视而笑。   嘉和心道,也不算遗憾了,等沈知涯入了王府,照样还能三个人一起玩。   可那堂而皇之的眉来眼去看在王妃眼里,却是另一种挑衅与绝望,她白眼一翻,竟就这般晕了过去,吓得众人手忙脚乱地一顿照料。   江寄月与沈母站在一旁,倒像是个看热闹的外人。   好容易把沈母安顿好,嘉和便走了过来,看着哭啼不止的沈母,脸上露出了不耐的神色:“我劝你见好就收,等沈知涯入了赘,王府会给你三千两银子,让你家去养老。三千两银子可是笔大钱,你最好知足痛快点,别给我惹是生非。”   江寄月再听不下去了:“郡主,你欺人太甚也有个底线,倘你真与沈知涯结亲,无论沈姨是什么出身,她都是你的婆母,是你的长辈,你不该轻慢轻视她。沈知涯日后可是要在朝廷为官的,如此打发年事已高的母亲而不在身边敬孝道,他迟早要被言官参的,你得为他的仕途考虑。”   “你真会为他考虑,又怎会与表兄不清不楚?”嘉和冷笑,“轮不到你在这儿教我怎么做儿媳,我嘉和不是你们这等俗人,要给自己找罪受。他的前程算什么,要紧的是我高兴,是不是啊沈郎?”她笑着,那笑里却透着些森冷,“我们沈郎多乖啊,在床上,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沈知涯此时才说出了第一句话:“娘,你就答应了吧,我和阿月已经不可能了,我总要为自己打算。”   沈母扬起手扇了他一个巴掌,清脆的声音震的在场的人都是一惊,沈母道:“这巴掌我替你父亲打你。”   但等她再扬起手时,却被嘉和擒住了手腕,嘉和气急败坏道:“我的人,你也敢碰一根手指。”   她说着便要扇回去,江寄月忙道:“你敢动沈姨一分,我便让侍刀进来了。”   荀引鹤余威不减,便是他人不在此处,嘉和听到侍刀的名字也犹豫了,最终还是把手放下,末了还觉得丢脸,恨恨威胁江寄月:“别以为表兄能一直护着你,等他喜新厌旧了,我看你怎么办?我等你被抛弃的那天。”   江寄月道:“郡主有时间关心我一个外人,不如多去关照王妃的身体。”   她把沈母扶出了寮房,沈母一面走,一面落泪,但步伐坚决,一点也没有回头的意思,倒是沈知涯追了出来,大约觉得没脸,叫的是江寄月,说有话要借一步讲。   江寄月看了眼沈母,还是随他走到岔路那儿,道:“沈知涯,我原当你还是个有孝心的,郡主那么欺负沈姨,你一句话也没有,你还有没有骨气了?”   “我能拿郡主怎么办?”沈知涯道,“嘉和也不是头回欺负你了,荀引鹤拿她有办法吗?”   江寄月听他提荀引鹤便觉得烦:“你别提他。”   沈知涯道:“我可听嘉和说了,荀引鹤要娶你,恭喜你啊,也有一日麻雀能飞上枝头成了凤凰。”   江寄月道:“我的事轮不到你操心,你若有话要对沈姨说,要我转告的赶紧说了,否则我就走了。”   她一脸的不耐烦,沈知涯深吸了口气道:“你有了着落和依靠,我不能没有,嘉和嚣张跋扈,你以为我在她身边很好受吗?你都不知道她有多过分……”   他是想说些控诉的话,但那种事情怎么说得出口,只能闭嘴,又道:ᴶˢᴳ“我寒窗苦读十年挣来的官位,不能说不要就不要,何况荀引鹤手里还有我的……画卷,阿月,我没有办法了,以我的出身资历我熬到死都比不上荀引鹤一根手指头,我只能走捷径,不然我这辈子真的就毁了。”   江寄月双手抱臂,冷漠道:“我对你早已失望,你不用和我解释这些。”   “我是希望你能理解我些,然后帮我照顾一下娘。”沈知涯道,“依着嘉和的脾气,我恐怕是没法敬孝了,当然银子我会给你的,就是平日的照顾需要你费心。”   即使江寄月自以为对沈知涯的人品早有全新认识,但听到这话后,仍然觉得沈知涯又一次击穿了她的认知底线,她道:“所以沈知涯你为了荣华富贵,在卖妻求荣后,又要抛弃亲生母亲了吗?” 第66章   那边沈母听到动静, 已经冲了过来,狠狠地推打着沈知涯:“你走, 我让你养了?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沈知涯道:“娘!你冷静些, 倘若有得选,谁又愿意出卖尊严呢?你不知道,嘉和真的不把儿子当人, 儿子受了多少委屈啊,可是没有办法,为着阿月, 荀相早看不惯我了, 总有一日儿子要被他收拾得连骨渣都不剩了,儿子总要为自己打算啊。”   沈母道:“你这便怪上阿月了?别忘了, 是你这个卖妻求荣的东西把阿月卖了,这才招惹上不该招惹的人, 你心术不正,行事不端, 才给自己招来的大祸, 你!”   她又气又失望又伤心, 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只好拉过江寄月:“我们下山去, 他不养我就不养我, 我也不敢让他养, 便是现在不抛弃我,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嫌我这把老骨头挡他的道了,又要扔下我不管了, 不如趁着我还能走动, 自觉点离开。”   沈知涯急急地叫她:“娘。”   可是要他来追沈母, 跪在地上求沈母原谅,说立刻与嘉和断干净,却是万万不可能的了。   下到山去,江寄月请侍刀帮忙雇辆车,又给沈母去买了碗甜水,沈母喝不下,只是哭,就这样一路边哭,边说为了把沈知涯拉扯到大,吃了多少的苦,却不想辛苦养大的孩子居然是这样的一个德性。   “我若能知有今日,当时生他下来就能立刻把他掐死。”   江寄月便默默地陪着她。   好容易等沈母哭累了,什么都没吃就躺下睡了,江寄月走出屋来叫侍刀:“今日的事我觉得有些蹊跷,因为王妃晕迷,那边也忙乱得很,不知道她究竟叫我们过去做什么,我直觉不是好事,你帮我去打听一下,也好让我提前想好该怎么应对。”   侍刀应了声去了。   江寄月因为担心沈母,晚间便宿在她的屋里,也好近身照顾她。   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只是一个晚上,这件事就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了。   侍刀把收集回来的消息都一一汇报给她听:“昨日王妃去青云观见嘉和,因为不是正经上香,嘉和郡主又是被罚在青云观思过,因而排场不宜过大,王妃便没有通知青云观不接散客,因而当时青云观是有好多香客在的。”   江寄月听到此处,心头已经觉出些不妙了。   果然侍刀道:“说来也真是不巧,郡主胆子大,青云观也没有人能管住她,因此王妃去见她时,她正在寮房里与两名男子白日宣/淫,王妃推门而入时,被当时的场景……动静大了些,陪着的道爷大惊失色,道了好几句‘无量天尊’,正好被好几个散客撞见了。当时一片混乱,等王妃回过神来,那几个散客怕被殃及池鱼,早就跑下了山。”   江寄月苦笑:“流言自不消说就这样传开了,原本王妃咬紧了不让郡主嫁给沈知涯,如今也只能同意了。”   该说不说,沈知涯的命当真是好的。   听到此处,侍刀的目光有些怪异起来,但很快他又恢复了往日一本正经的模样,道:“沈知涯中了状元红,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因此,有散客认出了他是谁,知道他是有娘子的,于是这件事的重点就不单只是郡主日御二男,扰乱道门清净,还有与有妇之夫不清不白。”   江寄月微微一愣。   侍刀道:“总而言之,那些话就不大好听起来,因为郡主与沈知涯有名些,就都是编排他二人的话,骂什么的都有,那些话我便不学了,恐污了夫人耳朵。偏此时还出了档子事。”   他顿住了。   江寄月已经从方才的消息里,觉得自己找到了什么线头,抽开后,恐怕能看到荀引鹤那双搅弄风云的手。   江寄月做足了心理准备,道:“你说罢,不妨事。”   侍刀道:“原来市集上刚巧有春宫画在流行,又恰恰是一女二男,其中一个男的也是有家有室,与青云观一事十分契合,只是不同的是,那二男有龙阳之好,春宫画里绘得详尽,看过的都说底下那个的脸像沈知涯。”   “于是谈论此事的人就更多了,都在议论此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江寄月过了好会儿,才道:“这件事其实是相爷做的吧?”   原本只是猜测而已,荀引鹤隐隐透露过要解决她与沈知涯关系的意思,因此当八竿子打不着的沈知涯与镇北王府闹出了是非,她第一时间怀疑了荀引鹤,可上山后见着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又觉得不可能。   因为这件事沈知涯本人与嘉和本人的自主性太强了。   嘉和的脾气是上京出了名的坏,寻常的人根本忍受不了,何况沈知涯很是妄自尊大,怎么会平白送上门任人践踏。   嘉和就更难控了。   若非嘉和恰有那样的兴趣,沈知涯根本入不了她的眼,更不会做出一女二男的荒唐事来,要知道,面对嘉和,沈知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掌控权都在嘉和那,而这祖宗做事都是看自己的兴头的,可兴头这事又向来捉摸不定的。   所以在江寄月看来,这件事纯属是意外,可偏偏那个春宫画的出现在提醒她,绝不可能是意外,一切都是荀引鹤策谋的。   荀引鹤让沈知涯心甘情愿为了所谓依仗入了套,在沈知涯自以为找到靠山后,用一副春宫画击碎了他所有的美梦。   毕竟他可是荀引鹤,怎么可能愿意看到沈知涯得偿所愿呢?   于是在算计到沈知涯入套时,荀引鹤便让人提前准备好了画的内容,并且让画进入流通市场。   即使那时候还什么都没有发生,但他却笃定了整件事的走向绝不会超出他的掌控,因为他算计的从来都是人心。   他了解沈知涯与嘉和郡主,所以才让所有的不可控因素都稳定了下来。   明明这件事算计的不是她,甚至于,还在帮助她,可是江寄月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   “你个混账东西!”镇北王妃拿起瓷碗往嘉和头上砸去。   她昨天晕倒后,又是灌汤药又是嗅鼻烟,才勉强醒转,可是头却疼得厉害,请了大夫看了,太阳穴处贴上膏药,戴上抹额,就这样在床上忍痛躺了一晚。   一晚上,嘉和都没来看过被她气得头痛病发作的王妃一眼。   今日倒是来了,哭着来了,说外头谣言传得厉害,要王妃帮她去讨个说法。   王妃气得躺在枕头上喘不过气来:“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蠢货!”   嘉和是未足月生下来,从小就病弱,王妃与王爷一度觉得要养不活,所以十分怜惜嘉和,从小一声骂都舍不得她说,就这般纵着她长大,等知道要管了,却已经是来不及了。   嘉和哭道:“母妃,你想个办法吧,外头都骂我是娼/妇,连有妇之夫都觊觎,可你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沈知涯与江寄月的夫妻关系早就名存实亡了,还有沈知涯和那个男人……”   王妃坐了起来:“什么男人?”   嘉和道:“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他就来了两回,我都没来得及问他名字。”   其实是嫌那个男人只是个庄稼汉,地位太低,所以不屑于知道他的名字。   “他是沈知涯带过来的,我原以为只是朋友,可没想到他们两个大男人之间还可以不清不楚。”   王妃一口气没喘上来,翻了个白眼,又晕过去了。   嘉和扑了上去:“母妃,你不能有事啊!你有事了,我该怎么办?”   王府里又是一阵混乱,脚步声,脸盆搬运声,水声,斥骂声,都杂糅在一起,随着风一道送到沈知涯耳里。   他昨夜又陪嘉和厮混了一个晚上,就剩了他一个,应付得总要吃力些。他也奇怪那个男人怎么就走了,男人却只是告诉他,玩腻了而已。   沈知涯深以为然,嘉和作为女人,还是差些风情的,可他对她有所求,不能像男人那样一走了之,所以只能继续陪着笑脸伺候着,就算嘉和把鞋底扇在他脸上说他比不上那个男人,他也只能继续陪笑。   闹了ᴶˢᴳ一个晚上,他其实很饿了,但嘉和不喜早起不喜欢吃早膳,于是他又滴水未进地熬着,好容易等嘉和起身,便听到这要命的消息传进了王府。   然后他就被罚在太阳底下站着,夏日烈,晒得他满头都是汗,脚底都发软脱力,还因为饥饿,头晕眼花着。   可是,他又没有哪一刻般如此时此刻敏锐着,那些响动都被他捕捉进耳朵里,他其实听不清楚那些来来往往的人在说什么,可是他觉得他们都在对他指指点点。   那每道望过来的目光都充满着好奇的打量,新奇的鄙夷与嘲笑。   嘲笑他。   沈知涯闭了闭眼,眼前的笑面突然换成了那个男人的,他坐在床边穿靴,一只脚勾着靴,弯腰下去勾住靴筒要把靴子拉上时,正好听到沈知涯问他怎么突然走了。   他嘴角就勾起了个笑,说:“因为玩腻了啊。”   那时沈知涯松了口气,这个男人其实一直都没有放过他,除却开头一此外,只要男人想,他都得去陪他,沈知涯抗拒过,他还疑惑道:“你既然卖给我了,怎么还有胆量反抗我的?再说一句,就扇你巴掌了。”   沈知涯才知道荀引鹤的报复不止是一晚,他要沈知涯真正地体会到什么叫卖,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对江寄月忏悔。   沈知涯本以为这件事远没有到头的时候,所以他只能尽力地稳住男人,即使他提出要试试皇家贵女的味道,沈知涯都得顶着被嘉和羞辱的风险去开这个口。   他真的怕极了男人。   所以当男人说要走时,他内心的轻松愉悦让他忽视了男人的那个笑里的深意,现在沈知涯知道了,却也晚了。   他真的万劫不复了。 第67章   关于沈知涯与嘉和的荒唐事, 在上京快速地流传开来,甚至于都惊动到了文帝。   一个是亲侄女, 一个是曾经寄予厚望, 力排众议钦定的状元郎,如今凑在一处给文帝打了这样大一个巴掌,叫文帝实在下不来台。   他把荀引鹤与暂领刑部尚书之职的许进叫来, 先问荀引鹤:“此时与你可有关系?”   文帝问得倒直接,许进侧过眼看着荀引鹤。   许进并不知内幕,因此觉得文帝问得奇怪, 但荀引鹤知道, 一个是欺负过江寄月的跋扈郡主,一个是占着江寄月夫君之名的无用男人, 文帝怀疑他下手实在是理所当然。   荀引鹤无意否认,此事否认起来也没有意思, 毕竟这事虽然新奇,百姓也愿意听个热闹, 但能在半天时间在上京病毒式传播开来, 后面没有推手, 任谁都不会信。   因此荀引鹤只是巧妙地回答:“是嘉和主动看上沈知涯的。”   文帝默了默, 即使荀引鹤有心安排, 但饵放下了, 也得看鱼儿要不要上钩。   文帝道:“即使他两人做事没有分寸, 为着皇家脸面, 你也不该闹得如此沸沸扬扬。镇北王还在外替朕剿匪,你要他回来后, 朕要如何给他个交待?他就嘉和这么一个女儿。”   荀引鹤道:“王爷惜女之心可以理解, 陛下惜才, 怕打了老鼠伤了玉瓶,臣也明白,只是嘉和嚣张跋扈非一日两日之事,当年羞辱齐益之女,把未出阁的姑娘脱光了衣服,关在人来人往的前院屋子里一个下午,害得齐姑娘回去跳井之事,陛下应当还没有忘记。可怜齐益年逾五十才有一个掌上明珠,却含羞而死,须发花白的父亲跪在上朝之道上为帮女儿伸冤磕得满头是血,然而为着王爷,陛下仍旧没有重罚嘉和。只是那事已引起朝堂议论,两年过去,时至今日还有言官上书指责王爷不会管教儿女,进而恐他赏罚不分,难当将领。”   “臣以为若陛下不趁此机会敲打王爷,警告嘉和,恐怕日后这样的事不会再少,王爷的军功伟绩也会被诸多指责蜚语而蚀磨殆尽。”   这话倒是说到了文帝的心坎去了,他又何尝不知嘉和行为不端,这几年也欺辱过不少小娘子,可是怕打了老鼠伤了玉瓶,他哪怕想罚嘉和也得看着点镇北王。   荀引鹤道:“春宫画只是巧合,恐是画师在街上见过沈知涯游街的景象,因此记住他的模样,画时做了些参考,却不想被有心之人拿去做了文章造谣。此事因为太过新奇,百姓很愿意听,所以才在上京传得沸沸扬扬,只是源头已经不可考了。”   简而言之,他这事做得干净,就算镇北王有所怀疑,但也无从查起了,文帝完全可以把这事当成意外说给镇北王听。   文帝默了默,荀引鹤这事先斩后奏做得可恶,但不得不说,确实做到他心坎去了。   文帝道:“那沈知涯的事究竟是谣传还是真的?”   荀引鹤道:“沈知涯抛弃妻子与嘉和无媒苟合是真的,其余的,为了嘉和也得当作假的,只是这样的人,实在难以在朝廷为官,陛下可以品行不端为由,将他革职,用不起用。”   从最开始荀引鹤便没有想过让沈知涯进翰林院,之所以答应他,也只是为了稳住他。沈知涯自以为是搭上荀引鹤这东风,日后可以青云直上,却不知道在他喜不自禁时,在荀引鹤眼里,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甚至连死法都给他想好了。   若沈知涯有点数,不再贪图富贵前程,恐怕还能死得体面些,可惜他的性子注定了他不是这样脑子清醒,懂得取舍的人。   文帝想了想,对许进道:“一点也不处置,王爷那里也说不过去,你随便抓几个人打个板子,也算给王爷一个交代了。至于沈知涯,那就依叔衡说得办。”   荀引鹤长身玉立,从眉眼中看不出任何得手后的情绪波动,毕竟捏死的只是一只无足轻重的蚂蚁,实在难有什么感觉。   *   江寄月熬了碗鸡汁羹给沈母送去,沈母这两日都没有起身,躺在床上只是落泪,哀叹自己的命运,又骂沈知涯和他那早死的爹,骂着骂着就又哭起来。   江寄月总是陪着。   荀引鹤这宅子静,听不到什么动静,可江寄月知道外面的风言风语不会少,沈知涯也一直都没回来,他又能去哪里呢?他这种事被爆出来,嘉和还能给他好脸色看吗?   江寄月想着,却一句话都不敢和沈母说,只是宽言安慰着。   她今日好容易劝着沈母吃了半碗的鸡汁羹,把碗收起来正穿过院子要到厨房去,院门被“哐”地踢开了。   江寄月看去,却是沈知涯青白着脸,神色阴沉地站在门檐下,那儿无光,阴影拢下来,衬得他压抑出了瘆渗的疯劲。   江寄月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沈知涯却被她这一退刺激得眼皮一跳,他猛然冲了过来,手就要掐上江寄月的脖子,却被横过来一只手拧住手腕,往下一压,肩膀又被掀过去,一个肘击下去,整个人都脸趴地上被侍刀狠狠地压着。   沈知涯被紧紧地束缚在地,因为挣扎脸都被憋红了,他只能无能地发出野兽般的怒吼:“江寄月!”   即使明知道有侍刀在沈知涯无法对她做什么,但江寄月仍旧被这个样子的沈知涯吓住了。   沈知涯红着眼:“你们这对天杀的狗男女,竟然对我赶尽杀绝,你们的事敢让天下人知道吗?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饱尝身败名裂之苦,就像我一样!”   侍刀扯下他的腰带团起来塞进了他的嘴里,他说不了话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地上像蛆虫一样扭着。   品行不端。   多好的理由,似乎是在指责他抛下发妻与嘉和不清不楚,可又似乎在帮他坐实与那个男人之间的事,语态暧昧下,所有人看他的神色都变了。   沈知涯原本在嘉和面前还嘴硬解释只是一张春宫图,算不了什么,他在上京小有名气,许是画师见过他所以才以他为模本画了人物。   嘉和将信将疑,王妃却记着嘉和之前的大胆之语,她万不能接受这样的女婿,因此道:“究竟是与不是,让人检查过就知道了。”   沈知涯脸色就白了。   他知道自己实在算不得清白。   可后来一道旨意下来,他就没有检查的必要了,他是与不是都不重要了,那道旨意把他身上的非议钉死,以后再有人看到他,都只会想起这些暧昧□□。   何况他的前程也都被毁得一干二净了。   镇北王府就这么把他扫地出门,白天街上人来人往,沈知涯贴着墙根走都受尽了指点,只能躲到天黑了才回来,可此时已经精神恍惚到觉得非发泄不可了。   如果他不发泄出来,他一定会疯的。   于是江寄月的名字就陡然出现在他的心中。   即使别人都不知道,但那个男人是荀引鹤的人,沈知涯还是清楚的,他走到今日这地步,一定与荀引鹤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既然如此,他绝不会让这对狗男女好过。   可是现实依然扇给了他一个狠狠的巴掌,荀引鹤竟然这么护着江寄月ᴶˢᴳ,居然还派了人保护她!   他看着站在面前的江寄月,她还同从前那般美丽,甚至于更出众了,她跟着荀引鹤过上了好日子,而他呢?   沈知涯呜呜地骂着,骂江寄月是婊/子,是娼/妓,忘恩负义,被男人搞过就软了骨头,偏还要立着牌坊,好像把她送给荀引鹤,是他欺负了她一样,让荀引鹤为博美人一笑,这样伤害他。   她要真是个贞洁烈女,才被荀引鹤欺负时就该悬梁自尽!   腰带塞在嘴里,他骂得含糊不清,但江寄月从他目光的恨意与眼神里,读懂了所有的一切,她又气又羞,偏过脸去:“侍刀,你把他带走,我不想见他。”   她说完,转身就进了厨房,把碗放下,洗了脏了的手,顺了很久的气,才让自己冷静下来,走回了后院。   未作完的画还摊放在桌上,她却没了心情,这两天事情纷杂,她心静不下来,原本就难以捕捉到云松的神韵,现下自然更是难了。   她便坐在烛火旁,对着那画发呆,脑子里空落落的,像是什么都没有想,又像是什么都塞满了。   就在这时,她听到墙那边有些响动,因为才被沈知涯吓过了,立刻警惕起来,去梳妆台拿起簪子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   却见那墙下站了个黑影,倒没有任何夜翻他人院落的紧张,反而很从容地掸着身上的灰尘,听到江寄月的动静,抬起眉骨,笑了起来:“被我吓到了?”   是荀引鹤的声音。   江寄月那口气松了下去后,才发现后背出了身冷汗,她道:“有门不走,偏翻院墙,你是怎样想的?”   尾音颤颤的,夹着委屈,可怜兮兮的。   荀引鹤静静地打量着江寄月的神色,从她可怜蹙起的眉尖看到手里捏着的发簪,意识到她当真是被吓住了,忙抱住她道:“都是我的错,不该翻院墙吓唬的。”   江寄月的脸颊枕着他的胸膛,鼻尖嗅到熟悉的清茶香味,她才略略安下心来,道:“你身上的伤好了,这便出来了,还翻院墙?”   “你上回来荀府见我时抱怨的,你忘了?”荀引鹤道,“我可都记着了,也好好反省过,确实不该让你劳累,夜翻姑娘院墙的事还是该我来做。”   荀引鹤想着只是为了些刺激,摸到姑娘屋里,姑娘大约会被他吓住,但很快就能反应过来是他,他便抱着姑娘软软的身子哄着,能一夜哄到天亮。   他为的是情趣,不是让江寄月害怕。   荀引鹤道:“发生了什么?不是有侍刀在,怎么还怕成这样?”   侍刀一直都在保护她,才刚荀引鹤翻院墙进来,侍刀都没有反应其实已经是预兆了,但江寄月方才心思太乱,没有想到这点。   江寄月小声道:“我有点害怕沈知涯。”   荀引鹤目光锐利了起来,一个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怎么又吓到他的姑娘了? 第68章   江寄月便把沈知涯的事告诉了荀引鹤, 荀引鹤目光沉沉地听着。   江寄月道:“他现在已经是光脚不怕穿鞋的了,我是真怕他便这样破罐子破摔了, 可要说该怎样对付他, 我也不知道,倒不是说心疼他,只是沈姨实在可怜。”   江寄月照顾了沈母这些时日也是看出来了, 虽然沈母嘴上说着要与沈知涯断绝母子关系,可母子亲情这样的事,永远都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 要是沈知涯出了什么事, 沈母还是难过的。   江寄月揪着荀引鹤的袖子,道:“相爷你同我说说, 沈知涯究竟怎么了才有那样的脾气。”   她不安时手里总是喜欢抓着什么小东西,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安心, 荀引鹤是早就发现了她这习惯,遂把眼眸一垂, 将袖子从她手里拉出来, 又递了自己的手指进去, 让江寄月的手搭在上面, 像极了垂耳兔小手小脚地搭在小树枝上借力, 如此才能靠着后肢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荀引鹤喜欢极了江寄月对他这般的依赖。   他这才道:“沈知涯被革职了, 陛下亲口说永不起用。”   江寄月张了张嘴, 最末叹气道:“怪不得, 他平生最大的执念就是出人头地,衣锦还乡让那些瞧不起他的乡人看看, 如此岂不是要了他的命。”   这样一说就更担忧了。   荀引鹤安抚她:“没有关系, 这些都交给我处理吧, 你不用操心这些。”   江寄月闻言掀眼看他,道:“你要怎样对付他?”   自然是不能让沈知涯活着了,不过荀引鹤本来的打算是等他返乡的时候杀了他,再把现场伪造成意外,他这样败落回乡的人死了也掀不起什么浪花的,不在上京动手只是觉得太打眼而已。   荀引鹤并未来得及说什么,江寄月就自顾自往下道:“虽然我也恨他,可他还是不要出事的好,沈姨她不能失去这个儿子。”   她说着,小心翼翼地看着荀引鹤。   她知道自己这个要求很过分,明知道沈知涯是个威胁,可因为沈母的恩情在,她又不能狠下心,没准到后来就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所以她这话说得又很迟疑。   所有的纠结都显露在脸上,眉毛都要拧成麻花了,荀引鹤捏了捏她鼓鼓的脸颊,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道:“我知道了。”   江寄月的理性又何尝不能帮她分析出沈知涯的危险性,可是她多年形成的道德感与感性思维又勒成底线拦着她,让她难以真的狠下心来,因此,她的人生很难像荀引鹤这种绝情之人这般痛快。   荀引鹤理解她,也愿意呵护她的良善,于是愿意把所有的脏事坏事都揽给自己做了,把阴影留给自己,光明留给她。   江寄月点了点头,道:“辛苦你了。”   荀引鹤笑:“不辛苦,只是这些日子想你想得有些辛苦,我给你写信,你又不肯回我了,每天都在忙什么,都不愿抽时间想想我。”   江寄月道:“也没忙什么,只是想画幅画送给你。”   “什么画?”荀引鹤其实是明知故问的,江寄月的画便晾在桌上,那么大一幅,他进屋时就看见了。   江寄月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是香积山云松,可是怎么也画不好,明明我比你更熟悉云松,却没办法如你这般抓住它的神韵。”   荀引鹤道:“我看看。”   江寄月那幅画作了一半就作不下去了,但即使是这样一幅未竟之作,荀引鹤仍能看出她的功底来。   荀引鹤见过一些上京所谓才女之作,那些作品加在一起都没有如江寄月这半幅来得见韵见骨,何况江寄月还说这是她画差的了。   可偏偏江寄月有这样的画技,在香积山时都未见她与江左杨提过半句,可见对于他们父女来说,画画只是兴趣消遣,并不是用来提高身价的。   荀引鹤道:“顾恺之没有见过洛神,只凭着《洛神赋》,却画出了《洛神赋图》,你道是什么原因?”他点了点江寄月的额头,“唯情之一字罢了,以情入画,以画喻情,自然妙绝惊毫。”   江寄月道:“那你雕云松时,借的是什么情?”   荀引鹤便笑了:“我能借谁的情?不过是你罢了。雕的是云松,想的却是你。”   江寄月惊讶,那木簪上的云松,枝桠如云雾般撑开,似乎很飘逸,可仔细看,每根枝桠虽然纤细,却非常的韧硬,孤傲至极。   这居然是想着她雕出来的么?   在荀引鹤眼里,她竟然是这般的样子吗?   她哪有那么好啊。   江寄月道:“怪不得我画不出来,原来这神韵根本是不存在的,全是某人瞎编胡想的。”   荀引鹤道:“确实,若是现在我再来刻,这木簪便不该是这样了。”   江寄月的心沉了沉,她是真心觉得自己没有如荀引鹤想得好,可亲耳听到荀引鹤这般说还是有些失落。   荀引鹤怎么能因为香积山的十几日喜欢她那么久呢?恐怕日复一日的想象中,他把江寄月美化成神仙,进而凝成了执念。   她害怕荀引鹤发现他一直以来喜欢的只是镜中花,是他的想象。他终究会发现这世上哪有什么香积山上的云松,不过是阴暗角落里一朵无人问津的蘑菇罢了。   幸而荀引鹤讲这话时江寄月正低头打量着那发簪,因此荀引鹤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神色,还能让她把这些惴惴不安体面地藏起来,不用面对荀引鹤难堪着。   她若无其事地去收拾画卷:“等闲来我再重新画吧。”   荀引鹤从她身后环过手臂去抱她,从她手里把笔握了下来,侧唇在她耳边亲了亲,道:“你这半幅画画得很好了,弃了可惜,不如让我接着往下画。”   江寄月道:“没气没韵的,你要怎么续?罢了。”   荀引鹤握走了她的笔,江寄月便快速把画纸收了起来,不想让荀引鹤碰。荀引鹤沉吟了下,倒也不强求,总觉得这是江寄月的脾性,有才华的人总是这样,画得有丝毫不满意,宁ᴶˢᴳ可毁了,也不愿留着。   于是他道:“过些日子等闲了些,我给你新雕点木簪罢。”   江寄月终究是没忍住,还是问了:“你打算给雕什么?”   荀引鹤沉吟了下,展开新的画卷,提笔作画,很快,一只憨态可掬的垂耳兔便跃然纸上。   江寄月道:“你喜欢兔子?”   荀引鹤道:“我喜欢你。”   江寄月安静了,孤傲的云松与这垂耳兔形象差距实在过于大了些,若拿到外头去说这画的是同一个人,怕是无人会信。   江寄月道:“你怎么会想到送我兔子?我年纪不小了,未出过阁的姑娘才适合这样可爱的物件。”   荀引鹤道:“可在我眼里你就是这般可爱。”   江寄月抬眸看他,她下意识想从荀引鹤的神色中找出谎言的痕迹来。   但没有。   江寄月嘟囔着:“可是这两个木簪风格差好多。”   荀引鹤道:“云松孤傲是因为我认为你遥不可及,兔子可爱是因为我觉得你观之可亲,所以才不一样。”   原来那句话是这样的意思么?江寄月怔怔的。   荀引鹤见她又呆呆地发愣了,亲了亲她的脸颊:“又在想什么?”   江寄月摇摇头,又道:“我会快点把云松画出来,也算投桃报李。”   荀引鹤笑道:“那我便紧张了,不知道卿卿会作出怎样一幅云松送我。”   既然要以画喻情,那江寄月对他的感情看了画便一目了然了,荀引鹤虽然很好奇江寄月此时对他的看法情感,可是也很忐忑紧张,他害怕那是一幅压抑到极致的画。   江寄月默默道:“我跟你可不一样,我对云松是有感情的,不需要想着你才能把画画出来,你且看吧。”   她许是含羞了,也许只是在敷衍他,荀引鹤一时之间没有判断出来。   荀引鹤没有接话,只是捧起她的脸吻她。   *   等江寄月睡着后荀引鹤披衣而起,侍刀已在院中等着了,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拖得很长,窄窄地落在地上,像是两个鬼魅。   荀引鹤道:“说吧。”   侍刀道:“人才厢房已经教训过,也安静下来了。”   这说得自然是沈知涯。   荀引鹤道:“老太太呢?”   侍刀目光下意识瞥了眼黑着的寝卧,荀引鹤也转眼看去,江寄月还一无所知地睡着,床帐垂落下来,像是轻轻飘下的一个美梦。   侍刀道:“与侍弩发生了些冲突,所以吃了点苦头,但侍弩手里有分寸,穿上衣裳就看不见。”   荀引鹤颔首,脸色淡淡的,没什么波澜。   侍刀又道:“夫人与沈知涯倒是没什么交往,除却今日外,就那日在青云观见了回,说了几句话。”   荀引鹤眉尖蹙了起来:“说了什么?”   侍刀道:“因郡主嫌弃沈知涯母亲,沈知涯便拜托夫人帮她敬孝道。”   荀引鹤气笑了:“卿卿与他们家有什么关系,要替他去敬孝道?以什么身份去?他便是认准了卿卿心善,性子又好,不会拒绝他,所以才敢这样说,要我说沈老太太也不好,明知儿子是什么心思,却为了报恩让自己的良心过得去,就把卿卿捆在她家。难道认她做了干女儿,认真给她找户好人家出嫁了就不算报恩了?说到底,也是自私。”   虽然若沈母当真那样做了,他恐怕真与江寄月彻底无缘了,可一想到江寄月在沈家过得什么日子,原本那样开朗的性子也被沈知涯弄得怯生起来,极度没有安全感,荀引鹤就心疼,宁可这辈子与她无缘,也不想她吃这些苦。   荀引鹤道:“带我去见见他们母子。” 第69章   前院厢房内, 沈知涯被捆着双手跪在地上,脸上有各处的淤青, 沈母在旁抖着手抱住他, 她伤在别处,明面上看不出来,但头发散乱, 手掌上有细小擦伤。   侍弩双手抱胸,站在边上看着他们母子,对那两道射过来的仇恨目光无动于衷。   荀引鹤甫一踏入, 沈母便激动地喊起来, 荀引鹤竖起手指在唇上一点,侍弩便掐住了沈母的脖子, 把她的声音都掐灭了。   沈知涯道:“荀引鹤你混账,你怎么敢这么对待我娘亲?江寄月知道了, 她也会同你翻脸的。”   荀引鹤手指往后点了点,侍弩便把沈母放了, 沈母跪在地上咳嗽不止。   荀引鹤看她:“即便已经被儿子抛弃过一次, 还是心疼儿子?”   沈母道:“你混账, 若不是你让人对知涯做那种事, 他也不至于走投无路, 前途尽毁。”   荀引鹤道:“所以都怪我?”   沈母怒目相对。   荀引鹤坦然受着她的愤怒, 转而看向沈知涯:“是我逼着你卖妻弃母, 还是迫着你向嘉和自荐枕席了?”   沈知涯道:“你不杀伯仁, 伯仁却因你而死!你是没有直接逼迫我,可是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把我往绝路上去逼, 那个庄稼汉是你的人对不对?是你让他跟我说, 他要尝尝贵女的味道, 所以才会有青云观里荒唐的□□,我们才会被王妃撞了个正着,恰恰此时,春宫图的事爆发,若说此事与你无关,你让谁信?”   荀引鹤淡道:“你有证据吗?胆子不小啊,端凭猜测就敢定我的罪了。在陛下面前,我可是帮了你,告诉他,春宫画只是意外,兴许画师只是参考了你的身形相貌。朝廷也从来没有承认过那就是你,说你品行不端明明是另外一件事。沈知涯,做事要向我一样严谨。”   他说得那么正派,可被算计的人听了才知道这话说得有多无耻。荀引鹤根本不需要把春宫画的事扣死在沈知涯身上,那样的事,只要起些流言蜚语沈知涯就完蛋了。   世家子弟可以养娈童,但清流只会把此视为污点,何况他的事情还那么不堪,清流就更容不下他了,而进宫面圣时,文帝也亲口说过,他的所有价值就是成为清流。   当他做不成清流时,文帝也就把他放弃了。   沈知涯想到此处就恨极了:“我不会放过你的,荀引鹤,我光脚不怕穿鞋的,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也身败名裂。”   沈母喝他:“知涯!”   沈知涯诧异且不甘道:“娘!”   沈母紧道:“你这样的人是我们招惹不起的,知涯已经被你弄得前途尽毁了,我们也威胁不到你什么,求你给我们一条生路,放我们回乡吧。”   她感到无力。   她难道不恨荀引鹤吗?恨的,可是她有什么办法呢,那些用在儿子身上的法子是她闻所未闻,她根本想不到有人还能这样做,光是这点,她就输了大半,何况两家之间权势悬殊,就算想要荀引鹤不得好死,她也做不到。   所以她只能选择忍气吞声,一如劝阻江寄月委身荀引鹤那样。   沈母的双手紧紧握起来,道:“只是阿月再没有旁的亲人,在上京孤苦无依实在可怜,还希望相爷能放她条生路,让她随我们回香积山去。”   厢房内静了静,半晌,才听到荀引鹤喉间发出了声轻笑,沈母惶惶然抬头,那张冠玉般的俊秀面庞在烛火下流转出森冷的气息。   荀引鹤道:“侍弩,送一送他们。”   不用细吩咐,侍弩把早准备好的麻绳拿起来,把沈母也捆起来了,沈知涯大叫,但为了不惊动睡梦里的江寄月,两块抹布分别塞进了他和沈母的嘴里。   沈知涯与沈母流露出惊恐的神色。   荀引鹤却看都没看他们,已经出去了。   侍弩与侍刀把他们扛在肩头,从后门出去了。夜色笼罩着整个上京,街上为数不多的灯烛照着街上巡逻的士兵,铁甲撞击发出的脆响与脚步声盖住了屋檐上细碎瓦片的破裂声,他们没有发现有人出了城。   大约离城二十里地,到了最近的河边,侍弩与侍刀把人放了下来,这样远的距离,他们却连气息都没乱,轻轻的缓在风声中,连他们抽刀的声音都安静得听不到。   血落,两个身子摔进了河里。   两人娴熟地处理掉血迹,又很快返城,趁着天还未亮,他们要去处理下行李。   江寄月感觉有个带着凉意的胸膛向她靠来,她迷迷糊糊地睁了下眼,因为嗅到了熟悉的气   息,便又放下心,重新把眼闭上,脑袋在荀引鹤的怀里拱了拱。   荀引鹤伸手,握住她的后脑勺,带她在他的怀里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   江寄月含糊地问道:“你刚才出去了?”   荀引鹤声线沉稳:“嗯,起了下夜。”   这对于江寄月来说,是一个平静的夜晚,得了荀引鹤的回答,她便重新沉进了睡梦中。   荀引鹤侧躺着抱住她,手顺着她的头发摸到她的腰际,把她紧紧地扣在怀里。   江寄月记恩,江左杨的葬礼是沈母操持的,为着这个恩情,江寄月都放不下沈母。而显然,这个糊涂的母亲依然会选择沈知涯,荀引鹤没有信心让江寄月去选,她还会选择留在他的身边。   何况就算留下了,等沈知涯死了后,沈母又回上京哭哭啼啼地求ᴶˢᴳ江寄月帮她查儿子的死因,还会把事情弄复杂,荀引鹤不想处理那些事了,他和江寄月还没有和美地过过几天日子,不想再看到不省心的人挑拨离间。   所以不如一起杀了。   无论是谁,妄图分开他与江寄月的,都得死。   *   江寄月醒来时,荀引鹤还睡着,他抱着她,自己却窝进她的肩窝里,软软的唇凑在上面,她稍许一动,荀引鹤明明还没醒,却下意识地亲了亲她。   这样的姿势,倒是方便他偷香。   江寄月瞧着外头的天光,揣测时辰不早了,荀引鹤还从未如此赖过床,大约是最近当真是累了,江寄月便不动了。   再醒来时,江寄月觉得身上有些重,她下意识推推,荀引鹤便吻了上来,手伸进她的腰下,把她的腰捉了起来。   这番胡闹下来连午时都到了,江寄月确信荀引鹤果真是无事,懒懒地枕在他胳膊上:“我有些饿了。”   荀引鹤道:“让人摆饭。”   江寄月低低打了哈欠道:“也不知沈知涯昨夜回来,有没有照顾沈姨的自觉,罢了,你让人送份饭给沈姨。”   荀引鹤静了静。   江寄月放下手,抬眼:“怎么了?”   荀引鹤道:“你与沈知涯没关系了,还这样关心他母亲做什么?”   “什么话?”江寄月道,“沈知涯是沈知涯,沈姨是沈姨,对不住我的是沈知涯,不是沈姨,何况她帮助我许多,没有她,我还不知道现在会是个什么光景。”   即使早料到江寄月是这个心思,但听到她说出来,荀引鹤仍旧吃味得很,道:“我听侍刀说,沈知涯想让你替他尽孝,你答应了?”   江寄月道:“侍刀怎么什么话都和你说。”   荀引鹤道:“卿卿,回答我。”   江寄月道:“若沈知涯当真不孝顺,我也不能袖手旁观,不然沈姨多可怜啊。”   荀引鹤长长呼出了口气,江寄月小心翼翼地抬眼:“你不高兴了?”   荀引鹤睨她:“你替前夫尽孝,我的父母呢?”   江寄月道:“自然也是要尽的。”   荀引鹤道:“两头老人一个都不落,你是兼顾到了三个人,成全了你的名声,那我呢?你可还有精力分给我?分到我身上又还能剩多少?”   江寄月讶异道:“我照顾沈姨又不是为了名声,名声值什么?不过是为了我的良心罢了,你   怎么能把我当作那等沽名钓誉之辈。何况我又没说不理会你,一日时辰那么长,你白日又在忙政务,我趁此照顾老人也碍不着你。”   荀引鹤唇线抿起。   江寄月说得是没有错的,她孝敬老人与关爱他确实两不耽误,可是对于荀引鹤来说,这哪能够?他天性凉薄,父母恩情近乎断绝,一切不过是尽着‘孝’的场面罢了,他不需要也不想要江寄月在这种没必要的事上浪费精力。   她应该全心全意地只有他,其余人,不过是完成任务的敷衍。   荀引鹤道:“你确实帮她当作了家人,可我想她并没有真心实意待你。”   江寄月怔怔的:“什么意思?”   “若她当真把你当女儿疼,当初就不会在明知你不愿的情况下,还让你委身于我,今日更不会抛弃你带着沈知涯回去了。”荀引鹤道,“她为了避开我,走得急,甚至都不愿与你好好道别。”   江寄月怔愣:“你说沈姨已经走了?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走得匆忙,只带了些金银细软,逃也似的走了。”荀引鹤勾着些嘲讽,“就好像我会反悔,随时翻脸杀他们一样。”   他的情绪恰到好处,那点嘲意把江寄月油然升起的怀疑又浇灭了,她只觉依着荀引鹤的口吻听上去,荀引鹤是不屑动手的,只是警告了沈母他们不要乱说话,可沈母怕荀引鹤翻脸反悔,于是急匆匆地走了。   江寄月张了张,手揉着锦被,即使她知道她不可能和沈母走,可是听到沈母问都没有问过她,匆匆就带着沈知涯逃命去了,一种被抛弃的孤寂委屈感还是罩了下来,让江寄月的鼻尖微微   一酸。   “走了啊。”她叹息似地说道,又不死心似地多问一句,“她果真一句都没有提起过我吗?”   荀引鹤道:“没有。”   江寄月的情绪就彻底低落下去了,眼眸垂着,大约觉得没意思极了,把身子翻过去,只将后背留给荀引鹤。   荀引鹤被她枕住的那只手往回环,正好环在她胸膛前,把她重新往后推到自己的怀里,他道:“毕竟你与她不是真正的母女,没有血缘亲情连着,所以感情如之薄,一戳就破了。况且你跟了我这样久,大约在她眼里,你早是我的人了,自然该与你划清界限。”   他收着牙齿,磨咬着江寄月的后颈肉,像是雄兽压制住雌兽时的强制占有,也像是慢条斯理地进食准备。   荀引鹤道:“不过没有关系,卿卿,你还有我,我们除非死别,再不会有生离,我不会抛下你的。” 第70章   江寄月总是不死心, 还去前院看了看,却是越看越伤心, 沈母与沈知涯走得再匆忙, 也细致地把所有的金银细软都收拾干净了,连点银屑都没有留下,更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说要与她保持通信。   大约沈母觉得依着她与沈知涯的关系, 也无法保持通信了,何况从香积山寄信到上京时日长,又要那么多银子, 那就更没有必要。   江寄月失落地把门阖上后出来, 没注意到荀引鹤就在身后站着,这一转身就又落入了他的怀抱, 荀引鹤道:“别不高兴了,有些东西该逝去总要逝去的, 强留留不住。”   江寄月低低应声。   荀引鹤摩梭着她的脸颊:“有这时间,不如开始预备嫁给我罢。”   江寄月似乎还有些困惑, 抬眼看他。   荀引鹤道:“我把沈知涯签过字的和离书给你, 你自己去官府备案, 然后搬回柿子巷去。”   江寄月道:“搬回柿子巷?”   荀引鹤道:“那里空了套院落, 你与房主签个租契, 就能搬进去。你随沈知涯来了上京就住在柿子巷, 也只熟悉柿子巷。如今你与沈知涯的情感破裂, 与他和离, 前夫又急于逃回家乡,把这套院落处理了, 你一时之间没有去处, 只能搬回原先熟悉的环境, 是合理的。”   江寄月点了点头。   荀引鹤道:“我备了一万两银票给你,其中有一千破成碎银子,你日常用着不打眼,其余的藏好,不要露财,可备不时之需。为了应付邻居与做戏,你可以找些绣活做做,不然不能解释你是靠什么营生的。侍刀在我身边跟惯了,容易露馅,如今既然我父母也认可了你,便把侍枪换给你,他懂些医术,由他跟着,我更放心些。”   江寄月不安道:“我去了柿子巷,那里住户多,人多眼杂的,你是不是不能来见我了?”   怪不得今天在她这儿留了那么久呢。   荀引鹤道:“能见,但我们要慢慢地把关系过明路,过些日子我会陪母亲上山礼佛,周昭昭会邀请你一同前往,我们会偶遇。”   他按着江寄月的肩:“不用担心,沈知涯走得声名狼藉,在很多人眼里,你是被欺负的那个,他们虽然嘴碎,但也愿意看到受欺者扬眉吐气,我会把我们的事办得梦幻些,到时成了上京佳话,旁人自然不会说你了。”   当下的风气总是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姻的,休弃便罢了,就是和离,男女双方都会承受非议,认为他们肯定存在各种问题才会恩断义绝。   其中女子遭受的非议会更多,如江寄月这样的情况,荀引鹤都能想出那些诸如‘身体坏了,不会生养’的话。   况且他也确实等不了太久,若依着他的性子两人需要在三个月内成亲,再减掉下聘与准备婚礼的时间,就只剩下寥寥一个月在大众面前‘培养’他和江寄月之间的感情。   那么短的时间,那些好事者都不用板着指头算日子,就会一致认为江寄月两段婚姻衔接得这么紧,肯定是她水性扬花,但究竟是传成被捉奸在床才和离,还是她嫌贫爱富要与沈知涯和离,端看碎嘴者心情。   所以他需要先让沈知涯身败名裂,沈知涯名声越烂,江寄月身上的非议就越少。   荀引鹤安慰她:“这些不需要花费太多时间的,我们成亲的日子我都让人算好了,挑了个最近的,在三个月后,到时候我们便可以一起守岁了。”   江寄月懵懂地点头,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当时被荀引鹤与沈知涯联手逼迫的时候,她不是没有想过,可是担忧安全问题,此事便不了了之。其实后来江寄月心里总是不服气的,她学过很多东西,男人可以替人抄书写书信挣钱,没道理她不行。   所以她总想要试试,可是后来她知道自己的身份见不得人,便不敢去抛头露面,最好把自己藏起来,让别人看不见才ᴶˢᴳ好,因此又搁置了。   如今倒是个好机会,侍枪伴着她,她不用担心安全问题了,她正好可以试试。   江寄月便点头。   荀引鹤怜爱地道:“若不是我实在不方便出面,否则也不愿意让你抛头露面,和外人打交道。”   江寄月道:“没关系,侍枪陪着我呢,有他在,你不用担心。”   荀引鹤看出她跃跃欲试的心情,沉默了下去。   *   两人共用了午膳,江寄月便迫不及待把荀引鹤赶走了,她有很多事要做,没有时间陪荀引鹤耳鬓厮磨。   荀引鹤神色复杂地看着她,道:“我有点后悔这样安排了。”   兔子因为害怕笼外的天敌捕杀,所以只能乖乖地蜷缩在主人为她搭起来的窝里,可是当有一日它出笼了,尝过自由的味道后,会不会宁可冒着被捕杀的危险也不愿回来了?   江寄月是自由的,她住在别院里,荀引鹤也给了她一些自由,让她想出门就出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所以她还没感受过牢笼里的限制,但等她嫁进荀家后,恐怕就会后悔了。   所以荀引鹤后悔了,他不该在把江寄月拘束起来前,还让她再感受一次无拘无束。   江寄月歪头,很困惑:“这样安排哪里有问题吗?还是你觉得我会应付不来?”   不,不是怕你应付不来,而是怕你应付得太来了。   但荀引鹤没有说出口,眼下的计划是他筹算过对江寄月伤害最小的,所以他还不想换掉它。   他只是道:“绣活也只是做个样子,没让你真的去找差事做,我会给你安排好的。”   江寄月“嗯嗯”点头,其实她的绣活不是很好,恐怕没办法靠此挣钱,她想做点别的。   已经把该说的话说完了,似乎再说什么都是累赘了,荀引鹤望着迫不及待想让他走的江寄月,也毫无办法,只得道:“临走前,让我亲一下。”   江寄月大方地给了他一个吻,就把他送走了。   她想着荀引鹤吩咐的事,找出了从前的衣裳穿上,荀引鹤后来给她做得衣裳,样式新鲜,布料上乘,不符合她的身份。   江寄月打扮得灰扑扑的模样,先出门再去柿子巷询价租房,搬走之前,她毕竟随沈知涯在这儿住过一段时间,沈知涯又中了状元,因此巷子里的住户对她印象很深,听说她回来了,都纷纷跑出来看她。   最开始是觉得新鲜,上京最热闹的新闻里的主人公就在他们眼前,于是都想来看个好戏,但他们从院外望进去,就见小姑娘单薄着身子站在那儿,孤零零的,身上的衣裳很久了,透着股心   酸。   于是那点看热闹的心歇了歇。   原本荀引鹤替她看好的院子很清爽,就她一人租住,但江寄月觉得那也不符合她目前的身份,故而找了这里,不大的一个院子,已经住了五户人家,她独占一间屋子,睡洗吃都在里头,只有竹帘隔断。   即使如此,一个月也要五百文。   江寄月很快就和房主签了契,房主走了后,那些看热闹的人钻了出来:“沈娘子……”   江寄月侧身过去,恬静地笑:“莫要叫我沈娘子了,我已与沈知涯和离,我姓江。”   她不需要说和离的缘由,大家都会想。   又有人问道:“你和离了,那沈大娘呢?你们素日关系那么好,也不来往了?”   想当初江寄月与沈母的婆媳关系引了巷子里不少小媳妇羡慕呢。   江寄月摇了摇头,道:“原本还想与沈知涯谈谈的,但他昨夜归家后,今日便丢下写好名字的和离书,收拾了金银细软与沈姨一道回家乡去了。”   “啊!”人群里发出了声声嗟叹。   江寄月这不等于被抛弃了吗?   明明闹出丑事的是沈知涯,结果竟然休弃正妻,带着母亲一跑了之了吗?   “那那件事……你问过他吗?”   江寄月道:“略说过几句,他大约才觉得不耐烦吧。”   所有事都可以串起来了,沈知涯在他们眼里已经成了个缩头乌龟王八蛋,出这种事,蒙在鼓里的娘子要与他吵几句是正常的,结果他嫌丢脸,就这么把娘子抛弃了,跑了,什么人呐!   却见江寄月遭遇此等祸事,还没有怨天尤人,脸上仍挂着恬淡的笑容,于是那些人怜香惜玉之心渐渐起了,纷纷道:“都是左邻右舍,若江姑娘生活上有什么不方便,只管说就是,能帮的我们都帮。”   江寄月笑着一一道谢。   还有小娘子转身离去时愤愤道:“也就是江姑娘脾气一直都好,若是我,雇了马车也要追去把沈知涯撕个粉碎。”   江寄月进得屋去,她还得搬一次家,有得忙的。   就这样一直忙到掌灯时分,天暗下来了,江寄月才感到一些害怕。她出汗了,需要洗澡,可是她只有一间屋子,没得烧水,热水要去买,一文钱一桶。   她沿着巷子走过去买了一桶热水。   她去的迟,贫家买不起灯烛,早早都歇了,巷子里只剩了她一个人的脚步声,江寄月摇摇晃晃拎着水桶慢慢走着,突然感到有人冲过来要撞她,自然是没撞到的,侍枪抓住了那男人。   他问道:“你做什么?”   那男人呵呵笑了下:“吃了点酒,走路打摆,没注意到有个小娘子在这儿走着,差点撞上。”又对江寄月道,“妹妹对不起啊。”   水桶放在地上,江寄月抿着唇看他,都知道他是不怀好意,但因为制止得及时,没出什么事,就什么话都说不了。   她一早就知道了,这里住户多,人员复杂,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而她这样一个明面上被抛弃的孤身女人,自然就成了他们眼里的肥肉。   何况她并不是没有姿色。   侍枪低声道:“夫人放心,我会保护夫人的。”   江寄月重新提起水桶走回了租的小屋子里,但在沐浴前,她不放心,即使现在的窗纸还完好无算,但她也打算弄些窗纸重新把窗糊一遍,糊得厚些。   那桶热水都快放凉了,江寄月还在把调米糊,到这时,那种深沉的孤寂感压得她有些想哭,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丢到了一个孤岛上,黑暗是包围孤岛的海洋,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就是潜在海洋中的鲨鱼。   因为是孤岛,因为没有船只,因为有吃人的鲨鱼,所以无力感特别强。   江寄月边告诉自己振作起来,边糊着窗纸边想念江左杨和荀引鹤。 第71章   荀引鹤腕力运笔, 写下一个遒劲的“静”字,方道:“她怎样?晚间可能睡着?”   侍刀道:“除却一些小骚扰, 夫人一切都好。”   荀引鹤目光滑过去:“骚扰?”   侍刀道:“侍枪都挡回去了。”   荀引鹤顿了顿, 目光凝在那‘静’字上,心却静不下来,浮着些燥意, 道:“她有没有被吓着?”   侍刀道:“似乎有些,夫人重新糊了窗纸,但除此之外也没什么了, 门窗一直锁着, 除却三餐买饭,都不见人。”   荀引鹤眉骨沉了下来:“是被吓到了。”   他再没心情练字:“知会庙祝一声, 明日便去礼佛。”   这才离开了不到两天就出了事,又怎能让他松心?   然而江寄月却不见多少愁苦, 太阳升起后,被黑夜包裹的慌张寂寞如潮水般退去, 她重新恢复了勇气, 沐浴在阳光下悠闲地欠了个身, 简单解决完早饭后, 她便捉笔绘画。   江寄月还在香积山时便是个孩子王, 除却与孩子踢水玩外, 因为她书看得多, 也常常会编故事给他们听。   山中一切都是自由的, 说起达官显贵,那些孩子也不懂, 于是江寄月就地取材, 用小动物做主人公, 孩子们听了都很喜欢。   江寄月也很喜欢,那些故事都很温馨透亮,没有人间的一切蝇营狗苟,她是说故事的人,一度以为也能如故事般一直单纯下去。   江寄月很怀念那个时候,所以她想提笔把那些小动物的故事都画下来,如果有书铺愿意要她的连环画,能让更多人看到就更好了。   至于故事的角色她也想好了,香积山的云松,以及,荀引鹤既然喜欢垂耳兔,那她姑且画一窝垂耳兔吧。   就这样画了一天,若不是侍枪每到饭点都会用小石子弹她的门,她恐怕连吃饭都忘了。   原本打算晚上也是要继续的,但太费灯油便算了,江寄月费了一天的神,腰背坐得也酸,今天上床时就再也没有精力胡思乱想了,她抱着半床被子沉沉地睡去。   次日早起又继续,但没画多少时间,周昭昭便找过来了。   周昭昭摘了兜帽,脱下披风问她:“你怎么住在这儿?相爷也同意?”   经过那天的事,周昭昭再提起荀引鹤便相当自然而然了。   江寄月道:“他原先给我准备好了院子,我换了的。”   周昭昭挑眉:“有好日子不过,过这样的日子?我刚才一路进来,你这院子里住户真多,人员可杂了。”   江寄月笑笑:“总要习惯的,一切都享受着ᴶˢᴳ他给的好,有一天他不愿意给了怎么办?都说由奢入俭难,我不想真的寄人篱下。”   周昭昭对江寄月的话感到惊讶:“相爷都在筹谋娶你了,你还这样不安做什么。”   江寄月摇摇头,道:“婚姻能作数吗?你看我就知道了,不作数的,多少年的感情都不作数。昭昭,我已经被抛弃了三次。”   一次是江左杨,江寄月能理解他,不怪他,可有时候熬不住的时候也会怨他,流言蜚语哪有家人重要,明知留下一个孤女独活,她会受多少的苦,却还是选择自缢。   一次是沈知涯,他就懒得说了。   还有一次是沈母,带着沈知涯走得那么坚决,悄无声息,好像先前在床榻前悉心照顾,温言哄她吃饭的是沈知涯,而不是江寄月般。   好像目前来说,江寄月谁都留不住,血脉亲情不可以,真心以待更是被弃如草芥。   所以她总有些不安,前几次被弃,尚且还有个去处,若荀引鹤再弃她,她是真的无家可归了。   如果这里是她注定的归宿,那提前适应一下也没什么。至少知道了往后要面对什么,离开的时候也不会那么害怕了。   周昭昭听着若有所思道:“怪道那时我提起堂姐,你都明明决定和相爷在一起了,也没回绝照拂,只说以后能用上未可知。”她伸手抱了抱江寄月,“可怜的阿月,真是要心疼死我了。若相爷休弃了你,你到我家去,我给你做媒找好人家,不会让你孤苦伶仃,沦落到这种境地的。”   江寄月只是笑,没接话。   她很想不靠谁,而是靠自己活下去,只有自己成为自己的依靠,人才会有更多的底气的。   那时因为无路可去,最后被沈知涯骗喝了药,最后稀里糊涂一退再退最后屈从的阴影实在太大了,江寄月不愿再经历第二次。   周昭昭松开了怀抱,一眼看到了桌上的画,道:“咦,这是什么?画得好可爱。”   江寄月抿唇,有些不好意思:“我画出来想拿去书铺卖的,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要。”   “当然会有人要了,画得多好。”周昭昭道,“正巧呢,范廉和几个书铺的掌柜认识,我回去就让他帮你问问。”   这是喜出望外的收获了,江寄月忙道谢,周昭昭道:“记着了,我周昭昭帮人可不只是嘴巴上说说的,以后遇到困难了,一定要来找我。”她又道,“王府那会儿,我还没谢过你呢。”   江寄月点头。   周昭昭道:“话说着都忘了,今天我是带着相爷的任务来的,务必要把你领到法积寺去。”   这事江寄月是听荀引鹤提起过,所以她看到周昭昭来了没有意外,只是意外寺庙,江寄月道:“法积寺?那不是专求姻缘的吗?”   周昭昭一脸理所当然:“对啊,看到自己的好友被狗男人无情抛弃,一气之下带着好友去求个好姻缘,是我的性子能干出来的事啊。”   江寄月愣住了。   周昭昭促狭一笑:“结果不知是我的骂声被地藏王菩萨听到,还是菩萨不忍江姑娘的惨境,于是主动降下姻缘来。”她捏捏江寄月的脸,“阿月,不得不说,相爷是费了苦心的。”   他当然是费了苦心,对她也好,所以哪怕之前伤过她,江寄月也还有勇气和他试试,可是被周昭昭这样大剌剌说出来,还是很害羞,她借机捂着脸转过去:“又捏我的脸,你们怎么都喜欢捏我的脸,脸都要被捏大了。”   另外一个不消说自然是荀引鹤了,周昭昭虽然很难想象严肃的荀引鹤面对江寄月是个什么光景,但还是笑了:“因为你太可爱了,跟雪糯米一样,所以忍不住捏捏。”   两人便携手出门,路上遇到几个小娘子问江寄月要去哪儿,周昭昭道:“去法积寺求姻缘,顺便去去晦气!”   小娘子们果然表示能理解,周昭昭趁机邀请她们一起去,她性格大大咧咧的,一路把沈知涯骂过去,江寄月不好插话,只能任着她说,倒是那几个小娘子看江寄月的目光越来越同情了,最后都纷纷祝愿江寄月能找个更好的,把沈知涯气死。   总而言之,为了完成荀引鹤给的任务,周昭昭很卖力。   等到了法积寺,听说荀引鹤陪着荀家老太太在上香时,那些小娘子发出来惊叫声,这倒是把江寄月吓了一跳,她略微不自在地扶了扶发:“……他上他的香,关我们什么事?”   “可是他是荀引鹤欸,世家里最清贵的公子!不是我说大话,那年他中状元话,打马御街前,那风姿,后面所有的状元捆一块都比不上他的一个回眸!而且还那么有才华,书铺里都是他的文章,听说他一个字还千金难买呢。”   不期想,荀引鹤居然在上京有这样高的人气,江寄月与周昭昭两个非上京的人士都有些发懵。   周昭昭过了会儿,艰难地说:“可是他很严肃很凶欸。”哪有范廉那么乖巧,任她搓圆捏扁,荀引鹤?他不去搓别人都好了,还妄图搓他?   即使江寄月是她好友,周昭昭都得说,每个敢与荀引鹤在一起的人都是勇士,都得有强大的心理素质。   周昭昭其实一点都不知道荀引鹤做的那些事,可就是莫名怕他。   小娘子嘟嘴:“哎呀,丞相嘛,得有官威的。而且他都不近女色,你看我们巷子里的男人,有点银子都给花姐用了,哪里想得到给家里拿银子回去,光是这条他这样的人都是可遇不可求了。”   确实,直到现在,荀引鹤与江寄月的事都被瞒死了,所有人都以为荀引鹤还未娶亲,没纳妾,没通房,更不喜欢去花楼。   周昭昭瞥了江寄月一眼,对小娘子说:“男人嘛,也不一定,你也只知道你知道的。”   小娘子有些不高兴了:“你趴他床底下了,你知道他近女色了?”   反正荀引鹤这个典范不能倒,不然回去骂死男人都失去了诺大的底气,“你看看人家荀引鹤……”周昭昭根本不知道这句话对家里那个混账东西的杀伤力有多大!   周昭昭嘀咕,借她一百个胆子都不敢去趴人床底,但问题是,和他有首尾的人就站在你面前啊,妹妹!   “奇怪了,他们这些达官显贵来礼佛,都不是要清场嘛,怎么今天寺里还能放人进来。”   边上有个妇人听到了,自然地接话过去:“你们没听说那消息就过来了?原本今日也是关了的,不许旁人进入,但听说是师父给荀相算了回姻缘,说今年他的姻缘必到,就在这寺里。荀相一直到今日都没娶亲,老太太原本急得不得了,才押着他来勉强算了一回姻缘,这一听更像是抱到了救命稻草,赶忙让师父们重新开了门,又命人放消息,让人重新回来上香。”   她指了指人头攒动的寺庙口前的山道:“你们没意识到今天的人特别多吗?都是听到消息赶过来的适龄女子。”   江寄月心微微动:“姻缘在寺庙内?这个意思是即使是门第不配,也无所谓了?”   那妇人笑:“门第又如何比得了天赐的姻缘?荀相许是当真姻缘艰难,不然以他的条件,不至于耽误到今时,老太太急切想要抱孙子,又怎会因为门第把天赐的姻缘挡出去了?”   小娘子在旁道:“是这个理,荀相至今未成亲,说明与那些贵女无缘无份,若老太太还只看门第,荀相怕是要孤寡一辈子了。”她望着那些即使匆忙赶来,但也不忘淡妆涂抹的少女们,叹气道,“可惜我嫁了人,注定与荀相无缘了。”   江寄月没接这话,因为周昭昭正在给她使眼色,虽未言语交流,但江寄月也明白了周昭昭在说什么了。   她说:“荀相也太能编,太能安排了吧!” 第72章   不过一会儿, 寺里的人便多了一倍。   江寄月随着大流进香求签,却有些心不在焉, 捻了长签给解签的师父。   师父抬眼看她。   江寄月也看他。   师父却笑了, 问道:“姑娘的生辰八字可否能告与老衲?”   他把纸笔递给江寄月,江寄月不明所以,却还是把生辰八字写了给他, 师父看了眼,道:“女客上完香后,可以在寺里多逛逛, 寺里备有素斋, 用过午膳再走也不错。”   江寄月还没怎么样,那小娘子已经激动地在拽她的袖子, 迫不及待似地询问师父:“师父,你还没给她解签呢。”   师父道:“当春久雨喜开晴。玉兔金乌渐渐明。旧事消散新事遂。看看一跳遇龙门。不用解签, 一看这签文便知道了,老衲便先恭喜女客困顿渐分明, 愁云渐散了。”   小娘子‘哇’了声, 很替江寄月高兴:“菩萨都在庇佑你呢, 那我们听师父的, 多在寺里逛逛。”   周昭昭与她顽笑:“我看你是还没有见到荀相所以不舍得回去罢, 话说荀相在哪呢?”   小娘子道:ᴶˢᴳ“若求了签还没有走, 应当是在山房休息。”   周昭昭挽着江寄月的手道:“那听你的, 我们去山房逛逛。”   于是便去山房。   等在山寺里走动才知道各处都在争奇斗艳, 都想尽办法捡住这登高枝的机会。   周昭昭小声说:“若换成范廉这样,我可应付不来。”   江寄月道:“若范廉要你应付这些, 他就不是范廉了。”   周昭昭道:“倒也是。”   路经放生池时, 两个姑娘在抢同块石头, 那个地方光线最后,绿树映入池中,泠泠波光映上升,水汽降暑热,倒像是放生池中游上来的鲤鱼精。   因此那两个姑娘都不肯相让,各自捧着鱼食对峙着,江寄月从她们身边走过去,原本相安无事的,那个姑娘忽然抬手,击肘到江寄月身上,江寄月身子失衡,下意识抓她,那姑娘站得离池近,岩石沾水又滑,于是连拉带扯间竟反把江寄月往池里带去。   就在这时,长臂伸展过来,握住了江寄月的肩,将她身子稳住,不过裙边浸了水罢,那姑娘却结结实实落到池中去了,把锦鲤都惊游开了。   江寄月还有些惊魂未定,便听一道熟悉的声音问她:“这位姑娘无事吧?”   在周围人错愕又惊喜的目光中,江寄月回身看到了荀引鹤,他背光而立,眉眼在筛下的绿影波光中显得格外的温柔多情,江寄月站稳了身子,从他手心里离开,两人之间拉出了一个过道的距离,方才拜谢。   侍刀已经入水去救那位姑娘了。   荀引鹤道:“池边石滑,以后莫要在危险的地方起争执,容易累及路人。”   这话是对另一个留在岸上的姑娘说的,那姑娘愣愣的显然还没缓过来,却还是点了头。   荀引鹤转向其他人:“你们谁带了披风来,给这位落水的姑娘披了,银子我帮她付了。”   周昭昭忙解下她身上的披风给那浑身湿漉漉的姑娘送去,又道:“相爷,我好友的裙子也湿了。”   荀引鹤道:“我知道。”他对江寄月道,“若姑娘不介意还请去山房稍坐片刻,我让人去成衣铺子买身衣服来。”   江寄月低头检查那片水渍,其实不打紧的,便道:“相爷客气了,原本就是意外,与相爷无关,如何能麻烦相爷。”   荀引鹤温声道:“不麻烦的,姑娘随我来。”   江寄月便不自觉跟上去了,她其实有在思考就这么跟着走了,是不是稍显草率了,却在经过周昭昭提醒她一起的时候,江寄月听到小娘子轻声道:“不愧是世家公子,教养好,懂得照顾人,还体贴。”   江寄月唇角往下压了压。   其余人都不自觉给荀引鹤让开了路,但是那些目光总是会落到他们身上,江寄月有些不自在,荀引鹤却浑然不觉,问她道:“一来一回大约需要耗费些心力,我那儿有些书姑娘可要拿去打发时间?”   算了,不多想了,既然他已经安排好了,那就由他带着走吧,江寄月依言回答了。   两人声音都不大,却可以答得一来一回,那话题抛出来总不见落地,反而有越抛越往上的感觉。   小娘子突然后知后觉,拉着周昭昭:“你说荀相的姻缘会不会就是江姑娘了?”   周昭昭没怎么念过书,原本听着江寄月与荀引鹤聊天觉得困极了,都差点打哈欠,一听这话一个激灵,意识到来活了,忙道:“你这样一说也对哦,师父说荀相的姻缘在寺里,方才阿月去求签,又让阿月在寺里多逛逛,你说无缘无故的,逛什么逛?”   两人的目光一对,小娘子捂着嘴后退一步:“这就是因祸得福吗?”   前脚刚被混账前夫抛弃,后脚就天降姻缘了?这人生转折得跟戏本子一样,拐得让人有些跟不上啊。   周昭昭倒是谦虚起来:“也不能说因祸得福吧,毕竟只是聊了几句而已,八字还没一撇呢,就是阿月也爱看书,遇上同样博学的荀相不至于冷场罢了。”   她抬抬下巴,让小娘子看另一个同样落了水,却只能沉默地裹着披风跟在身后,却一句话都插不上的姑娘看。   周昭昭道:“所谓天降姻缘,也不过是把契合的人送到你眼前,然后你恰恰有能力抓住她而已。”   小娘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而此时的山房内,荀引鹤正单膝跪地,替江寄月脱了鞋袜,手指握住她纤细的踝骨检查她是否扭伤了,所喜是没有的,荀引鹤便帮她把罗袜穿了起来。   江寄月倒有些不自在,想到寺里的那阵仗,道:“你怎么把事情闹得那样大?都要让人议论死了。”   荀引鹤道:“无论我娶谁都会起议论,反正舆论掌控权还在我手里,她们想谈便谈些吧。”   江寄月“唔”了声,道:“你确实不用担心,我今日才知道有好些姑娘喜欢你,听不得别人说你一句坏话,就要替你辩驳别人,你无论做什么事,她们都会向着你的。”   荀引鹤道:“我无论做什么都会向着我?”他无奈摇了摇头,道,“明明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她们又能喜欢我什么?不过是杜撰出一个虚假的形象去满足她们的需求罢了,人,不就是这   样把一个个神造出来的吗?”   “嘘!”江寄月忙用手指点住他的唇,“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可你如今还在山寺里,在菩萨的地盘上,你乱说什么,砸了菩萨场子,菩萨可不会高兴。”   “都是假的,我理会他高兴还是不高兴做什么?”荀引鹤越说越不敬。   他若是真的信佛,也不会用法积寺表演所谓的天赐姻缘了,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他用了点银子就让那和尚睁眼说瞎话地改了江寄月抽到的签文,连和尚都如此不敬佛,他又敬什么?   是为了杀了人后再拜佛,衬得自己再虚伪点吗?他明明已经够虚伪了,不要再给自己添一笔债了。   江寄月其实也不是个信佛的,只是进了山寺,看着那些虔诚信徒供奉的长明灯与金身塑的佛像,总觉得该给他们一些尊重,至少不要在他们的信仰之地说这样的话。   但荀引鹤话说得放肆,好歹也只是私下与她说说,江寄月便不想管他,只道:“以你这样说,倘若有天她们发现你并没有那样美好,你的形象轰然倒地,她们也会反过来骂你了?”   荀引鹤道:“我听说若某地干旱,总求不来雨后,村民会把龙王请出来用柳枝抽打他,嫌他无用,等真落雨后,才会接着跪倒祭拜他。我便如那尊塑像。”   江寄月有些揪心,道:“既然如此,你不害怕我们的事被揭发出来后,你被人指摘吗?”   荀引鹤道:“都是不认识的人,我在乎她们什么?”   江寄月道:“那我们现在又在做什么?”   荀引鹤道:“我并不介意被千夫所指,相反,我觉得只有被千夫所指后,他们放下在我身上一切的期待后,我才可以摘下面具,不用虚伪,得到真正的自由。就像刚才在放生池边,其实我一点都不想管那个姑娘,可是那不符合我的形象,我只能管,只是那时我心里想的是,我想立刻牵住我的姑娘的手,带她走。”   “我不在乎他们,所以无所谓他们喜欢还是憎厌我,我只在乎你,所以我不想要你讨厌我。”   江寄月抿唇,道:“那你安排这么多,单纯是为了我?”   “也可以说是为了我。”荀引鹤道,“如果听别人说你坏话,我就会很生气。”甚至忍不住动杀心,就像对待沈知涯那样,“少听他们说一句,我的心也可以多静点。”少杀生,多积德。   江寄月笑了下,道:“好吧,你这样说我就轻松很多了,不然我就会负担很重,害怕自己不值得你用心。”   荀引鹤道:“我也没有你想得好。”事实上,他的真面目直到此时都瞒着江寄月,不敢给她看,“你会明白的,我娶你是我高攀了,只是希望那一天来临了,你不会不要我。”   江寄月讶然:“你在说什么话。”如此地位悬殊的婚姻,明明该担心的是她才对。   “可是我真的有些不安,”荀引鹤慢慢道,“卿卿,你离开我两天了,可有想过我?一个人在外面住着,还习惯吗?”   江寄月没有听出来荀引鹤的试探,于是她老老实实地回答:“第一个晚上是有点害怕的,因为遇到了个……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男人,那个晚上是很想你,可是第二天找到了要做的事,忙了一天,晚上就能睡得很好了。”   她同样没有注意到荀引鹤听着这话时,眼眸里的笑意一点点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庞大的恐慌。   才第二个晚上,就习惯了与他分开吗? 第73章   “是吗?”荀引鹤的语气依然那么悠闲, 似乎当真是不用上心的闲谈,“卿卿在忙什么啊?”   侍枪只能远远看着她, 不能进她屋ᴶˢᴳ子, 自然不知道江寄月在做什么,荀引鹤倒是知道江寄月是有纸笔的,应当是在兑现诺言, 画云松送给他。   荀引鹤这般猜着,却还是放心不下,问一问江寄月。   江寄月道:“在画画。”   荀引鹤心落回了肚子, 温言道:“画什么时候送我都可以, 别总是闷在房里,白天还是可以出来晒晒阳光, 走走的。”   江寄月就看着他不说话了,脸上露出了些尴尬, 荀引鹤有了不大好的预感,道:“卿卿这   画, 不是画送来给我的?”   “嗯……”江寄月显见的心虚, “云松是在画啦, 就是画成了连环画, 但我还画了你喜欢的垂耳兔, 很可爱的。”   荀引鹤心一沉:“连环画?好端端的, 你画连环画做什么?”   一般画连环画的都是些底层的画师, 卖了可以换钱, 而不是为了艺术或者打发时间。   果然江寄月道:“我喜欢连环画,而且如果可以, 想要挣钱。”   荀引鹤道:“卿卿觉得一万两银子不够花吗?”   “那么多银子自然是够的, 但那毕竟是你给的银子, 不是我的。”江寄月道,“我想要挣自己的银子。”   你给的银子。   自己的银子。   荀引鹤脸上还挂着温润的笑,内里却升出了寒气,事到如今,还要分得这样清楚吗?   荀引鹤笑着牵起江寄月的手细细地看着,她走上出来的急,没有把手上沾染的墨水洗掉,掌侧有点脏脏的,他买给她的那些好看的衣服也没有再穿了,身上穿得灰扑扑的,袖子窄窄的,若不仔细看,还当她是个需要劳作的。   可是她没有任何的不适,还与他闲适地说笑着。   她离开了他两天,就把他留下的痕迹都剥掉褪去,一点都没留下,是过不惯那样的生活,还是单纯就是不喜欢他?   荀引鹤牵着江寄月的手微微用了力,江寄月‘嘶’了声,道:“相爷,你轻点。”   荀引鹤回神:“抱歉,弄疼你了吗?我给你吹吹。”   “不用,哪有那么娇气。”江寄月把手缩了回去,原本自然的动作此时却刺痛了荀引鹤的目光,他空了的手还悬着,半晌,才慢慢握拳慢慢也收了回去。   江寄月问他:“你刚刚在走神吗?”   荀引鹤道:“嗯,在想如果你打算卖连环画换银子的话,我该与书行的掌柜说一声了。”   江寄月道:“你有书行啊?”   荀引鹤笑,声音低低的,像是在诱惑:“我不仅有书行,还有其他铺子呢,比如香料铺子,绣庄,等你嫁过来了,都给你管,劳你挣银子给我花了。”   江寄月道:“我到时候还得慢慢学,才能帮你打理铺子呢,不过书行的事倒也不必了,昭昭说了,范廉会先帮我去交好的书铺里问问的。”   “是吗?”荀引鹤低垂着眼眸,重新把江寄月收回去的手又抓到手中,一根根玩着她的手指头,恰好把那瞬间自眼眸中闪过的深意掩了过去,“你交了个好朋友。”   毕竟明面上荀引鹤只是带江寄月来换衣裳,成衣送到后,他就不能在山房待着了,他走了出来,发现老太太竟然坐在外面与周昭昭和那小娘子说话。   老太太见他出来,招他走过去,道:“我听她们说你与一个小娘子相谈甚欢?她在哪?”   荀引鹤道:“在山房换衣服呢。”   荀老太太往山房那儿瞧了瞧,笑道:“刚才不见你,你便是一直都在和她说话?”   荀引鹤道:“嗯,恰巧谈起一本书,我们都看过,便说得深了。”   荀老太太道:“前些日子见皇后娘娘,娘娘还说你是个闷的,现在看来,倒不是闷,只是没遇见想说话的人罢了。”她又道,“等她换完衣服,让我见见。”   小娘子在旁激动地扯周昭昭的袖子,一脸‘我都说能吧’的激动样,周昭昭尽职尽责地也一脸惊喜地配合小娘子,表示她俩都是当代月老,亲眼见证一段奇妙姻缘的诞生。   法积寺这段姻缘因为前些日子的新闻插翅般传了开去,一圈下来,直接进展到两人都准备定亲了。   也有人隐隐觉得不对劲,说荀引鹤与江寄月门第相差那么多,何况江寄月还是二嫁之身,荀家能同意她进门?也不看看荀引鹤的兄弟娶的是谁?   立刻有女人跳出来反对,荀引鹤若只是想娶个贵女,八百年前就可以娶了,何必等到如今?荀家那个门第,除却皇室宗亲,娶谁都是低娶。你们自己想攀附高门,想左拥右抱,就不要以己之心度人,相爷的存在可不就是为了打你们这些所谓‘男人都是这样’的人的脸的?   若她们的夫君胆敢反驳一句,立刻就会被女人们阴阳怪气,就不敢多话了。   这么多年,荀引鹤就是别人家的夫君,是男人面前无法移走的大山,他们怀疑指责他的一切话,都会变成女人眼里不思进取的嫉妒借口之语,他们也就习惯了绕开荀引鹤不谈,于是这个话题就这么被控制住了风向,并没有激荡起流言蜚语。   江寄月回院落后,倒是应付左邻右舍的好奇心应付了许久,沈母还住在这时,就与她们说过,江寄月出身书香世家,父亲也是做学问的,因此饱读诗书,很有才华。   因此大家也都没有怀疑什么,即使是好奇,也都是抱着善意的好奇。   毕竟这姑娘已经够惨了,大家看她能过好,也都替她高兴。   如此一来,江寄月的画倒是慢了。   这天晌午她外出买饭,蝉鸣嘶叫的午后,路上人少许多,她撑着伞遮日,沿着墙根走,为了少晒点阳光。   突然,伞被人狠狠一打,原本就无风,江寄月也只是拢着伞柄,并未多用力,伞面突然被一打,那伞就倒了,与此同时,江寄月听到了几声不怀好意的粗犷笑声。   是两个醉鬼,因为靠近过来,江寄月就闻到了浓重的酒味。   江寄月紧张地后退,可她本就是沿墙根走的,根本退无可退:“你们……”   她的视线穿过男人的间隙,焦急地找寻侍枪的身影。   侍枪哪去了?   左手的那个男人喉咙里发出调笑声:“早就听说巷子里搬来了一个很有姿色的小娘子,说的就是你吧?哥哥几个看你很久了,孤身一人,也没个男人照顾,晚上会很寂寞吧?”   右手边的那个男人已经向江寄月伸手了:“没关系,有哥哥们在,就不会寂寞……嗷!”   江寄月扔了买的饭,收了伞,把伞柄狠狠捅向他的肚子,他要来抓时,又立刻松开机关扣,伞面超前弹去,弹到男人的手,其实不痛,但趁着这一下,江寄月掌根用力抵住伞,往前一捅,正是男人脾胃的位置,男人被捅得几欲干呕。   江寄月趁机扔了伞,跑了出去。那两男人一愣,但很快就追上来了,江寄月不敢回头,只敢往前跑。   有夏日晒着的狂奔很难受,好在她在香积山时是跑惯的,耐力够,但速度不够,男人已经追了上来,那掌风迅疾有力朝她扇过来,江寄月矮身去躲时,正好一支□□从斜刺里射出来,正中   那男人的眼球。   江寄月连发愣的功夫都不敢有,更不敢回头,忍着暴晒狂奔后的不适,继续往前跑,可这一跑,没两步,就撞进了一个怀里。   她下意识就抬手打上去,却被握住了手腕,一个熟悉的声音问她:“别怕,我在这儿。”   江寄月一愣,这才敢抬起脸来,看到的是意想不到的荀引鹤,她眼眶一下就红了。   晚上会遇到歹人她知道,所以太阳落山后她就乖乖锁门不出去了,可是光天化日之下,这些人怎么胆子也那么大,就敢这样胡作非为,江寄月根本没办法想象如果刚才被抓住拖走了,她会被怎么对待。   荀引鹤抱住她,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凌冽的目光却扫向了那两个寻衅滋事的男人,男人被□□射中,如今却也一声都不敢吭,跑了。   荀引鹤这才低头,道:“没关系,有我在,他们不敢随便欺负你了。”   “嗯。”江寄月低低应了声,手却是更紧地搂住他的腰,明显还处于惊魂未定的状态,不敢松开。   荀引鹤享受着江寄月的依赖,掌心擦去江寄月额头的汗,道:“太阳底下晒,我们去车上,马车里有冰湃的西瓜和凉茶。”   江寄月点了点头。   荀引鹤顺势把她抱了起来,往停在巷口的马车走去,江寄月的脸轻轻抵在他的肩膀上,半阖着眼,努力让心情平稳静下来。   侍刀撩起车帘,荀引鹤抱着江寄月入了马车。   马车里的东西向来备得齐全,荀引鹤用半湿的巾帕替江寄月擦着脸上的汗,她的小脸跑得红彤彤的,因为贪凉,所以就算荀引鹤擦完了汗也不肯让他收回巾帕。   半湿的巾帕覆在荀引鹤的掌上,她的脸便埋在巾帕上,像是埋在荀引鹤的掌心里。   巾帕柔软,荀引鹤甚至还能感ᴶˢᴳ到她的睫毛簌簌抚过他掌心的麻意,他的心也仿佛被触碰的麻痒起来。   荀引鹤问道:“卿卿,我可以亲一下你吗?”   江寄月抬头,脸庞肌肤润滑,望着他的目光还有些懵懂,但很快眉眼弯了起来,她半直了身子,双臂挽住荀引鹤的脖子,凑上去,小小地吻他:“谢谢你今天这样及时地来到我身边。”   荀引鹤手臂一伸,搂住了她纤细的腰身。 第74章   细密的亲吻声渐渐静了下去, 江寄月的手还搂住荀引鹤没松开,荀引鹤用签子扎起一块切薄去皮的西瓜喂她吃, 她便就着手吃了。   荀引鹤似乎很享受眼下的时刻, 不疾不徐地与她闲话,江寄月眨了眨眼道:“你今天怎么来了,不用忙公务吗?”   荀引鹤道:“你忘了, 今天是我休沐的日子。”   江寄月确实是忘了的,她把自己关起来画画这些日子,日子过得有些迷糊了。   荀引鹤叹气:“我总是把你的事放在第一位, 你却不记得我的事, 小没良心的。”   江寄月忙道:“我错了,我以后一定好好记得你的事。”   荀引鹤道:“我可记得你这句话, 你以后要是有忘了,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他的手拍了拍江寄月的臀部, 意思很明显,他是会狠心下揍江寄月的。   江寄月扭了扭身子, 躲了过去。   荀引鹤便笑着把她揽回来的:“吓你的, 我哪忍得下这个心啊。”   江寄月一脸不信, 但荀引鹤的笑让她提不起脾气, 她便又温顺地窝了回去, 道:“侍枪今天是有事要做吗?他要是在, 刚才也不会这样惊险了。”   可如果侍枪一直都在, 你就不会意识到外面虽然自由, 可蛰伏的危险也能把你生吞活剥了。你就会一直此间乐,不思蜀。   荀引鹤想着, 嘴上却道:“我也不知道, 我没有给他任务, 我只让他保护你,等他回来了,我会处罚他失职的。”   江寄月猛然抬头看他,荀引鹤道:“怎么了?”   江寄月闷闷地道:“没什么。”   荀引鹤道:“又想替侍枪求情?”   江寄月道:“有些,但是我忍住了,因为我知道赏罚分明,才能御下,不然下属的心思容易浮动,不把你的命令当回事。”   荀引鹤笑着摸摸她,夸她:“嗯,忍得好。”   江寄月道:“还想吃西瓜。”   荀引鹤便端过水晶碗来,用签子插起西瓜来,马车外有人道:“相爷,侍枪回来了,有话要   禀。”   江寄月从他怀里起来,荀引鹤道:“不让他进来,这样听就是了。”吩咐外面,“让侍枪说罢。”   于是江寄月便听到侍枪说了整个事情原委,原来不是他失职,盯上江寄月的不止那两个男人,只是他们注意到了暗中保护江寄月的侍枪,于是没有贸然出手,反而分工明确地派了人去引   开侍枪,另外两个人再借机把江寄月带走。   江寄月听着皱起了眉,意识出了些不对劲:“你去了这样久,是因为被他们绊住了脚吗?”   侍枪的本事在那,那几个人又是怎么把他绊住脚的?而且又是用了什么法子才能做到调虎离山?侍枪的职责是保护她,他没道理离开她去追几个流氓啊。   荀引鹤抚摸着江寄月的头发,垂着眼眸,没有说话。   小姑娘比他想得难骗了些。   侍枪道:“夫人有所不知,那几个人是惯犯了,采花偷窃都是常事,也常年与官府周旋,胆子极大,因此我见了都觉得眼熟,只是记得他们不久前刚进了牢房,如今又在这儿出现,恐怕是越狱的,因此才想着把他们抓起来送到京兆尹去。”   江寄月‘啊’了声,很容易原谅了侍枪:“这样的人还在外头流亡确实是不好的,即使今日我这儿没有得手,也会害了别的姑娘,你去追是应该的。”   荀引鹤的唇角勾了点笑意。   侍枪顿了顿,好会儿才道:“但确实因为属下的失职导致夫人陷入险境,还请夫人赐罚。”   江寄月纠结了下,问道:“那人你抓住了吗?”   侍枪道:“都抓住了。”   江寄月就彻底不会了,转过头看荀引鹤,小声问道:“你说该怎么办啊?”   江寄月还是那个江寄月,她既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对待荀引鹤的感情,自然也不会处理侍枪这样的事。   有时候荀引鹤也会感谢江寄月是这个性子,才能让他有机可趁,有时候又会替她觉得可怜,若不是把每一份好,每一份恨都记得太清楚,也不会如此放不下,如此纠结地负着情感上的沉重。   荀引鹤道:“还是要罚的。”他让侍刀把侍枪带下去了,江寄月似乎还要说点什么,荀引鹤道,“记住,侍枪的职责是保护你,无论他有什么苦衷,没保护好你,他失职就该受罚。”   江寄月道:“可是如果没有抓住他们,还会有更多的人遭遇不幸,她们不像我有你的保护,所以抓住她们,维护好上京的治安很重要。”   荀引鹤为那后半句话,目光柔和了下来,道:“可是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你的安危更重要。卿卿,我无法想象如果我没有及时赶到,你遭遇了不幸,我该怎么办。”   江寄月就没有话去坚持了,只是问道:“那他们几个该怎么办,京兆尹的牢房怎么那么不靠谱?”   那天她看了啊,好像守卫也挺可以的。   荀引鹤道:“我会责罚府尹的,让他加强守卫。”   江寄月点了点头。   荀引鹤道:“卿卿,这好像是你第二次遇到危险了。”   她说起这个也心有余悸,之前想过独身在外会遇到危险,可她也没有料到竟然有如此高的频   率,这才几天啊,一次还比一次凶险,江寄月难以想象如果以后离开了荀引鹤,她会如何。   是不是容颜的错?到时候她把脸弄坏了,会不会好些?   江寄月悲观地想着。   荀引鹤却捧起她的脸道:“卿卿,我想早点把你娶回家好不好?我等不及了。”   江寄月道:“会不会太快了?”   荀引鹤道:“一想到你连续两次遇到这些,我便心如刀割,就怕有一次侍枪又失职,我又不在你身边,你该如何。”   江寄月抿唇。   荀引鹤道:“我把你娶回家,我们就能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了,你不要再离开我去面对这些危险了,以后荀府就是你的家,我的一切就是你的一切,我们不要再区分彼此了,好不好?”   他温柔地说着,像是一种蛊惑,但江寄月少见的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了危险,这很奇怪,荀引鹤面对她时总是体贴的,而此时那种被觊觎的感觉却比头一次在马车上时还要浓重,江寄月几乎认为他的目光就是黏在脖侧,仿佛她只要拒绝,就会咬穿她的肌肤,吮出血来,把她吞咽下去。   这让江寄月有些不安,面露瑟缩。   荀引鹤道:“怎么了?”   他一开口,方才目光里给她的诡异感觉又都散了,无论江寄月眨几次眼,荀引鹤都还是那个正常的,她所熟知的荀引鹤,于是自己也开始怀疑起自己来了。   江寄月道:“奇怪,我刚才有一瞬间觉得你有些可怕。”   荀引鹤笑容未变,抱搂住她的手却微微一紧,道:“怎么突然有这样的感觉?”   “我也不知道,突然就有了。”江寄月很认真地说,“是我的直觉吗?爹爹说过,所谓的直觉不过是自己注意到了些不同寻常的细节,只是自己没反应过来,所以才有了这样下意识的提醒,可是。”   她突然就顿住了,荀引鹤微笑:“可是什么?”   江寄月道:“你会害我吗?”   荀引鹤道:“我不会。”   他回答地很快,江寄月望着他,没说信还是不信。   荀引鹤道:“那你会害我吗?”   江寄月道:“无缘无故,我害你做什么?”   “可是如果你想害我,你比所有人都方便。我对你不会设防,你可以在我熟睡时,把尖刀刺入我的心脏,也可以在我吻你的时候,”荀引鹤握住江寄月的手,带着她的手顺着自己的脊背摸了上去,这是个有些别扭的姿势,但江寄月明白了,他道,“在我投入身心爱你的时候,你可以从后背把尖刀捅进来,我涌出的鲜血会与我的吻一样炙热。”   江寄月被他描述的画面刺激到了,睫毛颤颤的。   她重复道:“我不会杀害你的。”   “我知道,”荀引鹤道,“只是我的弱点同样在你手里握着,可即使如此,我还是一遍遍地拥抱你,因为我赌你,在我拥抱亲吻你的时候,你的手里没有握着一把刺向我的尖刀。这难道还不是我爱你的证明吗?”   他的声音有一种蛊惑人的味道,江寄月方才被撩拨起来的不安又奇迹般地被安抚了下去,她道:“嗯,我不会害你,你也不害你。”   荀引鹤道:“那还觉得我恐怖吗?”   江寄月摇摇头。   荀引鹤摸摸她的头发:“乖女孩。”   他ᴶˢᴳ喜欢摸江寄月的头发,江寄月的发饰就很简单,发髻也不繁复,可即使如此,荀引鹤还是喜欢她解开发髻,披着长发,伏在他膝头的模样,颇有番教君恣意怜的意味。   可惜那是首偷情艳词,他和江寄月可不是,他们很快就能做成正头夫妻了,他们的婚姻会成为整个上京的典范,惹来上京女子的羡慕的。   他想要所有女子都羡慕江寄月。   荀引鹤道:“卿卿,我待会儿便进宫请陛下赐婚,届时给你找个宅邸住着待嫁好不好?”   江寄月也不该脱出他的掌心了,这小半个月的生活他实在是过得提心吊胆,真的是过够了。   经今天一事,江寄月总该明白自由虽然好,可再好,也比不上性命安危。   荀引鹤道:“卿卿?”   江寄月慢慢地点了头,荀引鹤勾唇一笑,但她又忧愁地道:“可是我没有嫁妆。”   荀引鹤道:“不用担心,我会帮你安排的,你只需要安安心心准备嫁给我就好了。” 第75章   当日, 荀引鹤便入宫请了赐婚的旨意。   文帝是早应了的,顷刻挥笔写完圣旨, 方笑道:“你大婚是要请我去吃喜酒的。”   荀引鹤道:“自然, 届时臣还备了份谢媒礼请陛下笑纳。”   文帝道:“好,我必然带着皇后一道去。”   这桩婚事他乐见其成,无论是出于私情, 看到荀引鹤有情人终成眷属,替他开心,还是出于大局, 荀引鹤能弃贵女而娶江左杨的女儿, 还为此与荀老太爷生了嫌隙,对文帝来说都是益事。   所以文帝笑呵呵的。   皇后反而有些忧心, 却碍着文帝的面子,什么话都没有说, 只是取了套头面道:“这是给她添妆的。”   荀引鹤道:“臣替她谢过皇后娘娘。”   赐婚的太监分两批从宫内鱼龙而出,一队去了荀府, 一队去了江寄月居住的杂院。   这些平民何曾见过这般的阵势, 都涌出来看, 江寄月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接下了这道圣旨。   太监道:“陛下赐下城东宅院一栋, 请江姑娘前去待嫁。”他嗓音里压着笑, 道, “这都是相爷请来的恩典。”   荀引鹤事先打过招呼, 所以江寄月听了后倒是平静, 反而是围观的女人们发出了‘哇哦’的赞叹声,都说相爷体贴。   江寄月道过谢, 太监便走了, 她顷刻间就被围了起来, 都是道喜羡慕的话,没有一个人对她这么快再娶有异议。   江寄月一一应付过去,过了大半个时辰才得以回屋,看着手里拿着的圣旨还觉得不真实。   虽然是早已知道的事,可真有一天成真了,仍旧虚幻的好像真的捧到了水中月般,怎么看都觉得是个梦。   很快,荀府便派出人来替江寄月搬家,都是眼熟的面孔,可见荀引鹤早在蠢蠢欲动了,一旦他们的关系过了明路,就迫不及待地派人来宣示主权。   江寄月走到侍枪身边:“你身子怎么样了?”   荀引鹤才罚过他,这样快就让他出来了?   侍枪垂眼道:“有夫人求情,相爷手下留情,只让属下领了顿打,属下身强力壮,不碍事。”   因他身上确实有淡淡的草药味,江寄月并未起太多疑心,只道:“我这儿原也没什么东西,你身上既然有伤,就不要劳作了,休息会儿。对了,相爷仍让你回来吗?”   原也不是他失职,荀引鹤自然没有革掉他,侍枪点头。   江寄月默了下:“侍剑呢?”   侍枪道:“许是有任务,我们之间的任务是不互通的。”   江寄月便不说话了。   很快江寄月就住进了城东的宅邸,环境很清幽,让初初离开杂院的她还有些不大适应,不过好在备嫁的纷繁事务立刻淹没了她。   头天是绣庄的绣娘上门,光是婚服就挑了一个早上,下午量了尺寸吃了茶才去了。   次日就是金铺的女掌柜上门,看过婚服的样式后,现场把凤冠改得相衬些让她看过了,觉得满意才作罢,也是下午才走的。   余下的都是些婚宴琐事,什么宴客的酒菜,宴请的名帖也都一一送过来让她看过了,其实这些都是安排好了的,但荀引鹤还是送了过来,说这是江寄月的婚礼,她可以提些建议的。   原本在荀引鹤那儿,这不过是看看的事,占不了江寄月多少时间,但江寄月留心,她没有提什么建议,倒是把那些酒菜安排、座次安排等都誊抄出来,自己先学着。   她记得荀老太太的话,做荀家的媳妇,不只是享福,还要担起中馈的责任来,而婚礼简直就是人情往来的一大体现,从这些座次安排上足可以看出与荀家关系的远近。   荀引鹤对她好,她也想做些什么报答回去。   虽则门第差距大,但荀家在聘礼下并没有短过一分,原本荀引鹤那份聘礼就是按迎娶世家女的规格上早准备好的,荀引鹤又往里面添了许多,因此下聘当天,抬礼的队伍竟然绵延了十里地都未绝,引得上京人纷纷出来看,跟庙会一样热闹。   当天晚上,戏班子就应势出了新戏,从天赐姻缘唱到山房一见钟情,最后是帝王赐婚,把这桩婚事唱得极其圆满,让许多心向往美好的百姓听得津津有味。   周昭昭还撺掇江寄月去听过一回,江寄月坐在台下越听越不自在,顺着人群出来时听到那些溢美之词,她更觉得很不是滋味。   那天晚上荀引鹤来寻她,江寄月提起这件事问他:“这戏班子唱的戏,你不管管吗?”   荀引鹤问道:“管什么?”   江寄月道:“可是你不会觉得很有压力嘛?如果有一日,我们走到了和离的那一步,你会承受许多非议的。”   众人有多喜欢造神,就有多热衷于毁神,荀引鹤把这桩婚事处理得越如梦似幻,那么他往后但凡行错一步,都会遭遇反噬,而那些所谓的错误,可能放在别人身上都是最正常不过的事,譬如为了子嗣纳妾什么。   荀引鹤道:“还记得在山房时我与你说过的吗?我并不在乎别人对我的看法,自然也不介意任何的流言蜚语。”   “我自是记得的,可你并没有那样的自由,不是吗?”江寄月道,“你不在乎流言蜚语,可你把事事都安排得妥帖,如果没有你用心维护,你在世人面前不该是这样的形象,你为了荀家,并没有不在乎舆论的自由,对不对?”   荀引鹤哑然,他起初说那些是为了让江寄月减轻心里负担,不要总想着没办法报答他,可是,或许真的是言行不一致太多了吧,他依然被她看得那样穿。   江寄月道:“你做了那么多,是又给自己戴上了枷锁,备了那么多锁链,不累吗?”   荀引鹤心里涌起了异样的感觉,他摸了摸江寄月的头,道:“傻姑娘。”过了很久,才用沙哑的声色道,“你还是第一个问我累不累的人。”   荀引鹤厌烦这样虚伪的压抑本性的生活,常常不可控地希望有个人能揭穿他的面具,好让他能彻底释放,可是要说累,其实是没有的,因为压抑久了,面具融入了脸庞中,也就感觉不出来面具了。   而且他不是不感谢这样的虚伪,若是依着他的本性,他在要了江寄月的第二天后,就会把她囚禁起来,纤细的脚腕上捆住锁链,把她锁在床上,那个宅院会成为他沉沦发泄的欲窟。   江寄月不情愿也没关系,一直做到她怀孕就行了,肚子圆滚滚的有了他的崽子的小孕妇又能跑到哪儿去呢?   就算真的跑出去了,所有人都会很快知道她与他有一腿,那样不清不白的关系,每个人都会指着她骂荡/妇,她除了他身边,根本无处可去。   至于沈知涯和沈母,第一天就该死了,他会用一把火制造一场意外,吞噬人性命的大火会从柿子巷巷口烧到巷尾,而他将在马车上一边兴奋地压着江寄月,一边让她一起欣赏眼前的惨景。   这才是真正的荀引鹤,需要小心翼翼地隐藏起来的,恶鬼一样的荀引鹤。   幸好那些枷锁捆住了他,在他的脸上锁出了假面,否则依着江寄月的性子,恐怕真的会在某个他吻向她的时刻,毫不留情地把尖刀刺进他的心脏里。   那是荀引鹤幻想过很多次的场景,有时也会成为噩梦,一夜夜地餍住他,只有身侧江寄月清浅的呼吸声才能让他的情绪平复下来。   因此现在的荀引鹤反而更需要一边感谢虚伪的假面,一边又要小心翼翼地维护住它,不要让它脱落,吓到江寄月。   而且多可笑啊,江寄月时到如今还没能真正地意识到他的危险。   别的先不提,单是他与她这桩事就做得隐秘,欺瞒了普罗大众多久,如果有一天他真的不要她了,以他的手腕不是不能悄无声息地处理掉她,然后再若无其事地迎娶他人,到那时,普罗大众必然会继续赞他情深。   她还在替他考虑,ᴶˢᴳ害怕他身上的枷锁太重太累。   这世界上怎么还会有这样的傻姑娘,江左杨真的是把她养得太好了,所有人的心都藏污纳垢,蝇营狗苟,只有她遭受了那么多,还能干净如琉璃。   这样稀世难见的宝物,他一定要好好握在掌心里呵护着,不让其余人觊觎。   江寄月还一无所知地问他:“怎么会,父母总是关心你的。”   荀引鹤摇摇头,道:“你当我无缘无故会长成这样吗?若没有他们,我可能还能自由些,也不是这样的模样。他们和江先生是不一样的父母。”   所以才会养出性格南辕北辙的儿女来,可也正正好,你往北去,我往南走,拼在一处,就是个最圆满不过的圆。   江寄月看他的眼神就有些难过。   她不是没有察觉到那些异样,只是荀引鹤身上的矛盾太多,江寄月常常能从他的选择中感受到那种撕扯分裂感。   最深的印象大约就是那时候他们谈起阮籍的《大人先生传》,荀引鹤表达了他对世家的不喜厌恶,可说到自身,他又说是知罪不改。   那时候,江寄月就感觉到了荀引鹤是深陷泥沼的人,他不是不想脱困,可是泥沼之外的环境于他来说,都过于陌生了,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他一面说这个世道容不下君子,所以他要以恶为长刃去止恶,可如果让他抛开恶,去做个君子,他就会寸步难行。   这些,在他对付林家,许家时,都是能看出来的,他不是黑,更不是白,他是混沌的灰色。是在黑暗里待久的渴望阳光,可等见了阳光又会退缩恐惧的人。   可偏偏这样的人,在外界看来,却是最正派不过的。   但要说怕他,论理该怕的,但因为他对阳光的那点渴望,又让江寄月真的可怜他,总是忍不住去想,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环境才能养出他这样的性子。   所以也就不怕了。 第76章   大约是江寄月眼里的怜意太过重, 荀引鹤低头亲了亲她的眼皮,道:“你既然到我身边来了, 就不用可怜我了。而且这样也好, 我既然被公众舆论束缚住,往后你也不必担心我弃了你,是不是?”   江寄月没说话, 只是抱了抱他。   之后的日子又开始忙碌,江寄月并没有放下连环画,即使在备嫁, 她还是争取画了一本出来, 托周昭昭给了范廉,范廉顺手往上面题了个词, 给连环画增色不少,于是意外的, 这样一本以动物为主人公的连环画就这样被书铺收了。   周昭昭把五两银子带回来给她时,江寄月尤然不可信, 拿着那锭银子左看右看的, 周昭昭笑她:“都是要做丞相夫人的人了, 还能被这蝇头小利迷住眼。”   “那不一样。”江寄月道, “这是我自己挣来的银子。”   她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是荀引鹤准备的, 只有这五两银子是她的, 所以不一样。   出嫁前半个月, 备嫁的府邸也布置起来, 张灯结彩的,很喜庆, 也很隆重, 加急做出来的婚服也送来让她试了, 虽然工期赶,但并没有任何的含糊,刺绣华美,衣料精致,上身之后她对着镜子怔怔地照了许久。   不像她头回出嫁,喜字是自己剪的,窗花也是她贴的,没有轿子也没有鞭炮,更没有嫁衣,她换了身偏红的衣裙,沈母把她从西边的屋子扶到东边的屋子,便算出嫁了。   不像这一次,二婚竟然还比头婚隆重。   出嫁那天,周昭昭很早就来陪着她了,大约是怕吓着她,荀引鹤并没有请什么人来,周昭昭是与她交好的,陪着她能让她稍微放松些,全福人是夏云辉的母亲,话少也和善,见她紧张,还安慰了她许久。   这注定是场不同寻常的婚礼,因为新娘没有家人亲友,因此许多繁复的礼节都被省掉了,也没人去拦门,新郎走进院落里,直接把新娘背了起来。   江寄月紧张地捏了捏他的肩膀,宅邸太静了,显得吹奏的乐音远了好多,荀引鹤道:“别怕,我们一起去拜别岳父。”   这拜的自然是江左杨的牌位,荀引鹤特别命人刻上的。   头婚是江寄月最遗憾的便是没有和沈知涯拜过江左杨的牌位,告诉他,女儿出嫁了,以后也是有家的了。   不过好在,荀引鹤都替她补上了。   他们并肩跪着,叩拜江左杨的牌位,她听到荀引鹤在旁道:“岳父大人放心,小婿会一辈子都对卿卿好,珍之爱之,绝不辜负她,也绝不欺负她。”   江寄月听得鼻头酸酸的。   叩拜结束,新娘脚不能沾地,荀引鹤便把她背上了轿,外面都是围观的人,轿帘落下后,她听到荀引鹤吩咐说:“把喜糖和喜钱都分了,沾沾喜气。”   不会儿,人群中就传来了欢呼声,轿子缓缓往前行进,被一声声的‘百年好合’‘白头到老’‘早生贵子’等祝福语都包围住。   谁说没有亲朋好友就得不到祝福?   等到了荀府,那热闹就更是盛了,大家都对新嫁娘好奇,江寄月也唯恐第一次出现便出了洋相,给荀引鹤丢脸,因此手心里汗津津的,还好有喜娘在旁指点,荀引鹤也走得慢,做得慢,等   着她跟上。   这一套流程便这样晕乎乎地结束了,江寄月被送入喜房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她听到房内有衣料悉窣的声音与笑声,又陡然紧张起来,是些闹洞房的夫人小姐,都在道:“让我们看看新娘子呢。”   江寄月抿着唇,紧张地揪着衣摆。   荀引鹤的笑语就插了进来:“我家娘子胆子小,还请各位夫人小姐都担待些,少取笑她。”   有个年轻的声音道:“谁要取笑她了?不过是好奇什么样的女人能入你的眼,你不知道郗……嘶。”   大约是被踩了下脚,彻底踩没了语。   有成熟的声音慢慢道:“这样年轻的女孩做我嫂嫂,我还有些不习惯,到时候若叫得慢了些,还请二哥哥不要怪罪。”   还有人道:“快快快,揭盖头,我要看看新娘子有多美若天仙。”   江寄月闭了闭眼睛,她如此高调地嫁进了荀府,还是荀引鹤,必然会受到各方的审视,江寄月自诩自己没有天仙般的美貌,也没有惊煞人的才华,只怕盖头揭开后,看到的只会是一双双失望的眼睛吧。   眼前的光影渐渐退去,烛光漫入眼中,江寄月低垂着眼眸,感到一只手抵在下巴上,她微微抬起头,所有喧闹都事不关她的朝后退去,她看不到别人,眼里只有荀引鹤。   荀引鹤低头啄吻了她的唇,喟叹道:“真美。”   观礼的女宾们发出了惊叹声。   世家重规矩,即使是新婚的小夫妻最火热的那段时间里,表达感情也都是含蓄地互望着,就是望得久了些,还要被大人咳嗽着提醒注意分寸,哪里有像荀引鹤这样当众亲吻的。   一部分人惊住了,另一部分人都捂住了眼睛,大约是觉得没眼看。   江寄月更觉得害臊,荀引鹤却捏着她的脸颊道:“不要理会旁人,只要看着我就好了。”   喜娘端上合卺酒,荀引鹤取了分给江寄月一杯,又轻声道:“知道你不胜酒力,是杯果酒,不烈。”   江寄月点点头。   两人喝完了合卺酒,荀引鹤与她共坐红帐下,等着喜娘撒果子,说些祝福的话。   江寄月这才看清了喜房里的女宾客们,穿金戴银,气质都不俗,方在她身上的目光多有挑剔,但好在还算和善。   撒帐完毕,荀引鹤要去敬酒了,对江寄月道:“我让人送了席面过来,你饿了就吃,我回来得迟,你不必等我,洗漱好了就睡。”   江寄月点了头。   荀引鹤捏捏她的手背,就出去了。   那凤冠重得很,江寄月戴了一整天,脖子早酸了,很想摘下来,可荀引鹤便这样走了,也没个丫鬟进来帮她,江寄月伸着手弄了会儿也不得其法,反而把自己的头发缠进去了。   “夫人,让属下来罢。”一双手伸了过来,帮她扶住了凤冠,江寄月抬眼,看到是好几个月不见的侍剑,她惊讶了声。   侍剑这样久不见,回来却清瘦了圈,也不知道是遇到了什么。   “相爷给你派了很重的任务吗?都瘦了。”   侍剑受罚的事是瞒着江寄月的,侍剑自然不敢讲实话,只道:“相爷的桐丹院是不用丫鬟小厮的,可夫人不能没有人伺候,相爷便让奴婢学着来伺候夫人了。”   江寄月注意到她连自称都改了,从“属下”到“奴婢”,身份真的是轻贱了许多。   江寄月道:“你是相爷身边的侍卫,会的武艺多,来服侍我,是不是有些屈就了。”   侍剑道:“并没有,奴婢服侍夫人就和保护相爷一般重要,没有屈就一说。”   凤冠被安稳地摘了下来,置在梳妆台上,上面的金饰珠宝在烛光下熠熠生辉,侍剑取了梳子给江寄月篦发。   江寄月便不好言语了,侍剑篦完发ᴶˢᴳ,热热的席面已经在西稍间摆好了,江寄月喝了酒后头有些晕,也没什么胃口,略用了些,便洗漱完后上床去。   她是想等荀引鹤的,因此寻了本书靠在床头看着,可不知不觉间,也看睡着了。   而前面的宴客厅,荀引鹤刚把文帝与皇后送走,有文帝出席,还拿走了谢媒礼,无论多少人对这桩婚事有异样的想法,也得把那些念头咽回去,休得在江寄月面前说‘不配’二字。   荀引鹤拿起酒壶,继续敬酒。   无论他私下是个什么性子,在旁人眼里,他总是沉稳严肃,不苟言笑的,身份又在那儿,大家也都敬得规矩,不敢多闹腾他,直到了夏云辉处。   夏云辉一把夺了酒壶,问了几个男女之间的问题,若是放在平时,荀引鹤是理都不会理,可今日,他不只理了,还答了。也不知是酒敬多了,还是单纯害羞,白净的脸上有些粉嫩。   于是大家都反应过来,人生四大喜事,就是连荀引鹤也没有躲过洞房花烛夜这一庸喜。   因此狠闹了他一通。   等酒宴散了,荀引鹤喝了醒酒药往桐丹院走回去时,江寄月已经窝在床头睡着了,那本没看   完的书斜盖在她的脸上,荀引鹤伸手取下,坐在床边凝望她半晌。   酷夏后三月,已经是秋末了,床上换了厚被,江寄月裹得严实,把自己睡得脸蛋红扑扑的,像只苹果,荀引鹤一下子看痴了,凑过去,竟然张嘴咬了她嫩嫩的颊肉。   江寄月一巴掌拍下来,那声脆响倒是把她给吓醒了,她推开荀引鹤,认出来是他后,松了口气,又道:“好端端的,你在干什么呢?”   荀引鹤含糊不清地道:“想吃你。”   江寄月没听清楚,道:“什么?”   荀引鹤道:“想把你吃下去,这样我们就能骨血相融,永远都不会分开了。”   江寄月道:“你什么毛病。”   荀引鹤轻轻笑了下,呼出的气息里有很重的酒味,江寄月道:“吃过醒酒药了吗?”   她伸手去解荀引鹤的衣裳,又想去弄块湿的巾帕来,替他擦擦。荀引鹤却猛然把她扑在了身/   下,手探了进去。   江寄月揪他:“不行啊,你先吃醒酒药,不然明天起来头会疼的。”   荀引鹤黏黏糊糊地吻她,道:“吃过了。”   江寄月却有些不信,吃过了还在这儿发酒疯。   荀引鹤动了动身子,江寄月蹬了下腿,提醒他:“你忘了肠衣。”   “没有肠衣,都是正头夫妻了,还要什么肠衣。”荀引鹤半撑起身子看着她,“早点让你怀孕好不好?有了孩子了,你就不会离开我了。” 第77章   这边灯暖帐红, 缱绻多情,那边却是杯盘狼藉, 孤灯冷室。   荀家三夫人郗氏调拨着白瓷茶盖, 看青绿的茶水漫过白瓷,在瓷面上洇下茶渍。   不一时大丫鬟宝雀走了进来,道:“三奶奶, 婚宴上拿出来用的碗碟杯盏都清点完毕,没有少的,都收回了库房。”   郗氏道:“明日让他们记得把灯笼帐幔都拆了, 窗上的纸花剥得干净些, 别留下痕迹。”   宝雀应下了。   郗氏这才慢慢道:“桐丹院的烛火熄灭了吧。”   宝雀犹豫了下,才答:“是。”   那白瓷茶盖扔回了盖钟上, 发出丁零当啷的声响,郗氏在这凌乱的动静中道:“在喜房的时候, 你是没有看到那副轻贱模样。”   宝雀低垂着眼,不敢接这话。   烛火照着郗氏, 把她眼角泪水照得晶莹, 她恨恨道:“男人就是这样, 总是更喜欢那些个轻浮玩意, 连他也不能免俗, 这些年是我错看了他。把一个不入流的东西娶回来, 把自己弄得也不   入流起来了, 从没见过这样的笑话, 都一样!”   她拍着桌子,素来端庄贤淑的模样也变得狰狞丑陋起来。   “为了娶这样一个女人, 连陛下都请来了, 还在上京闹得沸沸扬扬的, 就为了遮他们的丑事,你说,这不是色令智昏是什么?”   宝雀忙道:“奶奶仔细别气坏了身子。”   郗氏嗤笑:“我的身子还重要吗?它早坏了,早坏了,它是为了这个家坏的,可是他念过我半分好吗?我劳心劳力为他操持这个婚事,让他娶别的女人进来,他却迫不及待把管家权从我手中夺走给那个贱人,她又懂什么?我定的宾客席座,宴猜单子要她过目,要她同意,要任由她改,她懂什么就敢来指点我了?”   “我辛苦半生,到头来什么都不剩了。”   宝雀急道:“奶奶莫要乱说,怎么会什么都不剩呢?无论怎样,你都还是荀府的三奶奶啊,二奶奶刚进府,又不是世家出身,难当中馈之重任,只要我们稍加筹谋,不怕掌不住管家权,奶奶你不要说丧气话了。”   郗氏嘲讽地笑了:“是啊,我也只剩了个管家权了,要是连这都被拿走,我就什么都不是了,就是后宅里一块石头而已,就跟大嫂一样。所以这个位置,我还真不能让出来给她。”   她眉眼锋利起来,跃跃欲试着,几乎迫不及待要给江寄月一个下马威吃吃。   此时门外有仆妇道:“三奶奶,三爷请你回去安置呢。”   宝雀大喜:“奶奶,三爷找你呢,我们快些回去吧。”   “回去做什么?”郗氏的眉眼冷了下来,“和那几个狐狸精一起陪他玩吗?我郗家贵女还没那么下贱到以色侍人的地步,我不回去,也让他别进我的屋,我嫌脏。”   宝雀便又不敢说话了。   桌上的灯烛爆了爆,烛油滴下来,像是一行清泪。   *   一只手忽然从床帐中探了出来,拽住了帐帘,腕力往下沉着,帐帘上都是抓住出来的褶痕,不会儿一只大掌随之出来,覆上了先前那只纤细的手,把它捉了回去。   桐丹院清幽无比,已有人在清扫,只是身上带着功夫,脚步轻轻的,恍若无人。   江寄月忍着浑身的酸疼,爬了起来,回头一看餍足的男人正一脸惬意地枕着手看她,气得咬他:“你明知早上需得敬茶,要早起,还胡来什么?”   江寄月力气小,又不舍得用力气,这咬得跟挠痒痒一样,一点也不疼,荀引鹤摸摸她的头   道:“你看滴漏,还早呢。”   “你是早,可我还得洗漱妆扮。”江寄月瞪他,脸红了些,“你少弄回,帮我省个半时辰出来又不会少块肉。”   荀引鹤揉她的肚子:“可我怕我的孩子会迟些日子来见我。”   江寄月面露古怪。   从前倒是不觉,每一次荀引鹤都记得戴肠衣,他又是自己把自己耽误到这样的年纪,因此江寄月总以为他并不着急子嗣,可昨夜看来却不是如此,荀引鹤似乎对生孩子这件事抱有极大的热情,翻来覆去地搓弄她。   恐怕他对子嗣还是有些看重的。   江寄月的手夜不自觉搭上了肚腹,道:“这种事急不来的。”   荀引鹤道:“我知道。”   话虽这般说着,目光却没有从她的肚子那儿挪开。   江寄月妆扮慢,荀引鹤迟她洗漱,却已经收拾好了,坐在边上看书等她。   衣服首饰并不需要担心,都是荀引鹤让人备好的,不会出错,侍剑也学得好,手巧得不像个侍卫。   过了会儿,荀引鹤放下书出去了,没一会儿又端着一碟核桃酥进来,他解释道:“早上要敬茶,认亲,恐怕你吃上早膳要迟了,先吃点垫垫肚子。”   挽发的时候江寄月并不方便动,荀引鹤便掰下小块核桃酥,一点点喂江寄月吃,核桃酥容易掉渣,每每江寄月咬去酥块,总能发现渣酥掉在了荀引鹤的手上,她便一点点舔掉。   荀引鹤有种奇异地投喂的满足感,等江寄月不吃了,他还意犹未尽道:“不再吃了吗?”   “再吃,等正经用膳时我就什么也吃不下了。”江寄月道,“别光顾着喂我,你也吃点,别饿着肚子。”   “好。”荀引鹤便把江寄月吃剩的核桃酥拿起来,也不挑剔,就这样吃了下去。   江寄月梳妆完,她自己看不出什么样,只能忐忑地问荀引鹤:“这样可以吗?”   她甚少盛装,昨日新婚是头一回,她也知道往后是常态,可也总担心,金器雍容,锦衣华贵,江寄月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起来。   江寄月总以为她的衣着首饰都只是荀引鹤吩咐下人准备,至于准备成什么样,他都不过问,其实不然,江寄月身上的每一件衣服,即使只是小衣,都是荀引鹤挑的。   他愿意打扮江寄月,也喜欢看江寄月穿着他亲手挑选的衣裳,那种感觉就像是一种低调的炫耀与主权宣示。   荀引鹤细细看着江寄月,她皮肤白净,适合穿鲜亮的衣裳,红色很适合她,衬得她唇红齿白,将眉眼间蕴含的那股少妇的柔媚浸得更艳而不妖,如此明眸善睐的美人,自然哪哪都是好的。   荀引鹤点头:“你这样很好。”   江寄月微微松了口气,笑着把手递给ᴶˢᴳ他,两人并肩往外走去。荀引鹤的步子大,但多少次饭后的散步中,两人已经能做到无意识的步调一致,因此也不存在谁等着谁,谁要追着谁的情况,   他们只是并肩走着,浑然一体,并且似乎一直都是如此。   荀引鹤在与她介绍荀府各房各处,江寄月静静地听着,只偶尔问几句。   等走到上房时才发现人都已经到了,正在等着他们,江寄月有瞬间的害羞与不自在,好在荀引鹤牵着她的手永远都是宽厚有力的,在她稍见退意时,给了她支撑。   江寄月走了进去。   上房很静,即使两侧并上首都坐满了人,上房也是静的。两个仆妇无声地拿了蒲团放下,又无声地退去,另外两个丫鬟便捧着茶盏等着了,江寄月忐忑地随着荀引鹤跪下敬茶。   荀老太爷苍老了许多,吃了江寄月敬的茶,把红封递给她,道:“家宅要宁。”   轮到荀老太太说的是:“照顾好引鹤,早些怀上孩子。”   江寄月收下红封,一一改了口。   接下来便是见人了,荀家枝繁叶茂的,亲眷多,江寄月并不能记得很清楚,只对两人有印象,一个是荀家大奶奶王氏,大约也才三十的年纪,却形容枯槁,精神连老太太都比不上。   还有一个是三奶奶郗氏,记得她,首先是因为记得她的声音,江寄月听出来她是在喜房里叫荀引鹤‘二哥哥’那位,亲昵得有些越界了。   可看她的面容端庄贤淑,举止有礼,不像是轻浮的人。   江寄月觉得自己多心了,把见面礼递给她,荀引鹤辈分大,鲜有她收礼的时候,都是送得多,不过好在,荀引鹤家大业大,也大方,送得起。   江寄月把一袋金锞子递给了一个刚留头的小女孩,哪女孩仰起脸,却不是谢她,而是谢荀引鹤:“谢谢二叔。”   小女孩谢得微妙,所有人的目光都似有若无地从江寄月身上掠过,谁不知道这位新嫁娘孑然一身,没有亲朋好友,也没有嫁妆家财,孤身就进了荀府,所谓的见面礼,也不过是荀家的钱从左口袋进有口袋出,说来也丢人。   江寄月便顿住了,此时她说什么都是不合适的,就算她说得有理,也会有种越牙尖嘴利越小人得势的感觉。   是不是没有嫁妆?   是。   那就行了,没有嫁妆就是没有底气。   荀引鹤淡淡地道:“你二婶送你礼,你谢我做什么?”   他话里没什么起伏,却把上房内的气氛压得低,那小女孩懵懵懂懂的,倒是身旁的姨娘用手轻轻掌了她的嘴,声响不大,但足以让老太太蹙起眉头。   那姨娘道:“姐儿,你胡言乱语什么,还不快谢过你二婶。”   那小女孩明显露出了疑惑的表情,道:“可是……”   “老三媳妇,怎么回事,都几个月了,姐儿还没抱到你那儿去养着吗?”荀老太太横插话进来,显是不满。   那姨娘便畏缩起来,抓着孩子不敢说话。   郗氏眼里闪过一丝嘲讽,却因为低着头,掩饰得很好:“回老太太,三爷说妾身不会教养孩子,所以不许妾身近身。”   “那只是一场意外。”荀老太太这样说,却到底没再说什么。   江寄月便在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里结束了她的认亲。 第78章   早膳是男女分开来吃的, 总能等到这一时刻,荀引鹤离开, 需要她独自面对这陌生的环境。   她逼着自己放松下来, 不要用依赖的目光追着荀引鹤,那只会显得她怯懦又没用。   女眷们都到次间用膳,还未等分座次, 荀老太太便向她招手:“老二媳妇过来,坐到我边上来。”   那是左手第一个位置,荀大奶奶谢氏的脚步一顿, 改往后退了两步, 给江寄月让出位来,江寄月踌躇了下, 还是过去了,等她落了座后, 其余人才坐了下来。   荀家的座次是严格按照辈分来的,她坐了大奶奶的位置, 大奶奶便坐去右手第一位, 郗氏挨着江寄月, 然后依次是她们的三个女儿。   江寄月记得很清楚, 大房子嗣丰厚些, 不过也才两个女儿并一个儿子, 并不出挑, 荀引鹤的情况不用多说, 便是三房目前也只得一个庶出的姑娘。   荀家嫡支这脉的子嗣似乎少了些。   大家无声地用了膳,桌上只有碗碟碰撞的轻微声响, 除却连伺候的丫鬟咳嗽声都不闻, 江寄月却能感受到有许多道从四面八方来的目光在悄悄打量她, 忖度她的举止是否合乎规矩。   自然是不符合的,大家出身的姑娘的每一个举动都在方寸之间,还带着从容婉转,使得举止十分优雅,值得被欣赏,而对于江寄月来说,夹菜就是夹菜,喝粥就是喝粥,这些举动除了满足自己的需求外,并没有多余的意义。   一顿饭忐忑地吃完,几人才刚走回正堂便见荀引鹤坐在那吃茶,荀老太太讶道:“这样快就回来了?”   荀引鹤起身道:“她新嫁进来,对府里还不熟悉,想趁着儿子在府里这几日,带她多走走。”   荀老太太沉吟了下,没把江寄月留下来立规矩,道:“回去吧,刚新婚,小夫妻之间确实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于是江寄月便随着荀引鹤走出了上房,江寄月当真是出了口长长的气,荀引鹤注意到了,笑问她:“怎么这样紧张?”   江寄月道:“你家规矩是真的当上天,我还有些不适宜。”   荀引鹤纠正道:“是我们家。”   江寄月道:“好吧,是我们家。”   她其实有些不大愿意承认荀府是个家,这儿的规矩重,没有家的自在,这里的人都心事重重的,望过来的每道视线都带着审视与探究,一点也没有家人的亲热与善意,江寄月觉得称呼荀府为家,是对家的一种玷污。   荀引鹤道:“早上见了那么多人,有什么想问的?”   江寄月道:“你如何知道我正好有事要问你?快些回我们的院子离去,说人坏话可不兴在外头说的。”   江寄月刚想拉着荀引鹤跑起来,可很快又意识到这儿是哪,才刚起的脚步又慢了下来,荀引鹤瞥见道:“想跑就跑。”   江寄月摇摇头道:“算了吧,我才刚在吃早膳的时候,舀粥的勺子磕到了碗沿,桌上用膳的,边上伺候的目光齐刷刷就转了过来,十几道呢,看得我冷汗就下来了,还以为是自己投毒被人发现了,差点磕头认罪。”   荀引鹤被她逗笑了,江寄月见他笑,有些着恼:“很好笑吗?我当时确实被吓到了。”   “不好笑,只是觉得你比喻很贴切,我仿佛身临其境,看到了那个滑稽的场景。”荀引鹤道,“这就是荀府啊,不过也是因为你嫁给了我,所以受得关注会更多些。”   江寄月就有些同情道:“我只是一个早膳时间就有点受不了了,你确实在这儿长大的,可是怎样熬过来的?”   何况江寄月只是荀引鹤的娘子,就受到了这样多的关注,那荀引鹤本人呢?他走到哪儿都是焦点,做什么都会被指指点点,他又承受了多少的压力?   江寄月没办法把这一切具象化,只是回忆了一遍又一遍席间的场景,都觉得受不住。   荀引鹤淡淡的:“若是在荀府长大的,便也没什么了,你是自由惯的,进了荀府才会觉得各种不自在。”   “是吗?”江寄月有些不信,“大嫂和她的两个女儿,神色都很压抑。”   谢氏也不过三十几出头,可她的精气神就像是快熬干了烛油的等,耷拉的眼皮下都是麻木迟钝,即使席间被江寄月占去了她的位置,她连眼皮都懒得动一下,逆来顺受地退开了。   倒是大女儿荀简贞瞪了江寄月一眼,那目光幽幽的,像极了黑深古井里燃起的两盏灯火,江寄月被这两盏灯火一瞪,只觉一路烧到了心头。   一个尚未出阁的姑娘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江寄月胆寒了阵。   荀引鹤犹豫了下,第一次觉得江寄月的话很难接,她是要在荀府生活的,很多东西都不能瞒她,也瞒不住,可荀引鹤也确实不知道该怎样对江寄月说那些华盖下的腐朽。   他模棱两可道:“大房的事你不用理会,娘会照看的。”   江寄月敏感道:“是因为和大哥的腿疾有关?”   她并没有忘记荀家老大的腿是被荀老太爷亲自打断,也是因为他背后说荀老太爷坏话,被奴仆传到老太爷耳里,被老太爷怒下药,彻底成了残废。   果然瞒不过她,荀引鹤道:“大房的所有不幸都来自于兄长的残腿,他又是因为父亲残疾的,所以你更不能去参与,记住了?”   江寄月点点头,又道:“三房的子嗣也不多,怎么只有一个庶出的女儿?”   荀府的妾室是没有资格到荀老太太面前伺候的,江寄月也不知道三房究竟有几个妾,但至少还有个郗氏在,怎么会只有一个庶出的姑娘?   荀引鹤听ᴶˢᴳ她提到三房,正色起来,郑重道:“往后见了三弟,绕着走。”   江寄月还记得荀家老三,生得白净,很和气的模样,算是她接触的不多的善意了。   荀引鹤见她面露不解,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子:“小姑娘当真是好骗。老三屋里光侍妾就有六个,只是平时都被锁在院子里,不能出来,也不知道在里面做什么,不过那六个都被弟妹灌了绝子药,这辈子子嗣都不能有了。弟妹从前是有个男孩的,只是大半年前奶娘没看住,掉进湖里淹死了。”   江寄月‘啊’了声,十分感同身受地发出了悲声:“这样小的孩子怎么会?”   荀引鹤在心底冷笑,当时荀引雁表现出来的伤心甚至都比不过江寄月。   他道:“孩子葬礼刚结束,他便从府外带回来一对母女,就是你见亲时见到的。”   妾室没有资格在这种场合露脸,江寄月能见到文姨娘是为了照顾庶姑娘,据荀引鹤说,她进府也半年了,可与府里谁人都不亲,只要娘亲,娘亲离开片刻就哭闹不休,荀老太太好几次让郗氏把她抱走,都因为她太会哭闹而作罢了。   只是妾到底是妾,方才用膳时,姑娘可以坐着用膳,姨娘却得站着伺候她。   江寄月唏嘘不已:“那姑娘年纪也不小,三弟与文姨娘时日不算短吧,这样瞒着正妻不说,还挑着这样的时刻把外面的女人和私生的孩子带回来,要弟妹怎样想?”   荀引鹤道:“原本就是联姻的关系,都没什么感情,只是更在乎利益罢了。”   荀引鹤点到为止,并未再说下去。因为只是说这些,江寄月就足够震撼了,她一路小声地念叨着,眉头紧紧锁在一起,似是怎么也想不明白荀府的关系怎这般凌乱且糟心。   想必只是这些她都需要消化很久才能接受,荀引鹤不想为难她去接受更多的不堪。   反正日子长了,她总会知道的。   走着走着,他就感觉小姑娘靠了过来,揪着他的袖子,手臂贴着手臂,很亲昵,像是想说悄悄话,荀引鹤便配合地弯下腰去。   小姑娘说话时双唇间吐出来的气热热的,都呼在了他的耳蜗里,暖暖的。她说:“没关系啊,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了。”   荀引鹤微微一愣。   她好像很紧张,毕竟这个家里,真正有血脉亲情的,不是她和荀引鹤,她很怕说这种话会让荀引鹤误会,以为她是想挑拨父子情或者兄弟亲。   江寄月道:“我的意思不是说你和你家人关系不好,只是我觉得你们关系再好,你们看到彼此痛苦,也不会觉得快乐,毕竟他们把自己的夫妻关系还有父子关系处理得那么差,可能他们也   没办法好好地应付其他亲密关系吧,所以我才有点担心可能你们平时相处的时候会不怎么高兴。”   她说得小心翼翼的,也很慢,就怕那个字用得不恰当,让荀引鹤觉得不舒服。   可是荀引鹤哪会有什么不舒服呢?   就像江左杨告诉他的那样,每个人都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与父母,唯独妻子是可以自己选的。   荀引鹤这辈子就只能有这样的父母兄弟与家庭关系了,他可以认命,也可以不认。   他选择了后者,所以哪怕艰难,道路曲折,在正妻的人选上他仍不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因为这是他唯一可以选的家人,荀引鹤不想他唯一能做出的选择也变成与生俱来的那种无可奈何,然后与这府里所有的夫妻一样,还没等培养出感情,就已经相看两厌。   管他什么的家族荣耀,联姻责任,人活得自私些才能幸福,而荀引鹤就是个自私的人。   荀引鹤紧紧地握着江寄月的手,道:“卿卿,感谢你来到我身边,愿意成为我的家人。” 第79章   两人并肩回到了桐丹院。   没有对比倒是不曾发现, 只是从上房到桐丹院都是扶花分柳的,更显得只摆了几盆盆景的桐丹院很冷清寂寞。   江寄月便建议道:“相爷……”   荀引鹤的目光松松扫过来, 江寄月脸一红, 想起夜里被他压着改称呼便罢了,也不知他有什么瘾,非要听她声声唤他夫君, 直唤得她嗓子都哑了,才意犹未尽地放她一马。   原是说了,若她下次再唤错, 就得罚她, 可是江寄月是叫惯了他相爷,一时之间没改过来也是难免, 只是被荀引鹤这样一看,倒显得她格外心虚, 格外不长记性,格外该罚。   江寄月弱弱地改口:“夫君……”   荀引鹤温和道:“卿卿刚才唤我什么?”   江寄月直到现在腰腿都是酸的, 直到昨夜才知道荀引鹤从前有多收敛, 因此她根本不想再经历一次, 于是脸不红气不虚地耍起无赖来:“我能唤夫君什么?自然是夫君了。”   荀引鹤意味深长道:“当真吗?”   “自然是真的。”江寄月忙道, “若是夫君听成了别的, 必然是夫君耳朵不好使了, 该请个大夫瞧瞧了。”   荀引鹤便看着她不说话, 江寄月心虚地直笑, 他却仍旧不说话,江寄月那笑便有些撑不下去了, 渐渐垮了点。   荀引鹤捏她软乎乎的脸颊, 把她垮掉的笑又往上捏了回去, 道:“瞧你那说谎不打草稿的模样,以为多会睁眼说瞎话呢,原来也是个外强中干的,别垮啊,接着笑啊。”   江寄月被他捏得脸颊的肉都嘟了起来,她连发音都含糊不清起来:“别捏,我错了。”   荀引鹤见她认输却还是不肯放过她:“你说说,刚才究竟叫我什么?”   江寄月无可奈何,只能举起双手认输:“相爷,我错了,我不该撒谎,我刚才叫的是相爷。”   荀引鹤便松了手,还没等江寄月缓过来,就见荀引鹤在她面前举起了三根手指。   江寄月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在她愤恨的目光里,荀引鹤闲闲地道:“按照夜里说的,你总共叫错了三次,欠了我三次。”   江寄月愤怒道:“你欺负人!”   荀引鹤很是无辜:“那三声相爷难道是我强迫你唤的吗?”   江寄月道:“可是后两声又怎么能算呢?”她憋起嘴,委委屈屈道,“才刚嫁给你你就欺负我,你怎么可以这个样子对我?”   荀引鹤一愣,江寄月的眼眶却已经泛红了,他嘴角的笑意便淡去了,继而有些惶恐,想安慰她,江寄月却别过身去,不想看他,显然是被他气急了,抹着泪就进去了。   荀引鹤忙拉住她,不顾江寄月的不情愿把她揽到怀里,半是无奈地哄她:“怎么会是欺负你呢?因为喜欢你,所以才想跟你做那种事啊。”   江寄月见他就这样在院子里把话说出来了,也没想着避一避下属,青天白日的,更觉得害臊,这次是怎么样都要进屋了,荀引鹤便把她抱了进去。   总之进屋是可以的,只是不能离开他。   江寄月仍用袖子掩着脸,不想看他,荀引鹤便只能耐心地哄她:“做那种事,你不快乐吗?”   江寄月的声音细弱蚊讷:“可是你都不顾忌我,我都不想了,你还非要拉着我继续。”   荀引鹤都被她这话给气笑了,江寄月是容易害臊的性子,要是真由着她来,他连畅快一次都不能,可是这话他不能说,好不容易娶回来的娘子在新婚第一天被他惹得要哭,实在太不该了。   荀引鹤道:“好,下次都听你的,你说让停,我便停。”   自然是假的,小姑娘每次都只记得害羞,不记得那些快乐,真的做了,他哄一哄,她便也哼唧唧地顺从了。   小姑娘好哄着呢。   江寄月却不信,道:“当真?”   荀引鹤道:“千真万确。”   江寄月道:“那我要休息,这几日都不想做。”怕荀引鹤不同意,又忙道,“你非要把枕头塞在我腰下,那么高的枕头,我的腰都被你弄青了,你手劲又大,现在还酸疼着呢。”   她控诉得太细致,荀引鹤也不得不反思昨夜是不是因为没有肠衣而过于兴奋,所以才失控了,而不小心伤着了她。   于是他从善如流道:“好,你想休息几日便休息几日。”   荀引鹤才想说让江寄月脱了衣,让他检查一下,上点化瘀消肿的膏药,却见江寄月袖子一放,哪有什么红眼框白泪珠,小姑娘笑得甜甜的:“谢谢夫君心疼我。”   荀引鹤方知他这是被江寄月哄骗到了,虽然有老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可鞋子湿在这样的地方,实在是……荀引鹤想了很久,也没把下文想出个所以然,又或者说,除了这种地方,荀引鹤还能在哪里湿鞋呢?   他摇了摇头,露出了无可奈何又宠溺的笑。   荀引鹤道:“若真酸疼,便让我看看,帮你上个药,要是昨夜被我闹腾地太困,去床上小憩会儿也无妨。”   江寄月道:“还要去上房吃午膳呢,拆卸发簪太麻烦了。”她也不喜欢留着发髻睡。ᴶˢᴳ   荀引鹤却道:“我们不去上房用饭。”   江寄月“嗯?”了声。   荀引鹤道:“今早是特殊,除却一些年节,我们都不用去上房用膳,桐丹院有小厨房。”   江寄月小小‘呀’了声,倒不是被荀引鹤的话惊到了,而是她想起来,荀引鹤说的他连受伤了后请大夫御医都不肯,只让侍枪医治,当时他说的是因兄长的腿伤,可是若从这件事推及开来,荀引鹤不信荀府的何止是大夫,恐怕还有一切。   荀引鹤看出了她的一些困惑,道:“厨房是后院的事,有娘亲把控着,论理也不会出错,所以年节这种推拒不得的,作陪一番也无妨,只是我不相信惯了,索性就全部不信了。”   换而言之,荀引鹤也知道自己太多疑,可是他没办法改 ,只能任着自己多疑去了。   江寄月渐渐地也笑不出来了,只道:“你在这儿真的好辛苦。”   荀引鹤道:“从前再辛苦,有你来了,我也就不辛苦了。尽管睡去吧。”   “嗯。”江寄月应了声,脱了衣服上床去,想了想,又裹着被子往里面挪了挪,她拍了拍另外一侧床,“你昨夜也睡得迟,一起上来补会觉吧。”   荀引鹤其实不困,他天生精力充沛,何况也习惯了少眠,昨夜闹得再迟都不会影响他次日精神抖擞地看书,处理公务,可是江寄月这样一唤,竟然唤得他能理解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来。   明明只是单纯补个觉而已,那些狐媚手段,把江寄月头割了她都学不来,偏是他被唤得如被勾引了般,向床榻走去。   他记得答应江寄月的事,怕又擦/枪走火,被她控诉欺负她,便没有脱衣,只用被子把江寄月像蝉蛹一样裹起来,自己合衣在外躺着,侧身抱着蝉蛹。   好像和江寄月在一起后,不知不觉间,他连睡姿都改了。   无形间,她真的改变了他很多。   江寄月被他抱着,却想起了之前没有来得及说的是,她道:“夫君,往后我们在院子里种点花草树木,好不好?”   荀引鹤想起她在香积山的屋子,窗台下有一蓬蓬铃兰花。他道:“种铃兰花怎样?”   江寄月道:“可以啊,不过也可以种桂花树。”   荀引鹤想到她身上若有似无的桂花香,嘴角便勾起了笑:“当然可以。”   江寄月闭着眼慢慢地说道:“你不是总说我身上香?等桂花开了,我把桂花收集起来,给你做些桂花香油,让你也有桂花香,别总是羡慕我,我有的,你也要有。”   荀引鹤靠着她笑,不为别的,就为那后面七个字,莫名地让他听出了些被江寄月护着的感觉。   他道:“好。”   江寄月又道:“余下的桂花可以拿来做桂花糕,桂花汤圆,桂花水晶冻,还能泡茶酿酒,若一时吃不完,还可以腌起来。”   荀引鹤可不记得江寄月这样擅厨艺,道:“桂花这样多的做法,哪里学来的?”   不会又是沈母教的吧?荀引鹤想起沈母,本来愉悦的心情就笼上了一层阴翳,即使对方早成了河底一具白骨,荀引鹤仍要对她和沈知涯占据了江寄月人生种两年的事,斤斤计较到底。   江寄月道:“不是啊,是我娘还在时交给爹爹的,书院里那几株桂花树还是她刚到香积山时和爹爹一起种下的,他们一起收桂花,做桂花糕点,做了三年,然后娘亲就病故了。”   她的声音有点悲伤:“爹爹说,他和归有光同是天涯沦落人,可是归有光再娶了,他没有。”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荀引鹤从前读来不觉有什么,今日却只是一想,就觉得胸闷气短,他道:“不要种树。”   “什么?”江寄月掀起眼皮看他,“可是爹爹和娘收桂花,做点心的时候真的很幸福,我从小就在想,如果我有了夫君,我也想和他一起做这些。”   荀引鹤道:“我们可以付银子到别人家去收桂花,只是不要在我们的院子里住,兆头不好。”   江寄月顿了顿,很稀奇:“你连神佛都不信,还信这个?”   她可记得荀引鹤在法积寺时的惊世之语,也以为他是个荤素不忌的,却不曾想原来他也有这般小心翼翼的时候。   荀引鹤道:“我确实是不信神佛的,可有关你的事,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所以卿卿,我们不种树。” 第80章   中午用膳时荀老太太还是派人来叫他们了, 大约也知道荀引鹤与府里有隔阂,于是那借口就托到了江寄月身上, 只说:“新妇进门, 该坐在一处用个膳,彼此熟悉一番。”   这话说得有理,何况又是老太太亲自让人来唤的, 不去,于情也过意不去,江寄月便看向荀引鹤, 荀引鹤却仍旧拒了:“饭后我会携新妇给娘亲去请安的。”   很不给荀老太太留情面。   江寄月小声问他:“这样是不是不大好?”   荀引鹤语气很淡:“没什么不好的。”   江寄月便不好说了, 小厨房很快端上午膳,他们对坐着一起用过了。   因为之前便与荀引鹤朝夕相对过, 此番江寄月出嫁,一点作为新妇的羞涩都没有, 更多的是对人情往来的忐忑,是以才刚用晚膳没多久, 她便催着荀引鹤带她去上房。   荀引鹤皱了皱眉头, 有些不大喜欢。   在别院时, 两人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 没有谁能打扰他们, 江寄月的心大半都是挂在他身上的, 可现在嫁给了他, 名分是有了, 可还没等到他把心完整地掌过来,那心又分了大半出去给别人了。   他似乎亏大发了。   江寄月起身经过他时, 荀引鹤的大掌握住她的细腰, 将她拦了下来, 江寄月疑惑地望过来,那一眼懵懂中带着忐忑,荀引鹤一顿,收回了手。   罢了,她也不喜欢荀府,还愿意费心费力地融入这个环境,还不是因为他。   是他没办法让她嫁进一个氛围松泛的家庭。   江寄月见他无端伸手拦她,又无端缩了回去,疑心他是有话要说,凑上前,道:“怎么了?”   荀引鹤道:“没什么啊。”   江寄月却不信,道:“可你看上去并不开心,眉头皱皱的。”她伸了手,在他眉间抚了抚,似乎想帮他抚去那些不快的情绪。   荀引鹤莞尔:“确实没什么。”他拍了拍她的臀部,“不是要去上房?穿好衣裳,我带你去。”   江寄月咬唇瞪他眼,捂着臀走了。   *   上房内,荀老太太侧卧在榻上,由丫鬟跪在地上用美人捶替她捶腿,并不见谢氏,郗氏倒是在,荀简贞,荀梦贞,荀淑贞三个姑娘也是在的,只是荀淑贞年纪小,又没受过正经教养,在椅子上坐不住,总想文姨娘抱她。   荀老太太的眼皮略微往上翻了翻,似是被小女孩的声音吵闹得不快了,郗氏忙吩咐文姨娘把荀淑贞抱出去。   荀老太太道:“等等,”她缓缓睁开眼,看向郗氏,“你去抱她。”   郗氏有些犹豫:“淑贞不让媳妇近身。”   荀老太太道:“你才是她的正经嫡母,哪有嫡母抱不了孩子的道理。”   荀淑贞养到八岁,只跟着文姨娘,没见过郗氏,究竟谁是她的母亲,荀淑贞自然清楚,没道理就因为身份的差别,她就抛开生她养她的文姨娘不认了。   何况孩子敏感,她又是在郗氏刚经历了丧子之痛时被领回来的,那些被郗氏隐藏得很好的厌恶仇恨,她都有所察觉,因此在她心里,郗氏就是要把她从母亲身边抢走的坏女人,于是还没等郗氏靠近,她立刻就哭闹起来。   那声音可真是大,几乎要把屋顶掀了起来,只听得荀老太太不满地皱眉,两个姐姐也受不住地移开了目光。   郗氏尴尬又无辜地站着,看着荀老太太,似乎在说,你也看到了,不是我不要抱她,是她不要我抱,至于为何入府这么多时日了,还不让我亲近,这其中缘由,我反正也近不了她的身,你别问我。   荀老太太见那哭闹总也止不住,动了气:“伺候三姑娘的婢子呢?怎么连个姑娘都哄不住?”   文姨娘急得满头大汗,怎么哄,荀淑贞都不理会她,只在她怀里哭着要和她回家,还说着什么‘坏女人才不是我的娘’,文姨娘眼见荀老太太耐心耗尽,快要发怒了。   江寄月便是在此时与荀引鹤进了屋,原本快要凝固的氛围因为她稍许流动了些,可也没有任何的变化,不过是多两个人看她被叱责,掌嘴罢了,文姨娘抱着荀淑贞绝望地闭上了眼。   见到了二儿子,荀老太太在发怒边缘的情绪才稍加平缓下来,等儿子与儿媳请过安,都坐下了,她还多问了两句可用过午膳,午膳吃了什么。   荀引鹤都答了。   荀老太太点点头,又道:“新妇刚入府,该时常来上房走动,熟悉府内事务,往后我也好把中馈慢慢交给她。”   郗ᴶˢᴳ氏不惹眼地瞥了眼江寄月,江寄月没说话,是荀引鹤替她答的:“闲暇时儿子会多陪她过来的。”   竟然护得这样紧,深怕府里的人把她吃了似的,郗氏捏了捏手,越发觉得孩子的哭闹声头疼难忍,她刚想借着三房主母的身份训几句话,便听江寄月笑道:“三姑娘哭了这样久,累不累,渴不渴啊?”   很温婉,很和气的语气,重点是没有居高临下的管教与命令,而是平等地对话,荀淑贞的哭声便停了下,她八岁了,不是听不懂人话。   江寄月笑道:“若是渴了,让姨娘喂你盏茶润嗓,难为三姑娘年纪小小,声量确实大,声音也好听,若是好好学些歌艺,便是响遏行云,余音绕梁三日也不能绝。”   荀淑贞在文姨娘怀里小声说道:“娘亲歌声很好听,她可以教我的。”她抬起脸,却猝不及防被文姨娘掐了一下,文姨娘那张脸臊得抬不起头。   妾也有多种多样的,良妾更体面,可惜文姨娘不是,她原是歌姬出身。   江寄月却道:“是吗?文人墨客常拿宋词谱曲,东坡之词旷达疏放,易安之词婉约典雅,稼轩之词豪放悲愤,都是上佳的词曲,姨娘唱于三姑娘听,既是开蒙,又能教她唱歌,还是潜移默化影响她乐观忠君,欣赏生活,一举三得,才是词里见文章呢。”   文姨娘的眉头舒展开来,她从前便多是伴着文人游湖,那些酸腐文人谱了曲,便要听她唱,文人诵唱是风雅,她唱却是卖弄风情,是下贱,让她在府里总也抬不起头。   迄今为止,也只有江寄月给了她这个体面。   郗氏听说,笑道:“二嫂嫂似乎对词曲很有研究?”   正经人家的姑娘会学古琴,却不会学唱歌,古琴是君子之乐,自然要学,歌声算什么?不过是用来取悦男人罢了。   江寄月道:“词曲没有研究,我于这上并未有多少天赋,也是憾事。否则我便能学孔夫子的乐观,哪怕绝粮七日,外不通绝,也要弦歌不衰。”   郗氏顿住,江寄月只是微微一笑,似乎并没有与她争锋相对,只是结束了一场闲聊罢了。   荀老太太此时缓声道:“老二媳妇出身诗书之家,学识渊博,你们无事,可以坐而论道。”   郗氏几乎被这句话荒唐笑了,江寄月张口就来的《论语》典故可不是她们这等世家女子可以光明正大学的,她们素日所学不过是《女戒》、《女训》之类,那种东西,能论出什么道来?   可荀老太太不仅没有点出来,还在明知江寄月一而再,再而三插手管她们三房的事的时候,还予以了肯定,这算什么?   郗氏有些不平。   但荀淑贞显然被哄好了,自她和文姨娘入府来,处处受人白眼,很少有人能夸她们,更遑论替文姨娘说话了,所以她也忘了方才的危机,对江寄月道:“二婶婶,我娘唱歌很好听的,你什么时候可以让我娘唱给你听。”   这句话若换做旁人来讲,是一种羞辱,可是小姑娘心思单纯,她只是希望有人能发现姨娘的好,能喜欢他的姨娘。   江寄月道:“好呀,不过要挑个好时节,最好是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们也效仿古人踏青出游,于河边放歌纵情,声振于林。”   久未开言的荀引鹤接话道:“若届时能写出一篇《兰亭集序》那样的文章就更好了。”   江寄月便笑道:“夫君笑话我呢,我是写不出来的,还要夫君多多费笔墨。”   荀引鹤便笑她:“惯会偷懒的。”   方才是女眷纷争,荀引鹤并不好直接出面,选择在此时却是正正好的,如今荀老太太发话,荀引鹤收尾,两人都对江寄月插手三房的事没有异议,郗氏就不能多说什么了。   郗氏逼着自己把翻滚上来的情绪强行压下去。   这件事说来也是她的缘故,江寄月根基未稳,照理来说荀老太太不会如此鲁莽让她直接和郗氏起冲突,可是荀淑贞进府大半年还不肯与郗氏亲近,还没被调/教过来也是不争的事实,荀老太太也能理解郗氏有怨气,可媳妇有怨气归有怨气,绝没有因为媳妇的道理,把荀家的儿孙给弄废了。   荀淑贞才八岁,又不是不能管教了。   毕竟比起血脉亲情来说,荀淑贞才是内人,而郗氏到底不姓荀,因此既然郗氏不愿管,就让能管得去管,这既是对郗氏的敲打,也是对江寄月的能力的一种测验,和表现的机会。   而荀引鹤护着江寄月,单纯只是因为他要护江寄月。   何况许多在别家都忌讳的事,在荀府却是稀松平常,莫说是嫂子插手弟妹院子里的事了,荀老太爷还掌权时,连几个儿子的房里事都管,荀引鹤承继了他的掌控欲,作为家主,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对江寄月的维护会变成对郗氏的打压,这样的事荀引鹤不会没有意识到,可是他并不在乎。   因为不在乎除江寄月之外的所有人,因此也不必在乎她们的想法,荀引鹤的想法就是这样的朴素。   所以尽管江寄月的初衷是好的,这件事在荀引鹤与荀老太太的插手下也变了味,可她还一无所觉地对着荀淑贞笑着。 第81章   她们又说了会子闲话, 等散时,荀老太太却把江寄月单独留下来。   荀引鹤自然也要留下等她, 荀老太太道:“还真成了连体婴儿了?你嘱托的事我并没有忘记, 往后你也是要去当差的,难道你还能时时看着她?”   换而言之,是要荀引鹤放手, 别总是这样紧张江寄月,否则她也难自立。   荀引鹤看向江寄月,江寄月无声地朝他摇摇头, 荀引鹤便笑了下, 对荀老太太道:“那便劳烦娘亲了。”   荀老太太看着荀引鹤走了,才对江寄月道:“他这样紧张你, 不知情的,还以为我是专门吃小媳妇的老妖怪呢。”   是开了个顽笑, 但这顽笑听起来是有些不快的,江寄月道:“夫君他是害怕我不懂事, 说错了话, 惹娘亲不高兴呢。”   “行了, 我生的儿子我知道, 我还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关心什么呢。”荀老太太说这话时语气里也满含感慨。   很多人觉得荀引鹤有如此的成就, 必然骨子里是个固执的人, 不然也不能三年不窥园地钻研一个领域。   可荀老太太知道其实不是这样的, 荀引鹤从小对什么都只是淡淡的, 并没有自己执著想要的东西,他只是习惯性地把每一件到手的事情做好罢了。   荀引鹤能紧张江寄月, 这让荀老太太终于从她这个疏离冷淡的儿子身上看到了一丝人味, 说不欣慰也是假的, 只是凡事要有度,荀老太太也担忧适得其反,因此需要敲打敲打江寄月。   荀老太太问她:“方才怎么想到插手管三房的事?”   旁人的家务事难管,何况江寄月还是个刚过门的新妇,荀老太太看到荀引鹤那般愿意帮江寄月兜底的纵容程度,很怀疑是不是荀引鹤给了江寄月不该有的底气。   荀老太太没指责江寄月是有她的考量在,而若荀引鹤这般没底线的纵容程度却是要坏事,难不成他真要做昏君不成?   江寄月道:“小姑娘哭起来是当真可怜。”   荀老太太静了会儿:“只是因为这个原因?”   江寄月道:“府里的事,夫君也与我说了些,我并无异置评三房几位大人的选择,也能理解弟妹的心碎,只是稚子无辜,她只有八岁,还不到能理解大人之间的事情的年纪,所以才没有办法做到听话乖巧,可是于她来说,从一个熟悉的环境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又何曾心安呢?我只怕越久没有人安抚她,她与这个家的隔阂就越深。”   荀老太太垂着眼皮:“这就是你内心的想法?那之后还护着文姨娘做什么?”   郗氏面对江寄月对荀淑贞的回护,显然是动了气的,所以才会有后面的小争执,而江寄月面对郗氏的小争执,也并未退让一步,回护的态度很强硬。   荀老太太不觉得这些都只是出于对一个八岁稚子的回护。   江寄月却道:“儿媳做这些都只是为了照顾三姑娘而已,文姨娘是三姑娘的娘亲,贬低姨娘只会打三姑娘的脸,何况三姑娘仍对荀府抱有戒心,在她心中只有姨娘是家人,若此时再轻视姨娘,只会让三姑娘的心与荀府越来越远。”   荀老太太道:“娘亲?你需知姨娘是奴妾,姑娘是正经主子,姑娘的母亲只有正夫人,一个奴妾怎能做主子的娘亲?”   江寄月道:“可是……”   她原本想说的是亲情人伦如何能被冷冰冰的制度抹杀掉,可荀老太太望过来的那眼严肃又锐利,让她心一颤,说不下去了。   荀老太太紧紧地盯着她:“你不服气?”   江寄月嘴唇颤着,知道此时她不适合回答一句话。   荀老太太道:“你若不服气,往后ᴶˢᴳ老二妾室分走你夫君的宠爱不说,她们生的孩子都只叫她们母亲,却不叫你母亲,也不抱到你膝下养着,从小就跟你生分,大了还要和你的嫡子争你辛苦打理的家产,你看好不好?说着大度话前,先想想自己能不能做出大度事来,什么亲情人伦,在家产面前不值一提。”   江寄月脸上的血色迅速退去,白中透着点灰败。   荀老太太道:“往后说话做事前,先想想,不要那么天真,也不要感情用事,否则这府里的规矩就坏了。”她慢慢阖上眼,道,“这件事老三媳妇不想管,所以我才让你去管,只是下次就不要那么莽撞了,退下吧。”   江寄月走出去了,情绪有些低落,荀引鹤在院子里等她,见她脸上有些沮丧,关切地问道:“怎么了?娘亲说你了?”   江寄月“嗯”了声,小声道:“可能我真的错了。”   荀引鹤低头看她唇线抿得非常直,像是在较着劲,荀引鹤意会,他的小姑娘知道错了,可是却没有那么服气。   他没说什么,带着江寄月离开上房,回到桐丹院。   等关起门来,确信周围都没了人,荀引鹤才问她:“发生了什么,能不能和我说一下?”   江寄月便把方才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复述给荀引鹤听,荀引鹤皱着眉头听。   江寄月说完后,平复了下情绪,才道:“我觉得娘说得没错,可我总觉得不对,但是又感觉我的不对全是因为我的天真所致,所以我又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第一次觉得有点理不清自己的思路了。   荀引鹤道:“你和娘说得都没错,只是出发点不一样,她是站在正妻的角度,而你是为了维护人伦,娘说得确实残酷冰冷些,但是很多时候,大宅院里确实没有什么温馨,只有利益。”   江寄月被荀引鹤这样一点,倒是解开了,道:“你这话是一语中的,只有利益,所以娘才说我天真,可这本就是两难的境地,正妻与妾,嫡子与庶子之间,矛盾重重,她们都想维护自己的利益,正妻无宠只能守利,而妾因有宠所以要争利,所以最后没有温情,只有利益,可是谁把她们放在一起竞争的?”   她有些愤然,譬如三房那件事,说到底还是荀三老爷的错,可是如今他人影都不见一个,不安抚刚经历丧子之痛的正妻,反而把私生的孩子接回来,在这时候火上浇油。可孩子是接回来,也不见他上心,让一个孩子养成惊弓之鸟的性子。   旁人就算看不下去要帮,也是帮一个,却势必要委屈另外一个,就如她方才出言回护三姑娘,肯定会让郗氏心里难受,可若是不回护,那孩子一直哭闹下去,又是以这样的身份,在这样的时候入的府,必然会招致荀老太太的不喜。   郗氏本就不喜欢她了,她又没了祖母的依仗,这个孩子的一辈子就都毁了。   所以江寄月看不下去,愿意帮帮荀淑贞,安抚孩子脆弱的心灵,可是就因为一句娘亲,被荀老太太点出来直指她天真,江寄月却想,她是天真,那可有人能够不天真地解决眼下这两难的境地?   不过都是帮一个,欺负另一个而已,凭什么说她天真?就因为她维护了一个妾室的脸面?   可是这样剥夺一个孩子的人伦亲情,为了规矩与利益认一个陌生甚至有敌意的女人为母亲,岂不是在帮助她养出凉薄势力的性子?   难怪都说大宅院里只有利益,没有温情,可这局面本就是他们造成的,于是一代又一代,就和养蛊一样,让人越来越没有人味,让环境越来越压抑。   怪不得荀引鹤这样不喜欢荀府呢。   荀引鹤点点她的额头,道:“你察觉到了关键所在,就是男人导致了这种两难的境地,可是你发现了没有用,因为所有人都发现了,然后紧接着他们也发现这是比妻妾之争更难改正的事——一个稍有些钱财的男人是很少不纳妾的,他们也了解自己的本性,所以才会设计出这样的制度,去让自己的欲望圆满。”   “娘说的天真不算,在我看来你的想法也是有些天真,只是我觉得你天真是天真在没有承认人性之恶的那面,也没有认清所谓律法不过是维护某些人的利益的工具罢了。”荀引鹤道,“而让一个得利者主动放弃自己的利益,非常得难。”   江寄月被荀引鹤的话说得难过起来了。   正妻可怜,需要和别的女人伺候一个男人,自己操持大半生的家产还要被别的女人的孩子分走,所以为了保持体面与维护利益,她一定会死守住妻妾有别,这也是男人的法子,用利益拉拢了一个盟友。   而妾室也可怜,伺候男人,抵出半条命生下孩子,却依然只是个奴妾,孩子叫不了她母亲,还要跪在地上伺候夫君与正妻。   无论正妻还是妾室,都很可恶,也都很可怜。   江左杨与弄璋恩爱一生,江寄月以为婚姻就是那样了,可是这才新婚第二日,她对婚姻所有美好的向往都碎裂了,原来华美的衣袍下全是爬行的虱子啊。   荀引鹤看她真切的难过,有些话就讲不出来,譬如,她以为她在真心实意地帮助荀淑贞,可荀引鹤知道按照荀府的一贯做法,等到荀淑贞能安稳地融入荀府后,她们一定会杀掉如此不体面进府的文姨娘。   而渐渐懂事的荀淑贞也一定能察觉自己姨娘死的蹊跷,她或许抓不到证据,可是会心有怀疑,一样会对荀府心生隔阂。   江寄月觉得她能帮助谁,可其实她谁都帮不了。   这才是血淋淋的现实。   可是荀引鹤喜欢江寄月的天真,当所有人都被温水煮青蛙式的对血淋淋的现实习以为常,或者视而不见,此时那声愤怒地质疑必然会显得格外让人震动。   荀引鹤摸摸她的头道:“卿卿,当制度成为风气习俗,也就融入血骨中,除非换血抽髓否则你也不能改变。很多事我们都是无能为力的,这就是生活。”   江寄月靠在他怀里,道:“荀引鹤。”   她如此郑重地叫他的名字,荀引鹤‘嗯’了声,手慢慢地摸着她的发,轻柔地像是一种抚慰。   江寄月道:“如果你要纳妾,我们就和离,孩子归我,我不想让他在荀府里被养得面目全非。”   荀引鹤道:“说什么呢,卿卿,我有你就够了,不会纳妾的。”   江寄月没说信还是不信,只是闭上了眼,荀引鹤道:“如果我纳妾,你可以杀了我。”   江寄月愣住了,荀引鹤道:“我是你的,没有人能把我从你身边抢走,包括我自己,所以如果我有天不乖了,你可以直接杀了我。” 第82章   江寄月被这话说得愣愣的, 道:“我杀你做什么?你不肯一心一意待我,我离开就是了, 杀你还得偿我的命, 不值当,何况如果还有孩子,我也得照料他。”   她皱着眉头冷静地说完, 因为还被荀引鹤抱在怀里,又未抬眼,因此她没有注意到荀引鹤阴沉的神色。   离开他么。   为了孩子, 要与他生离。   这才过去多少时间, 江寄月就把他曾经说过的‘成了亲后,只有死别, 没有生离’给忘了个干净,一心一意盘算着生别之事, 还是为了其他人要执意离开他。   她怎么可以对他如此薄情?   荀引鹤握着江寄月身子的手骨不自觉用力,手背上的青筋都绽了起来, 江寄月吃痛, 道:“夫君, 你抓疼我了。”   荀引鹤闭上眼, 缓了缓, 才稳住嗓子道:“抱歉, 刚才在想事, 有些走神。”   “在想什么事?”江寄月小声抱怨, “你方才的力气都能掐死我了。”   荀引鹤轻笑:“哪有那样夸张。”他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卿卿, 你刚问了我, 我便也问问你, 若你有一日移情别恋了,你会离开我吗?”   “怎么可能?”江寄月讶异道,“漫说移情别恋了,我到哪里去认识新的男人呢,别多想。”   她当这只是句无稽之谈,并不上心,随口答了也随手抛了,却不知道荀引鹤的深意是在提醒她,所谓没有生离,也囊括了移情别恋这一项,如果真到了那一天,要么囚她,要么杀她。   就像他对江寄月说的那样,如果他有一日要纳妾,她应该杀了他,以命抵命,如此他们很快就能在同个棺椁重逢。   即使荀引鹤并不觉得他会纳妾或者抬通房,但也要这样提醒江寄月,这样方显得他特别公平且大度。   只是江寄月的念头一秒都没往那儿转过,她以为的“生离”也仅仅是迫于形势的分别,所以她只把那句话当作荀引鹤要一辈子陪伴在她身边的承诺。   因此,她理解不了这些。   她甚至都不曾注意到荀引鹤眼里闪过的阴霾,直往里间走去,光影在她摇摆的腰肢上变化着,荀引鹤收回视线,低低ᴶˢᴳ发出轻轻的呵声。   *   新妇出嫁照例是要三日回门的,但江寄月的情况特殊,回门估计得落空了,江寄月虽有些遗憾但并没有说什么。   她与荀引鹤相对着用完晚膳,饭菜撤下去,换上两盏清茶,荀引鹤方道:“明天回门,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江寄月诧异地道:“回门?回哪去?”   香积山离这儿那么远,回不去的。   “自然是回到你出嫁的那个宅院里,房契已经给了你,那就是你的家。”荀引鹤看着江寄月还没回转过来,道,“你忘了,岳丈的牌位还供在那呢。”   江寄月心里有些难言的滋味:“还供着吗?我只当你迎娶那日拜一拜就好了。”   “自是供着的,香积山离上京远,你不能敬孝,供个牌位也一样,你只管放心,我吩咐了人时时擦拭,勤换四时糕果,长明灯这些更不会断。”   荀引鹤缓缓地说道,并不是什么邀功的语气,仿佛这些体贴周全也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值一提。   江寄月的眼眶却不自觉发起了热来,她真心实意道:“夫君你真好。”   荀引鹤挑眉:“真觉得我好?”   江寄月点头:“嗯,你是除了我爹娘外,对我最好的人了。”   荀引鹤漫笑,道:“既然觉得我好,要不要做些什么回报我?”   江寄月纠结了一下,荀引鹤什么都不缺,桐丹院的下属也都把他照顾得很好,她似乎都没什么要做的,于是只能皱着张小脸道:“我不知道该怎样报答你,要不你说一件?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去做。”   荀引鹤道:“你当然能做到了。”   他起身,高大的影子覆拢了下来,还没等江寄月有所反应,他便把江寄月抱起来,往床榻走去。   江寄月就明白了,脸微微一红,嘀咕道:“除了这些,你也想不到其他的了,如此重欲,你前三十年到底是如何做到清心寡欲的?”   荀引鹤道:“我哪是重欲,分明只是喜欢和你在一起。”   褪下衣钗,就像是挣脱了尘世间一切礼仪规矩,道德品行,他们回归到最本能的情与欲,极人力最大可能的融合在一起,那时候,常常会让荀引鹤产生错觉,觉得他们果真融为一体了。   心脏以同样的频率跳动着,呼吸的节奏缠绕在一起,他们的感觉与思想紧紧攀附在一起,他掌控着江寄月的每一次颤抖,江寄月也把握着他每一次的兴奋。   他们就像是连体婴儿,在母亲的肚腹里被脐带相连,他们用同一根脐带吸收养分,思想交流,认识彼此。在那浑沌的没有天日的黑暗里,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这样的滋味,荀引鹤尝过一次就食髓知味,继而毫无意外地上瘾了。   但也只有江寄月能让他如此,否则就只是最无趣的感官刺激,而荀引鹤最厌恶的就是自己的失控,那会让他觉得自己无用且无能。   床帐轻轻垂落,覆住了帐内的所有景象。   次日荀引鹤带着江寄月回门,荀老太太没说什么,倒是郗氏惊诧了,道:“回到哪去?”   她并不只是惊诧,还有挫败,荀老太太年迈,她虽帮着执掌中馈,可是桐丹院就是铜墙铁壁,她的手探不进去不说,连桐丹院的动向都是后知后觉。   譬如回门礼,按理来说是公中所出,但桐丹院的帐是月初一支,到月底多不退少要补,至于银子去向,一概不提。   也因此即使她嫁进荀府这样多年,但对荀引鹤依然陌生至极,他就如同他住的院落,封锁得滴水不漏,让人窥探不得。   这么多年,郗氏也习惯了荀引鹤封心锁爱的模样,可偏偏出来了一个江寄月,以女主人的姿态住进了桐丹院,焉能让她不妒不恨?   原本该是她和荀引鹤联姻的,两家大人都有这个意愿,她也很愿意的,若不是荀引鹤拒了,她也不会嫁给荀引雁,自然也落不到今天这等田地。   那日回去,不知道荀引雁是怎么知道上房的动静了,他从不关心这些,那日看见她了却似笑非笑地道:“听说你今天在娘那丢了个好大的脸?怎么,端庄贵女的姿态终于摆不住了?”   文姨娘牵着荀淑贞低眉顺眼地就站在她后面,荀引雁便当着妾室的面这样下她的脸,郗氏羞得浑身都在发冷,却没有说话。   不是不想回,是因为她害怕此时张嘴,发出的声音会将她的情绪露馅。   荀引雁轻笑了下,那笑声里的轻蔑就像是迎面掷过来的石子,瞬间把郗氏砸了个头破血流,她知道该走了,留下去只会让自己更难看。   可是还没等她动,荀引雁便道:“我让你走了吗?”   他那双狐狸眼里溢出来的蔑视与轻浮无声扇着郗氏的巴掌:“夫为妻纲,郗家不是这样教你的吗?夫君还没发话,你做娘子的又怎么能擅自离开,真是不听话。”   郗氏知道今天的羞辱是逃不过了,她认命地站着,身子却不可抑制地僵硬了起来。   荀引雁对文姨娘道:“把孩子交给丫鬟,你过来,跪下。”   孩子被抱出去了,文姨娘低着头走了过去,没有脾气似地跪了下去。   荀引雁掌心压着她的后脑勺,眼睛却是盯着郗氏:“给爷舔。”   郗氏的心在无声地流血,她在那一刻,无比地恨着一切,可是那种恨急切中带着迷茫,把所有人都裹挟了进去。   当她稍许冷静下来后,她才发现连父母都被她恨住了,这让她惊慌失措,从小受到的三从四德和孝道教育让她无法接受自己的大逆不道,于是只能连连后退,口内还要呢喃认错。   最后所有不该恨的都抛开了,便只剩下了一个可以恨的江寄月。   恨她小小年纪就有狐媚手段,勾住了荀引鹤,才让荀引鹤拒婚不娶,才让她嫁给了荀引雁。   但这些事再污糟,都是三房院里的事,关起门来,外人不该知晓一分,因此即使那些尖刺在不停地抓挠郗氏的心,面对江寄月她还是文气地笑道:“二哥哥对二嫂嫂真是上心,让我们羡慕都羡慕不来。”   可原本这一切该是她的。   江寄月奇怪地看她一眼,道:“夫君做事向来都是妥帖的,他的性子确实很会照顾人。”   荀老太太和郗氏都狐疑地看着她,仿佛她的夫君并不是荀引鹤,而是另有其人。   荀引鹤轻笑,道:“多谢卿卿认可,嗯,为夫往后定不骄不躁,继续保持。”   很好的脾气,眼眸里还含着笑意,让那张素来冷肃的面容活泛得像是春风又拂岸,拂得桃色绯意柔润开一整个江南。   郗氏看得有些痴住了。   察觉到她的目光,荀引鹤微斜了目光,那一眼天寒地冻,冰柱刺身,郗氏晃然一个激灵,被痛醒了。   再看,荀引鹤与江寄月已经离开了。   平稳前进的马车上,江寄月道:“我觉得弟妹有些问题。”   荀引鹤正玩着她的手指,闻言眉眼未抬,只“嗯?”了声。   “她是没有脾气吗?”江寄月道,“我刚帮过三姑娘,得罪过她,她却依然能对我很和气,笑得毫无芥蒂的。”   江寄月甚至觉得郗氏那笑瘆得慌,让她觉得很不舒服,可若单纯为了荀淑贞那事,也不必如此嫉恨她吧。   江寄月想不明白。   荀引鹤道:“世家出来的贵女,最识大体,压制脾气是她们的本能,何况长辈又在跟前,她就算心里不舒服,也不能胡来。但你既然觉得有异,也不要放下戒心,防着她些就是了,至于面子上糊弄过去,不要被人捉住错就行了。”   荀引鹤没有评价郗氏这个为人,他谈起她就好像在说一个不相干的贵女,因此即使为江寄月分析,也只能从贵女这个群体入手,而没办法告诉她郗氏如何。   江寄月纠结了下,道:“毕竟是妯娌,我并不想把关系弄得太僵,你能不能和我说一下她的性格?我也好应对。”   荀引鹤却道:“我与她说的话屈指可数,从哪里知道她的为人?”   江寄月瞠目结舌:“可你们是家人欸,就算你不与她说话,可三弟不与你谈论他的家事,或   者弟妹是打理家务的,你也没察觉出她是怎样的人吗?”   “后宅的事是娘亲主理,我不插手,也从没关心过。”荀引鹤道,“至于三房的事,我更没有兴趣管。”   他这话说得未免过于冷漠了,大房是庶出,里头还夹着个荀太老爷,他不管还犹能理解,可连一母同胞的荀引雁,荀引鹤也是一副兴致缺缺,冷漠到厌恶的神色。   江寄月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和三弟闹过什么直到今日都未开解的矛盾吗?”   荀引鹤道:“别多想,只是单纯看不惯他的为人罢了。荀府没有亲情,你以后替娘亲理事,只要记得旧例规矩就好,稍有些变革不同反而会另人多想。”   这个滋味江寄月已经尝过了,她若有所思地点头。 第83章   等抵达ᴶˢᴳ了宅院, 江寄月才发现所谓三朝回门只是个借口,拜江左杨牌位确实重要, 但重要的还是让江寄月出来放风, 喘口气。   荀府是真的太压抑了。   不像在这宅邸里,只有她和荀引鹤二人,江寄月可以毫无顾忌地摸了石子往池里打水漂, 在卵石铺成的小径上跳着走,玩累了,还能蜷缩在美人靠上小憩。   因为过于悠闲自在, 反而衬得时间过得太快, 江寄月要回荀府时,蓦然对这个只住了两个月的宅邸生出了依依不舍之情, 好像这儿真是她的娘家般。   回程的马车上,荀引鹤还与她商量:“拣个时间, 我们把岳父岳母的坟迁到上京来,这样清明冬至你都可以祭拜。”   江寄月整个白天都玩得有些累了, 困倦地靠在他怀里, 此时听到这话也疲惫地没把眼睛睁开, 但却还是很用力地摇了头:“不要了, 香积山更为自在, 爹爹和娘亲都喜欢香积山, 就让他们留在那儿吧, 我想他们时, 对着一棵树祭拜也是一样的。”   荀引鹤替她按着小腿腹,没有接话。   次日荀引鹤便要重新去上朝当差, 江寄月前日被闹腾得迟, 等他起身却还是努力顶着怎么也睁不开的睡眼, 爬起来把荀引鹤送出房门。   站在门口,倒是被秋天的晨风一吹,冻得一个激灵,荀引鹤吻她脸颊:“快回被窝里去,仔细着凉。”   江寄月道:“好。”但又黏黏糊糊地蹭到他身边,“早点回来,我等你用晚膳。”   荀引鹤去上朝,江寄月便没了在荀府里的依靠,她总有些忐忑,所以才会表现得如此依赖。   荀引鹤道:“会回来的。”   江寄月便回床上去了,荀引鹤看她裹好被子重新躺好,才把房门关上。   但江寄月的回笼觉睡得并不久,虽然她可以不去上房用膳,但谢氏与郗氏都要和老太太请安,若她不去,未免显得过于不孝些,她不是荀引鹤,没有这样的底气。   于是她再困还是挣扎着起身,随便用了点早膳就去了上房。   谢氏照例是没有话要说的,她沉沉地坐在那里,像是一片深陷的阴影,就算荀老太太问起两个女儿的功课,她也无动于衷。   荀老太太问着问着,便转向了江寄月:“往后老二媳妇也跟着去学。”   江寄月倒没什么意外,从第一天一起用膳时四周投射过来的目光,她就知道她于礼仪上不够格。   即使她走路腰背不驼,步摇不会乱飞,耳环的响声也稀疏有致,但她缺了贵女们的身段风韵,因此就是不够格,就得跟尚未出阁的姑娘们一起学。   江寄月不觉得难堪,应下了。   荀老太太道:“早晨是宫中的教养嬷嬷来教,你便跟这个就好,下午到我这儿,我亲自教你看账。”   江寄月忙谢过荀老太太。   郗氏笑道:“二嫂嫂早日学出来,我身上的担子才能轻了,才有时间好好玩。”   江寄月尚未来得及回话,便听荀老太太皱眉道:“别顾着玩,你的身子该调理起来,是时候再生个嫡子出来了。”   郗氏的笑就撑不住了,原本就不到眼底的笑意,此时更是空得厉害。   荀老太太点到为止,不再多话。   上课的地方是在静文堂,靠大房的梨湘苑很近,因此荀简贞是把谢氏送回了梨湘苑后才来的,在那之前江寄月只与荀梦贞,荀淑贞在静文堂等待教养嬷嬷。   荀梦贞为人也怯怯的,迄今与江寄月的交流只在见礼时,荀淑贞倒是愿意和江寄月亲近,分了块软糖给江寄月,还偷偷告诉她:“嬷嬷很凶的,经常打我手心,可是娘亲也说不得她们,上次娘亲帮我说了回,反而被嬷嬷骂了一顿,你要小心。”   江寄月便看向跟过来的文姨娘,她似乎也很紧张,对荀淑贞道:“三姑娘不要说了,小心被人听去。”   荀淑贞憋着嘴:“娘,你不要叫我三姑娘,你好久没有叫我贞贞了。”   正说着,两个穿金戴银,极有派头的教养嬷嬷各拎着根戒尺进来,打头的那个边走边极为不满地看着荀淑贞,她扬声道:“三姑娘,老奴素日教你的又都忘了不成,妾终究只是奴婢,又怎能是你的娘亲?你要叫文姨娘为姨娘,三奶奶才是你的娘!”   老嬷嬷不满地看向文姨娘:“姨娘也该清楚自己的身份,奴妾就是奴妾,怎敢僭越?难不成你还想让三爷宠妾灭妻不成?这种事传出去,于三姑娘的名声不利啊。”   文姨娘忙道:“妾并没有僭越之心。”又小声哀求荀淑贞,“三姑娘,往后不要叫妾娘亲了,该叫姨娘的。”   “你就是我娘!是你把我生下来,把我养大的,和那个女人没有关系。”荀淑贞不能理解这些,她只是觉得她的娘不要她了,要把她送给坏女人,而这些都是坏女人逼得,她冲着嬷嬷大喊大叫,“是不是坏女人让你们这样说的?你们每天都在逼我不要娘,坏女人要孩子,她怎么不给自己生个……”   文姨娘慌张地捂住她的嘴,嬷嬷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其中一个纹丝不动,另一个却要把荀淑贞捉去,拖进小黑屋里,荀淑贞撕心裂肺地叫着。   文姨娘只是垂泪,不敢说话,荀简贞事不关己地坐着,荀梦贞却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很白,身子不自觉地蜷了起来。   江寄月看不下去了,起身道:“嬷嬷,教育孩子需要耐心,慢慢与她讲道理才是,你这样孩子是要被吓坏的。”   但拖荀淑贞的嬷嬷仍旧拖着荀淑贞,对江寄月的话充耳不闻,似乎并不把她放在眼里,而那个不动的嬷嬷看了过来:“这便是二奶奶了吧,老奴姓金,在宫中侍奉的是皇后娘娘,有幸出宫来教育几个姑娘并奶奶。”   她的话听着是自我介绍,却是在和江寄月扬名她的来历,由皇后娘娘撑腰,自然是不必把江寄月放在眼里的。   金嬷嬷道:“今日出宫前,皇后娘娘特意把老奴叫去嘱托,道奶奶今后是荀家主母,却因为年少时疏于管教,因此不识礼数,希望老奴切莫手下留情,好好指教奶奶一番,因此过会儿老奴若严厉了些,还请奶奶不要往心头去,一切都是为了荀府,为了奶奶。”   这两段话显然是答非所问,结合那个嬷嬷的所作所为看,根本是不屑于理睬江寄月。   房门已经关上了,可荀淑贞的哭声仍旧那么歇斯底里,江寄月咬了咬唇,道:“我知道宫中有宫中的规矩,可是孩子不该这样教的。”   她转身,直接向紧闭的房门冲了过去,贵女连疾走都是少的,何况她还是跑着去的,一时众人都骇住了,原本还在游神的荀简贞站了起来,荀梦贞趁着这机会挨着她,小声叫她:“姐姐。”   荀简贞没回头,眉头锁得紧紧的,看着江寄月把门推开——非常得轻而易举,大概嬷嬷也想不到有人敢这样违抗她们,所以那门关得很潦草——继而是苍老的惊叫声:“二奶奶,你这是要做什么?”   下一瞬,江寄月便把荀淑贞抱了出来,却被金嬷嬷挡住了去路,那张布满风霜的脸庞上左侧写着规矩,右侧写着体统,看着江寄月的目光简直像是在看一个无药可救的野蛮人。   金嬷嬷道:“二奶奶,请把三姑娘放下。”   江寄月道:“孩子在哭,你没听到吗?她哭得喉咙都快哑了。”   屋子里窗门紧合,连点灯光都没有,孩子在那种坏境里本来就容易吓到,何况那嬷嬷手里还拿着戒尺打荀淑贞,简直就是身体与心理的双重折磨,江寄月冲进去的时候,荀淑贞都快哭得背过气去了。   她把荀淑贞的袖子扯起来,上面新伤旧伤纵横,在孩子原本嫩滑的皮肤上交错成了凌乱的棋盘。   江寄月道:“这就是两位嬷嬷教育的方式,打到孩子听话不敢犯了为止吗?”   金嬷嬷道:“这是宫里的教育方式,二奶奶是有哪里不满吗?”   江寄月道:“我和你谈论的是该如何教育孩子,你不要张口闭口就谈宫里如何,好不好?”   金嬷嬷道:“宫里就是这般教育诸位公主,并无不妥,公主乃金枝玉叶都能受得,偏三姑娘娇气,受不得吗?”   江寄月的火气被拱了起来,说来说去,还是要靠身份去压荀府一头,而不是就事论事地讨论如何教育孩子,这种不讲道理只认权势的做法真的让江寄月无比讨厌,难道权势都是好的吗?她就不喜欢荀府,不喜欢这两个嬷嬷的嘴脸。   江寄月道:“不是受不受得,而是合不合适,孔夫子说‘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盛世危言》又说‘别类分门,因材施教’,可见教育应当分人,公主性韧,故可以体罚,但三姑娘怯弱,体罚只能适得其反,所以我才说不合适。”   金嬷嬷定定地看着江寄月ᴶˢᴳ道:“二奶奶很读过些书。”   江寄月道:“闲暇时随便看了些,钻研不深。”   金嬷嬷道:“不知二奶奶可读过《女戒》《女则》《女训》?”   江寄月道:“不曾。”   金嬷嬷冷笑:“难怪皇后娘娘说二奶奶难教,需得老奴多费神,原是难教在此,读书最能移人性情,二奶奶些微识得几个字,不读《女则》之类,学习温顺恭从等美德,反而和男子一般读《论语》之类,越发觉得自己见识不同,所以才会如此洋洋得意的牙尖嘴利起来。”   江寄月为这段话愣了瞬,顿觉莫名又委屈:“读书是为了开智明理,我怎会拿它炫耀?不过略微读了几本书,不是真的满腹经纶,我又能炫耀什么。”   金嬷嬷道:“老奴不才,也曾为各位世家授课,都不曾遇到二奶奶这般的人物,二奶奶可不是与众不同?”   江寄月被这话里逻辑的野蛮程度给震住了。   金嬷嬷给另个嬷嬷使了个眼色,那嬷嬷立刻取来三本簇新的《女则》、《女训》、《女戒》,原来是有备而来。   金嬷嬷道:“这三本书,二奶奶各自抄写一遍教给老奴,什么时候抄好了,什么时候来上课,记住,纸张要干净,不能错一个字,老奴会认认真真地一个字一个字地检查过去。”   江寄月可还记得江左杨大骂这三本书的样子,她虽没看过,也知道不是好书,所以要拒绝,正在此时,荀简贞插话进来:“我劝二婶还是收下,回去乖乖抄书罢。”   江寄月看去,荀简贞说话时并未看她,而是目光空落落地望在虚无中,她道:“你确实过于与众不同了。” 第84章   江寄月瞳孔微缩, 未及她开口,金嬷嬷便严厉地教训荀简贞:“大姑娘, 二奶奶是你的长辈, 对长辈说话不能这样无礼,你回去也把这三本书抄一遍。”   无论她开口时,多么得挑衅不驯, 但对于这个惩罚,荀简贞接受得很平静。   江寄月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就好像被囚起来的金丝雀, 明知道探出牢笼会有什么样的惩罚, 也认可自己被这样的规矩管束着,可偏偏还是在那一刻选择探出了头。   是单纯觉得看不惯她所以哪怕被惩罚也要出言不逊, 还是因为其他?江寄月没法确定。   金嬷嬷见江寄月沉默了下来,眼皮一抬:“二奶奶可还有话要说?若无话, 便把三姑娘交出来让老奴接着管教,也少浪费点彼此的时间。”   江寄月抿了抿唇, 她能感受到那瞬间荀淑贞紧紧抓着她的胳膊, 害怕似的往她怀里又钻了钻, 小小的身子都在因为恐惧而战栗。   与众不同么……   金嬷嬷油盐不进, 无论她说什么, 都会被认为爱表现, 不服管教, 根本没办法沟通。又或者, 从最开始,金嬷嬷就没打算和她沟通, 在离开皇宫前, 金嬷嬷就接受了皇后的嘱托和告诫, 她的目的从始至终都是改变江寄月。   与金嬷嬷顶撞的后果不只是得罪一个教养嬷嬷那么简单,很可能会让荀老太太不高兴,也会得罪皇后娘娘,弹打出头鸟的道理她不是不明白,与众不同不是一件好事,可是,如果她在这时候退缩了,她还是江寄月吗?   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可很少会有人把下一句话说出来,不识时务者为圣贤,所以这世上多俊杰,少圣贤。   江左杨到死都没向权势低过头,但江寄月低过,那个感觉很不好受,她好险还算得了个好结局,可江寄月仍然没有办法那好多时日都维持住的那种吞苍蝇的恶心感。   江寄月不想再那样了。   何况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没有嫁进荀家来,江寄月曾自卑过,面对郗珠遗那种贵女,她总觉得是山外有山,而天外真的有仙女,可是现在她见识过世家是怎么样的了,于是这些念头彻底摧枯拉朽地被腐蚀掉了。   比起做华美衣袍上的精致刺绣,江寄月更愿意做山间的桂花,虽小,花期短暂,容易凋落,但她可以灿烂地绽放,还能旁若无人地散发出香味。   如果刺绣花闻到她的香味觉得受不了了,皱着鼻头让她放弃那点与众不同,她也要告诉她们,受不了就自己把气憋上!我就要痛痛快快地香着,你们管不着!   因为她们本来就是不一样的,而每个人生来就该是不同的。   江寄月把荀淑贞抱得更紧了,她道:“侍剑!”   侍剑应声而出。   不同于一般侍女的妆扮,侍剑仍是一身深蓝劲装,长发高束,腰间挂着佩剑,一看就知道身份不普通,金嬷嬷的脸色变了变。   江寄月道:“护着孩子离开。”   她把荀淑贞递了出去,文姨娘仿佛受到了极大的震撼,瞠目结舌地看着江寄月,因为过于激动,她的眼角在微微颤抖。   荀简贞与荀梦贞也不可思议地看着江寄月,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金嬷嬷脸色难看起来:“二奶奶看不惯老奴没关系,可也不能辜负皇后娘娘的一片苦心。”   江寄月道:“闭嘴。”   金嬷嬷骇然,她出入各个世家都受尽了礼遇与敬重,还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不敬,她看着江寄月,像是在看另外一个世界的人。   江寄月道:“究竟是谁在辜负娘娘的好心?嬷嬷要真觉得委屈,我也不妨和嬷嬷去娘娘面前理论。娘娘是让嬷嬷入府教育诸位姑娘礼仪,而不是让嬷嬷借着这个机会,依仗娘娘的权势耀武扬威。”   “耀武扬威?”金嬷嬷瞪大眼睛,“你血口喷人!”   江寄月道:“嬷嬷几次说话,都在提醒我打狗需得看主人三分情,难道不是在狐假虎威?”   金嬷嬷气急败坏:“老奴教育过的世家贵女不计其数,从来没有见过如你这般顽劣之人,你……”三指宽的寒光映上瞳孔,金嬷嬷吓得噤声。   侍剑面无表情:“嬷嬷慎言。”   方才江寄月不发话,也没有陷入危险,侍剑不好动,但如今江寄月发了话,她自然不会留情,究竟要护江寄月到哪个地步,她吃过的苦头已经教过她了。   金嬷嬷吓得声颤不止:“你等着,老奴回去定然禀告皇后娘娘,让娘娘为老奴主持公道!”   被侍剑用剑抵着,两个嬷嬷根本上不了课,夹着戒尺落荒而逃。   静文堂里鸦雀无声,没人走,也没人说话,还是江寄月浑似不在意道:“既然无事了,我就回去了。”   她一眼瞥到那三本恼人的书,吩咐侍剑:“烧了吧。”   荀简贞的黑眸沉沉的,不知在想什么,文姨娘却直接给江寄月跪了下来,把江寄月吓了一跳,连说‘受不得’,要把她扶起来,却没成功,文姨娘还要荀淑贞给江寄月下跪。   可要她说什么,她又说不出来,只是哭,并不是没话讲,而是话过于沉重又繁多,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   荀梦贞想往江寄月那去,才迈出一个脚,就被荀简贞轻斥:“回来。”   荀梦贞抖了下,立刻把脚缩了回去。   荀简贞目不斜视地走出去了,荀梦贞跟在身后,但经过江寄月还是停了下,用很小的声音道:“二婶婶,姐姐不是那个意思,她其实人很好的,你不要不喜欢她。”   江寄月愣了一下,还是对荀梦贞露出了个笑容:“好,婶婶知道了。”   荀梦贞也露出了笑,只是很淡,几乎要被愁容压过去,怎样看抖不像是个孩子的笑,她出去了。   等人只剩下了江寄月与侍剑,文姨娘才给江寄月磕头,说出了第一句话:“二奶奶,淑贞这孩子,往后就交给你了。”   江寄月皱眉道:“你这说的什么话?”   荀淑贞抱着文姨娘:“娘,你说你会永远陪着贞贞,你还要送贞贞出嫁呢,你干嘛把贞贞给别人,你还是不想要贞贞了?”   文姨娘摸着荀淑贞的头:“姨娘当然是要三姑娘的,只是姨娘太笨了,很多规矩都学不好,只能拜托二奶奶多教教你。”   她转眼希冀地看着江寄月,江寄月心一沉,自然知道规矩就是指嫡母姨娘那套,实话实说,那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太残忍了,可是荀淑贞在荀府要扎根,必须要一个靠山,亲爹指望不上,亲娘势弱,嫡母不喜,这样的情况下,只有荀老太太能投靠,而荀老太太却是最信奉这套的。   江寄月很犹豫要不要真的告诉荀淑贞。   人生就是这样,从前她低头,是因为无依无靠,所以只能选择忍气吞声,现在她敢那样对金嬷嬷,是因为她知道有荀引鹤在,他能给她兜底,所以才敢肆无忌惮地追求本心。   所谓的大胆,放肆,其实都是有条件的,否则,就得做好承受放肆的后果。   她们作为成年人会分析利弊,知道哪条路才是正确的,可是世俗眼中正确的路是真的正确的吗?   江寄月不知道,因为只有荀淑贞才能做出评价,可就连江寄月这样的ᴶˢᴳ大人也是选择过后,才知道本心对自己有多重要,她也才能确定即使今日荀引鹤不站在她这边,她也要这样做。   荀淑贞,一个才八岁的孩子,真的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吗?   江寄月想了又想,最后道:“三姑娘,婶婶跟你讲件事好不好?你心平气和地听听,甭管认不认同,回去好好想,再做出选择好不好?”   她想明白了,重要的不是正确的选择,而是选择的权利,她试错过,所以才能知道属于她正确的选择是什么,那么,荀淑贞也应该有这样的权利,在一次次选择后,她才会知道自己最看重的是什么。   *   静文堂的事很快就在荀府传开了。   郗氏听说,脸上也不见喜,只道:“她那样嫁进来,我就知道她是个不安分的,果然,根本轮不到我们出手,她就能自己找死。”   宝雀给她斟茶:“奶奶说得极是,那金嬷嬷可是宫中资历最深厚的嬷嬷,教养过无数公主姑娘,连娘娘都很倚重她,二奶奶还这般得罪她,不是在故意和娘娘作对吗?”   郗氏皮笑肉不笑了下,道:“最要紧的事是,教养嬷嬷常在各府走动,与不少大家关系都不错,嬷嬷受了这样的委屈,势必不会轻饶我这位好嫂嫂,她的脸丢了不要紧,荀府的脸被丢了个干净,我可要看看我这好婆婆会被气成什么样。”   而此时的上房内,荀老太太捻着念珠听完了禀报,她仍旧紧合双眸未睁眼,只是拨弄念珠的动作顿住了,过了许久,她才慢慢地拨过去了一粒。   禀报的丫鬟问道:“老太太,要把二奶奶叫过来吗?”   荀老太太道:“不用了。等引鹤回来后,让他先来我这儿一趟吧。”   佛龛前香烟袅袅,所有的声息都归于寂静。   宫内,皇后满脸阴沉地听完了金嬷嬷的哭诉,道:“引鹤找了个好媳妇啊,荀家还从来没有过这样大逆不道的儿媳!”   金嬷嬷抹着眼泪道:“老奴受点委屈不算什么,可二奶奶明知老奴是老太太亲请的,奉着娘娘的命去教导几位姑娘并奶奶,她还这样折煞老奴的面子,是既不把老太太放在眼里,也不尊重娘娘,简直是不孝不忠。”   皇后道:“当初引鹤不管不顾都要娶她,本宫就知道她是个祸水,这才成亲几天啊,她想反了不成?”   金嬷嬷抽泣着不说话,但心里已经乐开了花,只安心看江寄月倒霉了。   可还没等她再添把火,宫人便报,荀引鹤来了。   皇后愣了下神,不自觉去看滴漏,这个点,荀引鹤应当还在文渊阁处理政务才对。想到什么,皇后的脸色沉了下来,道:“不见,色令智昏也得有个度。”   她对金嬷嬷道:“她既然敢用侍卫来威胁你,你明日就带着本宫的懿旨去,看她敢不敢对懿旨动手。”   金嬷嬷还未来得及喜出望外地答应,宫人又再次通报荀引鹤要见皇后。   皇后沉默了会儿,大约觉得江寄月胆敢这般肆无忌惮,多少还是荀引鹤宠的,于是连带着对这个被美色冲昏了头的侄子也是又气又失望,想着他既然要见,那就见了,正好可以把他骂醒。   于是她对金嬷嬷道:“明日你过来拿懿旨,现在退下吧。”   金嬷嬷安心退了下去,想着就算荀引鹤一时被美色迷了眼,想要护着小娇妻,但今天被皇后敲打过,脑袋也该清醒过来,把那该死的侍卫撤回去了。   她走到宫殿外,正好与长身玉立的荀引鹤撞上,她福了礼,荀引鹤话语很温和:“嬷嬷哭得眼都红了,这样委屈,不知道的还以为拙荆把你的腿打折了呢。”   金嬷嬷一愣,抬起头,却发现荀引鹤的声音温和,甚至还带着点笑意,可望着她的目光却是彻骨的冰冷。   荀引鹤慢慢道:“拙荆到底还是心善,毕竟我把侍剑给她,可不只是让她吓唬人用的。” 第85章   金嬷嬷被吓得面惨如纸地离开了, 荀引鹤方才无事发生似地走了进去,皇后见他进来, 道:“在本宫的殿门外威胁本宫的人, 引鹤,你何时这样叛逆了?”   叛逆。   她用了这个词。   荀引鹤觉得有意思极了,他已是而立之年, 也身居高位,但在这位姑母眼里,他永远都是个需要听话的孩子, 即使有些许的忤逆行为, 也不过是孩子对长辈的不服气。   她从来没有意识到过她的侄子有了自己的思想,不仅能够独当一面, 而且还是个爪牙锋利的人。   荀引鹤静了下,方道:“我有些话要单独对姑母说, 姑母可否能先让宫人退下。”   皇后道:“一些奴才罢了,听便听去。”她似笑非笑地看着荀引鹤, “怎么, 你打定主意要为你的好娘子求情, 怕被人瞧见了, 有损你作为相爷的颜面?”   她话语里的不满是没有丝毫地掩饰。   荀引鹤道:“姑母误会了, 侄儿是怕接下来的话被有心之人听去, 会有损姑母的名誉。”   皇后惊疑地看着荀引鹤, 为他说出的话感到十足的意外, 她过了好会儿才反应过来:“你在威胁本宫?”   在她的认识里这是绝无可能的事,这样的判断不单出于她对荀引鹤的印象, 还因为他们都姓荀, 血脉相连, 利益一体,世上没有比这个更牢固的同盟了,荀引鹤疯了才会威胁她,他难道不   知道威胁她就是在威胁自己吗?   荀引鹤道:“侄儿并无此意,只是想与姑母谈些故人往事罢了。”   皇后犹豫了番,还是把宫人遣出去了。   她有些心神不定:“你究竟要说什么?”   荀引鹤道:“当年王夫人与陛下和离后,就离开了上京,可姑母担心后位坐不稳,所以派人去杀了她。”   皇后心头一跳,猛然起身,不可置信地看着荀引鹤。   荀引鹤负手而立,神色丝毫未有半分波动,好像方才平地一声惊雷并非他造成的,可他的目光不可谓不锐利,即使他居下位,皇后占高处,可此时两人的心里姿态明明是他在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皇后跌坐:“你怎么会……”   “姑母是想问侄儿怎么会知道?”荀引鹤善解人意道,“自然是家父告知侄儿的。”   皇后的手指蜷了起来,道:“哥哥吗?”   “家父自把家主之位给了侄儿,这些秘辛也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侄儿,”荀引鹤微抬眼皮,那目光里的冰冷像是楞刀,“大约是怕哪天姑母会对荀家生异心吧。”   皇后嘴唇颤了颤。   当初文帝为了皇位,决定休妻再娶,可男人总是这样,这个决定明明是他深思熟虑做出的好买卖,可当王夫人得知消息后,率先把和离书交给他后离开,他又像蒙受了情伤般心如刀剜了许多年,直到如今,王夫人仍是他心头不可碰的伤疤,谁都不能提。   皇后觉得可笑无比,倘若她是你一生挚爱,你当初又为何要放弃她?是你做出决定放弃了她,又为何受了委屈般把所有过错都推到我的头上?难道是荀家没有依言推你上皇位?   但这些话皇后都不敢问,面对满宫的冷寂,她只能把眼泪一点点咽回去。   无论如何,即使她生不出儿子,还是靠着荀家守住了后位,这是她赔进青春年华后唯一还握在手里的东西,她不能放弃。   所以,这件事绝不能泄露给文帝知道。   皇后缓过神来,道:“你真的打算要用这件事威胁本宫?当年的追杀可是荀家主使,陛下能厌弃本宫,同样也能厌弃荀府,你不要前程了?”   她说出这话时才觉得不妥来,这威胁对荀引鹤来说根本是绵软无力的。他若是在乎前程,当初也不会把自断前程的把柄主动送给文帝了。   于是她急急忙忙地补充威胁道:“陛下若是厌弃了整个荀府,赔进去的可不只前程那样简单,你可得想清楚了。”   荀引鹤有些怜悯地看着在后位上被威胁地毫无还手能力的姑母,其实他一直不明白,都这样了,还如此在乎这个后位做什么。   明明她与文帝才是夫妻,可她只能承受文帝的怒火与所谓的尊重,夫妻二人生分到她竟然都还没有看穿文帝的为人。   其实文帝早把原配忘了,他所记住的不过是一个年少时光的怀念而已,这样的怀念与左膀右臂比起来,实在算不得什么。所以即使知道了王夫人早亡的消息,他也只会把怒火发泄在无关紧   要的皇后上,而不会动荀引鹤分毫。   利益的算盘,文帝总是拨弄得清楚。   就像荀引鹤求娶江寄月时,谈起原配,不过是打个亲情牌罢了,他知道能让文帝动心永远是他的忠诚,他所能带来的利益,以及拿捏他的把柄。   他借着婚事已经投诚地彻底,文帝怎么可能会为了个早死的女人拆散这个政治联盟,能被威胁到的只有皇后而已。   荀引鹤道:“侄儿若没有想清楚,就不会来见姑母了ᴶˢᴳ。”   多残忍啊,口口声声唤着姑母,薄唇上下一碰,说得却全是威胁的钝刀子割肉的话,皇后真想问问,你们男人是不是都是如此,伤害起亲近的人总是手起刀落地毫不手软。   皇后道:“引鹤,你真地要如此对待姑母吗?是她做的不好,姑母只是想纠正她而已。”   荀引鹤道:“姑母若是真的懂什么是好,就不会守着空荡荡的坤宁宫这样多年了。”   杀人诛心莫过于此,皇后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只觉那气血猛地涌上心头,激烈地在心脏里滚动着,可她的手脚却又冷又麻,她好像被丢进了冰窖里,又好像被火焰炙烤着,等反应过来时,已经泪如雨下。   荀引鹤彬彬有礼道:“侄儿媳妇若不好,侄儿会亲自管教,就不劳姑母费心了。”   他语毕,转身便离去。   就像十步杀一人的剑客完成了一次刺杀,懒于欣赏垂死之人挣扎的神色,拔剑离去,丝毫不关心他造成的疼痛还有多久才会消失,那些血还要喷涌多久才会彻底停止。   过了好久,皇后才尖叫声,拿起一个盖碗砸向了地面,瓷碎的同时压抑的呜咽声像幽灵般浮荡开来。   *   荀引鹤提前归府了,果不出意外的,被荀老太太叫去,他看了眼天色,若是在半个时辰内能出来,还能陪江寄月用上晚膳。   他今早出门前答应过她的。   荀引鹤收敛神色,进了上房。   荀老太太把婢女都屏退了出去,没让荀引鹤坐,只问道:“今天府里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荀引鹤不喜欢荀府,对整个荀府充满着隔阂与疏离,但这不代表他不会掌控荀府的动向。   他不愿管府里的事,是觉得那些打闹还没动到他头上,他懒得掺和,他掌控荀府的动向,也是为了防止有一天打闹的动静大了,他反手就能扑灭。   这一切,荀老太太都知道。   荀引鹤道:“嗯。”   荀老太太道:“说说看,你是什么想法。”   “金嬷嬷明天不会来了。”   这不是什么想法,而是一个结果,荀老太太心里微动,知道他应该是见过了皇后。   “江寄月永远都是江寄月。”   这才是荀引鹤的态度。   荀老太太眼皮微颤,道:“她如果永远都是江寄月,这个荀府留不住她,又或者,你们迟早会走到相看两厌的地步。”   荀引鹤道:“儿子不会。”   “你不会,但她会。”荀老太太道,“她嫁进来才四天,但已经表现出了对荀府规矩的不适,你需知这种不适,不是初入陌生环境,初识陌生规矩的无所适从,而是打心底的不认可,是厌恶!”   荀引鹤沉默了。   荀老太太道:“她适应不了荀府的规矩,最后不是她离开荀府,就是荀府把她给熬死,引鹤,抑郁而终不是什么奇谈。嫁进来前,娘替你试探过,她对于做荀家的主母是有一定的觉悟,也愿意做出牺牲,所以趁现在,还能改变她,你要试着改变她。”   荀引鹤道:“可是娘有没有想过,你根本不需要改变她呢?”   荀老太太道:“你让她保持天真,在后宅里根本等于要她的命,引鹤,你是男子,你不明白女子的苦。”   就像荀老太太,一生荣华富贵,衣食无忧,无论去到那儿,都受人敬重,人生赢家也不过如此。   可是她的夫君在她生下嫡子前,就已经有了庶长子,夫君掌控欲又强,她根本无从哭起,只能听母亲的话把孩子抱过来养着,等了两年寻了个法子去母留子。   而就算是她的嫡子,生下来后就没喝过她一滴奶,才牙牙学语就被抱离身边,受着最严苛的教育。她每次回忆起那不及凳子高的小身影需要趴着桌子才能够到纸,却还要把笔绑在手上练字都要哭。   可是夫君不能理解,还要说她妇人心软误事。   她活这一辈子,好像什么都没缺过,可从没有夫君疼爱,儿子亲近,有的只有世俗规定的典范——所谓相敬如宾,所谓孝顺恭敬。   但她到底熬过来了,因为还未出阁前,她就明白了婚姻是什么,但江寄月不明白,她还在期待天真的一世一双人,这样的性子在后宅里怎么能活下去?   荀引鹤道:“娘亲所担心的无非就是纳妾之事,我这么多年都不近女色,没道理有了娘子后却管不住自己,妻妾之争,嫡庶之别,卿卿永远都不需要懂。”   荀老太太冷笑道:“你可以不喜欢别的女人,难道你不需要为子嗣考虑了吗?”   荀引鹤道:“卿卿还年轻,我们可以生。”   荀老太太道:“她与沈知涯那两年,肚子可没有大过。”   荀引鹤道:“娘放心,儿子不至于如此没用。”   荀老太太道:“后宅的女人,除了子嗣外,最要紧的还是得有用。”   荀引鹤道:“儿子也请娘教她如何管家,可是那些礼仪大可不必。”   荀老太太道:“她日后宴客见人,若是礼仪出了纰漏,丢脸的是你,是整个荀家,到时她给你添许多的麻烦,你还能这样纵容她吗?年轻人总是这样,喜欢的时候千好万好,若不喜欢了,天真也就成了愚蠢。”   荀引鹤眸光微闪道:“卿卿的礼仪没错过,她只是不像其他贵女般有那种,”他笑了笑,含着讥讽,“腰肢柔软的风情献媚,可儿子就是喜欢她的纯真自然。儿子觉得这三十年的审美也早已固定,除非脑子撞坏了,绝不会突然抛弃璞玉去捡顽石。”   荀老太太道:“所以你觉得我教她这些,还都是我的错了。”   荀引鹤道:“儿子并不是这个意思,毕竟娘做这些也是为了我们两人能长久,可是儿子希望娘也可以推己及人,娘应该知道,儿子最讨厌什么。”   荀老太太彻底没话了。   早在静文堂的事传过来后,荀老太太就猜到荀引鹤会怎样说服自己了,因为一个母亲最难以忘怀的就是孩子受的苦,荀引鹤只要提这个,就能永远捏住她的软肋。   她不喜欢这样,可是又做不到不心疼荀引鹤。   其实江寄月今天吃的苦头——不多,她甚至都还来不及吃——当年荀引鹤哪样没尝过?甚至因为荀老太爷对他给予厚望,那些苦更甚。   她很想说,你吃得苦,你媳妇也该吃得。   可是荀引鹤已经明言说了,他不喜欢。   不喜欢那些规训,不喜欢压抑本性的假人,不喜欢一潭的死水。   也罢了,往后他们相看两厌也罢,走散了也罢,至少江寄月说过她不后悔,荀引鹤这些日子笑得也比过去几年多得多了,她还管什么?   不管了,随便他们吧。 第86章   从上房离开时还有些时辰, 荀引鹤沉吟了下,还是吩咐人把荀简贞叫来。   荀家上下, 荀引鹤为了维持孝道的场面, 只与老太爷,老太太熟悉点,几个侄女平日里更是少有言语, 能特意去叫她,大约还是为了上午的事。   荀简贞很清楚,也很平静。   她不觉得荀引鹤能对她怎样, 大不了就是抄书禁闭, 这些对她来说都是不痛不痒的。   或者说,这世上绝大多数事对于荀简贞来说, 都是不痛不痒的。   荀简贞走进静文堂时,荀引鹤袍袖垂地, 正在看匾额上几个遒劲有力的字,她垂着眼行礼请安。   荀引鹤的存在感极强, 即使低着头, 荀简贞也能察觉到他看过来的目光如有实质般压着她, 那种即使不发一言也能释放出来的压迫感让荀简贞心跳如擂鼓。   他看过来的模样不像一个长辈看待晚辈, 或者直白点说, 荀简贞没有办法从他的目光里看到血脉亲情, 以及年长者对年幼者的宽容。   虽然前者在荀府是奢侈, 但后者并不少见, 毕竟在这些傲慢的大人眼里,孩子总是愚蠢的, 所以他们即使偶尔犯了错, 也是可以理解的, 只要处罚能到位就好了。   但荀引鹤的目光并非如此,那根本是刀贴肉的警告,告诫她下次不能再犯,可有这样目光的人,为何偏会选择放过她这次呢?荀简贞有些不明白。   就在难捱的沉默中,荀引鹤的声音随着堂外的秋风起了,吹得荀简贞满身瑟瑟。   他道:“你的那些事我并非不知道。”   荀简贞的牙齿不可自控地上下打战着,可是荀引鹤这句话说得太过模棱两可,她有那么多事,不能确定他知晓的究竟是哪件,因此只能拼命忍耐下去,不让荀引鹤发现她兀自战栗。   “你能隐藏至今,不是你做得有多好,而是我愿意放过你。”荀引鹤道,“可我的仁慈不是让你来目无尊长的。”   荀简贞猛然抬头,她为‘目无尊长’四个字感到可笑,可是却怎么笑不出来,内心只有荒诞的空凉。   荀引鹤却只是颔首,仿佛看不到她满目的嘲讽,而道:“可是你婶婶看重亲情,她不喜欢冷冰冰的家庭,有时候你可以带着你妹妹去陪陪她,不过记住,ᴶˢᴳ既然有把柄在别人手里,千万记得收敛本心。”   荀简贞觉得荒谬极了,盯着他看,那张温润的,充满书卷气的脸冰冰冷冷的,说出的每个字都带着事不关己的冷漠,他擦肩而过时,道:“若你做得好,我不是不可以让你去祖父面前侍疾。”   荀简贞瞳孔陡然缩小,她转身不可置信地道:“二叔,你当真?”   荀引鹄还能理解,毕竟那只是庶出的兄长,嫡庶总有别,即使从小一起长大,也有隔阂,做到冷眼相看虽然冷漠些,但也不是不能。   可是荀老太爷毕竟是荀引鹤的亲生父亲。   荀引鹤只道:“桐丹院有我的下属把守,如果他们从吃食香料摆设里察觉出一点药粉,你的娘亲和幼妹会因你死得很难看。”   荀简贞被钉住了,她看着荀引鹤走进夜色中,过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打了个寒噤,那冷意是从脚心漫灌到头顶,让她仿佛冻住了般。   做完这些,荀引鹤若无其事地踏进桐丹院,他像个无名的剑客,虽以杀人为生,可每次归家前都会仔细擦去剑上的血,把剑藏在屋外的稻草堆里,脱下染血的衣裳,换上最平常不过的粗麻布衣,与每个农耕归家的夫君一样,和娘子抱怨田间劳作的辛苦。   娘子永远都不会知道她嫁给的是一个刀口舔血的剑客。   江寄月正在看侍剑摆饭,回头看见荀引鹤,很意外,笑着迎了上去:“怎这样巧,刚摆饭呢你就回来了。”   “今日无事就早些回来了。”荀引鹤亲亲她,“答应你的,要回来陪你用晚膳。”   若之前被他威胁的皇后与荀简贞在此,定然会失神,那般冰冷无情的面庞原来也会有眉目含春,眷恋温柔的神色吗?   简直判若两人。   可江寄月就是剑客的娘子,她有幸接触过荀引鹤的真面目,但很快又被荀引鹤所蒙蔽欺骗,在她眼里,眼前的夫君才是她认识的夫君,才是她要嫁的男人。   江寄月欢喜地拉着他一道入座用膳道:“我特地吩咐厨房做了你喜欢的菜,快吃吧。”   荀引鹤眉目柔和:“好。”   两人相对用完膳,但荀引鹤敏锐地发现江寄月话少了些,略微思忖,便知道她其实还是对静文堂的事心怀忐忑。   江寄月又不蠢,她自然知道得罪金嬷嬷就是得罪皇后,会给他惹麻烦。   可她仍旧那样做了,一来是因为她当真看不惯,二来除开荀引鹤确实说过会为江寄月兜底之类的话,但更多的是江寄月觉得荀引鹤能理解她。   没办法,荀引鹤在她面前装得实在太好了。   他们曾经有过那么深刻地交谈,荀引鹤在她面前剖析过他的内心,把那些无奈,坚持,屈从与不服都拿出来给她看过,因此江寄月总把他那点暴露出来的坏当作形势所迫而长出来的刃。   她总觉得他骨子里还是个好人,所以才会说江左杨、陶都景是君子,才会说这个世道容不下君子,才会帮助徐纶平反。   所以当她忐忑地说完那些事后,还是饱含希望地看向荀引鹤,道:“嬷嬷做得很过分,对吧?”   荀引鹤微微眯眼,属下的汇报总是精简些,不似江寄月这个亲历者能说得这样完整,所以有些话,他并不知道,但他仍记得在江寄月面前捺下怒气,道:“她说得很过分。”   江寄月说金嬷嬷做得过分,自然是体罚荀淑贞,但荀引鹤不在意荀淑贞怎样,只听得到金嬷嬷对江寄月的侮辱,也只在意这个,所以才会这样说。   但这样细微的差别,江寄月没有注意到,毕竟在她看来,金嬷嬷后来不承认教育有问题,还老拿皇后来压她的言语确实也很恶心。   不过无论如何,江寄月听到荀引鹤这样说,一颗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道:“夫君,你终归还是站在我这儿的。”   “你做得本没有错,我没道理向着外人,只是记得下次再有这样的事,让侍剑去,何必自己上阵,被误伤怎么办?”荀引鹤道,“大字不识一个,眼界短到离谱的老奴才一个,你与她辩论,有道理可以讲吗?不如动手。”   江寄月道:“我也没想到她根本不想和我沟通啊,而且这样子事情就一下子闹很大了,皇后娘娘会很不高兴的吧。”   荀引鹤睨她:“嘉和的亏还没有吃够?权贵都不讲道理,她们自有一套逻辑思路,你融不进去,也不必强行融,我不想让你为合群而变傻,而且皇后娘娘那边不用你担心,”他顿了顿,“金嬷嬷不会再来了。”   江寄月道:“她为什么不来了?我总觉得她那个性子不像是能咽下气的人,还想了很久该怎么见到娘娘,和她解释呢,金嬷嬷回宫去肯定会说我很多坏话。”   江寄月的思维是一下子很难扭过来的,因为江左杨就是这样跟她相处的,他们之间没有什么父权压制,江左杨不喜欢那套,他们父女从来都是谁有理听谁的,要是江左杨错了,还能给她这个女儿道歉赔礼。   所以江寄月的潜意识总以为有理走遍天下都不怕。   但这不能怪江寄月,荀引鹤本人也很厌倦动不动就拿亲情权势绑架,什么‘我是你父亲,你得听我的’之类的话,他真的从小到大听得够多了,甚至那时候游学,除却香积山,江左杨能与他酣畅淋漓地辩上十天,其余人都是开个头就认了输。   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他的出身。文人自傲,最愿意写怀才不遇的诗文,所以看到伯乐,自诩千里马的他们势必要牢牢抓住机会。   有时候他也很疑惑,这世上真的没有人能好好地交流的人了吗?   还好,还有江寄月。   她不光讲理,还愿意听他讲道理,不服会和一直与他分辨,但不是为了争吵,而是为了把道理辩明,她如果觉得错了就会道歉反思。   是很纯粹的沟通交流,不夹杂任何奇怪的东西。   所以荀引鹤也愿意保护她这个性子,他道:“嗯,因为我先去找娘娘替卿卿把该讲的道理讲了,她被说得羞愧至极,所以不想来了。”   江寄月睁大了眼睛:“你已经去见过了皇后娘娘,原来你已经知道了!刚刚还不说,害得我又给你讲一遍。”   荀引鹤道:“因为我知道的只是个短短的汇报,并不详细,如果早知道她还这样说你,我一定会好好反驳她。”   应该是好好想办法折磨金嬷嬷。   可是现在的效果大差不差了,他直捏事情的关键,不屑于料理小鱼小虾,把皇后狠威胁了一把,皇后因为金嬷嬷受气,无论如何都不会待见她了。   一个失势的老嬷嬷在宫里的日子不会好过的。   江寄月没有在金嬷嬷面前发泄出的情绪此时倒是倾泻出来了:“是吧,夫君你也觉得她说的话真的很过分,很没有逻辑。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我看书也是为了渊博知识,并不为卖弄,说那些,不过是觉得书到用时罢了,怎么在她嘴里倒成了那晃荡的半瓶子水了?”   荀引鹤赞同地点头道:“确实很过分,不过世间万物,有人看山是山,有人看山不是山,每一个人看待事物的方式都会被他的人生阅历,脾气性格,看过的书,见过的人,所裹挟,总不能真正地公平与公正。她能这样说你,不是她本人是这个性子,就是身边的人是这个性子,因此造就了她的狭隘。你不用在意一个思维狭隘还不愿意改变的人的看法。”   江寄月道:“被你这样一说,倒是莫名觉得她有些可怜可悲。”   荀引鹤道:“一个奴才而已。”   江寄月道:“对了,娘那你要不要去看看?早上的事后,她竟然没有把我叫过去训话。”   荀引鹤刮她鼻子:“怎么,皮痒了,不被训话就不舒服?”   江寄月捂着鼻子道:“才不是,就是担心娘会不会被我气到,毕竟她对我还是有那么点期盼的。”   “她对你该有的期盼是学习如何打理庶务,而不是别的有的没得。”   荀引鹤竟然这样评价那些礼仪课,江寄月瞪大了眼睛。   荀引鹤道:“你放心,娘并未生气,她也说了,你的礼仪就很好,若真不想学,以后也不必学了。”   江寄月这才反应过来:“你连娘那都去过了?夫君,你今天真的有好好在当值吗?朝廷给你发俸禄的,你怎么尽占当值的时间去处理家事?”   荀引鹤略微无语,捏着她的鼻子:“小坏蛋,这都是为了谁?还怪我不用心。”   江寄月被捏住鼻子,不通气,说话声都闷闷的,带着浓厚的鼻音,很可爱,她道:“我怕被人说嘛,说相爷新娶的夫人总给他惹是生非,是个……”她想了下,“麻烦精。”   荀引鹤松手,趁江寄月大口呼吸时,吻了进去,很深也很用力,他道:“才不是麻烦精,是小兔子精。” 第87章   次日ᴶˢᴳ再来的便不是金嬷嬷了, 江寄月打听了下,金嬷嬷似乎是受了风寒, 起不了身了。   这借口一听就知道是假的, 只是真相如何,大家都不会去细究。   荀老太太也没再提让江寄月学习礼仪的事,她让江寄月早上跟着她看账, 午后便可以休息了。   自然也没有说她,好似昨天静文堂的风波只是些微不足道的涟漪罢了。   郗氏从上房出来后,脸色就难堪地很, 她急切地往前走, 钗环叮当,宝雀都追不及, 等走到无人处,郗氏才猛然停下了脚, 转身问她:“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宝雀被她忽然停下来后转过来那张凶神般的脸吓了一跳,好会儿才道:“奶奶问的是静文堂的事吗?”   “除了这件事还能有哪件事?”郗氏道, “荀家向来平静, 偏她进来后, 闹得家宅不宁的, 竟然还能全身而退, 就连老太太都不说她。”   她本是安心看笑话的, 在她看来, 荀老太太可能还会看在荀引鹤的面子上, 稍许饶过江寄月,可是皇后娘娘是绝无可能的, 她贵为皇后, 想指责谁都可以, 何况她本就看不上江寄月,怎么可能会轻饶江寄月?   可这次已经不是轻饶了,是仿佛整件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只字不提。   宝雀猜道:“许是因为二爷。”   郗氏道:“是了,应当是他,昨日他回来地也早,见过老太太后还找了荀简贞,只是不知道谈了什么。”   郗氏一口银牙差点气得咬碎,用脚趾头想就知道谈了什么,可正因如此,那些嫉妒才会扭曲她的面庞,烧得她肝火旺盛。   凭什么江寄月闯出这样的大祸还能当作无事发生,她当初刚入府时,就是伺候老太太不仔细了,也要被说,回去还要被荀引雁阴阳怪气。   同样是荀家儿媳,真是天上地下的两个待遇啊。   郗氏不甘地冷笑了声,往议事堂去了。   *   江寄月初初跟着荀老太太学了一个早上,荀老太太倒是被她的聪慧惊讶到了,江寄月谦虚道:“原在家里时,帮爹爹理过书院的帐。”   荀老太太道:“看得出你是有些底子,但难得的是你思维变通,可以举一反三,教你让我很省心。”   江寄月受了夸赞也不见喜色,而是平静道:“儿媳还有得学呢。”   荀老太太见她不骄不躁的,心里满意了些,沉吟了下道:“女子看书也一样可以开智明理,只是不要忘了你的职责,无论如何,为引鹤开枝散叶才是你最要紧的事。”   江寄月诧异无比,荀老太太一定知道了静文堂里金嬷嬷说的那些话,今日才会特意说给她听,荀老太太本可以不讲这些的,但她还是说了,大约还是想安慰一下江寄月。   可等江寄月抬起眼时,荀老太太已经阖上了双眸,显见时不愿她深谈了。   江寄月从上房离开,回到了桐丹院。   简单用完午膳,小憩过后,侍剑来报:“文姨娘带着三姑娘来了。”   江寄月她昨日与荀淑贞很详细地讲了那些嫡庶之别,荀淑贞小脸上挂着泪珠听完后,还是‘哇’地一声窝进了文姨娘的怀抱里。   既然最后荀淑贞还是选择了文姨娘,那么为了站稳脚跟,文姨娘一定会为了荀淑贞找一个靠山,而纵观荀府,没有比江寄月更合适的人了。   能得到江寄月的庇护就相当于得到了荀引鹤的庇护,经过昨日的事,很多人都意识到了那样的庇护究竟有多可怕且没有底线,所以自然想要千方百计凑上来。   只是桐丹院被管理得太严实,很多东西哪怕送过来,也送不到江寄月的面前,因此她还一无所觉,只当文姨娘是带着荀淑贞来玩,忙让人请进来,又准备好糕点招待。   文姨娘小心翼翼地牵着荀淑贞进来,桐丹院是整个荀府最神秘的人,荀府那么多人,能有幸走进这儿的屈指可数,文姨娘因此走得格外小心,像入了什么秘境。   江寄月站在廊下向荀淑贞招手:“贞贞,到婶娘这边来。”   荀淑贞便脱出文姨娘的手,迈着小腿蹬蹬地往江寄月那跑了过去,江寄月身后站着的那个不苟一笑的女孩,文姨娘已经见识过了她昨日拔剑的速度,有些怯,忙道:“三姑娘你慢些,别撞着你婶娘。”   可江寄月从小到大就是孩子王,最懂得该怎么和孩子相处了,也不自矜,见荀淑贞跑来,便一把将她抱了起来,手托着她还在怀里颠了颠,捏捏她婴儿肥的脸蛋,笑道:“小胖妞。”   荀淑贞嘟着嘴道:“娘说圆脸有福,贞贞以后会很有福气的。”   “嗯,我们贞贞以后会很有福气的。”江寄月抱着荀淑贞先进了屋,文姨娘听到这话,用绢帕抹着眼泪。   荀淑贞在江寄月的怀里道:“婶娘,二叔都不在家,你一个人在院子里干什么啊?都没人陪你玩。”   江寄月道:“婶娘在画小人书啊。”   她抱着荀淑贞去看她晾晒的画稿,画连环画的这个差事,即使嫁给了荀引鹤,江寄月也没有停下过,虽然她进府后并无多少空余的时候,但也勾勒出了个坐在地上吃草的垂耳兔的形象。   荀淑贞看了‘哇’了声,超级喜欢,兔子圆滚滚的脸,小小的身子总能让她想起自己,她戳戳画纸,想让江寄月再画些:“小兔子要有小伙伴。”   江寄月笑:“小兔子当然有小伙伴了,它还有家人呢。”   荀淑贞就趴在桌上看江寄月画画,一看也着了迷,竟然看了大半个时辰。   文姨娘在旁听着有些痴,荀淑贞年纪小,常有让她接不住话的童言童语,可江寄月与她沟通起来却是畅通无阻。   她是怎么想的呢,至少对于文姨娘来说,无论如何,都想不出来兔子能说话,还说得那么有意思,像个小孩一样。   大约江寄月真的没吃过什么苦,在家时必得父母宠爱,出嫁后也寻到了如此好的夫君。   文姨娘由她想到了自己,不自觉又抹起眼泪来。江寄月看到了,走过去递手帕给她:“好端端地哭什么?让贞贞看到了,该为你担心了。”   文姨娘道:“二奶奶,你见礼那天贞贞说的那句话是三奶奶教的。”   江寄月半晌,才回忆起是哪句话来,她沉默了下来。   文姨娘害怕江寄月迁怒荀淑贞,但这事若不解开,又怕日后成为江寄月的疙瘩,她忙道:“三姑娘不知事,她也是想给二爷和二奶奶留个好印象,所以三奶奶说谢礼要谢真正送礼物的人,她就听进去了。”   说完她忐忑地看着江寄月。   这其实也是一种冒险,她作为三房的妾室这样出卖主母,若是被江寄月反手告诉给郗氏,她必然吃不了兜着走。   但江寄月只是在沉思一个问题:“我和三弟没往日无怨,素日无仇的,她为何要这样对我?”   事是小事,可抵不住能打击恶心到她啊。   文姨娘道:“奶奶不知道吗?”   江寄月疑惑:“我该知道什么?”   文姨娘呼出口气,既然已经说到这地步了,也没什么可瞒着江寄月的了:“三奶奶原本是要说给二爷的,可不知怎么,二爷拒了这门亲事,三奶奶就嫁给了三爷,但听说郗家一直都想和二爷联姻,还想过把她的妹妹嫁过来。”   江寄月这才把郗氏和郗珠遗联系起来。   江寄月道:“哦,就因为这个?”   文姨娘道:“二爷对奶奶好,奶奶自然不必担心什么,只是怕三奶奶咽不下气,还要针对奶奶,奶奶有个提防为佳。”   江寄月却觉得这件事过于匪夷所思了,这都是多少年的事了,两人也都是男婚女嫁各不相干,郗氏竟然还能因为这个恨到她这儿来?于她来说,这也未免过于无妄之灾了。   两人一时没话说,又听人报,大姑娘与二姑娘来了。   江寄月起身讶异道:“我这桐丹院倒是少见得热闹。”   但荀简贞只是送荀梦贞过来的,她本人连桐丹院的院门都没有进,就转身离开了,荀梦贞怯怯地跟江寄月解释:“姐姐还要去照顾爹爹。”   江寄月倒是很可怜荀梦贞这个孩子,她总是很怯,比荀淑贞更不像是名门闺秀,便喂了块糕点给她吃:“和你三妹妹去玩吧。”   荀淑贞已经在看江寄月之前的画稿了,闻言招手:“二姐姐过来看小人画。”   两个小小的脑袋就挤在一起,看垂耳兔一家和云松的故事,江寄月望着,倒觉得比起在静文堂,这两个孩子在这儿才有个孩子样。   等荀引鹤快回来时,荀简贞又匆匆地过来把荀梦贞带走了,文姨娘也不敢多留,抱着荀淑贞赶紧走,像是在避开什么洪水猛兽。   晚间江寄月和荀引鹤说起这件事时,还很严肃地端详了会儿荀引鹤的脸,荀引鹤眼眸含笑时,若嫡仙般,却不疏离,很让人觉得可亲。她托着下巴就有些想不通了:“你怎么会没有孩子ᴶˢᴳ缘呢?小孩子不都是很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吗?”   荀引鹤轻笑:“我就当卿卿在夸我好看了。”   江寄月点他:“认真点,说正事呢。”   “好,说正事。”荀引鹤又困惑道,“这算什么正事?”   江寄月道:“当然是正事了,若不能弄清楚为什么孩子们那么怕你,往后你若吓着我们的孩子怎么办?”   荀引鹤确实很想有个和江寄月的孩子,但他的想终归与江寄月的想不一样,他迟疑了下:“你很喜欢孩子?”   “嗯……怎么说呢,”江寄月想了想,“我觉得很神奇啊,神话里只有女娲能造人,我们不过一介凡人之躯,却能拥有女娲的神力,创造出一个新生命来,我想母亲在孕育生命时一定似神似人,所以也想体会一番。不过若只是为了体会这种感觉,而生下个孩子未免太过不负责了,我总要好好想想该怎样教养他。”   这个观点让荀引鹤感到意外,他沉默了下。   江寄月道:“夫君是不喜欢孩子吗?”   可明明他是主动提过开枝散叶的事,难不成在他眼里,这样的事与荀老太太眼中无异,都只是一种责任,是对家族负责的方式。   荀引鹤道:“谈不上不喜欢,只是……”只是不会对他有什么感情,哪怕这个孩子身上流淌着他和江寄月的血,对于他来说,也不过是维系他和江寄月的工具罢了。   但这样的话是不能说的,一旦说出来,江寄月就会失望,会觉得他没有做父亲的资格,从而抗拒为他生儿育女,因此他道:“可能父亲不是亲自孕育孩子的那方,所以你谈起不存在的人,我好像只是觉得陌生,没有其他多余的感觉,对于该如何教养他,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   其实不是一片空白,而是懒得想,反正按部就班地给他找来奶娘,先生,总会有人替他照顾孩子,不需要他操什么心。   江寄月理解道:“现在谈这个确实有些早,等你有了孩子后,你抱过他亲过他,就会慢慢感知到父亲的责任了。” 第88章   这样一连过了好几日, 江寄月早上与荀老太太学习,梦贞、淑贞两姐妹去做功课, 等午膳用过, 小憩之后,她们会携手来找江寄月玩。   有时候是单纯闲话,有时候是凑在一起编故事, 也有时候只是去园子里玩,并排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   江寄月的灵感源源不断,很快又画出了本连环画, 教给周昭昭时, 周昭昭道:“难为你还记得呢,书铺掌柜过来打听过好几次, 说第一本卖得很好,问还有没有第二本了。”   江寄月的题材过于新颖, 第一本时掌柜担心销路,看在范廉的面子上才给了江寄月五两银子, 却是买断的, 无论书铺卖出多少银子都和江寄月无关。   江寄月倒是很意外:“竟然能卖得这样好?”   “因为小孩子喜欢啊, 《西游记》就比《三国演义》卖的好, 小孩子更喜欢稀奇古怪的题材。”周昭昭道, “你这次给我, 我帮你议议价, 如何?”   江寄月笑道:“麻烦你了, 事成后,让你抽两个点。”   周昭昭道:“客气呢, 你要是把笔名养出来, 养得上京都人尽皆知, 以后再换什么题材的书都不愁销路,你往后离了相爷照样能活。”她拍拍江寄月的肩,“怎么样,现在感觉到些许底气了没?”   江寄月抿抿唇:“等攒出一百两银子再说这话罢。”   荀老太太也来过问她,但不是为了连环画的事,府里诸多人都不知道她们的主母还在为几两碎银奔波,若是知道了早会嘲开她眼皮子浅,一本连环画的卖价还不如她月例高,有闲心画画不如费点心想办法套牢荀引鹤。   她们不能理解江寄月的做法,而江寄月也不需要人理解。   荀老太太来问的是荀淑贞的事。   现在的荀淑贞一改之前的闹腾叛逆,很乖巧地跟着江寄月认字认花,哭声也少了,多是笑声,那天荀老太太从园子里穿过,听到那几声快乐的笑声,还有些恍惚,道:“谁在那里说笑?”   荀府很少能听到这样不掺杂质的笑,更多的是陪笑,荀老太太差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丫鬟告诉她是二奶奶在和二姑娘、三姑娘一块玩。   荀老太太更是诧异,拨开花丛望去,却见她的两个孙女——一个怯弱无比,一个戒备无比——如今都心无旁骛,十分信赖地和江寄月在捏雪球,只是捏着捏着就争吵起来,这是不打紧的只属于小孩的吵架,江寄月在旁听得‘咯咯’直笑。   荀淑贞就先用胖嘟嘟的手抱住江寄月,还亲她脸颊:“二婶,你说究竟谁赢了。”   荀梦贞到底是怯上几分,就看着江寄月,神色很委屈,江寄月向她张手:“来,过来,婶娘怀里还能再抱一个。”   荀梦贞就过去了,小抿着唇,努力把高兴抿进神色中,那双眼睛晶晶亮亮的,很有神,与大房一贯的死气已经能区别开来了。   荀老太太沉默了许久,手指一松,拨开的枝桠往上一弹,弹了她满鼻的香味,她才惊觉已经到了腊梅开花的时节了。   后来荀老太太就问江寄月:“淑贞是不是已经乖巧许多,能听进大人的话了?”   江寄月道:“三姑娘已经渐渐把荀府当作是她的家了。”   荀老太太问的明明是荀淑贞是否变成了一个合格的荀家子孙,但江寄月却拿这句话回答她,荀老太太手捻念珠,沉思着。   江寄月道:“娘挑个时候让淑贞过来请安吧。”   荀老太太抬眼。   江寄月道:“私底下。”   这所谓的私底下自然就是撇开郗氏了,无论荀淑贞怎样变,她对嫡母的反感总是在那,那种不乖顺的眼神看得荀老太太很不舒服,但想到园子里的欢笑声,荀老太太不自觉道:“让她来吧。”顿了顿,“叫上梦贞。”   江寄月特意折了三支红梅插入白玉瓶中,让荀梦贞与荀淑贞抱着去见荀老太太,荀老太太盯着那红梅看了会儿,向两个孙女招手:“过来。”   丫鬟接过白玉瓶,两姐妹经过几日的相处,已经感情很好了,牵着手过去,荀老太太点点头:“荀家的子孙就该团结在一起。”   她一人给了一小袋金豆子,又让她们回去了。   这件事还是晚间吃饭的时候,荀引鹤主动提起的,年关将近,他历来忙,今日是少见能陪江寄月用膳,过往都是江寄月已经睡了,他才回来。   江寄月也说过他几次,外面天寒地冻的,既然晚上回得晚,次日又要起得早,不如不回来,睡在值班房就是了。荀引鹤没同意,仍旧夜夜穿过风雪回来见她。   江寄月心疼他,所以见他好容易能早回来一次,让人把地龙烧得比往日还要暖上几分,又命人炖了滚汤来给荀引鹤补身子。   荀引鹤有些无奈,他本就不畏寒,地龙平时烧得就热,如今还要往上烧温度,他根本坐不住,没过会儿就得脱件衣裳。   江寄月还说他,衣裳脱得这样快,也不怕受害着凉。   荀引鹤便抱住她,让她的手从上衣下摆探进去,摸摸肌肤上那层水腻腻的汗,江寄月就不说话了,有些尴尬地要从他身子上滑下来,荀引鹤用长臂把她兜揽回来,道:“干什么去?”   江寄月道:“你不是热吗?我让她们降降温。”   荀引鹤道:“把人叫进来一起吩咐也是一样的。”   但江寄月已经很能感受到他身上的热气了,暖烘烘的,简直跟火炉似的,他身上还有汗,全蹭过来了,弄的她也不舒服,她要把荀引鹤推开,但荀引鹤握住了她的手,一下子就把她的施力点全卸了,只剩两条腿从他的腿上荡下来。   江寄月道:“可是我好热。”   “怪谁?”荀引鹤眉眼间带着促狭的笑,“也该让罪魁祸首受点处罚了。”   江寄月不满地踢踢他的小腿肚,但到底是她理亏在前,所以只能忍气吞声,受着荀引鹤身上的热气,把自己也逼出一身汗来。   可此时荀引鹤需要江寄月待得安稳些,别闹他,否则他会忍不住把江寄月就地正法。   虽然他确实贪恋与江寄月的温存,可这种温存他并没有断过,哪怕江寄月每次等他不住,都像小猪一样先睡去,他在洗漱完后,都可以扶着她的腰,慢慢进去,享受他的桃花源。   江寄月在睡意困倦时总是随他,很乖,很听话,他想怎样都可以,就算在里面一晚也可以,早上接着弄她也可以。那种朦胧着睡眼的交颈,比清醒时的沉沦更让人眷恋温存。   但这样的事已经够多了,他与江寄月的闲聊却少了下去,仅有的也只是几句不痛不痒的问候,荀引鹤不喜欢这样,江寄月的心和身体他都很喜欢,也都想要。   所以荀引鹤要把江寄月的注意力转移掉,于是他就和江寄月谈起了这ᴶˢᴳ件事,道:“娘说你是小福星呢。”   江寄月道:“这话是你加的吧?娘才不会这样说。”   她还记得荀老太太看着荀淑贞的眼神,没有祖孙之间的慈爱,而只有冷静的忖度与权衡,理智冰冷到让江寄月大吃一惊。   虽然荀老太太望向荀梦贞的目光有少见的怜爱,但江寄月直觉荀老太太并不是一个看重家庭温情的,比起那些,她更看重秩序。   荀引鹤道:“为什么要这样说?你改变了这个家很多东西,你看,连二姑娘脸上都有笑容了。”   “是二姑娘太不像小孩了,”江寄月想到荀梦贞永远怯生生的神色,道,“二姑娘那儿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原本以为是荀引鹄彻底残废后,长房失势,父母难高兴,所以导致整个梨湘苑都灰扑扑的,但后来她和荀梦贞接触了两次就知道不是了。   一次是她抬手想摸荀梦贞的头,换成荀淑贞的话早就自动靠过来让她摸了,荀梦贞却条件反射闭上眼缩了头,整张脸都紧张地皱了起来。   一次是她想捏荀梦贞的脸,明明很轻柔,只是一种亲近,但荀淑贞浑身都在颤抖,江寄月便停了,看着她,荀梦贞慢慢睁开眼,似乎也有些反应过来,最后看了看她的手,把眼眸怯怯地垂了下去。   江寄月问她:“既然不喜欢我捏你的脸,你为何不直说呢?”   荀梦贞吞了口口水,很紧张:“婶娘不会伤害我的。”   江寄月道:“可是你不喜欢,对不对?”   荀梦贞却很坚持:“没有不喜欢的。”   她的两眼汪着企盼,似乎很怕江寄月就这样不喜欢她了。   江寄月看了她会儿,很难形容当时的感觉,江寄月怎么也想不明白,‘逆来顺受’这四个字会出现在荀府的姑娘身上。   荀引鹤听完江寄月的陈述,道:“你忘了我和你说过的,大房的事涉及太广,不好管。”   江寄月道:“我当然记得你说的话,所以一直忍着都不去问二姑娘究竟是怎么了,我忍得可辛苦了,就怕给你添麻烦,可是二姑娘看着也太可怜了,还有……大姑娘。”   荀简贞每次都来,但每次也都只是负责接送妹妹,偶尔江寄月能在桐丹院门口截住她,她也立刻调头就跑,江寄月跑山都跑惯了,不觉得能把荀简贞追丢,可是荀梦贞揪住了她的裙子。   江寄月道:“婶娘知道你姐姐还要去侍疾,婶娘不打扰她,只想她进来拿个糕点吃。”   荀梦贞小声道:“婶娘还是不要叫姐姐了,她不会来的,姐姐说她不能进桐丹院,不然很多事都说不清了。”   江寄月心中的疑窦更是大了,只是到她这儿拿点点心吃,荀简贞又能担心什么事会说不清楚?   她进府那么晚,很多前情都不清楚,也没人会和她讲,江寄月只能问,问她的夫君。   荀引鹤道:“别人家的事不要多想了,家丑不能外扬,虽然都姓荀,可也是关起院门各扫门前雪,她们不想说就不要问了。没准很快,有些事就能见诸分晓了。”   她的夫君却这样告诉她。 第89章   年关将至, 荀府的人情往来不能少,祭祖守岁又是每年的大事, 因此腊月才至, 郗氏便忙得脚不沾地了。   荀老太太大约是觉得江寄月跟着她学,已经学得很好了,正需要一个历练的机会, 便做主拨了几项采买的工作交由江寄月负责,江寄月果然完成得很好,荀老太太便夸了她几句。   这一夸倒让郗氏这个真正繁忙的人很不是滋味, 算账算到漏夜更至, 她突然把算珠拨得乱响,宝雀正坐在对面帮她抄帐本, 闻声抬头忙道:“奶奶这是怎么了?可是算累了?奴婢给你斟盏茶来歇歇吧。”   她去执壶倒茶,郗氏的目光茫茫望在虚空处, 道:“宝雀,你说我如此忙碌究竟是为了什么?”   兢兢业业管着家, 因此没有闲暇陪伴孩子, 导致孩子意外殒命, 荀引雁指着鼻子骂她只会生不会养。   她为了管家, 熬坏了身子, 也不得荀引雁喜欢, 这辈子大约子嗣无能了, 他还在她经历丧子之痛时带回一个八岁的孩子。   八岁啊, 与她的孩子一般大的年纪……荀引雁当真是把她瞒了个彻底,她去找荀老太太哭, 可老太太反而让她把荀淑贞认下来, 她不愿, 可孝道夫纲压着她,她是郗家培养出来的贵女,从来没有任性的余地,所以不愿也要愿意。   还好,在她有心布置下荀淑贞与府里谁都不亲近,还时常大闹,眼见的最重子嗣的荀老太太也不喜欢这个孩子了,一切都在朝她想要的方向发展,却不想半路杀出个江寄月。   明明是个没权没势,什么都不懂的野丫头,却因为嫁给了荀引鹤,该是这个家的主母,所以可以顺理成章地把她辛苦经营的一切都拿走。   凭什么?   宝雀把新斟的热茶放在郗氏手边,有些担忧:“奶奶可又是在为二奶奶的事感到心烦?奴婢说句胆大的话,要不还是算了吧。”   就算郗氏不甘心又有什么办法,江寄月接手那几样采买的时候,郗氏是很想给江寄月一点小鞋穿穿的,结果没一个人上钩,就算允了他们每人千两的好处,都没有人肯应。   问起来,都说怕荀引鹤。   谁人不知江寄月在得罪了宫里的教养嬷嬷后不仅全身而退,荀老太太还愿意着重培养她?有皇后娘娘撑腰的嬷嬷都在江寄月那讨不了好,何况他们?   于是都把头摇成拨浪鼓,这便算了吧,他们真做起事的时候竟比待郗氏时更热情,更体贴,什么都替江寄月想好了,江寄月根本不用费什么心神。   郗氏私下一打听,才知道江寄月初初管事,荀引鹤怕她压不住手下的人,把侍刀给了她。   都说见侍刀如见荀引鹤,他双手背后,两腿敞开站在江寄月身后,腰间的刀柄黑沉沉的,采买的人见一眼就骇住了,哪还敢生出什么心思,就怕自己不够殷勤被荀引鹤记住了,于是忙卖力表现。   如此一来,江寄月能不把事情料理得漂亮吗?   郗氏回忆起她刚上手荀家庶务时得艰难,越想越委屈。   她无意义地拨弄着算珠:“三爷呢?”   宝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郗氏冷笑:“别替他做面子了,我都听到了,他今晚叫了两个侍妾去。文氏好歹陪了他九年,还给他生了个女儿,都快死了,他也不在乎。”   那枚被拨得润滑的算珠从她指尖弹了出去,她目光恨恨的,仿佛这念珠弹出去后能直取荀引雁的命脉。   宝雀有些惴惴不安地看着郗氏,郗氏慢慢地又把那算珠拨了回来:“明日请二奶奶来一回,就说我有些采买的帐看不明白,请她细讲。”   “哒”的一声,是那枚算珠触了壁。   *   今日荀引鹤无朝,便起得少许迟了半个时辰,江寄月也揉着睡眼随他一道起来。   荀引鹤看在眼里,小姑娘对府里的诸庶务很上心,自从荀老太太渐渐地把庶务教给她后,她都战战兢兢的,每日早起晚睡,就好像也要跟他一起去上朝一样。   荀引鹤捏着她的下巴仔细看过,这才几天,眼底已经起了淡淡的乌青,他思忖着想劝劝江寄月,可是看她的精气神却比刚进荀府那段时日要好很多,大约有事做不会让她觉得镇日无聊,于是那些劝解的话又咽回了肚子里去。   荀引鹤想了想,对她道:“等正月里,带你去法积寺看红梅覆雪。”   江寄月道:“正月里哪有时间?我可看了粗粗排出的宴客单子,光是我们家就得流水一样吃上四五天,还有别人家也要宴请你,恐怕还没等吃完,正月便结束了。”   荀引鹤叹气:“怎么办,听着就觉得辛苦。”   江寄月笑道:“少来,又不是头年这样过了,哪还有不习惯的。”又想摸荀引鹤的脸,但她抻着手,总有些不舒服,荀引鹤便弯拢下腰来,将就了她的身高,让江寄月很容易就摸到他的颊侧了。   江寄月的手指从他的分明的颌线摸了过去,她道:“你这样瘦了许多,也该趁着正月宴请多,多补补了。”   荀引鹤的脸窝在江寄月的手里,闻言便笑了起来。   *   荀引鹤用过早膳便走了,江寄月照例去请安,请安后,郗氏要问账,她便与郗氏去了三房的院子。   江寄月先前还诧异她的单子很清楚,如何郗氏盘总账的时候会有不明白的,等拿到了手才发现那单子已经被茶水打湿,好多字都看不仔细了。   郗氏与她道歉:“是昨夜盘账盘得太迟,我精神恍惚得不小心打翻了茶盏才把这单子给弄脏了,还劳二嫂辛苦些,再写一份给我。”   江寄月道:“无妨。”   于是郗氏便取来纸笔,让江寄月坐着写了,院子里静悄悄的,江寄月还随口问了句:“怎么不见三姑娘?”   郗氏淡淡的:“三姑ᴶˢᴳ娘不喜欢我,总不到我跟前来。”   江寄月目光淡了淡,荀老太太不止一次说过要她想个办法,让荀淑贞叫郗氏娘亲,江寄月知道这是绝无可能的事,并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件事要说委屈,郗氏必然是最受委屈的那个,可世人都觉得这种事最稀松平常不过,郗氏又能如何?她可以不喜荀淑贞,背地里对荀淑贞不好,但这个身份她还是得给。   江寄月不知怎么的,由她想到了彼时的自己,轻轻叹了口气。   等她再回过神来,郗氏已经不见了,她才要起身,便见帘子打起,进来一个披头散发,松垮着衣衫的男人,面部轮廓与荀引鹤相似,只是那双狐狸眼更媚点,吊起来看她,有股妖气。   他显然是吃了些酒,脚步踉跄的,但并没有完全丧失神智,见到江寄月时迟疑地顿了下:“你……”   这是三老爷荀引雁,他们只在认亲是见过一面,隐约还记得各自的长相。   可光是这一照眼,就让荀引雁脑子浑然清醒起来,小叔子与嫂子,孤男寡女——其实并非孤男寡女,因为在他进来时,侍剑已经手抵剑柄挡在了江寄月的面前,但奴婢不算人,又是江寄月的亲信,所以证言信度总是轻的——共处一室已经很不堪,何况他还衣衫凌乱,一看就是刚从女人床上爬下来的,若是有几个不长眼的……   正这样想着,便听一个没眼色的粗使丫鬟尖叫:“老爷……”   太巧了。   荀引雁倏然转身,把那丫鬟捂着口拖了过来,双臂使力,就听‘咔哒’一声后骨头断裂,那丫鬟软绵绵地从他手里滑落,坠到雪地里,荀引雁松了手,呼出的气在空中起了白雾。   江寄月僵住了,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直白地看着一条生命逝去,偏荀引雁还泰然无事地理了衣衫,退在屋外,向她致歉:“不知嫂子在屋里,多有叨扰得罪,还望兄长知道后,嫂子能替我向兄长解释一番。”   江寄月这才回了点神,手指僵硬地指向那没了气的粗使丫鬟:“她死了。”江寄月抬眼,对荀引雁的淡定充满着不可置信,“你为何要这样做?”   他们清清白白的,又不是没办法把事情讲明白了,何故要杀人?   荀引雁搭下眼来,扫了那尸体依言道:“嫂嫂放心,贱内能处理好的,她很有经验。”   江寄月还处在一条人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没了的震惊中,侍剑已经蹙着眉头道:“三老爷,三奶奶去了哪儿?”   这个计策很拙劣,漏洞百出,但好用。   名节对于深宅里的女主人很重要,就算她不会与荀引雁有什么,但在这个节点闹出非议来,正好能趁着正月走动时,进一步发酵。   江寄月的婚事因为荀引鹤请动文帝赐婚,诸位夫人默契地不能谈,更不能说些什么不配,看不起江寄月的话,但如果有了这桩事,那么排挤就能变得名正言顺起来。   一个没办法替夫君交际的女人,与废物没有任何的区别,出于这个考虑,荀老太太都得重视郗氏。   所以郗氏觉得她应该铤而走险一次,反正她算来算去,都觉得自己走投无路,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而且就算问起她来,她也是有正当的借口离开的,腿长在荀引雁的身上,她也不能事先知道荀引雁会忽然闯起来。   可是她真的不知道吗?   荀引雁冷落正妻,但每次和女人胡闹完,总要郗氏伺候她,那种浸透骨髓的羞辱,荀引雁觉得依着郗氏心高气傲的性子,怕是到下辈子都会记得。   所以她把荀引雁推出去了。   一边嫌自己的夫君比不上荀引鹤一根寒毛,一边又要把夫君的前程断在荀引鹤手里,果然,郗氏比起冷漠,还是更恨他这个夫君一些。   荀引雁森森地笑:“我替嫂嫂去看看贱内正在做什么。”   他也不要件衣裳,就这样径直走了,那具冰冷的尸体还躺在地上,江寄月连绕过她走出去的勇气都没有,只能和侍剑道:“你去把那孩子的双眼合上。”   侍剑是见惯尸体的,闻言便去了,就在她把丫鬟的双目合上时,西侧的屋子里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和女人的哭声,她一顿,回去扶住江寄月:“奶奶,我们还是先回桐丹院吧。” 第90章   西厢房内, 郗氏倒在地上,单手捂着被扇红的脸, 半边发髻乱了, 散发凌乱下来,与体面二字已然无关。她撑着身子的那只手压在碎瓷片上,又热又湿的血液流了出来。   她那时候还有些恍然, 原来人血真的是热的,可是荀引雁怎么就能这样冷冰冰地对待她呢?   她被荀引雁双手拎住领子扯了起来,宝雀惊慌地想把荀引雁拉开, 却反手被荀引雁推了出去, 力道重极了,她连退两步, 把一个置物瓶撞碎。   郗氏的身子抖了下,渐渐回转过神来, 面对的是荀引雁的逼视,冷笑了声, 荀引雁的手指擦过她红肿的脸颊, 引起的微麻触觉让郗氏有些悚然。   荀引雁道:“夫人便这样厌恶我, 巴不得把我毁掉?”   郗氏起伏的胸膛里是九年婚姻积攒下的怨气与恨意, 她知道如此说会遭遇什么, 可如果不说, 她怕就再也没有机会, 没有机会去展示她的棱角, 她的不屑,她的恨。   荀引雁会当她一直都是那个逆来顺受的贵女, 是世家大族为他准备的名门妻子。   于是郗氏道:“你毁了我, 我毁了你, 我们很公平。”   荀引雁不过是靠荀家吃空饷的无才之能,这样多年了,他甚至连自己当的什么差事都说不上来,全靠荀引鹤庇佑过日,如此得罪荀引鹤,与斩他的命并没有区别,因此郗氏才会这么急迫地去实施这个拙劣的计谋。   反正她已经完了,能多拉一个下水就多拉一个。   她舒出口气来,眼尾渗出的笑意透着股疯狂:“要死一起死啊。”   荀引雁诧异,松了手,后退了一步,上下打量着郗氏,那怔松的神色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自己的发妻。   一个被板板正正养起来的贵女,把三纲五常奉为人生第一准则的贵女,有一天竟然会对自己的夫君说出这样的话?   荀引雁沉声道:“你疯了?要死你自己去死,别拖我下水。”   那剩下的话,江寄月便没有再听下去了,她扶着侍剑的手慢慢往外走去,侍剑见她魂不守舍的模样,没有说话,只让她冷静着,江寄月忽然握紧了她的手道:“我自己能回桐丹院,你把这件事和老太太说。”   江寄月刚才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这件事不能闹大。   倒不是她担心自己什么的,只是由郗氏那句话,她赫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荀引雁是荀引鹤的亲弟弟,有血脉亲情在,事情便会出乎意料地复杂起来。   虽然江寄月不知道荀引鹤会为她做到哪一步,可是想着沈知涯的下场,她直觉并不会好,而荀引雁与郗氏不管怎样,一个是荀老太太的儿子,一个是荀老太太的儿媳,最后的结果不能不顾忌着老太太的心情,她也害怕荀引鹤夹在她与老太太之间左右为难。   既然如此,还不如最开始就不要让荀引鹤为难,本来也只是些内宅纷争,荀老太太就能处理好,没必要惊动荀引鹤。   而且无论怎么样,她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反而白赔进一个丫鬟的命……虽然郗氏可恶,但依着荀引雁的态度,郗氏想来会因为这件事吃够苦头了,既然如此,还是让荀老太太出面把这件事处理掉,等荀引鹤回来时也就尘埃落定了。   侍剑不肯,道:“属下先把夫人送回桐丹院,再去请老太太也是一样的。”   江寄月便没再说什么了,因她眼前总是那丫鬟脖子松软歪掉,死不瞑目地瞪着她的模样,所以手脚发软,有些走不稳,侍剑扶着她也好。   等回了桐丹院,她丢了魂般脱了衣裳往床上爬,躺下前还嘱咐侍剑:“晌午后若二姑娘、三姑娘来了,便与她们说,我身子不适,今日就不陪她们了。”   侍剑道:“夫人这便睡了?午膳还没用过呢。”   江寄月道:“不吃了。”   她把被子拉到头,蒙住脸,翻个身,面朝里蜷曲着睡了。侍剑退了出去后,让小厨房煮上安神汤,送去给江寄月喝,她自己去了上房。   荀老太太得知此事时,嘴唇抿了起来,老僧入定般许久都没说话,还是伺候惯了的丫鬟及时发现,忙给她喂进了一丸药,拂着她的胸膛才把她的气给顺了过来。   无论如何,郗氏尽心侍奉多年,是荀老太太眼里的贤媳,她明知荀老太太最看重的就是荀家子孙团结,却出此毒计,不仅要毁掉荀家主母,还要离间荀引鹤与荀引雁兄弟,荀老太太急火攻心之余还是感到了浓重的失望。   她问江寄月如何,侍剑一一答了,听说是江寄ᴶˢᴳ月主动让侍剑过来的,旬老太太赞许地点点头:“好,好。”   她命人送了好些补品到桐丹院去,然后再等不住,让人抬了软轿来,径直往三房去了。   院子里头是死寂一片,她进去了许久,都没人出来迎接,荀老太太看到那具尸体,眼皮微微动了下,绕过去,撩帘进去了。   荀引雁坐在正房的地上,地龙烧得热,他便也没穿衣,就这样坐着,看到她进来,也只是抬眼一笑:“娘。”   荀老太太蹙眉,道:“你媳妇呢?”   荀引雁并不在乎地道:“在西厢房呢,刚寻死觅活过一次,被救了下来,宝雀正守着她。”   荀老太太看着他:“这件事得给你二哥一个交待。”   “无所谓,休了她另娶,也不过是再娶一个乏味至极的贵女,所以这些年我才忍着她。”荀引雁道,“可如果娘和二哥都容不下她了,那就休喽,正好三房还缺一个嫡子,另娶个能生的贵女进来不错。”   他笑嘻嘻地说,荀老太太不言,尽管她作为荀家的老太太,对郗氏大感失望,也觉得她该有点报应,可作为女人,她同样为郗氏感到可怜。   三房那些胡闹的事她不是不知情,郗氏最后被逼到如此境地,也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荀老太太去了西厢房,郗氏直挺挺地躺在榻上,脖子上是抹了一半留下的血痕,宝雀跪在地上哭,听到她过来,仿佛见到了救星扑过来,郗氏只是眼珠动了动。   荀老太太问她:“你想怎么样?”   这句话,不知怎么触动到了郗氏愤怒的点,她忽然爬了起来,神色却是淡,语气也是静的,可说出的话是疯狂的,她道:“让三爷休了我吧,我无德无能,不配做他的正妻。”   ‘无德无能’四字说得咬牙切齿,充满着血淋淋的恨意。   刚才躺在榻上的时候,郗氏翻想了这九年的时候,都觉得诧异难道自己真的是木头心脏,居然忍了九年,直到今日才终于觉得走投无路地爆发开来。   最后压死她的究竟是什么?郗氏回想起来,还是觉得不是荀淑贞认祖归宗,也不是那天荀引雁让文氏跪在地上伺候他,还逼着她看完了全程,而是最后当她意识到,她即将失去管家权了。   那是她最后的体面,是她无光生活里的唯一慰藉,此后她将真正地被逼到了绝路。   一想到她失去了那些繁重的庶务,她没了别的地方去,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就要镇日在这院子里面对荀引雁和那帮侍妾,以及诸多荒/淫之事,她就觉得害怕,感觉自己会深陷泥沼,被封住口鼻,再不能呼吸。   因此,她才想要孤注一掷。   郗氏再一次重复道:“让三爷休了我吧。”   荀老太太道:“可是郗家从没有被休弃的女儿。”   这句话是猝然一击,让郗氏本平静下去的情绪又如大海浪潮般回拍波荡起来,她双眼圆睁,不可置信地看着荀老太太。   荀老太太道:“引鹤这辈,荀家只有引雁与郗家结亲,江寄月再好,也不能在姻亲上给引鹤助力,因此,你与引雁的姻亲不能断,我觉得你还是留在荀家好。此事我会去信详尽告诉你父母,郗家愧对荀家在先,他们也会同意让你接着留在荀府,而且我想,有了这一层关系在,年节走动时,他们也不敢不对江寄月多加关照。”   郗氏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不行,你不能告诉爹爹和娘,老太太,你看在我任劳任怨为荀府管家九年的份上,给我份体面,你不要告诉我爹爹和娘。”   没有什么比破罐子破摔后,还和摔罐子的人说,这罐子还要重新黏起来后接着用更窘迫和困顿了。她与荀引雁早就过不下去了,如今裂隙更深,她还被如此拘着连个下堂都求不到,她不敢想往后荀引雁会如何对待她。   何况,还要告诉郗府。   被休弃的理由千千万万,她可以依托身子不行,难以生养,毕竟是为了操劳庶务熬坏的身子,她还能占几分理。可若是将如此品行不端的理由告知父母,郗府会因她蒙羞,她的爹娘还因她蒙羞的,而最后那些羞辱又会百分百地还到她身上。   那会比死还要痛苦。   可荀老太太已经定了音:“这些日子,你去跪祠堂吧,什么时候江寄月的神安住了,什么时候你再出来。”   *   江寄月再次从噩梦里惊醒,这次,烛火的柔光漫进了她的眼眶,暖暖地包住了她,让她得以在紧张的屏息后又松弛地把那口浊气呼了出来。   边上坐过了一个身影,江寄月并没有看得仔细,而是翻过身,依偎地靠过去,温暖的手掌抚着她的面庞,道:“侍剑说你午膳也没吃,小厨房的灶火上炖着海鲜粥,我让她们送来。”   江寄月闷闷的:“我不想吃。”   荀引鹤道:“你不用起身,就在床上,我喂你吃。”   江寄月不答话。   荀引鹤又道:“我还没用晚膳,就当陪我吃点,不然我也不吃了。”   江寄月这才慢腾腾地坐起,神色恹恹的,荀引鹤取来衣裳给她披着,又拿靠枕给她垫着,很细致地照顾完她后,才让人端了粥过来。   江寄月出神地看着帐顶。   那品粥炖得糯烂入味,用勺子翻开,海鲜的香味浓郁地飘了起来,江寄月确实饿了,就看了过去,荀引鹤盛出一碗来喂她。   江寄月道:“我自己吃。”   荀引鹤道:“粥烫,我替你端着。”   江寄月拿起勺子舀粥,一眼瞥见他拇指上多了道伤痕,很新鲜,一看就是今天的,江寄月正是敏感的时候就看住了,荀引鹤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道:“教训引雁时被他的腰带带到的。”   江寄月脱口而出:“你打他了?怎么可以?”   荀引鹤道:“怎么不可以?他没管好自己的娘子,挨着顿揍,合情合理。”   江寄月没法想象荀引鹤亲自打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他身边侍卫一大堆,究竟得气成什么样才会自己动手。不过,最关键的是,她让荀老太太出面,目的就是为了把荀引鹤摘出去,可是他还是动了手,她这不是白替他打算了吗?   江寄月惴惴不安道:“娘有说什么吗?”   “娘能说什么,只是一顿打而已。”荀引雁是趴在他身上吸血的血蛭,荀引鹤蛮可以活活把他熬死,可是他的小姑娘这样为他着想,倒让荀引鹤一时之间没法下手了。   荀老太太特意把他拦在二门,把他请去后说了那么多的话,他都没有听进去,只记得她说,让他体谅江寄月的苦心。   他抬眼望过去,看见自己年迈的母亲不安担忧的神色,胸腔里突然萦绕着一股不知什么滋味的情绪。   连他的亲生娘亲都知道他是个什么货色,所以在为荀引雁求情时特意把江寄月拿出来说。   只有江寄月才会觉得他会夹在丈夫和儿子两个角色之间感到为难。   于是那柄拿起的屠刀就这样被轻轻地放了下去,他垂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弟弟,荀引雁还在尽力为自己辩解。   说他也是被算计的那个。   说他很快就退出房门了,并没有冒犯到嫂嫂。   说他杀了那个多事的丫鬟,还打了郗氏。   所以求兄长轻饶。   每句话都听得荀引鹤心烦至极。   荀引鹤抬起脚,把他踹在地上,靴底压住他的喉咙,在荀老太太的惊呼声中,荀引雁的双眼因为窒息暴突出来,面皮红涨,青筋爬得到处都是。   他说:“郗氏是你的夫人,你管不好你的夫人,这罪,你也当受。”   他又说:“明天给我滚去法积寺修行,由我的人看着,一律酒色都不得碰。”   不碰酒色对荀引雁来说根本不亚于凌迟之刑,可荀引鹤的目光沾着四溅出的狠厉,荀引雁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挨了打后还要谢荀引鹤开恩,没断他金银,没夺他官位,还能有胡吃海喝的资本。   荀老太太却沉默了下去。   等荀引雁屁股尿流爬了出去后,荀老太太的身子也佝偻了下去,好像所有的精气神都在刹那被抽了干净。她道:“你不肯放过你的父亲,那你以后会放过引雁吗?他是你的弟弟,无能又没有志气,你完全可以当自己养了条宠物。”   荀引鹤道:“卿卿不想让我为难,我便暂时不动他。”   无论如何,在江寄月的眼里,他并不是那等穷凶极恶的人,不会连孝道都不顾,所以荀引鹤就算装,也得继续在江寄月面前装下去。   所以当下必须平安无事,否则江寄月会产生些不好的联想,荀引鹤不愿他们夫妻之间生一点的嫌隙。   倒是荀引雁和郗氏运气是真好,阴差阳错地暂时逃过了一劫难。   但把荀老太太的处置告诉江寄月时,江寄月却并不觉得,她叹气道:“不能和离吗?”   世人多觉得女子下堂丢人,所以荀引鹤以为江寄月是失望,对郗氏处罚过轻ᴶˢᴳ了,他沉吟了下,想开解江寄月,却听江寄月道:“她家中没有父兄了,竟然无法替她撑腰做主,连和离都不能吗?”   那语气是十分期盼郗氏能和离的,只是口吻里并没有预备看戏的幸灾乐祸,而是深重的同情,怜悯与不解。   荀引鹤眉头微微蹙了起来,他垂眼用勺子翻着热粥,翻上来的热气把他的眉眼氤氲得有些瞧不细致,他道:“她家是否有父兄,与她和离与否,有什么关系?和离,也谈不上撑腰做主。”   江寄月道:“家中有父兄和没有,差别可大了,我便是没有,可是昭昭有啊,所以当时范廉与嘉和郡主的事闹起来,她才敢有底气说,若是范廉忘恩负义,她便与他和离。郗氏若有父兄,她与三弟过得不高兴,就该和离的。”   荀引鹤道:“你似乎觉得和离没什么?”   江寄月道:“和离能有什么?”   她坦然反问,倒是把荀引鹤问得哑然失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梭着光滑的勺柄。   荀引鹤道:“既然和离没有什么,为何一定要有父兄出面?”   江寄月道:“和离后总要生活的,若有父兄在,至少家中有男人,总安全些,也不妨碍女子归家后寻些活计做,养活自己。不然,大约也只能委曲求全,只当自己在守活寡了。”   但郗氏那种情况想来哪怕当成在守活寡,也未必能守得下去。   原是如此。   荀引鹤倒是无比庆幸,在江寄月独居柿子巷时,他安排的那场戏能够阴差阳错地吓住江寄月,让她生生把和离的念头断掉,否则若是哪一日,她突然不想和他过了,执意要与他和离,他又怎么受得了。   江寄月还在说,她确实被吓坏了,所以看到荀引鹤回来,想把很多积郁的情绪说出来给她听。   她说不知道荀引雁究竟是怎么长大的,居然能视人命如草芥,竟然就这般轻描淡写地杀了个人,那小丫鬟着实可怜,得将她厚葬。   她又说郗氏是真的可怜,虽然最开始被算计的时候,她又疑又惊又气,可是在门外听了那几句,尽管什么前情后果都不知道,她已经开始与郗氏感同身受一样痛苦了。   她还说纵然什么前情都不知道,可是嫁进来这段时间,她也觉得荀府处处压抑,所以也能理解郗氏,况且荀引雁瞧着也极其不靠谱,不是能体贴人的,所以郗氏要和离也在情理之中,可是   老太太果然狠心,为了所谓大局,都不让郗氏和离。   就这样零零散散说了许多,荀引鹤只记得最后她说的,荀府压抑,所以她能理解郗氏要和离,老太太不让和离,老太太不好。   荀引鹤听得心烦意乱,凑上去堵住了江寄月的唇瓣。 第91章   郗氏既然被罚去跪祠堂, 那江寄月无论如何都要出面来料理庶务了,因此第二日她便出了桐丹院, 代替郗氏坐上了议事厅的主位。   即使几个主子把发生的事情压了下去, 但一夕之间,三奶奶被罚,三爷被赶到法积寺去, 那些仆妇管家看在眼里,也都有个思量,知道江寄月这下是彻底拿稳了中馈之权, 因此更加殷勤。   江寄月忙了整个上午, 等用完午膳后总算有了喘气的余地,她思量了一下, 命人去把文姨娘请来。   不管怎样,郗氏的事她很在意, 没办法就这样抛开手不管了。   文姨娘忐忑前来,一来就告罪, 昨日并非她不愿留在屋里, 实在是不知道郗氏居然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她又总是看文氏母女不顺眼, 因此即使外头天寒地冻, 文姨娘为了少些麻烦, 也会给荀淑贞穿上衣服到外面去, 千万把郗氏避开。   江寄月听她说, 倒是能理解她,并没有生气怪罪, 只是问道:“郗氏他们夫妻, 积怨很深吗?”   他们夫妻感情不睦是显而易见的, 但昨日看来,分明已经是恨不得对方去死的地步了,这可不是简单的不睦了,江寄月很想知道他们究竟是怎样才走到这地步的。   文氏之前提醒她,郗氏因为嫁荀引鹤不成而嫁荀引雁,是以记恨上她,是否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因为婚事太过不幸,才会去追溯悲剧的源头,想着‘我本该如此’。   文氏迟疑了下:“三爷与奶奶的事,妾身也并不十分了解,只是依稀听三爷言语间提起过,他觉得三奶奶无趣,床上没有风情,床下也不懂风月,所以不喜,只是到底需要一个持家的夫人,娶了也就娶了。”   荀引鹤也不喜欢贵女,所以宁愿把自己耽搁到三十岁,也不肯娶贵女,荀引雁既然不喜欢贵女,又何必娶郗氏进门,他眼里到底把女人当作什么?   可以分门别类的工具吗?这个负责持家,那个负责风月。   文氏道:“三爷并没有二爷那样的魄力,自然也没有那样的自由。”   江寄月直到此时才知道荀引雁是个吃空饷的,活了快三十年,却连一天正经差事都没有当过,只肯与酒肉朋友厮混在一起,这样得不思进取,也难怪郗氏越发看他不起,于是夫妻双方矛盾渐深。   江寄月又问她:“郗府选了这样一个女婿,就没有后悔过吗?”   文氏道:“婚姻之事,不过结两姓之好,二爷不肯娶三奶奶,就得有人娶三奶奶。”   江寄月沉默,终于意识到为何昨夜她提起父兄时,荀引鹤脸上一闪而过的诧异神情了。   女儿与家族荣誉之间,郗府早有决断,既然议亲时能为利益牺牲掉女儿的幸福,那么没道理后面还会为她撑腰,也难怪即使过得这样辛苦,郗氏还是和荀引雁过了九年。   郗氏作为郗家的女儿,不会不明白这些,可是昨天还敢如此和荀引雁针锋相对,恐怕是真的绝望了。   江寄月合了合眼眸,可这毕竟是别人的人生,哪怕她看不下去,想要帮助一二,可是也不能确定她提供的帮助就是对方想要的。   一切都还要看郗氏,看她接下去究竟想怎样。   *   郗氏已经在祠堂跪了一宿了,天寒地冻的,宝雀送不进来避寒的衣裳,她只能独自忍耐那些严寒。   面前的篮子里放着她的早膳与午膳,不过是一罐水,几张面饼,素得和打发叫花子没有区别,但这是对她的惩戒。   她没有吃,只是望着那层层叠叠的牌位出神,有瞬间,她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在郗家还是荀家,因为郗家也有这样的祠堂,也有这样的牌位山。   门在身后打开,风雪灌了进来,郗氏打了个冷战,那门紧接着就关上了,脚步声轻轻地从后面贴了上去,郗氏不是不想不知道这个时候有谁来看她,只是她冻的双脚麻木,没办法转过去了。   一件并不算厚实的披风搭在她的肩头,肩头一沉,严寒被阻挡,温暖就包裹了上来,滚烫的汤婆子外包着隔温的锦布,塞到她手里,让她冻得没知觉的手在乍接触暖源时不会被烫伤。   如此得周道体贴,郗氏惊讶至极,不知何人还愿意怜悯落到这个境地的她。但等她抬起眼后,看清了来人的样貌后,那惊讶后就升起了诸多的茫然与不解。   “大姑娘?”   荀简贞“唔”了声,已经在翻看那篮子里的东西了,皱了皱眉头:“这样冷的天,连份热食都不准备吗?”   她转回身,看到了郗氏错愕的表情,那张向来阴沉的脸上并没有露出过多的情绪,而是平静地道:“我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当初是你给娘和妹妹请大夫,上药,这个恩情,我得还你。”   郗氏静默了下来,唯有寒风激烈地撕扯呼啸着。   在油烛爆开的轻微声响中,荀简贞笑了声,很轻,但那嘲讽意味却还是兜不住般的倾斜了下来,郗氏看着她深黑的眼眸,有些森然。   她其实是不喜欢荀简贞的,虽然同是可怜人,可是荀简贞的心思真的太重太阴了,就像一条盘旋在洞中伺机而动的毒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她咬一口。   荀简贞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却是这样的性子,多瘆人。   所以当荀简贞走过来时,郗氏的身子止不住地想往后退去,她却忘了那双腿麻木,已经是累赘,于是她丢脸地把身子往后翻去,摔在了地上。   荀简贞慢慢地走着:“这是被我吓到了?”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她又道,“我还以为你真的想明白了,预备生死一搏,你与三叔之间,不是他死就是他亡。”   郗氏知道荀简贞不是愚笨之人,那句话荀简贞说得也口齿清晰,所以并不存在她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句语式说错的可能,她能这样说,就说明她就是这样想的,甚或者,她就是这样做的。   突然之间,郗氏意识到了一件很紧要的事,那就是梨湘苑很久没有打骂声传出来了。   大老爷荀引鹄虽然是个残废,不能再施展鸿图抱负,但这不影响他打骂虐待妻女,郗氏ᴶˢᴳ便亲眼见到过他把一壶热茶从谢氏的头上浇下去,而谢氏就麻木地跪在地上,垂着头,若非她的皮肤很快便红起了水泡,热气蒸腾了上来,郗氏还以为那是壶冷茶。   就是那一次,郗氏带人冲上去,把荀梦贞抱了出来,又说了许多好话把荀引鹄劝住,转头却见荀简贞的目光跟狼崽子一样望着荀引鹄,好像她的父亲就该是她的獠牙下,即将被咬破喉咙的绵羊。   郗氏看得心里直颤,忙转过身若无其事地请大夫,给谢氏和荀梦贞上药,后来荀简贞把她送出梨湘苑后,和她说,欠她的这个情总会还上的。   郗氏只把这句话当作小孩子的稚言稚语,没往心里去,又因为忌惮着荀简贞,更是刻意淡忘。   今天荀简贞忽然出现,说是来报恩,倒是让她记了起来这件朦胧往事,以及突然反应过来,那样的打骂,梨湘苑很久都没有了。   荀简贞道:“嗯,所以我们快要解脱了,你呢?”   郗氏愣愣地看着她,呢喃地重复:“解脱?怎么解脱?”   她迷茫至极。   荀简贞突然凑了过来,倏然放大的脸让郗氏唬了一跳,很快她就感觉到了肩膀上的疼痛,荀简贞紧紧地抓在上面,弯曲的五指似乎都要抓进她的肉里。   荀简贞道:“三婶,你还没有清醒过来吗?昨天你做得那般决绝,我以为你已经幡然醒悟,看清了这个家,可是原来你没有啊,你还是那么懦弱,瞻前顾后,害怕世人的议论和你父母失望的眼神,既然如此,你昨天又在孤注一掷做什么?别告诉我,那只是你被情绪驱动而做出来的冲动之举,那我就会看你不起,日后你便是同这个家腐烂在一起,我也会冷眼旁观,再不对你施以援手。”   郗氏哆哆嗦嗦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努力了,可是没有办法啊……我承认我确实恨到了极致,所以才那样做,不顾后果地去做,可是老太太一提爹娘,我就清醒了,我就……”   “你就开始后悔了,对不对!”荀简贞盯着她的眼睛看,仿佛有魔力般,要把她的魂魄吸出去。   郗氏哭道:“我不后悔有什么办法?他们不会让我和离的!就算我执意让荀引雁休弃我,莫说那个软骨头要看老太太和荀引鹄的眼色,他敢不敢休了我,就算真的休了我,爹娘不认我,我又能回到哪里去?我也要活下去的啊,我的人生不是到休弃后就戛然而止的啊。”   郗氏弯着身,像是再也受不住地哭了起来。   很奇怪,刚才还在逼迫着她的荀简贞此时却温柔了起来,轻轻拂着她的后背,这样的温存,好似她还未出阁,还在娘亲身边做无忧无虑的少女。   郗氏的眼泪更是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荀简贞的声音如幽灵般:“这个家向来不都是如此吗?郗家与荀家,并没有任何的区别。他们只会让我们忍耐,为了孝道,为了家丑不外扬,为了利益,条条框框,好像道理都在他们那,我们这些受委屈的才是无理取闹的那个,可是看看他们在做什么?二叔又在做什么?”   “我的好祖父可以把我的好父亲随意弄残,而受不到任何的处罚,就因为他不仅是荀家家家主,还是我的好父亲的父亲!我的好父亲可以肆无忌惮地打骂我们母女三人,就因为他是娘的夫君,我和妹妹的父亲!二叔可以公然把三叔打伤——别那样看我,今晨他走时,我只是去看了眼,他的喉咙处有很明显的淤青,脸上也挂了彩——而不被指责一句,甚或者老太太明知道二叔冷情冷性,三叔的伤与二叔分不开关系,却还为了给三叔讨口饭吃,假惺惺地说上好多兄弟之间要团结有爱的话,就因为他是荀家家主!”   “说实话,我一直都想不透一点,外人不知情倒还算罢了,你身在荀府,怎么还会对二叔另眼相看?他,与荀府的男子有何区别?他若真像外界传得那样,早就对我们的痛苦施以援手,而不是如今这般听之任之,漠不关心。他根本就是荀家这棵腐烂大树孕育出来的腐烂根系,是这些腐烂的至关重要的一份子,这个家并没有教会他什么是亲情温暖,甚至于,他对家这个概念都模糊不清。你居然还对他痴心妄想,你简直做梦。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管理这个家,他只会在你得罪他后,对你赶尽杀绝。”   荀简贞拍拍郗氏的脸:“你清醒点吧,事到如今,这个家里能救你的只有被你迁怒连累的二婶婶了。”   郗氏还不肯信道:“不对,二哥哥不是那样的人,明明他对江寄月就很好。”   “江寄月是江寄月,你是江寄月吗?”荀简贞道,“我们这些姓荀的是江寄月吗?你放下你的盲目崇拜好好看清这些年你过的日子,三叔怕他,他但凡提过一句让三叔敬重你一些,你的日子都不至于那么惨。”   “但他为什么没提?因为他亲情寡淡,没意识到这是他作为兄长对弟弟、弟妹不幸生活该给予的关心,他看你们就像一个冷漠的管理者,你们安稳不惹事,无论你们关起门来闹得如何天翻地覆都不关他的事,而一旦越界,他就会作为一个冷肃的执法者出现,惩罚你们,让你们痛到不能再犯为止。”   “但你们究竟为何争吵,怎么走到今天这地步的,夫妻之间的矛盾可还有解开的余地,他不关心,因为他不觉得这是他该关心的。你觉得这是正常吗?荀梦贞那小坏蛋晚饭少吃点,我都会去问她是在二婶婶那吃多了点心撑住了,还是不喜欢菜色,可是你们都闹得如此不堪,他却依然不闻不问,你觉得他正常吗?”   荀简贞的这番话是郗氏从没有考虑过的,难说是醍醐灌顶,倒不如是一种绝望,就好像她总是坚信柳暗花明又一村,可是真把花柳拂开后,她才发现眼前的是被黑雾笼罩的深渊。   可是荀简贞的这些话再有理,也盖不住那句话的荒诞,能拯救的怎么会是江寄月?江寄月没权没势,还是个深宅妇女,能帮她什么,帮她抵抗郗家吗?   说出去谁能信。   可是荀简贞就是这般笃定地看着她:“是,只有二婶婶能救你,只是这还得看你,如果你依然懦弱,缩在世家的壳里不肯出去,那连二婶婶也救不了你了。”   郗氏心里咯噔了一下,道:“你是什么意思。”   荀简贞道:“你还不明白?这棵大树腐烂了,你要么和它一起腐烂,要么与它割断,独活。”   郗氏无比震惊地看着她,这是一个她从未设想过的选择,可荀简贞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说出来,好像她已经想过了无数次了,想到甚至于这种惊世骇俗的说法在她嘴里都平平无奇了。   郗氏喃喃道:“可是离开荀家和郗家后,我该怎么活下去呢?”   荀简贞道:“你知道二婶婶在画连环画卖给书铺挣银子吗?我听梦贞说,她卖的第二本,有五百两的收入还有提成,你知道一个普通家庭一年的花销多少吗?只要二十两!你得明白,二婶婶是可以随时离开荀府的。”   郗氏脑子有些混乱:“可是她能离开,不代表我可以啊,我求她,她能为我做什么?把五百两银子给我吗?而且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的生活不是挺好吗?”   荀简贞点她脑袋:“我告诉你这件事,是为了给你说三点,首先,二婶婶可以给自己找到好活计,你才情不下她,她可以,你也可以。其次,二婶婶即使嫁进了荀府,但仍旧很冷静,没有被所谓的高嫁豪门冲昏了头,没有放弃营生,她或许从来没有放弃过一条能为自己撑腰的退路,你去求她,看她能不能告诉你,该如何彻彻底底离开荀府和郗家,换你新生。最后,即使不慎被发现,有她在,还能求得二叔谅解,你不至于有更惨的下场。”   郗氏沉默了下,道:“我以为你并不喜欢江寄月,没想到现在你对她评价还可以。”   荀简贞顿了顿道:“最开始我以为她蠢,为了荣华富贵主动钻了牢笼,后来我觉得她不适合荀府,很可能被荀府熬死,但自从梦贞回来和我说了她画连环画的事后,我发现,她才是最清醒最明白的那个,是我以前都错看了她。”   郗氏却没接这话,她在无尽地沉默中犹豫着,荀简贞终于松开了手,道:“我说要还你恩情,一件披风,一个汤婆子算什么还恩情,我真正要还的是给你指条路,但如果你想不明白,那就当我没说,我们也算两清了。”   郗氏抬头:“大姑娘,我问你件事,你如实告诉我。”   她那双眼睛里,有急于找到同类的急迫感,毕竟同时背叛夫君和爹娘的事做起来过于叛逆不说,后果也是ᴶˢᴳ郗氏难以承受的,所以她需要找到一个同路者,告诉自己也有人与她一起煎熬着,一起胆战心惊地等着那个要命的后果尘埃落地。   荀简贞颔首:“嗯,我欠你的,你问。”   郗氏紧张地舔了舔唇,道:“你是不是给你父亲下药了?”   荀简贞笑了,那张阴沉的脸上突然绽出个笑来,诡异得就好像是腐尸堆里开出的花,你知道它是吸收了尸体的养分后才能如此灿烂,可是你仍旧不能否认的是,它真的很美。   她的声音轻轻的,与门外的雪花一起落了地。   “是啊,等跨过正月,他就该死了。毕竟梦贞一直很期待新年,让他死在年里,未免过于晦气,煞风景了点,是不是?” 第92章   还没有等郗氏把荀简贞的话想明白, 江寄月就来了。   经过荀简贞的冲击,此时郗氏心绪已经平复很多, 可以心平气和地看着江寄月, 只是那目光里总有些思量在。   她从前觉得荀引鹤是天上清冷的月,是难以窥探的秘境,可此时, 她望着江寄月,不知道为何也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江寄月是来告诉她,她可以出祠堂了。   郗氏无比诧异:“你便这样放过我了?”   郗氏原本以为江寄月就算想不到那些磋磨手段, 几句言语奚落还是可以的, 可谁想,江寄月不仅没有嘲讽郗氏, 还选择轻描淡写地放过了她。   江寄月定定地看着她,那眼眸里有并不掩饰的同情, 直到此时,郗氏也不得不承认, 江寄月是很好懂的一个人, 她就如琉璃那般干净, 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在眼底, 也容不下任何的杂质。   江寄月道:“你已经足够不幸, 足够痛苦了不是吗?我无论做什么, 都比不过你先现在所承受的那些痛苦, 不是吗?”   两个反问, 反问得郗氏不仅哑然失语,还想仰天疯狂地笑。   江寄月说得并没有错, 这世上没有比无望的未来更令人痛苦了, 江寄月根本不需要针对她, 她就已经遭受了足够的报应,既然如此,又何必弄脏自己的手。   江寄月只消看着她,走出这祠堂,走进宅院里,就可以时时欣赏她蒙受酷刑的痛苦了,假以时日,她一定会如谢氏般麻木不仁。   可谢氏再麻木,也有一双女儿作伴。荀简贞再狠毒疯狂,也是在为谢氏谋求未来。   只有郗氏什么都没有,她连谢氏都不如。   郗氏从地上爬起来,跪久的腿已经没了感觉,她一个踉跄又摔了,那般狼狈,她闭上眼,此时一双手扶到她肩头,稳稳地把她搀扶了起来,郗氏惊讶无比。   这两天来,她接受过的每一次好,都来自于意料之外的人。   江寄月轻声道:“我曾经处于你的处境,所以我能理解你的痛苦,并不会对你雪上加霜,你放心。”   她松了手,后退一步,向郗氏微微颔首,走了出去。   郗氏不由转身看她,祠堂外撑伞立着荀引鹤。   他身披黑色大氅,身形伟岸,望过来的眼眸冷冰冰,又仿佛空洞地看不进什么,直到江寄月走到跟前,他才突然和活起来般,把油纸伞遮在江寄月的头顶,拎起半件氅衣把江寄月搂住,那些风霜雨雪就这样被挡在了外面,与江寄月再没有关系了。   郗氏在那瞬间,觉得荀简贞说得话说得对极了。   *   天上飘着的鹅毛大雪,地上的雪也积得厚厚的,暖靴踩上去,嘎吱嘎吱地响。   江寄月从前生长在南方,对雪总有蓬勃的好奇心,即使这已经不是上京第一天下雪了,但每一片雪,在江寄月那都是初见。   她从氅衣里探出手去,想接片雪花来,荀引鹤温言:“仔细手冷。”说着便要把她的手塞回去,又道,“这次又没带暖手炉,侍剑早在我这儿告你的状了,说你总不爱用手炉,要我说说你,可我说了,你也不听啊。”   江寄月道:“总是捂着手炉,手就贪暖,离不开手炉了,就跟残废了一样,很耽误我做事。”   她总是有那么多理由,荀引鹤也总是拿她没有办法:“北方冬天不比南方,冷多了,你有什么事吩咐下人去做,没必要亲历亲为。”   “别看不起南方的冬天,南方虽然少雪,可是多雨,湿冷得厉害,那冷气无论穿多少衣裳都是防不住的,直往你骨头里钻,我也这么过来了。”江寄月又把手伸了出去,孜孜不倦地去接雪花,“而且下雪的天不冷,化雪了才冷呢。”   荀引鹤又把她的手握住了,只是此时既没有把她的手捉回去,也没有更进一步地把她拉出来,仅仅是这样握着,然后压着眉眼看她,似乎在无声地批评着她的行为。   江寄月顿了顿,钻到他怀里道:“近来家里发生了好多事,我都闷闷的,没有什么兴致,好久都没玩雪了,今天好容易有时间有兴致,还有你陪我,你就让我玩一下嘛,我给你捏个雪人,跟你一样,好不好?”   荀引鹤抿住唇,那神色当真是严肃古板,江寄月想起那时初进荀府见他时,总有些害怕,觉得他是会打自己手心的先生,大约也与他这样冷肃的神色分不开,毕竟哪怕现在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很亲密了,江寄月见他这样还是会有些发怵。   但荀引鹤的那副板正的神色很快就被瓦解,转而是深深的无奈,他道:“只能玩一小会,捏完雪人就回家。”   他还未落声,小姑娘的手已经松开了他,转身从氅衣里钻出去,奔向银装素裹的世界。   她的速度实在太快了,荀引鹤还未来得及反应,怀里就落了空。   他微微皱眉,很快便提步跟上了。   江寄月正在拢雪,她一看就雄心勃勃,想要捏一个大大的雪人,于是先拢起雪团后,就放在雪地上,用手掌按着滚了过去,雪屑从地上扬了起来,她却浑然不在意,咕噜噜地随着雪球跑远了,没一下又把荀引鹤甩了。   那雪隐隐还有下大的趋势,荀引鹤担心江寄月着凉,不敢停步,又走了过去,可走到半道,江寄月又回来了。   她手里的雪球已经大了两三倍,但她尤然不满足,继续滚着雪球:“让让,让让。”   那瞬间,荀引鹤隐隐觉得自己成了闲杂人等,不仅不能陪江寄月玩雪,还如此没眼色地阻她的快乐。   他让开了,看着江寄月眼风都没扫过来,滚着雪球直接与他擦肩。   荀引鹤有些失落地站着。   可还没等他做足心理准备,他就听到一声惊喜的叫声:“呀!二婶婶!”   原来是荀淑贞和荀梦贞姐妹,两人牵着手来玩雪,原本该叫上江寄月的,可今天是荀引鹤休沐的日子,她们没敢去桐丹院,只能姐妹作伴来玩了,到底还是少了点意思。   玩雪嘛,本来就是人越多越好,所以荀淑贞看到江寄月时,才会那么开心,她哒哒地跑过来:“二婶婶,二婶婶。”   江寄月把她抱了个满怀,只是没抱起来,冬衣还是太厚了。荀梦贞也腼腆地走过来了,江寄月问道:“你们来园子里玩雪?”   荀淑贞道:“对啊!本来想捏雪人的,可是现在多了二婶婶,我们可以打雪仗啊。二婶婶是在捏雪人嘛?”   江寄月看了眼已经很大的雪球,毫不犹豫地把它捧起来砸碎了   原本说好的,捏一个像他的雪人。   他的雪人。   荀引鹤的脚步顿住了,身子僵了起来。   江寄月弯下腰,偷偷地说道:“你们二叔管着我,不让我在外面多玩呢。”   荀淑贞小声道:“二婶婶你好可怜,二叔太坏了,你都是大人了还要管你。”   “可是你二婶婶聪明啊,”江寄月道,“你二叔说捏完了雪人再回去,我把雪球砸了,没有雪人了,就能继续玩啦。”   荀淑贞小小地欢呼起来:“二婶婶好聪明啊。”   唯有荀梦贞胆怯地看了眼荀引鹤,孩子们都是怕荀引鹤的,尤其是他还站在那,死死地盯着这边看的时候,荀梦贞总感觉自己心脏都在不自然地狂跳,她扯了扯江寄月的袖子,指了指荀引鹤。   江寄月回望过去,荀引鹤在十步远外站着,撑着伞,似乎并不想走近。   她是记得荀引鹤与家中的孩子都不亲近,也记得荀引鹤年少时乐趣少得可怜,连暖炉里埋红薯的经历都没有,实在是无趣至极。   他这样远地站着,也不知究竟是不喜欢孩子,还是只是单纯地不喜欢玩雪。   毕竟江寄月也没见过玩雪还要撑伞的,她想到刚才她滚雪球时,荀引鹤还要追上来给她撑伞,总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江寄月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   看她走近,荀引鹤的眉眼稍霁,但仍旧不动声色道:“怎么了?”   你最好先解释一下怎么突然把我的雪人给摔了。   江寄月指指忐忑的两姐妹,问他:“我们打算打雪仗,你要不要一起来?”   打雪仗?和两个小孩?   这在荀引鹤的世界里是无ᴶˢᴳ论如何都不可能的事。   他是被条框履规教养长大,被所谓的风雅熏陶着成长,在他看来,与雪相衬的玩乐,不外乎是湖心亭看雪,山寺踏雪寻梅,红泥小炉新醅酒这些,而绝不可能是打雪仗这种又失身份又失体统的活动。   何况还是和两个孩子,一个八岁,一个十三岁,他要怎么样才能不算欺负小孩?可若是处处克制,玩起来又如何能尽心?   于是荀引鹤迟疑道:“我还是算了。”   江寄月有些失望,但因为原本也没觉得荀引鹤会答应,于是那点失望转瞬即逝,道:“那我和她们玩去啦,你回去吧,站在这里太冷了。”   说着还没等荀引鹤反应过来,又跑开了。   可是我的雪人呢?荀引鹤握住伞柄,抿唇之余,那失落的神色更是明显了起来。   撑着伞的文姨娘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与他行礼,荀引鹤的神色又一本正经起来,他略微颔首做了回礼后,便看着江寄月。   她今日穿的是红色的袄裙,也是荀引鹤挑的。她穿上前荀引鹤便想过,江寄月肤色白,红色很衬她,如今看她跑在风雪之中,果然如同一株灿烂的红梅,是净白琉璃世界里最跳跃的生机颜色,真的很美。   荀引鹤看着雪覆在她的黑发上,落在她的眼睫,把她的鼻头冻得通红,她还浑然不觉,抬手抓了片雪兀自笑开,荀引鹤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可是那瞬间,他也想跟着一起笑起来。   偏偏空中‘咻’地飞来一个雪球,砸在江寄月的肩头,把眼前美好的画面打碎,荀引鹤一顿,看到远处站着捏了两个雪球的荀淑贞,眼里有些不快。   文姨娘战战兢兢道:“三姑娘手里没分寸才打中了二奶奶,还望二爷不要介意。”   江寄月大声道:“打雪仗就不应该客气,客气了还玩什么雪球,贞贞,接着来,以前哪样现在还哪样。”   荀引鹤顿了顿,也只能道:“只是玩闹,不妨事。”   绝然不提他有些烦躁,那个雪球就想打碎了他一个梦境,他亲近江寄月,得到江寄月,看着她对他笑,以为往后余生也将如此。   可是那个雪球让一切戛然而止,原本像幅画一样供他欣赏的江寄月立时鲜活起来,展露得那面生动得荀引鹤从未见过。   他看到江寄月抓起雪捏了两下就砸了回去,但雪没有捏紧,半空中便散了,飞落了一地,一起飞出去的还有江寄月快活的笑声。   也不知道这事的笑点在哪里,荀引鹤看着一起弯腰笑得喘不过气的三个女孩,感觉有一个巨大的屏障罩在眼前,把他和江寄月分隔开来。   他还看到江寄月被荀梦贞压在地上,荀梦贞抓起一把雪往她后衣领里塞进去,江寄月一边咯咯笑着,一边说好冷,一边给荀梦贞求饶。   她脸上完全没有一个长辈向小辈求绕的尴尬,那些讨饶的话说得多一本正经,好像和一个十三岁的女孩交流也是一件需要认真对待的事。   他看到江寄月滚过雪地,身上都沾了雪屑,却还是满不在乎地站了起来。   荀引鹤紧紧握着伞柄,不再去想就在那短短的一刻钟里,他内心生出过几次给江寄月撑伞挡雪的冲动,几次想把江寄月从地上拉起来拍她身上沾的雪,又有几次想要把梦贞、淑贞两个姑娘拎起来,教训一顿,怎么能对长辈如此没大没小。   每一次这样的想法在脑海里浮现出来,他便又能十分清晰地意识到他和江寄月有多遥远。   他站在这里看着江寄月,但凡能感慨一句少年时光不再,等江寄月玩累了后,抱着她慢慢回忆起他曾经如何指挥玩伴取得一次一次打雪仗的胜利,荀引鹤都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童年,以致于他根本没办法理解这些快乐。   荀引鹤只要想到回去的路上,江寄月与他叽叽喳喳说起这次打雪仗,无论她说得多愉快,他都只能干巴巴地回答‘是吗?’‘挺好’这样极显敷衍的语句,去败江寄月的兴致,他都害怕地想要逃开。   江寄月不知道,即使是这些词,也都是他所能做的最好的回应,否则真要让他说,他最多只能说‘伞还是要撑的,别着凉了’,‘别总是捏雪人,要生冻疮’‘雪地滚来滚去多脏,记得洗澡’‘别跟孩子没大没小的’,煞风景极了。   他永远都没有办法给江寄月这样的快乐,而能与江寄月相视一笑的那个人,也不必是他。   荀引鹤都能想到江寄月那时的目光会有多失望,多沮丧,多郁闷。   在那一刻,荀引鹤应当会恨江寄月有那么干净的目光,以致于可以把这些情绪显露无疑,让他无声地受着凌迟。   荀引鹤可以装成君子,因为圣人书告诉了他君子是怎样的,可是他装不来童趣,一个满脑都是虚伪狠厉的人装童趣,只会笨拙地如东施效颦般,不伦不类。   他终于有些撑不下去了,转身想离开,或许先回桐丹院去,给江寄月烧壶热茶,准备好点心,还能有法子把话题体面以及悄无声息地绕开。   就在荀引鹤足尖轻转时,他听到一声:“荀引鹤!”   脑后生风,他游刃有余地避开,一个雪球飞了过去,荀引鹤顿了下,想的却是,不该避的。   那瞬间,他仿佛避过的不是一个雪球,而是能不暴露自己的怯懦又可以自然地融入江寄月世界的机会。   他转过眼,却看到玩闹停了,失手把雪球扔过来的荀梦贞怯怯地看着他,几乎要哭出来的模样。   明明他还没有如何,就已经把孩子给吓得要哭了。   荀引鹤的唇线僵着,向来游刃有余的伪装此时也被冰冻住般,在他的脸上纹丝不动。江寄月已经走过去安慰荀梦贞了,可大约荀引鹤素日积威太甚,效果并不好。   能好吗?荀引雁离府的时候,荀梦贞也看到了,那些伤痕可怕得让荀梦贞一下子回忆起梨湘苑的噩梦,荀简贞板过她的身子,再三告诫:“看到了吗?往后出入桐丹院时,记住了,万万不能招惹二叔不高兴。”   原本荀简贞已经再三强调过了,荀梦贞还只是似懂非懂,可是那刻,对荀引鹤的恐惧忌惮突然有了具象,荀梦贞想到他就是想到荀引雁脖子上青紫的瘀伤,荀引鹤下手肯定很重,几乎能要了荀引雁的命。   而现在,这些恐惧就实实在在地压着荀梦贞,好像很快她的脖子上也会多出那样一块的青紫。   江寄月实在哄不下荀梦贞了,也是奇怪,荀梦贞胆子再小近来也改变了许多,荀引鹤是她的亲二叔,怎么会怕他呢?难道如罚嘉和郡主抄书禁闭一样,也罚过荀梦贞?   江寄月有些想不明白,但要安抚住荀梦贞,便只能伸出手去把荀引鹤拽过来,荀引鹤倒也顺从,就这样跟着过去了,倒是荀梦贞的目光又往下怯了几分。   江寄月道:“你二叔哪有那么可怕?他平日了确实与你们大不亲近,可这不代表他是个不好亲近的人。你看,”江寄月从地上抓了把雪捏成了雪球,往荀引鹤的衣领塞去,“我这样他都不会生气。”   雪球快碰到荀引鹤时,江寄月想到了他的性子,稍有踌躇,犹豫可能还是直接拿雪球打他一下比较好,荀引鹤却已经握住她的手,带着她把雪球塞进了衣领里。   冰冷的刺激感瞬间蔓延开,荀引鹤的眉头微微一蹙,但他不动声色道:“嗯,不生气。”   荀梦贞的神色中除了害怕外,终于有了些诧异,她呆呆地看着雪球消失的衣领,又抬头看荀引鹤,那是她从未见过的荀引鹤。   与每一次在荀老太太见到的那个高大沉默,却能三言两语就定夺她们生死的荀家家主不同,此时的荀引鹤神色和煦地像是换了个人,一个脾气很好的好人。   荀引鹤道:“我不会生气的,你要不要接着陪你二婶玩,还是,”他看向江寄月,“你捏个小雪人给我,然后我们回去?” 第93章   荀梦贞是无论如何都玩不下去了, 只能草草结束,荀引鹤观江寄月的神色, 竟然无法辨别出她是否失落了。   诚然, 单是看她的神色是毫无异样的,体贴地安慰荀梦贞,和荀淑贞话别, 从容地做完这些,又来牵荀引鹤的手,道:“我们院子里也有好多雪, 回去给你捏几个小的, 放在窗台上,好不好?”   很自然, 很平静。   但在玩闹得最开心处戛然而止,荀引鹤总觉得她该有些许扫兴, 而不该是如此毫无波澜的模样。   荀引鹤思来想去很久,终于还是说出了口:“我可以陪你接着玩的。”   “嗯?”江寄月原本低头走着路, 闻言诧异地看过来, 那一眼, 几乎让荀引鹤以为自己做了多么出格的事, 江寄月才会如此的惊讶, “你?”   你?   荀引鹤的神色暗了暗:“我。”ᴶˢᴳ一顿, 又不大自在地道, “诚然我并不喜欢打雪仗, 可如果你想玩,还是可以陪陪你的。”   江寄月笑了下, 道:“算了吧, 我可想不出你在雪地里捏雪球打人, 还被雪球打得狼狈闪躲的模样。”   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直接回绝了。   荀引鹤道:“我不陪你,往后你想玩了怎么办?”   江寄月道:“还有二姑娘与三姑娘在啊。”   荀引鹤道:“她们总要出嫁,只有我会一直陪着你。”   江寄月道:“她们出嫁了也还有我们的孩子啊,等我们的孩子大了,还有孩子的孩子,不过兴许那时候我已经玩不动了,总有人能陪我玩的。”   她总有自己志同道合的伙伴,所以也不必是荀引鹤。   荀引鹤垂下了眼眸。   江寄月道:“好啦,既然你不喜欢打雪仗,就不要勉强自己了。”   荀引鹤嘴唇动了动,很想说句其实也不是不喜欢,只是不习惯,也不相称,各方面都是。   “对了,”江寄月忽然转头看过来,“为了感谢你愿意陪我去祠堂看郗氏,还答应把她提前放出来,我给你准备了惊喜。”   荀引鹤的心绪原本是低落的,但乍然听到惊喜二字,那心绪又不自觉地提了起来,心跳密集地如鼓点,他有些茫然:“惊喜?”   “是啊,”江寄月道,“惊喜,你可以些微期待一下,但不要期待得太过,毕竟不怎么值钱。”   江寄月说得有些害羞。   荀引鹤迈出的步伐不自觉加大了些。   桐丹院里,侍剑刚从正房里出来,看到他们并肩归来,忙退了出来,原本按照荀引鹤的规矩,主子不在,又没有吩咐,下属是不能随意进出正房的。   荀引鹤不由向江寄月看去,江寄月推推他:“你先进。”   荀引鹤便进去了。   掀起帘时,先入眼的是一幅裱好的画,画的是香积山的云松,也不是香积山的云松。   荀引鹤仍能辨出云松的形,只是它的气早变了,不再孤冷嶙峋,仿佛与天地对抗着,而是温柔的,沉稳的,内敛的,在它枝桠伸展开来荫蔽的下方,有星星点点的绿色,于是那苍黄色的岩壁也变得富有生机起来。   荀引鹤顿了很久,转头看向江寄月,江寄月也打帘进来了,站在他身边道:“原先应过你的,你送我簪子,我也画一幅画回赠予你,只是之前我总没有想好该如何画。”   荀引鹤说寓情于景,所以他未见过云松却能雕出木簪赠她,而对于江寄月来说,云松所寄托的感情太多太复杂,却每一缕都与荀引鹤无关,她很久都难以下笔,所以才一直拖到今日。   荀引鹤找回了声音,直到现在,他终于可以笃定的说:“你画的是你眼里的我。”   也不尽然。   荀引鹤的为人对于江寄月来说,还是太矛盾,太复杂了。他伤害过她,但也是除开爹娘外,对她最好的人。他不是好人,但做过许多好事。   江寄月在梳理对荀引鹤的感情时,总会想起沈知涯的质问,一个能想到用那样狠毒的手段去报复的人,心里到底还剩了多少纯良。   这个问题,江寄月一直都没有想明白,可后来她选择了做糊涂人,因为人原本就是矛盾的。他有这面的好,也有那面的坏,许多文治武功的帝王也并不是个好人,但不能否认,在他们的残忍政治手段下,还给天下的是河清海晏。   无论如何,至少后来,她在荀引鹤的庇护下活得很好,有时候她甚至还会想,如果没有遇上荀引鹤,沈知涯把她送给的是别人,她现在又会是怎样一个处境。   所以最后她画了这样一株云松,而云松下,那星星点点的绿色是她心底里的保留,至于最后那些绿色是会长出花草来,还是因为云松的遮蔽见不了日光枯败死去,她不得而知,但无论如何,至少是有了绿色,是有了希望的。   荀引鹤轻声问她:“卿卿,你现在是否不会后悔嫁给我了?”   江寄月起初同意和他在一起,后来又愿意与他成亲,到底有多少出于对现实的屈服,两人心里都有数,只是都是聪明人,所以选择避开不谈罢了。   昨夜江寄月突然和他说想要放过郗氏时,他意外之余却只是觉得江寄月心善,可在黑暗中,江寄月幽幽叹气道:“我能理解她,她很可怜。”   郗氏即使有父兄,也与没有父兄的江寄月一样孤苦伶仃,所以她像理解自己当初要杀了沈知涯一样,也理解郗氏为何要把荀引雁拖下水。   尽管那也殃及到了江寄月己身。   但唯一不同的是,她知道孤身在外的女子会遭遇多少人身危险,也并不如男子般好找营生,所以她不会像荀简贞那样逼迫郗氏去做一个决定。   她同样理解郗氏的屈从与懦弱。   就是那样简单的九个字与一声叹息,荀引鹤顷刻之间就明白了她所有的未尽之语,他搂着江寄月细腰的手臂开始僵硬,总感觉上面长出细细密密的尖刺来,扎得他浑身不自在。   他原以为经过那么多时日的相处,江寄月总该淡忘了最初的事,可是原来不行,她仍然会时时忆起。   荀引鹤觉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江寄月独自走进祠堂时,他便心烦意乱得很,不知道江寄月会与郗氏说些什么,也很怕她会与郗氏说些什么。   所以当这样一幅云松映入眼帘时,素来沉稳的荀引鹤内心称得上是欣喜若狂,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出了这个问题,为要一句肯定,可怜巴巴地看着江寄月。   江寄月望着那幅画道:“至少,我感觉到孤苦伶仃的时候少了很多。”   荀引鹤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谢谢你肯给我一个庇护你的机会。”   江寄月给荀引鹤准备的礼物并非如此简单,她还吩咐侍剑准备好了火炉与红薯。   当时他们还在别院时,荀引鹤差点就因为嫉妒沈知涯,想在酷暑时节和江寄月来个火炉埋红薯,被江寄月拒绝后,还失落了小会儿。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等落雪后的日子,荀引鹤忙得脚不沾地,三次的休沐他能休上一次都算不错,江寄月也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件事,荀引鹤以为她都忘了,却原来没有。   无论江寄月出于什么样的想法嫁给他,但她待人向来真诚,既然已经打算和荀引鹤试一试携手白头,那么她就会把荀引鹤的事情记着,一次期盼的烤红薯,一幅许诺的画,都是她对荀引鹤上心的证明。   她已经坐下开始预备生炉了:“其实最地道的还是自己埋个灶头出来,红薯,玉米,地瓜都可以丢进去,但外头雪景美极了,我不太忍心破坏,在屋里也是一样的。”   身边的小凳还是空的,她抬眼:“夫君?”   身后忽然靠过来宽厚的胸膛,双臂在她身前收拢,拢得很紧,属于荀引鹤的气息把她围得密不透风,江寄月被唬了一跳,才拿起的打火石又掉在了地上,她却没有心思去捡,她感到肩窝里沉沉的,暖暖的,是荀引鹤埋在里面。   江寄月伸手去抱他的手臂,安慰似的摩梭着道:“怎么了?”   荀引鹤闷声道:“这是我第一次收到礼物。”   江寄月道:“怎么会?”   荀引鹤道:“从前那些不过是人情往来罢了,送的人不记得,管家也会替他们记得,他们送多少,往后我要还回去多少,很没意思。而且也不是惊喜,就算是私交好些的,他们也从来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便是夏云辉,也只会在寻到好琴好画或者古籍时想到送他,大家总觉得他是这样的人,就该喜欢这些。   但那些不过是荀引鹤依从荀府安排表现出来的社交形象罢了,从来都只是流于表面,未达及内心。   可若要让荀引鹤说,在收到江寄月的礼物前,他其实也说不清楚自己要的究竟是什么,毕竟似乎礼物送来送去也就这样了,也只有这样送,也不会让他百忙之中还要去思考别家突然送了不一样的礼物来,是不是别有用心。   因为在世家交集的范畴里,礼物从不与‘我喜欢’挂钩,就算费劲投其所好,那份再精心准备的礼物也因为‘利益’二字被冲淡了‘礼物’本身的意义,而更像是投名帖,一种客气。   而荀府对他成长的干预太早,在‘他’未觉醒之前,他便已经戴上了‘引鹤’的面具,所以他只能隐隐感觉自己不喜欢,可真要说有什么喜欢的,其实也没有。   毕竟面具摘掉后的那张脸是空白的。   但最可笑之处就在于,脸虽是空白的,没有五官,可形状早已被面具注定了,因此他也难以再融入其他的生活,譬如,即使他很厌恶荀老太爷对他的管束,让他没有一个正常的童年,但真要他去打雪仗,他此刻明明有这样的资格,荀老太爷早就管不了他了,他也没办法去了。   面ᴶˢᴳ具塑出来的棱角形状尖锐无比,难以融入童趣。   与此类似的,还有他的惯性思维,他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   他曾与江寄月说过,罪至不悔过。不是不想悔过,而是没有办法悔过,他的底色便是浓烈的黑,难以变更了。   一直以来,荀引鹤都是这样认为的,可是现在,江寄月送了他两份礼物,每一份都在荀府的教导之外,与每一个严格按照亲疏远近,官轶品级,利益远近忖度过而送出去的礼物不同,这两份礼物不讲规矩到几近野蛮,但仍旧成了荀引鹤的心头好,荀引鹤才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一件事。   可能面具下的五官也不模糊,只是他从前没有能力看清,可尽管如此,他已经顺心而动了。   毕竟在他尚且无法辨认内心时,他给自己选的娘子,也不在荀府的教导之内。   这样的事,就和孔夫子在论述君子时,从不讲君子该如何,只说小人如何,但后人依然能从小人的反面推出君子如何一样。   荀引鹤没有一刻比此时此刻,那么清楚地明白了自己的内心。   他是真的很爱很爱江寄月,不是因为执念,不是因为喜欢她身上的某个特质,而是江寄月原本就是他希望成为的,可这辈子再也无缘的自己,是他的人间理想,是他毕生都要去仰望的太阳。   所以他才会一点也不介意江寄月和荀府的格格不入,也一点都不想为了有个所谓的贤内助去改变她,即使她的这些不适应很有可能会给他造成一些麻烦,他依然要江寄月是江寄月。   江寄月哑然失笑:“只是两个不值钱的礼物而已,你这样……真是……”江寄月在心底叹息,荀引鹤平时受过的温暖到底得有多么的少,才会被这两样东西感动成这样,她顿了顿,摸了摸他的头,“我以后多送送你。”   手指触到荀引鹤头顶时,江寄月愣了下,荀引鹤也愣住了,他抬起头看着她,江寄月有些尴尬,局促地收回手去:“我不是……我就是……”   江寄月都想砍了自己的手,很多男子是不愿意被人摸头的,毕竟摸头这个动作,原本就有种下位者被上位者怜惜的卑爱感,不是打发小孩,就是逗弄宠物,真的很不体面,很丢自尊。   江寄月也不知道怎么,面对荀引鹤竟然会有些莫名其妙的怜爱。   他这样的人,哪里会需要怜爱?   荀引鹤却把头伸过来了:“没关系,你摸吧,摸起来很舒服。”   今天的太阳究竟是打哪出来的?江寄月听到这话,头回怀疑自己可能处在梦中,之所以梦到这个,也是因为她内心深出太过渴望摸荀引鹤的头而已。   可是堂堂相爷,荀家家主,怎么可能心甘情愿被当作宠物逗弄。   江寄月迟疑地道:“算了。”   荀引鹤道:“为什么要算了?每一次和你有肢体接触,我都很高兴。”   江寄月看向他,荀引鹤确实很依恋她,这从他们刚在一起时,江寄月便察觉了。只要他没事,就总愿意黏着她,抱着她,江寄月敢说,她几个月与荀引鹤的肢体接触都要比和沈知涯几年的多。   当时她便觉得不可思议,明明印象里那么严肃的人,私下怎么会是这个性子。   当时她还觉得不是她看走了眼,就是人不可貌相,以致于每次那些孩子看着荀引鹤露出怕怕的神色时,她总觉得不至于,荀引鹤根本就是很好相处的。   便听荀引鹤道:“我生下来后,娘亲就没怎么抱过我了。”   年幼的孩子是最有孺慕之情的时候,也是最离不开娘亲的怀抱的时候,但他是男孩,又被给予了厚望,所以荀老太爷断不允许他成为那种哭哭啼啼要娘抱的软弱鬼。   他生下来就被抱离了荀老太太身边,一直由乳母带着,但断奶后,连乳母都没了,教养他的换成了控制欲极强的荀老太爷,在老太爷身边,就更加没有温情了。   他那时小小的,走路还蹒跚,但连跌碰到了后哭一声的权利都没有,他但凡嘴巴瘪一下,荀老太爷就会拎着戒尺看着他,那副模样,好像荀引鹤哭一下,他就能打得荀引鹤直到把戒尺打断为止。   所以这样长大的荀引鹤一直以为自己也是不需要什么温情的,他习惯了自己孤零零地站着,迎着四面八方的寒风。   反正天冷了,多加件冬衣就是了。   直到后来,他第一次抱到了江寄月,那样近的距离,那样真切的体温,他能听到江寄月轻轻的呼吸声,能感受到她胸腔里活跃的心跳声,他突然意识到,无论冬衣多厚,都暖不过人类的身体。   于是荀引鹤开始疯狂地迷恋拥抱,喜欢亲近的不设防的距离,在床帐里拥抱时的喁喁私语,似乎可以穿过时光去温暖书房里的冰冷。   所以,荀引鹤怎么会拒绝江寄月主动地触摸?   江寄月听着却觉得五味杂陈,她不再有所顾忌,摸了摸荀引鹤的头,道:“爹爹对你真是太严厉了,他怎么可以这样对你?”   荀引鹤道:“过去的事了,况且他现在也病得起不来身,不用在意。”   荀老太爷是从江寄月敬完茶后第二天开始病了的,府里请过大夫来看,但没有请太医,大夫进去时,陪着的只有荀老太太,荀家三个儿媳都没有听到荀老太爷的病情。   但荀老太太出来后,也没说荀老太爷怎么病了,病得又如何,之说他要静养,以后不用跟他请安了,府里的一切宴席,他身体好了自会参加,若不好也算了,不必多请。   江寄月回来后,还和荀引鹤提起,问他要不要进宫向皇后求个太医来,但荀引鹤听完了,也只是说:“娘怎么说,我们便怎么做罢。”   并没有下文。   江寄月的思绪刚往那头一转,便被荀引鹤突然收拢的怀抱拉回了思绪,他道:“卿卿若是可怜我,可以多抱抱我的。” 第94章   那种曾经以为荀引鹤是掌中乖顺小猫的错觉又回来了, 江寄月心底柔软了一下,道:“好了, 再抱下去, 又要吃晚膳了,红薯还要不要吃了?”   荀引鹤这才依依不舍地松了开手,但没立刻离开, 而是掰过江寄月的脸,吻了吻她,方才肯在江寄月身旁的小凳子上坐下, 抬头就见江寄月望着自己。   他笑:“再亲会儿?”   江寄月撇过脸:“不正经。”   打火石擦出火焰, 红彤彤的火光映上江寄月的脸,刚好把升起的红晕又掩盖了下去。   荀引鹤摸摸她的脸:“好热。”   臊得江寄月张嘴咬他的手, 他收得快,自然是咬空了的, 惹得江寄月气嘟嘟地看着他,荀引鹤道:“你摸摸我的脸, 也是热的。”   江寄月道:“你皮糙肉厚, 我看不见得。”   荀引鹤道:“是看不出来, 但可以摸出来。”他握过来江寄月的手去摸他的脸, 确实是热的, 他还在江寄月的手上蹭了下, 看着她笑, 那种黏糊糊的劲, 让江寄月也笑起来了。   她又说:“不正经。”可这次言语里是含着嗔笑。   屋外的雪簌簌地落下来,积在窗台上, 窗纸也朦朦胧胧的, 天光很暗, 江寄月与荀引鹤并肩坐在一起,忘却荀府的糟心事,忘却虚名假利,专心致志地守着一炉红薯,等着它变得金黄灿烂。   那种温馨,是无论过去多久,哪怕日后垂垂老矣,荀引鹤也会时不时记起怀念的,他感激于江寄月的出现,像是一道微光,驱散了浓雾,没有让他的后半生与荀府一起沉沦在黑暗中。   *   晃眼到了除夕,荀老太爷大病未愈,只勉力起身参与了祭祖,与他同样状况不佳的还有大老爷荀引鹄,但因为他坐在轮椅上,又是被荀家人刻意忽略地存在,因此发现的人并不多。   两人都是祭祖完毕就回去了。   荀引雁仍旧在法积寺,荀引鹤并未允许他回来,自然也没有人会为他求情。郗氏仍是憔悴的,守岁时也只是坐着,仿佛满府的热闹与她都无干系。   但与之相对的是几个小辈都很高兴,荀府请了杂耍的人来表现,三姐妹都看得很入迷的,就连荀简贞也露了点笑,江寄月嫁进来到现在也有几个月了,还是头一次见她如此得松快。   与之相对的是,郗氏常常看着她出神发愣。   江寄月都望在眼里,但并没有在意,荀引鹤坐在边上拿着小银锤替她敲山核桃吃,很快就给她剥出了一小碟,江寄月小声说:“给娘先送去。”   荀引鹤瞥她眼,起身端过去了,荀老太太正在看台上的杂耍戏,看他过来很诧异,但又很快反应过来,望了眼江寄月,道:“这个情,我就承你媳妇的了。”   荀引鹤笑:“我便替她讨个恩典,明天我想带她去法积寺上香,晚饭前回来,娘看可以吗?”   荀老太太道:“随你们。”   荀引鹤便回去了,还多端了盏糖蒸酥酪给江寄月道ᴶˢᴳ:“娘送你吃的。”   江寄月道:“嗯?”   荀引鹤道:“娘心里清楚,究竟该承谁的情。”   江寄月便笑:“这话说的,怎么像是我不在时,你就连碟山核桃都不剥给娘吃了。”   荀引鹤笑笑,并未接话,只道:“明日早起拜完年后,我们便去法积寺。”   江寄月道:“好呀,新年也要讨个好兆头,我让三姐妹也跟着去,去寺里供柱香,求来年顺顺利利,圆圆满满。”   她说着便侧身要叫人,荀引鹤手绕到那侧,把她的肩抵了回来,他说:“就我们两个。”又用接近抱怨的口吻道,“你素日陪她们的时间够多了,也该陪陪我的。”   江寄月有些无奈:“法积寺这样大,我们上完香,四下散开便是,我仍与你一道,姑娘们自然有丫鬟照顾着,我哪里就不陪你了?”   荀引鹤道:“那不一样,你总要照顾些她们的,何况荀淑贞那小丫头必然会想办法缠你,你能拒绝吗?”   江寄月想了想,发现要拒绝荀淑贞那小胖丫头确实有些困难。   荀引鹤看了她的反应,自然什么都明白了,说话时酸气就仍不住咕噜噜往外冒着,道:“我本该知道的,你拒绝不了她,便来拒绝我。”   江寄月一下子就笑出来了,有些无奈道:“你呀你,跟个小丫头争风吃醋做什么?”   她算是看出来了,原先荀引鹤还有些收敛,可等那天与她袒露了年少时的事后,荀引鹤便彻底不再拘束着自己了,总是会露出来这样孩子气的一面,让她不知道究竟该怎样待他,只能哄着。   但荀引鹤本来就是这样的性子,只要能达到目的,他不吝于使用任何的手段,在还未与江寄月敞开心扉时,为了留住江寄月,博得些许同情与好感,他就可以毫无心里负担地扮可怜,露出柔软的肚皮,无害得像是一只猫。   如今都是夫妻了,更该如此,哪还有收敛的道理?荀引鹤想得很明白。   江寄月只好和他慢慢解释:“年少的那些苦,你是吃过的,知道有多难受,即使过去很多年也难以忘怀。既然如此,你就更不该和爹爹一样,冷落家人,否则那些小家伙日后回想起来,有多难过?何况你们是家人,本就该亲近,哪有家人变成陌生人的道理?她们与你亲近了,也能多几个人爱你,在荀府你也不会觉得那样孤苦伶仃了,是不是?”   荀引鹤道:“我并不在意她们的爱。”   “可是我在意,”江寄月道,“我不希望你作茧自缚,永远被过去困住,一面冷淡,一面渴望拥抱。实话实说,最初到荀府,我并不能理解好好一个家,如何到了这地步,可这些日子冷眼瞧着,你也与我说了好些你幼时的事,我终于明白了,你们一代代的荀家人都是在用对父辈的恨去报复下一代,即使这可能不是出于你的本意,可是一代又一代的冷漠堆砌在一起,又如何能有一个家的温情呢?至少,梦贞与淑贞都是心底良善的小姑娘,简贞虽不大与我来往,可她对妹妹的关爱,我也是看在眼里的,她们还可以改变,这个家也还可以改变,你也还可以改变。”   荀引鹤沉默着。   江寄月靠过去,道:“试一试?就像你愿意尝试着去接受烤红薯与捏雪人一样,也试着接受一下她们。”   她的眼里用浓郁的期待与关切,荀引鹤惯例的受不住这样的眼神,只能败下阵来。   “好。”   江寄月便笑了起来,那灿烂的笑容仿佛荀引鹤实现的是她的一个愿望,可这样一件事做了,明明只是为了荀引鹤,于是荀引鹤被这笑容感染似的,揽过她的肩,两人依偎着看杂耍。   等到子时,临院开始放起烟花来,火树银花,一捧捧在黑夜里绽放,金线丝缕垂落,流星般坠入暗夜看不见。   江寄月仰着脖子看,又总能被吓到,荀引鹤便替她捂着耳朵,让她在怀里看得开心,等最后一束烟花在空中绽放时,他听到江寄月忽然凑过来,在他耳边说:“新年快乐。”   荀引鹤笑着道:“新年快乐。”   他看到那束烟花从江寄月的瞳孔中落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他完整的身形,他在江寄月的目光里笑。   荀引鹤道:“以后每一年,我都想听你和我说新年快乐。”   *   他们并没有吃夜宵便回了桐丹院,屋檐下应景地挂着红灯笼,所有房屋里灯烛都未熄灭,把整个院子都照得亮堂的。荀引鹤一眼就瞥见窗台上并肩挨在一起的两个憨厚雪人。   雪一直在下,它们都壮实了很多。   江寄月也看到了,笑了下,道:“我胖了好多,得给它减减肥。”   荀引鹤牵住她的手不肯放,道:“减什么肥,我胖,你也胖,这叫夫唱妇随,琴瑟和鸣。”   “什么歪理。”可江寄月倒也没能做什么,她被荀引鹤拉进了屋里。   屋里备了热热的羊肉汤,刚挨过风雪,喝了羊肉汤正好暖暖身。江寄月洗漱完,走到床边,总觉枕头有些不对劲,拿手一探,竟然摸出了个红封来。   她吃惊无比:“夫君,你看,我枕头下有个红封。”   江寄月回过头,正好看到荀引鹤在灯下看着她笑,眉眼温柔,江寄月反应过来了:“你放的压祟钱是不是?”   荀引鹤这才走过去,从她手里抽出红封,放回枕下,道:“压一压,新的一年,一切邪祟都会远你而去。”   江寄月道:“我都这样大了,你还给我压祟钱。”   荀引鹤道:“就算你七老八十了,我也还给你,就是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   江寄月踮起脚,亲了亲他的眉心,荀引鹤顺势搂住她的腰身,夜还很长。   *   年初一要拜年,拜完便去法积寺上香,还要带上荀家的三姐妹,那三姐妹听了都有些意外,也有些抗拒,期期艾艾的,是想拒绝却又不敢拒绝。   荀老太太一锤定音:“都回去换衣服,准备出门。”   她能看出来江寄月想修复家庭关系,她自然百般配合,毕竟能说动荀引鹤配合的,也只有江寄月了,毕竟错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江寄月也有些担心,一直在和荀引鹤咬耳朵:“你多笑笑,你笑起来很好看,很温柔,她们见了你的笑,就不会怕你了。”   荀引鹤颇为无奈:“我知道的。”   荀引鹤自然清楚该如何对待那三个小丫头,只是从前不把她们放在心上,所以也懒得装罢了,但既然江寄月看重,少不得需要装上一番。   他虽是这样想的,但对江寄月说的却是:“走吧,我们一辆车,她们一辆车。”   *   因为荀引雁被打发去了法积寺,郗氏这阵子过得还算舒心,可是年初一时郗母带着郗珠遗来拜年,一切就不一样了。   郗母说是来拜年,其实也是为了来致歉和修补关系的,郗氏做的那件事,实在令郗家蒙羞。   郗氏尽管已经猜到郗母会说些什么样的话,但听着郗母每一句都在指责自己,而只字不谈这些年她承受得痛苦,郗氏仍旧觉得一颗心坠得疼。   等好容易见了荀老太太,郗母去了她的院子后,那些话便说得更口无遮拦了。   郗母先扫了眼几间屋舍:“文氏呢?”   郗氏麻木道:“今早二哥与二婶去上香,顺便带上了三个姑娘,文氏去照顾三姑娘了。”   郗母道:“对文氏你就这样放任不管了?”   郗氏不耐烦道:“我该怎么管?自荀淑贞回来后,三爷以我不会生养为由,从没让我近过身,她恨我恨到死,文氏但凡离开片刻,就能哭到天崩地裂,你让我怎么处理文氏?”   郗母道:“我素日怎么教导你的,你竟一分一毫都没学去,反而这样没手段没魄力,连个庶女都拿捏不住。依我说,文氏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荀淑贞要哭,你便把她关起来,任她哭个尽兴,等肚子饿了,嘴巴渴了,自然就不闹了,你是三房嫡母,以后多是她仰仗你的时候。荀引雁要有意见,你去找老太太告状去,万没有让庶女欺负到嫡母头上的道理。”   郗氏道:“母亲可以这样收拾妾室与庶女,是因为父亲敬重你,可三爷对我何尝有一丝一毫的敬重,你都不知道……不知道他是如何羞辱我的,我但凡动荀淑贞一根头发丝,他就能把我生吞活剥,多可笑,明明他这个做父亲的都不在意女儿的死活,偏要这般苛待我。”   郗母道:“说起来还不是你没用,你是嫡母,是正房太太,与那些妖妖娆娆的小妾不一样,你只要能立起来,就不该是这样的光景。”   郗氏道:“母亲只肯怪我,怎么不去指责三爷本性荒淫无度?”   郗母道:“男人总是那样……”   “休要和我提男人总是那样,二哥就不是那样的。”郗氏道,“二哥这样多年来,没有通房,没ᴶˢᴳ有妾室,从不在酒宴上胡来,也能青云直上,成了亲后,更是与二婶感情甚笃,从不去沾惹是非,二哥能做到的事,凭什么三爷就做不到?”   郗母大惊失色道:“你这话如何能说得?”又急道,“这么多年了,你不会还对相爷念念不忘吧?”   郗氏偏过头去:“无缘无份的事,又有什么资格念念不忘呢?”   但郗母分明看到有两行热泪从郗氏脸庞滑落。   郗母叹气:“你们两姐妹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毒……相爷确实是上京独一份,可是他心思重,臣服深,很难把控,偏偏你们一个两个都还对他别有心思。”   郗氏听到这话有些不对,终于有些心情去看郗珠遗,自从嘉和君主的事情过后,郗珠遗已经很少出门了,即使今天出门,大节下的,也打扮得很素净。   郗氏道:“珠遗的亲事,母亲给订了吗?”   郗母道:“看着呢,可是说起来,她哪个都看不上。”   郗氏的目光紧紧盯着郗珠遗:“从前二哥没有成亲,我便还由着你胡闹,可是现在他已经成亲了,你也该死了心,订亲了。”   郗珠遗抬眼,用很坚决的口吻说道:“可是他还没有纳妾。”   郗氏听到这话,一下子急火攻心,眼前一黑,郗母忙扶住她,郗氏咬牙看着郗珠遗:“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郗珠遗便不说话了。   但那句话说得那么分明,郗氏想装听不到或者听错了都不能,她抓着郗母的手,看着郗母:“母亲便由她这般胡来吗?她是郗家的嫡女啊,怎么可以为人妾室!”   “不是为人妾室,而是平妻。”郗母道,“我原本也是不想的,可是你爹爹回来说,最近一段时间,相爷很针对他,原本陛下便有抬清流贬世家的意思,相爷又单拿郗家作筏,你爹爹招架不住,便想和相爷卖个好。”   郗氏道:“这些年不是没有人和二哥卖好,可若是真卖得了好,他的院子里也不会这么干净,爹爹有此举,实乃糊涂。”   郗母道:“无论怎样都要试试,你弟弟才入仕途几年,根基不稳,已经被相爷收拾地往西南地方贬官了,若是再不与相爷修复关系,恐怕郗家真的会变成第一个被收拾掉的世家。”   郗氏道:“都是爹娘的孩子,母亲便只考虑儿子,不考虑女儿吗?你方才还说相爷心思重,不好掌控,也明知他不近女色,却还要送妹妹进来受苦,是眼睁睁看她往火坑里跳是吗?当初耽误我一个已经够了,母亲还要让同样的悲剧重蹈覆辙吗?”   郗母惊道:“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从前你不是这样的,你究竟遭遇了什么,才会变得如此大逆不道?什么叫只考虑儿子,不考虑女儿,没有你父兄在朝廷做官,谁给你撑腰?”   郗氏道:“但凡这些年你们多问一句,我过的就不是这样的日子。大弟的差事是拿我的亲事换来的,可是自我出嫁后,他有想起过一次我这个长姐吗?”   还没等郗氏哭完,郗母已经甩了郗氏一个巴掌,把她的哭声都打没了。   郗母气得手指发抖,指着她:“你疯了不成,你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你受什么委屈了?哪个女子不是像你般过来的,就连你母亲我也是,偏我们受得,你受不得?是不是素日我宠你太过,所以才让你说出这般自私自利的话?”   郗氏捂着脸,只觉那些泪水倒流回了心里。   郗母放下手道:“没有你父亲为官做宰,你就嫁不到荀家,这是一则;没有你父亲挣回来的银两,出阁时,你就没有那么丰厚的嫁妆,能让你在婆家有底气,这是二则;因为你有家世可依仗,因此荀引雁就算再不喜欢你,只要你没犯七出之条,你就永远不会被休弃,你下半生就有依靠,这是三则;文氏好歹给荀家生了个女儿,若你父亲当真没给你撑腰,你以为荀引雁能松口让你随便处置文氏吗?这是四则。有这四则在,足以见得你的底气处处来自你父亲,可你不记恩便罢了,还要怪他们不给你撑腰,是不是白眼狼?你真该好好想想,该怎么涨点本事,拿捏你夫君,而不是在这里怪郗家,怪你的父亲和几个弟弟。”   郗氏的手都在抖:“母亲便是这样想的?所有这些都是我自私自利,是白眼狼,我活该对吗?”   郗母缓和了下口吻道:“母亲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希望你正视身上的问题,不要再沮丧下去了,该想想要如何破解当下的困局了。”   郗氏冷笑:“你们的法子就是送个女儿过来做平妻。”她重新抬起头,因为过于失望情绪反而迅速地平复了下去,“我知道了。”   但究竟知道了什么,她也不想和自己的母亲和妹妹讲了。 第95章   等江寄月等人从法积寺回来, 已经是压着饭点了,但郗家母女仍旧没有走。   江寄月打帘进了上房时, 看到郗珠遗, 那原本的笑容便淡了下去。   无论如何,嘉和郡主那件事,江寄月并没有那样容易忘, 郗珠遗无论如何都占着个从犯的位置,江寄月真的很难对她心生欢迎。   她脚步慢了些,荀引鹤从身后跟了上来, 他没有看到其他人, 只看着江寄月:“怎么了?”   “无事。”江寄月这样说着,毕竟来者是客, 无论如何,郗家与荀家还是有姻亲关系在, 她还是得有做主人的气度的。   但她便是不说,荀引鹤扫了眼也都明白了。他抬手护着江寄月坐下, 全程连眼风都没有扫过去。   荀老太太原本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与郗母, 见着荀引鹤这态度, 也不说话了。   郗家此番上门, 与其说是天真, 倒不如说是走投无路。郗珠遗小半年前害过江寄月的事, 荀引鹤从来没有忘记过, 刚好郗家作为世家, 又撞在了刀口上,所以荀引鹤一直都没少折腾郗家。   虽说百足大虫, 死而不僵, 但郗家也实在被折腾的元气大伤, 等有些回击意识后,想去拉拢盟友,才猛然发现自从荀引鹤拉拢了许进后,已经很有一批世家投靠了荀引鹤。   这些世家大多是地方的豪绅,单挑出来与郗家比自然不够看,可如果他们抱团的话,郗家一来少了盟友助力,二来对付他们也确实很吃力,所以郗家一下子就变得两难起来。   也亏得郗氏做错了事,荀家并未提出休弃,荀老太太还好言好语说,不能破坏两姓之好时,郗家还觉得与荀家留有余地,于是这才死马当活马医地上赶着把自己的嫡女送来当平妻,意图再立个投名状。   可他们从未深究过,文帝欣然为荀引鹤赐婚,最大的原因从不在与文帝与荀引鹤的私交,而在于荀引鹤的婚事选择,在文帝看来,就是一种对荀家势力的自我拆解。   而荀家已经迈出了这一步,下一个轮到的自然就该是稍逊荀家一筹的郗家了。   无论如何,郗家被拆掉都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所以才说郗家的男人天真。   而郗家母女的天真则来源于他们男人的这份天真,郗珠遗确实害过江寄月,并为此受了不小的惩罚,导致她这小半年下来连人都不敢见,可是她毕竟已经受过惩罚了,事情总有过去的时候。   再一则,郗家的男人都觉得可以联姻,自然也就可以联姻,因此这对母女才敢腆着脸来荀府,并且还叨扰了一天,非要等荀引鹤回来,讨个承诺回去好交差。   只是也不知怎么的,荀引鹤从进来到现在,一点眼风都没丢给过她们,而荀老太太也只顾着问江寄月今天玩了什么,江寄月答了些,荀家的几个姑娘也七嘴八舌地跟着答了些,一看就是其乐融融的。   郗珠遗慢慢地意识到了一件事,她所幻想的那些江寄月与荀府格格不入,因为不懂礼仪规矩而被荀家长辈不喜,被小辈看不起的场面,并没有出现,荀家上下似乎都很喜欢她。   她这样一个无权无势,没有娘家依靠的人,竟然真的在荀府扎下根了。   郗珠遗为这个发现而大吃一惊,但还没等她想明白这究竟意味着什么的时候,便听郗母开了口:“老太太,我早上与你说的那件事,你看是不是要和相爷讲一下。”   方才的欢声笑语都静了,大家双双看向她,那种整齐划一的动作与目光投射,让郗母有些说不下去话,只能看着荀老太太笑。   荀老太太道:“亲家母,早上我已经说过了,还是算了。”   她又不是个傻的,荀引鹤这样看重江寄月,眼见的小两口的关系越来越好了,她何苦要给他们找不快。她是荀引鹤的母亲,可不是郗珠遗的母亲。   何况,江寄月对荀引鹤的影响力,荀老太太也是看在眼里的。她这个做娘的,很多时候也不能与荀引鹤沟通,也不知道该如何交心,很多ᴶˢᴳ他做的事,荀老太太也都看在眼里却不能劝阻,心   里也很焦心,就怕荀引鹤当真变成那等黑心烂肺之人。   可是现在,她无法做到的事,江寄月可以做到了,譬如劝说荀引鹤与家中小辈亲近,尽管她能看出荀引鹤很漫不经心,只是些许应付,但比起从前连应付都没有,这已经是个长足的进步   了。   荀老太太怎么可能让这样的进步断在一半。   所以郗母提出要郗珠遗做平妻时,荀老太太已经拒绝了,但不知是她话说得太委婉还是如何,郗母居然还不死心,还要问荀引鹤。   郗母道:“老太太自然有老太太的想法,但也该听听相爷的意思,是不是,相爷?”   荀引鹤方才问道:“什么事?”   却是问荀老太太,很显然,他并不想和郗家母女多说一句话,哪怕郗母和他说话,他连头也懒得回一下,这样的漠视,很傲慢。   郗母被哽了下。   荀老太太看了眼江寄月,还是说道:“亲家母想把五姑娘嫁过来,做你的平妻,亲上加亲。”   江寄月愣了一下,她去看郗珠遗,郗珠遗仍是那般坐着,并没有多少的羞怯,察觉到她的目光,还直直地看了过来。   江寄月很难形容那是一种目光,是挑衅?还是羞辱?江寄月都不知道,她只能以自身的感觉出发,真切地觉得自己被羞辱了。   她还在这儿,郗家母女怎么敢当着她的面,说要给荀引鹤娶个平妻的,郗家母女得有多瞧不上她?   江寄月动了下,在她正要说什么时,荀引鹤握住了她的手,道:“这样的事,若要你出面,还要我做什么?别与她们费口舌,降了你的格调。”   江寄月看去,就见荀引鹤似笑非笑地道:“郗夫人想亲上加亲,不如依我的主意,把五姑娘嫁给她的姐夫,如何?左右她长姐与姐夫感情不佳,身子也出了问题,子嗣艰难,迟早是要给姐   夫纳妾的,纳外人不如纳自己的亲妹妹,至少胳膊肘不会往外撇,正好两全其美。”   郗母与郗珠遗的表情瞬间就变了,尤其是郗珠遗,她作为女儿家要矜持,这种场合不好说什么,可是听了荀引鹤的话又实在着急,荀引雁是个什么德性,大家都有目共睹,她这样的品性,又怎么甘愿去配他呢?   可是荀引鹤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似乎当下就可以把这桩亲事坐实了。   郗珠遗委屈地道:“娘。”   郗母干笑道:“……也不是说不能生了,就是身子要好好调养。”   荀引鹤瞥她:“看来郗夫人是看不上我的弟弟了。”   郗母忙道:“哪有的事,只是……”只是原本郗家要巴结的就是荀引鹤啊,把女儿嫁给荀引雁有什么用?还不是和你荀引鹤隔着层关系,荀引雁又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能期待他什么?   荀引鹤道:“既然没有看不上,那双方就请官媒来说合,荀家并没有娶平妻的前例,但荀、郗两家关系匪浅,荀家愿意为五姑娘开这个先例。”   郗珠遗终于受不了了,道:“娘,我不嫁姐夫,我和姐姐共嫁一人,算什么?”   郗氏在三房过成什么样,郗珠遗看得一清二楚,她还那么年轻,可不愿意把自己的后半生也埋进黄土里。   但荀引鹤仍旧不客气,步步逼着,道:“成就一段娥皇女英的佳话,也是不错的。”   郗珠遗望着喜欢了这么多年的男人说出如此的无情话,终于受不住地哭了。从前荀引鹤不把她放在眼里,她只觉是她还小,荀引鹤注意不到她,可现在荀引鹤眼里终于有了她,却是为了把她往活死人墓去送,那种残忍让她心尖滴血。   她带着悲伤与失望,道:“我不嫁!说什么我都不嫁!”   她看着荀引鹤,睁大眼看着,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怜悯,而郗母已经急得再扯她了,在别人家这样大吼大叫已经很失礼了,何况郗珠遗这话根本就是在坐实荀引鹤所说的,看不起荀引雁。   无论他们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荀引鹤到底还是荀引雁的嫡亲哥哥。   郗母忙忙站起来了:“我们也在亲家母这儿叨扰一天了,也是该回去了。”   荀老太太也并没有说留饭这样的客气话,让丫鬟把这对母女送出去了。   荀淑贞还大声地追着她们说:“莫名其妙。”   江寄月摸了摸她的后脑勺,让她不要多话。   荀老太太道:“郗家那边究竟怎么了?”   老太太如今镇日就在后宅礼佛,对外头的事情并不了解,荀引鹤道:“官场不大顺利,陛下想把郗家的几个儿郎外放,上京只留嫡长子。”   他边说,私下却借着袍袖的遮掩,去拉江寄月的手,与她五指相扣。   荀老太太惊道:“这不就是在削权吗?从陶都景开始,陛下就一直在想这个了。”   荀引鹤道:“嗯,削减郗家的权力,是杀鸡儆猴,但不能让郗家覆灭,否则陛下也担心其他世家被逼急了而心生异端。”   江寄月倒是觉得这话熟,还在别院时,荀引鹤便与她说过瓦解世家联手的法子,当时说的就是这个。   然后她忽然发现荀引鹤在对着自己笑,于是也慢慢回过味来,这话是他给自己的解释。   他在告诉她,郗家此番上门,纯是利益,没有别的任何感情掺杂,所以不要怀疑他的清白。   江寄月的手指在他的手背上安抚似的摸了摸,她又能怀疑什么?荀引鹤要真的想,直接做就是了,她可拦不住。   *   夜间,一道身影穿过门,走进院落里。   郗氏站在廊檐下等着,看见荀简贞来了,松了口气道:“我犹豫了这么多天,还以为大姑娘不肯来了。”   两人往屋里进去,连宝雀都没让进屋,只在门外守着。   荀简贞方道:“怎么会,还是要恭喜你终于清醒,打算脱离了苦海。”   郗氏苦笑:“原不会这样快决定的,只是今日……”她有些难堪,也有些失望,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家母亲和妹妹的做法。   纵然她早就猜到郗母会说什么,可是当她真的听到后,还是止不住的绝望。   荀简贞道:“若这样的事少见,卖儿鬻女也不觉会成为一个成语。但,你可真的想好了,一旦脱离了荀家和郗家,你这辈子与荣华富贵可没有关系了。”   郗氏道:“我如今遍体绫罗,却心如死灰,仿佛身在坟墓,而这些不过是我的陪葬品,一个死了的人,还会在乎这些身外之墓吗?不过是生者慰藉罢了。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还待在这活死人墓里?我想清楚了,我不在乎。”   荀简贞点头,道:“你还要借着二婶脱离出荀府,因此你不宜与二婶走动过密,恐惹来怀疑,是以二婶那我替你去劝说,你便等着我的消息。”   郗氏忙道:“多谢大姑娘了。”   荀简贞道:“不必谢我,只希望你我都能脱离苦海。”   *   荀简贞来时,江寄月很惊讶,忙迎了出去,荀简贞站在院门口,并未进桐丹院,道:“二婶现在可有空,随我去园子里逛一逛。”   江寄月忖度着大约是有话与她讲,便只让侍剑远远跟着,与荀简贞一起去了园子。   荀简贞一直走到僻静处方才道:“二婶,有件事,三婶托我求你。”   江寄月在震惊中听完了郗氏的请求,实在是郗氏素日的表现并不像是个能做出此般离经叛道之事的人,却不想平素见着最一板一眼的人,做出来的事是最疯狂的。   之前构陷荀引雁的事是,这件事也是。   江寄月赶紧道:“她可有仔细想好了,离开了荀府,她往后有什么营生?能往何处落脚?”   荀简贞看了她几秒,那眼中的深意让江寄月几乎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谁知荀简贞只是轻轻一笑: “果然没看错二婶,这样的事,二婶一句话都没有劝,只问三婶往后的出路。”   江寄月道:“她过的是怎样的日子,我也是看在眼里的,我再劝她,与害她有什么区别?何况她的性子,她的教养已经决定了她并非可以胡来的人,她也循规蹈矩了过了这二十几年,若非   真被现实逼迫的没有法子,也不会这样做。”   荀简贞道:“我以为至少你会从孝道去劝她。”   江寄月听到这话更是笑着摇了摇头:“我没有见过这样的孝道,我的爹爹也从不这样对我,更不会这样教我。”   荀简贞听完,反而一愣,那心头跟吹过一阵煦风似的,突然便阔朗无比,她想的是,若荀家能明白这个道理,多少悲剧也都不会有了。   江寄月问她:“你说要我帮她,该如何帮她?荀府不想待,郗家不想回她,她首先需要一个假身份,这该如何做?”江寄月偏了偏头,道,“不如让我回去问过你二叔?”   荀简贞道:“就是这一件,二婶一定要记住,万万不能告诉二叔。”   江寄月道:“为什么ᴶˢᴳ?要让郗氏离开荀府与郗家并不容易,单靠我们几个很难做到,告诉你二叔,有他在,绝对能把事情完成得很漂亮,还能给她找一个好的落脚处。”   荀简贞道:“可是二叔不会同意的,他知道了,一定会反对的。”   江寄月道:“你二叔并非那种迂腐之人,就算一时之间反对,但他很好说话的,我劝劝他,他肯定也能理解了。”   荀简贞仿佛听了个笑话似的,道:“全天下大约也只有二婶你会觉得二叔好说话了。”   江寄月疑惑地看着她。   荀简贞犹豫了下,她并不想和江寄月讲述荀引鹤为人如何,江寄月既然至此都不知道荀引鹤的为人,必然也是因为荀引鹤瞒得很好,她若贸贸然揭穿,以她对荀引鹤的了解来说,基本跟找死没有区别了。   可若是不说,万一江寄月和荀引鹤说了,郗氏可就得完了。   她这才发现这个计划竟然有这样大的一个疏漏,可是这些话都和江寄月说了,江寄月还看着她,她又能怎么把这些应付过去。   荀简贞斟酌道:“二叔是荀家家主,他要为荀家考虑,所以不会胡来。”   江寄月道:“你二叔若是看重规矩的人,也不会娶我。”她以为是荀简贞对荀引鹤误会太深,想着荀引鹤也挺可怜的,连侄女都不能理解他,因此还想着替荀引鹤说上几句好话。   “他平时在你们面前确实很严肃,可是他私下并非这样的,我与他生活了这些日子,早就知道了,他可有孩子气的一面呢。”   荀简贞没了办法,只好稍许透露了点:“三婶这些年过的是什么生活,连我这样的小辈都只觉得不幸,二叔若有几分怜悯之心,早就管束了三叔,可是并没有,二婶可有想过,他为何没有那么做呢?”   江寄月皱了下眉头:“他性子确实有些孤僻,不爱与你们往来,但也并非他之故,毕竟你父亲那件事让他有些戒备。”   荀简贞道:“这话二婶是站在二叔角度说的,所以竟然显得他有些可怜,可后来他做了荀家家主,又是杀伐决断的性子,朝事都能料理了,难道还料理不了一个荀家?他却仍旧无动于衷,这不是孤僻,而是漠不关心。他之所以能一直漠不关心,也是因为荀家一直没有出乱子,而现在,荀家的儿媳妇,三房的嫡母要出逃了,以他的性子,他必然要出来维护荀家的秩序,杀鸡儆猴,告诫我们要守规矩。”   诚然荀简贞也同意江寄月所说的荀引鹤并非守规矩的人,可是他这样的不守规矩是双标的,他遇到自己的事从来没有守过规矩,但若是别人的事,他仍然会按照规矩处理。   荀简贞永远都忘不了那时候挨了打,她实在忍不住跑出去求荀引鹤,彼时他那风光霁月的二叔正在灯下闲闲翻着书,闻言,说了句荀简贞毕生难忘的话。   他说:“父亲,不都是那样的吗?”   因为父亲对孩子有绝对的权威,即使把孩子打死了,也受不到官府的问责,所以父亲可以肆   无忌惮地对待孩子,所以古往今来的父亲都在打骂孩子,所以孩子就得忍着。   荀简贞被这流氓逻辑气笑了,她不再对荀引鹤抱有任何的期待,带着一身伤,从书房里退了出去。穿过园子,经过湖边时,她差点绝望地跳了下去。   不过好在,一阵冷风吹来,把她吹清醒了。她还不能死,她死了,梦贞那么小,也活不下来的,所以她要活着,没有人能帮她也没关系,她也可以靠自己杀出一线生机来。   所以她用了很多年的时间去学草药医术,攒月例,想办法让二门的婆子帮她分时间,分散地买草药,自己配出毒药来,喂给荀引鹄吃。   她自以为做的隐蔽,可荀引鹤什么都知道,那天在静文堂被他戳穿的时候,荀简贞心脏骤停,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   可是还好,因为有江寄月在,所以荀引鹤对她网开一面,瞧瞧,多双标啊,所谓的规矩都在他的一念之间,他说有时,父亲要把妻女打死都不管,他说没有时,孩子就能去弑父。   那时候荀简贞就知道,若是要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就要带上江寄月,江寄月会成为她的保命符的。   荀简贞看着江寄月道:“而且我不让你告诉二叔,完全是替你着想啊,二婶应该也不想让二叔知道你一直都留有随时可以荀府的余地吧?” 第96章   江寄月听了直皱眉, 她总觉得荀简贞似乎对她与荀引鹤误会许多,她道:“什么余地?我与你二叔之间并没有什么互相隐瞒, 不能见人的东西。”   荀简贞道:“既然如此, 二婶衣食无忧的,为何还要私卖连环画挣钱?”   江寄月道:“你们出阁前有嫁妆做资本,我没有嫁妆, 自然该有别的依仗,我不过是借此告诉你二叔,我并非除他不可, 若有一日他欺我辱我, 我不需要为了生计忍气吞声,而可以随时离开荀府。这样的事, 你二叔也是知道的,他敬重我, 并未表示过任何的反对与不解,缘何到了你嘴里, 就成了我们夫妻离心的证据?”   荀简贞有些意外。   江寄月道:“我愿意帮助郗氏, 是我看她可怜, 可是兹事体大, 好好一个活人, 竟然在我们荀府消失不见, 接下去我们需要面对的郗家的责问, 官府的排查, 这些,你都能应付吗?你能自信以你的本事可以布置得天衣无缝, 欺瞒过官府吗?若是最后查出来, 郗氏的失踪与我们相关, 你又要置你二叔于何境地?昨天他才为了我得罪过郗家母女,朝堂上又是这个形势,他要是被捏住了把柄,朝局会遭遇多少的动荡变化,你想过没有?”   没有,这些自然是统统都没有的。   荀简贞到底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素日所学也不过是《女则》、《女戒》之类的书,目光最高所见的还是荀府的房檐屋顶,哪能想到这些。   便是想到了,她也不在乎的,就像荀府从来没有在乎过她们母女三人的死活,她也不明白她为何要在乎荀府的死活。   何况怎样看,荀府出了个皇后,又有位丞相压阵,怎么看,都不会巢倾卵飞。   所以她总觉得江寄月说得过于严重了,荀引鹤在,荀家不可能出事的。   但真正让她大吃一惊的是,江寄月对荀引鹤的信赖与关切,在她看来,荀引鹤这样心思深重的人,即使他愿意对江寄月好,但也不能掩盖他的阴沉,江寄月多多少少都能察觉他的心狠手辣,并且以江寄月的性子,总是会他不喜,并且有所保留,反正绝不该是如此的维护与体贴。   荀简贞不知道究竟是荀引鹤装得太好,还是江寄月被蒙骗太深,所以才会如此。   她想着,方才所举的例子还是太轻了,不能让江寄月幡然醒悟,于是又道:“所以二婶真觉得二叔会帮忙?”   江寄月道:“我会去尽力说服他。”   荀简贞道:“二叔那样的性子,怎么可能会真的愿意帮忙,便是二婶去说,也顶多是假意应许罢了,实则怎样还不知道呢。”   江寄月严肃地看着她:“你是不是对你的二叔误会太多?他有时候确实行事狠辣,可是出发点还是好的,你不能只看到他的手段就去责骂他,而忽视他的目的。”   就比如沈知涯那件事,荀引鹤让人非礼了沈知涯还给他绘了图,狠吗?确实狠。可若不是沈知涯对不起江寄月在先,他也不会被如此对待,如果不被如此对待,他也不会意识到他多对不起江寄月。   以德报怨,又何以报德?   再比如徐纶那件事,荀引鹤同样控制着舆论,严刑拷打罪民,可最后的目的也是为了帮徐纶洗清冤屈,而事实上,他也做到了。   尽管江寄月确实也不喜欢刑讯逼供,可让她想解决的法子,她想不出来,也就不能对荀引鹤有什么指指点点的意见了。   可江寄月也知道这样的事,落在别人的眼里,总是他血腥残暴,不近人情的铁证。因此也不难理解,为何连他的家人都不愿与他亲近。   江寄月道:“你可以尝试着与你二叔多接触,这样你就会明白他并非那等……”   “如果他弑父呢?”   荀简贞忽然道。   江寄月愣住了:“什么?”   荀简贞道:“我说他弑父。”   江寄月脑子嗡乱:“我听清楚你说的话了,我只是想说,怎么可能?你不要平白诬蔑他的清白。”   “我污蔑?祖父是在二婶你过门后第二天病倒的,在那之后,家里有好好请大夫来看过吗?没有。便是连祖母谈起祖父的病也是讳莫如深,因为她不敢说,说了这就是不孝之重罪,二叔被活剐都是轻的。”荀简贞道,“可是我学过医理,我一看就知道祖父已经是个废人了。”   她抬眼,看到江寄月ᴶˢᴳ震惊到难以自控的表情,咯咯笑道:“不过二婶不用担心,我不会出去乱说的,因为我也被二叔拿住了把柄,所以他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地让我去侍疾。哦,对了,你知道为何二叔明知道我恨祖父,还让我去侍疾吗?”   她笑得实在是太疯了,江寄月从那欢笑中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瘆人寒意,当荀简贞望过来,要她回应时,江寄月竟然后退了一步,想要离开这儿。   她直觉今天已经听得够多了,不该再往下听了。   可就在她转身的刹那,荀简贞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江寄月从她幽黑的眼眸里看到的是那种同归于尽的疯狂。   江寄月意识到一个很重要的事,那就是荀简贞是恨荀引鹤的,所以当她这般相信并维护荀引鹤时,荀简贞便把来找她的目的给忘了,不惜以自爆的方式也要把荀引鹤拉下水。   无论是嫉妒也好,还是不舒服也罢,总而言之,荀简贞想让荀引鹤继续孤苦伶仃,在她看来,荀引鹤不配得到别人的理解与维护。   所以即使江寄月表现出了抗拒,她也要抓着江寄月的手,告诉她:“因为二叔手里的药毒性太强了,你才嫁进来多久,祖父就下不了床了,他说这样不行,太快了,要是祖父死了,他需要按例守孝三年,可是二婶你还没有怀上孩子呢。”   荀简贞的手摸上了江寄月的小腹,江寄月觉得小腹一阵抽疼,好像此时她的肚子里就孕育着一个怪物。   荀简贞笑道:“二叔说我的药就很好,药性不强,可以控制着他等二婶有了孩子后再死,最重要的是,能让祖父半死不活。祭祖时你也看到祖父那张脸了吧,可没少被折磨呢。”   “够了!”江寄月把荀简贞的手甩开,可是接下去要说去的话,她并没有勇气说出口。   她敢替荀引鹤作保他没有杀父吗?   脑海里闪过她提议给荀老太爷请太医,荀引鹤却拒绝了时的画面告诉她,她不能。   甚至于,即使江寄月不愿回想,可是大脑仍旧自动地回放着当时的情景,画面逐渐清晰,逐渐拉近,到了最后,连荀引鹤眼里的冷漠与狠厉都一清二楚。   江寄月不能清楚这究竟是她看到的画面,还是在荀简贞的讲述后,心理暗示着她脑补出了那么多。   江寄月只是觉得,荀引鹤忽然陌生了起来,明明是朝夕相处的人,明明熟悉他的每副神情,可是竟然在每一副的熟悉后,还潜藏着那么多她看不出的隐情。   此时,她方才与荀简贞所说的那句“我与你二叔之间并没有什么互相隐瞒,不能见人的东西”成了最响亮的巴掌,扇在了她的脸上。   江寄月道:“弑父是杀头的重罪,我不信你们一两个的都能这么疯,我……会请大夫好好看看的。”   荀简贞道:“我给我的好父亲预定的死亡时间是正月二十,元宵结束了,还留出日后祭奠时准备器具的时间,好不来打扰我们过年的喜气。二婶若是不信,且看那天他会不会死吧。”   江寄月喃喃道:“你真的疯了。”   荀简贞道:“大概这就是血脉吧,我憎恨着这个家,也憎恨着二叔,可是,荀家三个孩子里,我是最像二叔的,真恨啊。”   *   荀引鹤归家时,已经近子时了,正房的灯烛并没有如往常般亮着,荀引鹤随口道:“说了那么多次,终于肯给我省这个灯烛钱了。”   原本江寄月日日都要等他回来,可总也等不住,不知不觉就睡了,屋内烛火通明的,她睡得也不舒服,需要把被子拉到头上蒙着睡,荀引鹤总担心她透不过气,说过她几次,次次无果。   今天看到她熄了烛火,荀引鹤倒是有些欣慰,小姑娘终于听劝了。   侍剑小声道:“今天夫人情绪不对,夫人与大姑娘出去过一趟,回来后情绪便不对劲,都没有用膳,很早就睡了。”   荀引鹤挑眉看她,侍剑低下头去:“夫人并未让属下近身跟着,是以属下并没有听得很清楚,只是最后夫人与大姑娘似乎起了冲突,但双方都很克制,声音依然压得很轻。”   荀引鹤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他洗漱完,换了亵衣进去,并未点灯,摸到床头。   江寄月侧身面朝里睡着,只占了偌大床铺的一小块,荀引鹤顺着床铺摸了进去,搂住了她的腰。   原本一动不动的江寄月却忽然颤了下,似乎想摆脱这忽然探进来的手,但很快便反应过来这是谁的手就不动了。   原来她并未睡着,还被荀引鹤吓了一跳,荀引鹤笑了,安慰她道:“是我。除了我外,还有谁能进咱们的屋子?”   江寄月“唔”了声,不大不小的声音,却有些沙哑,隐隐能听出她情绪并不佳,甚至让荀引鹤怀疑她是否刚哭过。   荀引鹤掰过她的身子,问道:“怎么了?”   没有点烛的冬夜暗得很,荀引鹤看不清江寄月的神色,只能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荀引鹤便确定下来,她确实刚刚哭过,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委屈。   荀引鹤语气便温柔了下来:“侍剑说今天荀简贞来找过你,怎么了,她闹得你不开心了?”   原本荀引鹤是预备等江寄月被弄得迷迷糊糊时在问的,到那时她被刺激得脑子都不会转了,套话是很容易的事,可是今天江寄月这般不配合,恐怕没那么好得手。   江寄月沉默了很久,直到急促的呼吸声也变得平稳了下去,她才开口说话,好像刚才的沉默不是无法回答荀引鹤的问题,而只是想平复一下,让自己说话声可以顺点。   江寄月的声音有些干涩:“也没有弄得我不开心,只是后来我与她聊起来些过往,我有些心疼夫君罢了,所以夫君不喜欢爹爹,我也能理解。”   荀引鹤几乎是立刻意识到江寄月在套他的话,因为按照江寄月的性子,如果她真的心疼了荀引鹤,在荀引鹤上床的那刻,她就会靠过来,抱住他,这个时候哪怕荀引鹤求/欢求得凶点,她都会包容他,而不是如方才那般的抗拒。   荀引鹤的笑淡了点,他想,荀简贞总不至于那么找死吧,好端端的,荀府无事发生,梨湘苑也如她所愿安然无恙着,她到底想发什么疯。   但他嘴上却很温柔地道:“荀简贞与你说了什么,让你这样心疼我?这丫头还知道促进二叔与二婶的感情,也是个懂事的。”   江寄月毫无所觉,只是用祈求的语气道:“夫君,我们请大夫来给爹爹看看,好不好?”   江寄月想了很久,仍旧对于这样的境况感觉无所适从。   受到伤害的是荀引鹤,她无法替他大度地说放下了,不在乎了,而且无论是对待荀引鹤,还是能毫不犹豫地废掉荀引鹄,都可以看出旬老太爷不是个好人更不是个好父亲。   哪怕只是想到荀引鹤扭曲且拧巴的性格,江寄月都可以理解荀引鹤对荀老太爷的恨。   可是弑父这样的事,真的还是……   江寄月的眼泪都在不知不觉间掉了下来:“我不想你被活剐。”   荀引鹤手顿住了。   女孩的抽泣声在枕间很清晰,每一声都精准地落进了荀引鹤的耳朵里,他呼吸一下子就停了,过了好会儿,他才后知后觉般抬手擦去江寄月的泪水,可是那泪水真是多,他感觉都能淹到他的腕骨了。   荀引鹤道:“不会被发现的,你不要担心。”   江寄月道:“都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大姑娘都看出来了,你又哪来的侥幸心理?何况他好歹是你的父亲,你可以好衣好饭待他,对他置之不理,撇开就是了,又何必给自己造这个杀孽,他如今也奈何不了你,不是吗?”   荀引鹤道:“卿卿,事情并没有你想得这般简单的。父亲他掌控欲权,当初能同意我们的婚事,也是我用陛下和前程把他算计得彻底,他才彻底妥协了,可是一时的妥协,不代表永远的许可,以他的脾性,他一定会狠狠地报复回来。我平素在家还好,若我不在家呢?你应付不了他的。”   江寄月道:“你别把我想得一无是处,我可以应付的。”   荀引鹤抱住她,道:“卿卿,我不是看不上你的意思,而是你的性子实在太好懂,又太懂得为别人着想了,当年一个沈知涯就能把你害得沉郁了那么久,何况是我父亲,他很会看人心。”   怕江寄月不信,荀引鹤又道:“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一定会从你处入手,以孝道来压制你,你很难反驳他,他最会讲道理,歪理都能说出正理,除非你完全不在乎,没有这些道德上的负担,否则你就被他牢牢掌控住了。然后他会想办法搞坏你的身体,让你不能生,之后你需要无数次应付郗家母女那样的事,我确实不会动摇,可是你能承受得住这样的心理压力吗?”   “ᴶˢᴳ无论怎样算,只要我想阻止他这样对你,最后都免不了要起冲突,他感到我的不受控制后,只会对你越来越压迫,我总是看不下去的,所以这样的处境迟早都要面对,既然如此,还不如防患于未然,又何必让你多吃些苦头呢?”   江寄月听了之后,心情更是低落:“所以还是为了我,红颜祸水也不过如此了。”   “什么是为了你,明明是为了我自己,是我要娶你,是我想要你好好的,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幸福。”荀引鹤摸摸她的头,“我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我自己,而且我走每一步前,我都有仔仔细细地思考过,并非一时冲动,所以怎么能说你是红颜祸水呢?”   江寄月道:“可是,我还是担心被发现了怎么办,大姑娘都看出来了,她会不会和别人说?”   荀引鹤道:“如果她不想活了的话,尽管去,父亲刚病倒时,请来大夫看过,当时留下的脉案可是说他身子康健。而且后来那药粉都是她下的,她告我,自己也摘不干净,何况她弑父又杀祖父,多少个脑袋都不够砍,还会连累她妹妹的名声,她没有胆子的。”   江寄月忽然想到荀老太爷病倒后,荀老太太的表现,道:“那娘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荀引鹤道:“大约知道,但她选择了沉默,不是吗?”   江寄月一下子就说不上来了,这也是她觉得这件事最难处理的办法,荀家不正常,从上到下都不正常。那些在外人看来,绝对无法接受的是,在荀家,两个人做了,一个漠视了,这样反而衬得江寄月的抗拒难受而有些矫情。   在这样怪异压抑到人人扭曲的环境里,她想要荀引鹤做个正常人,真的很难,很难。 第97章   江寄月翻过身, 抱住了荀引鹤,很紧的力道:“我知道, 你的父亲并不是我的爹爹那样的父亲, 如果是我爹爹那样的,你这样对待他,就是猪狗不如。可是都说儿子要孝顺父亲, 父亲也要爱护孩子,他都没有爱护你,我也不要强求你孝顺, 不然那就是愚孝。我不是那样的人, 我的爹爹也不是那样教导我的。”   “但是,”她顿了顿, 声音很紧张,“你知道不孝是十恶之重罪, 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赦免的吧?你一定一定要把这件事藏好,千万别让更多人发现了。”   从他上床, 江寄月用哭音告诉他, 害怕他被活剐开始, 她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善解人意都出乎荀引鹤的意料, 原本他以为这样的事被发现后, 江寄月会质疑他的人品, 会责骂他。   可是江寄月都没有, 她最担心的是荀引鹤被发现了, 被处以千刀万剐之刑,再三问的也是会不会被人发现的。   可能正如她所说的那般, 江左杨不是那样教导她的吧。宁公公对江左杨有养育之恩, 可江左杨也并没有被孝道束缚住, 而是从心选择了他的人生。   也就是江左杨这样的人,才不会教导出一个愚孝的孩子。   荀引鹤感激地道:“你不用担心我,卿卿,我会处理好这些的。”   江寄月点点头,就把手松了,然后正要把身子转回去,荀引鹤忙扳住她的身子,迎上去道:“怎么放开我了?”   江寄月道:“荀引鹤。”   她叫他的全名。   荀引鹤收了笑,严肃起来了。   江寄月道:“我的部分理智和情感确实可以偏向你,但我的道德不能,我……我连鸡都没有杀过,所以你打算杀了父亲这件事对我的冲击力有点太大了,我没办法很快接受,然后满不在乎地抛在一边,表现得比杀掉一只鸡还要平淡。所以,你让我冷静一下。”   荀引鹤的身子就僵住了。   江寄月冷冰冰地补充道:“你也别碰我。”   她彻底翻过身去了。   荀引鹤就这样侧躺着,还是那个怀抱她的姿势,只是怀里空了,熟悉的温暖在渐渐地冷却。   那整个晚上,两人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江寄月固执地贴着墙面睡着,执意与荀引鹤拉开距离,而荀引鹤仍旧侧躺着,打开着怀抱,似乎在随时等着江寄月钻进他的怀里。   谁都没有动过一分一毫。   次日江寄月起得很早,荀引鹤都没有起,她便起了,她跨出去时,荀引鹤握住了她的脚踝,江寄月没再动了,可是眼风也没扫过来,只是望着地面。   荀引鹤坐了起来,也没有说起昨夜的事,只是闲话般道:“今日怎样起得这样早?”   其实他能猜到,如今还在正月里,他不用去当差,酒宴都安排得迟迟的再开,那之前的所有时间自然都是要陪在江寄月身边了,可江寄月现在想要冷静,不想见到他,自然要想办法避开。   可荀引鹤光是一想到江寄月宁可去操劳一堆繁重的家务事,也不愿与他窝在小天地里谈心交流,便有些受不了。   他不允许江寄月这样冷漠地对待他。   江寄月显然也没有与人吵架的天赋,她从前总是单方面地守着沈知涯的冷落,她知道那样不好受,所以即使现在心里还有些疙瘩,可是荀引鹤这样好言好语,她又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只能说:“有事要做。”便打算把脚抽回来,但荀引鹤握得很紧,踝骨都能感受到疼痛了,好像除非她的腿断在那,否则她就别想离开了。   江寄月道:“你放开。”   荀引鹤道:“我们谈谈可以吗?”   江寄月抿住唇。   荀引鹤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神色,道:“卿卿,你还想听一些我小时候的事吗?有些我还未与你讲过,所以你可能没法很彻底地了解我父亲的为人。”   江寄月听到这话,反而不走了,半跪了下来,与荀引鹤视线齐平着。荀引鹤以为她态度有所松动,赶忙掀开被子道:“外头冷,你到被窝来捂着,我们好好聊一聊。”   江寄月抬手拦住了他:“不用了,再聊也聊不出来了,我说过我的部分理智与情感可以偏向你,所以这些你不用再说了。”   荀引鹤顿住,抬头,认真地道:“所以即使在你偏向我的情感下,你仍旧觉得我很残忍,不想要我吗?”   江寄月道:“我不知道。”   她的话让荀引鹤沉默了下,继而荀引鹤便慌张了起来,因为江寄月哭了。   眼泪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成颗落了下来,她拿手背擦,拿袖子擦都擦不及,最后只能胡乱地用手掌覆着脸,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不让她看上去更加狼狈,可是抽噎声仍旧从指缝里漏了出来。   她哭道:“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江寄月从前的成长环境实在是过于单纯了,江左杨又给予了她最大的自由与尊重,因此怪物遍地的荀府,她实在是有些无所适从。   从荀淑贞的事,郗氏的事直到杀父的事,每当江寄月努力接受了一件后,又会有另一件事在继续把她的下线往下拉扯,直到最后暴露出荀府的真面目来——黄脓四流,瘤包满身。   她在荀简贞的笑声里想要转身离去,不是听不下去所以要离开荀简贞,而是那瞬间的惶恐让她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荀府。   江寄月在那瞬间真的很害怕,如果她的底线再一步步往下拉低,她是不是有一天也会被异化?   是,荀引鹤杀父的事,眼一闭,狠狠心确实可以解释为他被逼的,可是另一方面,难道他没有再伤害别人吗?   至少,在荀简贞的故事里,荀引鹤也非良善之人。江寄月实在难以接受,当一个孩子被虐打后,哭着向他求助时,他能这样冷漠地对待她。   如果那个晚上,荀简贞没有被夜风吹醒跳了湖,他可会感到一丝的愧疚?   荀简贞并没有做错什么,也从未对不住过他。   荀引鹤的漠然太过可怕了,几乎等于让江寄月亲眼所见荀家是怎样因为上一代的冷漠,而制造出下一代的怪物来,一代又一代,这个家几乎没了正常人。   荀引鹤又几次三番说想与她有个孩子,从前不觉得什么,可是现在江寄月却害怕了,不知道荀引鹤这样的冷漠会不会放到她的孩子身上去,难道往后她的孩子也要在这样的压抑环境中被异化成怪物吗?   而这件事让她很难接受的还有一个点,江寄月最后愿意与荀引鹤试一试,是因为在后来的相处时,一改最初的强取豪夺,很温柔,也很体贴,都让她错以为那时候马车上的他只是个幻想。   可是如今所暴露出来的一切,都在明明白白告诉她,荀引鹤的这些体贴可能都不是他的本性,他的本性是那个看着两个小女孩被虐打还能充耳不闻的冷漠。   这很难不让她想到了沈知涯,沈知涯蒙骗了她多少年,最后要害她了才暴露出本性,结果她再一次识人不清,遇到了另一个会装会演的人,又被骗得团团转。   可能荀引鹤背后还笑话过她就是好骗ᴶˢᴳ也没准。   怪来怪去,也怪当时自己太懦弱了,真的咬咬牙回到香积山去又如何?害怕被歹人所害,那就把脸划花,去拼命吃把身材吃走样,去晒日头把自己晒黑啊。   不然,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样的境地。   荀引鹤被她哭得心疼,又见她说了一句话后便再也说不下去了,平素能指点江山的男人,此时却只能手足无措地顿住,终于想要抱一抱她时,手才刚碰到她,江寄月的肩膀便移开了,两人只是轻轻地蹭了个边。   昨夜那句冷漠的“别碰我”此时仿佛响亮地拍开了荀引鹤的手,荀引鹤顿住,那种心疼外有些急躁起来。   他道:“卿卿,你把心事说出来,说给我听听好吗?兴许,你所听说的,只是一场误会呢。”   江寄月似被误会二字所刺激,她几乎是吼出来地道:“这么多年,你没有管过大哥毒打妻女,是不是?荀简贞曾向你求救,你不仅对她置之不理,还说‘父亲,不向来都如此’,是不是?”   “就因为这个?”荀引鹤皱眉。   江寄月愣了一下:“就因为这个?”   荀引鹤道:“就因为这样的一件事,从昨晚到现在你都不肯理我,也不肯让我碰一下?”   江寄月越发不明白了:“什么叫‘就因为这样的一件事’,在你看来,这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对吗?”   荀引鹤道:“至少这件事不如我们的事重要。”   他这话说得很有余地,荀引鹤真实的想法是,江寄月怎么可以因为两个不相干的人的事而不理他,也不让他碰呢?他便不如这些阿猫阿狗重要吗?所有人的事她都可以上心,偏他的事就可以往后撇了,是不是?   但其实这个想法也是被冲昏了头脑才有的,江寄月若真的不对他上心,也不会在还没办法全然接受他弑父的事的时候,担心他被发现而被处以极刑。   可是平素的荀引鹤能够有这样的机敏,但此时的荀引鹤便不能了,他只是觉得不平与委屈。   而这样的不平与委屈落在江寄月里,感到的除了匪夷所思外也只有匪夷所思了,她道:“那可是三条人命,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你是没有见过大嫂死气沉沉的样子,还是没有注意到简贞、梦贞两姐妹被养成了什么性子?”   荀引鹤道:“梨湘苑里自有仆妇,无论是我还是娘,都下过令,让她们死命拦着大哥下死手,否则她们母女三人早被打死了。”   江寄月瞪大眼:“还有呢?”   荀引鹤道:“也曾命人送去好药。”   江寄月不可思议极了:“没了吗?”   荀引鹤道:“你还要我如何管?让大哥不动手吗?他最是郁积,成日除了喝酒,睡觉,便是打妻女,你要他不动手,除非让他彻底废在床上。说得难听点,大哥是个需要坐轮椅才能行动的废物,但凡大嫂硬气些,都不至于把她和两个女儿害成这样,可是你也看到了现在是个什么光   景,即使大哥已经残废了,大嫂仍旧反抗不了他。”   江寄月道:“你的意思是,这还是大嫂活该了?”   荀引鹤道:“人只有自救,别人才能救得了她。荀简贞就做得很好,若没有我暗中相助,你以为凭借她一个小姑娘是怎么把那些药分散带进来,还没在府里引起任何的关注的?”   江寄月有些茫然:“让她下药害死自己的父亲,就是你认为的自救方式吗?可是如果最开始,在大哥打她们的时候,你给她们另外安排院子住,那些委屈她们就不必受,大姑娘也不会被养成这样的性子。”   荀引鹤道:“荀府没有这样的先例,父亲不会允许的。”   他平淡地说着最残忍的话:“生活不都是这样吗?不孝乃是十恶之一,是写进了律法之中,父亲责打孩子,可减罪,孩子若伤害了父亲,却要从重处罚。所以她们又能怎么办?官府去不了,哪怕告成了个不轻不重的罪,在别人眼里,她们还是不孝,而在家里,若她们真这样做了,父亲只会认为她们今日敢忤逆父亲,明日就敢忤逆他,她们更别想落个好。大嫂如果敢与大哥和离,可能还是条出路,可是她害怕丢脸,更不敢提。你觉得我冷漠,可是就算我想帮,又让我从何帮起呢?”   江寄月喃喃道:“不正常,你们都不正常……”   荀引鹤道:“错了,卿卿,对于这个世道来说,最不正常的其实是你和岳父。我在山上才十天,便听你不下十次地指责过岳父酗酒,还常常与他辩驳争理,这种事是在山下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所谓孝顺,最紧要的还是个‘顺’字。”   江寄月道:“你以后会不会这样对待我的孩子?”   荀引鹤纠正道:“是我们的孩子,卿卿,我不会这样对待他的,我从小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受够了那样的苦,难道还能忍心再让他吃一次不成?”   他说得情真意切,可江寄月却不敢再相信他的话了,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庆幸,还好,她还未有孕。   她不想和荀引鹤生孩子了。   *   江寄月从前与荀引鹤感情好时是什么样,大家都是见过的,今天见两人来时,中间还隔开了些距离,看两人的脸色都不大好,便都猜他们吵架了。   这落在荀家女眷与诸位宾客眼里,倒是稀奇,当时荀家如何求娶江寄月的,大家都是看在眼里,原以为感情有多深,如今看来却委实不怎样。   也有人小声说,昨儿来过,并非如此,也不知道是起了什么争执,非要挑正月里吵架,也不嫌晦气。   于是各房都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荀引鹤与江寄月这对夫妻,唯有荀简贞不敢和荀引鹤对视。   等到荀引鹤非要去招待男宾不可时,荀老太太才悄悄地问江寄月:“你同引鹤闹不快了?”   江寄月有些想要敷衍过去,荀老太太望她眼道:“夫妻之间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合,重要的是能互相体谅。”   若是放在平时,江寄月只会觉得这是一句安慰,还会感激荀老太太,可是她昨夜才知道荀老太太很可能知道荀老太爷被毒害的事,却选择了当作不知道。   若她与荀老太爷当真能互相体谅了,荀老太太今日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吧?   江寄月不清楚,只能猜测,当正妻还未有孕时,让妾室先生下庶长子。把第一个孩子抱离正妻身边,碰都不让正妻碰。因为过强的掌控欲,而把正妻带大的庶长子说废掉就废掉,单是这三件事,江寄月都不觉得荀老太太可以忍耐。   她也不怀疑,当时也有一个老太太和荀老太太说,夫妻之间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合,重要的是能互相体谅。可也有很多事都是没办法容忍的,何况这样的容忍明明是受委屈一方的百般退让。   所以荀老太太忍了一时,却在最重要的选择上还是从了心。   于是在江寄月听来,这句话充满了荒诞的可笑,而这样的可笑,却又被荀老太太一无所知的延续下来,并且塞满了荀府的角角落落。   不应该这样的,做错事的那方要悔过道歉,而受委屈的那方理应得到所有的歉意。   这样又怎么能算忤逆和不敬呢?她便一直都很爱江左杨,也很尊重他。   江寄月浑浑噩噩地招待完女眷,走出了上房,郗氏追上她,江寄月很意外,又猛然记起昨日荀简贞找她的目的,这两天受到的各种冲击太大,倒是让她把这件事给忘了。   江寄月转身对侍剑道:“你先回去帮我收拾屋子。”   郗氏听到后奇怪地看了她眼,侍剑也疑惑:“夫人让属下收拾什么屋子?”   江寄月道:“你把我的东西收拾收拾,放到西厢房去,晚间我便睡那。”   郗氏很惊讶:“二嫂,你要与二哥分房睡?” 第98章   江寄月张了张嘴, 看着郗氏,没有把话说出来。   郗氏却想岔了:“不会是因为我的事吧?”   那日江寄月回去后, 荀简贞倒是择了些对话告诉郗氏, 郗氏并不知道荀简贞劝说江寄月的那些,所以她倒是没觉得告诉荀引鹤能怎样,反而觉得江寄月说得很对, 活生生一个人不见了,总要做得周密些,才能把后患杜绝, 而无疑她们都没有这样的能力。   可是今日看了江寄月和荀引鹤的神色, 却让郗氏惴惴难安起来,莫不成荀引鹤并不同意, 江寄月还为此与他发生了争执?   江寄月忙道:“与你的事没有关系,我只是……”她茫然了瞬, 不知道这样的话该不该说出口。   郗氏看着她,道:“若二嫂还肯信我, 倒是可以把事情说与我听, 或许我能给出些开解的法子。”   江寄月怔松了下。   郗氏道:“从前我害过二嫂, 可后来也腆着脸请二嫂帮忙了, 礼尚往来, 若在我能力范围内, 我自然也当帮帮二嫂。”   说来也是奇怪, 郗氏从ᴶˢᴳ前那样讨厌江寄月, 可如今荀府里还愿意说上几句的话,除了荀简贞外, 也就剩了个江寄月, 郗氏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对她的报应。   江寄月沉默了会儿, 还是道:“只是发生了些口角纷争罢了,不碍你的事。”   她并不愿说,郗氏也就不好强求,也只能沉默,可是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环境的愿望是急迫的,郗氏也只是暂时顿了下,又道:“既然二嫂不愿说自己的事,那我便厚着脸皮说一下我的事了。那件事我回去翻来覆去想了,到底风险太大,我不能让你们替我担了,而我自己什么都不做。”   江寄月道:“你有主意了?”   郗氏道:“我过几天寻个借口回家住着,然后说是上香,等寺里人多时便择个时机撇下丫鬟们逃走,到时说出来,也只说是我要走的,不会想到你们身上去。”   江寄月道:“但你出城需要路引,上路还要银子,要去哪儿落脚,你有主意吗?”   郗氏道:“这便要二嫂帮我想想办法了,那假路引我实在不知道该往哪处弄。”   江寄月仔细想了想道:“我原先住着的柿子巷鱼龙混杂,倒是有几乎专刻私章,做假路引的,你有信得过的人可以去那里帮你做吗?”   郗氏道:“宝雀可以替我去,她是我的大丫鬟,可以借着回家探亲的借口替我去弄。”   江寄月道:“至于落脚的地方,”她顿了顿,道,“我别的地方也不熟悉,但你想去我的家乡看看吗?”   香积山真的很远,从前也不是不知道,可是当江寄月画出地图,告诉郗氏去那儿需要走二十天陆路,转渡船一次时,她终于再一次深刻地意识到了这点。   她画完后,便看着图纸出神,郗氏看着她的神色:“二嫂这是想家了吗?”   江寄月摇了摇头,道:“爹爹已经去世了,香积山对我来说也只是一座山,上面没了家。与其说是想家,倒不如说是怀念从前无忧无虑的时光。”   郗氏随口道:“嫂嫂现在的生活也很无忧无虑啊,二哥什么都替你想好了,不像我,循规蹈矩二十六年,竟然有一天还会筹谋出逃。”   她看着那张图,与江寄月的怀念不同,她脸上的神色更多的是茫然,忧色,并没有很多预备奔赴新生活的欢喜。   于是江寄月便知道了,郗氏并不向往外面的世界,只是她再也没办法在这个泥潭继续挣扎下去了而已。   郗氏道:“对了,有件事我想我还是得告诉二婶你一声。”   江寄月回过神来:“什么?”   郗氏道:“我与你说这件事,是为报你恩,也是不愿简贞那丫头真的走上绝路。她啊,本性是不坏的,但是有那样一个父亲在,心思总是有些偏执阴暗,虽然我比她虚长好多岁,可也总是会被她吓到,她……是有些恨二哥的,你防着她些。”   郗氏并不知道荀简贞胆子大到已经敢下药毒害她的父亲和祖父了,但这并不妨碍郗氏能从与荀简贞的相处中猜出她是个能狠下手的人。   江寄月没回答。   郗氏以为她是不信,于是又道:“二嫂千万不要因为她年纪小就不把她当回事,有些受到的伤害是会记一辈子的。”   江寄月垂下眼。   郗氏惊讶,依着江寄月的反应,看来她是知道了的,郗氏倒是没有想到荀简贞会主动和江寄月说这些,都说夫妇一体,荀简贞也不怕挑拨他们夫妻二人的关系,会被江寄月觉得多事。   郗氏突然有了个很怪异的想法:“二嫂,你不会是因为这个,才和二哥起了争执吧?”   江寄月“唔”了声,抬眼看她。   郗氏想,还真是,荀简贞竟这般恨荀引鹤,下手下得这么快,她这都还预警迟了。   郗氏道:“这也不能全怪二哥吧,我当时也就拦了回,后来就被父亲罚去跪祠堂了,好不容易出来,还被三爷指着鼻子骂多管闲事,后来也就不敢再管了。”   可是也就那一次,荀简贞一直都记着,说要报恩,这也是郗氏万万没想到的。   江寄月笑了下,那笑也有点怪异:“所以如果有一天大姑娘杀了夫君,我是否也该拍手称快?”   郗氏还没回味过来这话的意思,便看见江寄月似乎有些疲惫地合起了双眸。   *   夜间准备就寝,侍剑再三问了江寄月:“夫人,你真要住在厢房不回去了?”   江寄月道:“嗯,劳你和荀引鹤说声。”   侍剑闭门出来后,忧心忡忡的。   前面宴席散了后,荀引鹤去上房找江寄月,找了才知道她已经回了桐丹院,他便立刻要走,荀老太太叫住他:“你们怎么了,她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饭食也没胃口。”   荀引鹤道:“儿子闹得她有些不愉快了,回去略哄哄就好,没什么事的,娘不必担心。”   但等回了桐丹院,迎接他的不过冷床冷被,侍剑告诉他,江寄月在厢房睡下了。   荀引鹤拧眉,并无多话,转身就往厢房去。   江寄月也还没睡着,只听房门被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便挨近了床,尚未等她叫出声,身影便把她卷在被子里,强有力的胳膊一挟,就把她抱了起来。   江寄月道:“你干什么?”   荀引鹤沉着脸:“闹脾气归闹脾气,分房睡做什么?”   江寄月道:“我之前与你说得清楚了,我还不想与你有孩子,所以我们先分房睡。”   荀引鹤一听这话,神经更是突突地绽跳,他道:“我们总是要有孩子的,你这样的话,我当你是在气头上胡说的,下次不要再乱说了。”   江寄月道:“你还是不明白我在意的是什么。”   荀引鹤忽然停住了脚步,看了过来,江寄月以为他是被说中了心思,却没来得及让他把自己放下来,荀引鹤突然吻了下来,那倏然靠近的浓重酒气让江寄月反起胃来。   荀引鹤还没吻上,她便作起呕,荀引鹤的脸色变得铁青。   江寄月道:“你快放下来,我真的要吐,忍不住了。”   荀引鹤看她神色不对,忙把她往房里抱,又让人准备好痰盂。   江寄月吐得很痛苦,她这几天食欲一直都不佳,于吃上,根本就没什么好吐的,只有些酸水。荀引鹤在旁边看得焦急,让人准备酸梅汁,可是他不能靠近江寄月,江寄月只要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就不行。   荀引鹤只能先让侍枪过来看看她如何,自己很快去换了身干净清爽的衣服来。   这中间也不过一会儿功夫,等再回来,江寄月已经不吐了,只是茫然地坐着,荀引鹤咯噔了下,问侍枪:“夫人怎么了?”   侍枪少见的有些犹豫:“属下并不擅妇科,因此不能有十足的把握,但夫人的脉象,似乎是有孕了。”   荀引鹤愣了下,下意识地看向江寄月尚且平坦的肚子,再听侍枪的话,只觉梦幻不真实。   江寄月小声道:“明日再请个擅妇科的大夫来瞧瞧吧。”   荀引鹤的下属都没有一个擅长妇科的,这个大夫是非请不可了。   荀引鹤回过伸来,道:“现在就去请,立刻,马上,请前告诉大夫,若是夫人真确诊有孕了,他便不许回家去,得在府里一直住到夫人平安产子为止。”   下剩的话,他瞥了眼江寄月的神色,没有往下讲,但侍枪已经能足够意会了。   等下属退下去后,荀引鹤方才在江寄月的身边坐下,从知道怀孕开始,她一直都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好像始终都没回过神来,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荀引鹤小心地问她:“卿卿,我们有孩子了,你不高兴吗?”   明明从前将几月还是很期待有一个他们的孩子的,但是现在,已经是茫然多过了喜悦。   荀引鹤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江寄月至少只是茫然,而不是憎厌。   江寄月听问,下意识地摸了下肚子,从刚才听侍枪说她有孕开始,江寄月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她的肚子里多了个小生命,她作为母亲,怎么会一点都没有察觉呢?明明是这样血脉相连的关系。   大夫很快就被请来,用手帕覆了江寄月的手腕,再搭上去诊脉,荀引鹤在旁紧张地陪着。   他一直都想要一个和江寄月的孩子,因他觉得,只要有了孩子,江寄月便会永远地留在他身边。而当下,江寄月这样不愿理会他,甚至到了要与他分房睡的地步,荀引鹤更是需要一个孩子来继续牵住于江寄月的关系。   大夫诊完脉,道:“恭喜相爷,夫人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荀引鹤得偿所愿,伸手抱住江寄月:“卿卿,我们有孩子了。”抬眼却瞧见江寄月的脸色已经惨白如纸了。   荀引鹤的那点喜色便被衬得十分不合时宜,他刚牵起的唇角也慢慢地垂了下去,吩咐侍枪把大夫带下去。   再回头,江寄月已经勾起双腿踩在榻上,用双手抱着膝盖,脸枕在上面,她没有看荀ᴶˢᴳ引鹤,而是看雪景透过窗纸照进来的那点微不足道的亮。   她的声音很疲惫,认识这些日子来,荀引鹤还是头一次听到她这样疲惫的声音。   江寄月道:“我这两天阖上眼,都是我的孩子与你自相残杀的画面。”   顿了下,江寄月方才接着道:“你说这个世道容不下君子,所以要以恶制恶,这样的道理,我不是不能理解,不然光是你杀了陶都景的坎,我都过不去。可是我一直以为的你,是用恶包裹着善,是企图在淤泥中开出花来,可是如果你真的是剥开石头冷硬的外壳,能看到一颗星星的话,你不会这样对待谢氏母女三人。”   “是,你说得对极了,人不自救,别人也难以救她。可是你这样的话,可以说谢氏,因为她已经是大人了,但不能说荀简贞与荀梦贞,她们两姐妹,刚过了新年,她们也才一个十七岁,一个十四岁,更遑论很多年前,恐怕一个想自救都没办法,一个连自救是什么都不知道,你怎么会狠得下心来,不护着她们?”   “你今天还告诉我,你从小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受够了那样的苦,所以不会忍心那样对待我们的孩子。可是,你便这样忍心对待其他的孩子,我真的不想怀疑你,可是那一刻我真的很难不去多想,一个心里但凡有点点善心的人,会对那样的惨剧视而不见。你开恩般给荀简贞配毒药害死大哥的机会时,有没有想过她本可以不被养成那样的性格?”   “今天郗氏还与我讲,荀简贞很恨你。在她的角度来看,她当然可以平等地仇恨这个家的每一个人,杀完父亲,就想杀祖父,然后在园子里千方百计要把你的真面目戳穿给我看,就算去质问她,她也一样有理由,二叔是家主,可是在我被虐打得受不了跑出来跪在地上求他救救我的母亲和我可怜的幼妹时,他只是和我说,父亲,不都是如此吗?甚至让下属给她包扎一下,都不曾有过,只是冷眼旁观,对接下来几年的每次虐打仍旧视而不见,即使他越来越强大。她自救过,她得到了什么?”   “父亲都是如此,你曾在你父亲那里吃过的每一道苦,都精准地还给了你的下一辈。因为她是受害者,所以她作为受害者,向她的加害者复仇时,哪怕那个人是你,我是不是也该说声大快人心?我当然不知道最后我们的孩子会变成什么样,可是你看看荀府的几个孩子,三姑娘是在府外长大的,尽管我很想说先不论,可是如果那时候老太太真的一意孤行,一定要拆掉三姑娘与文姨娘这对骨肉,抱给郗氏去养,你觉得依照当时的情况,三姑娘又会被养成什么样的性子?”   “三弟是个废物,二姑娘是个软弱怯懦的孩子,这两个个都还算好。五个在你父亲的淫威下长大的孩子,却有三个,你,大哥,大姑娘,都从受害者变成了加害者,无论是最后加害的对向是上一代还是下一代,都是自相残杀,难道我也要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孩子去杀了你,还是去虐打我的孙儿孙女吗?五个中有三个变成这样,我真的很害怕。” 第99章   荀引鹤在榻下席地坐了下来, 他原本就比江寄月高些,这样矮身坐着, 反而能与她的目光对视上。   江寄月察觉他的举动, 倒是把脸埋进膝盖里,似乎真的很不想和荀引鹤说话,可是荀引鹤知道不是的, 他的小姑娘从头到尾都没有因为弑父这件事指责过他,质疑过他的人品,反而在担心这事被揭穿后, 他会被活剐。   又或者担心他们的孩子不能在一个健康的环境里长大, 不能得到父母很多很多正常的爱,最后又会变成另一个荀引鹤, 也因为这个,她才说不要荀引鹤碰, 不想和他生孩子。   可是,怎么办呢, 连老天都在帮他, 那个孩子已经在两个月前无声地来到母亲的肚子里着床, 扎根, 开花结果。   江寄月在荀府已经有了牵绊, 她已经没有办法离开他了。   因此荀引鹤再与江寄月说话时添了些底气, 不再似方才那般的慌张:“可是他已经来了, 不是吗?我会努力做一个好父亲, 你也会是个好母亲,我们只有圆满地在一起, 才能给他一个完整的家, 是不是?”   江寄月没说话。   她还一直在纠结, 荀引鹤在她面前表现的总是情真意切,并不像撒谎的模样,所以江寄月总觉得可以再相信他,只是他对于荀家三个姑娘的冷漠总是一个疙瘩。   她这两天并不能睡好,偶然的浅梦中,也总能梦到园子里抓住她手腕阴着脸说着仇恨之语的荀简贞,但是这样的梦境滑到最后,荀简贞的脸总会换成一个陌生孩子的脸。   江寄月没见过那张脸,可就是知道那是她的孩子。梦里,她的孩子抓着她的手腕,另只手握着把刀尖点地又淌着血的刀,他阴森地道:“我杀了父亲,可是他那样对我,娘你也会理解我的,对吧?”   她吓醒后,只感觉浑身都是汗。   她从前希望与荀引鹤有个孩子,不仅是因为她期待自己可以孕育一个生命,还因为荀引鹤实在太孤单了,在自己家里还要给自己筑起被铜墙铁壁包围的桐丹院,不肯与谁交心不说,连口吃的都得是小厨房里做出来的。   如果荀引鹤对这样的生活已经过到适应或者麻木,江寄月也不会怎样,可是她第一次来桐丹院时,荀引鹤分明告诉她,他夜夜难眠,想要她能陪着他。   所以江寄月希望他能感受到更多的家人的爱,而不是只是受着她一个,这样如果有一日她不幸先离开了荀引鹤,也会有人替她继续陪伴他。   可是,如果最后的结果是父子相怨相恨,她又何必期待一个新生命的到来?   她不说话,荀引鹤便试探着轻轻摇了摇她,江寄月觉得他烦,又觉得自己担心得要命,他还在旁边毫无负担地闹她,觉得委屈,伸手要把他的手拍开,荀引鹤却率先握住了她的手。   江寄月气得抬头:“荀引鹤,你别太……”   尾音的“过分”二字被她咽回了肚子里,因为荀引鹤像狸奴似的,用脸颊蹭了蹭她的手背,那种小心翼翼的讨好里,卑微又不下贱,只会让人觉得足够心疼他,分寸拿捏得刚刚好,倒让江寄月刚鼓起来的气又瘪了下去。   荀引鹤道:“你看你又哭了,怀了孕,怎么还可以这样动气呢?伤着身子怎么办?”   他摸了摸江寄月发红的眼角,把那点湿润都揩去了。   江寄月又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了,眼前的荀引鹤,与冷漠的荀引鹤叠加在一起,让他的眉眼模糊起来,江寄月怎也认不真切。   荀引鹤道:“卿卿,你听我讲,是不是这个道理,你不高兴,都是我不好,把你惹哭了,既然都是我的错,该我受惩罚,你没有做错什么,这样自我折磨什么?是在替我赎罪吗?这不值当,要我悔过,就该罚我对不对?”   江寄月道:“我罚你了,我罚你别碰我,分房睡,你也没服。”   荀引鹤道:“那不是罚我,是让我偷懒,你怀着孕,我不能替你分担怀孕的辛苦,更应该悉心照料你。可如今你要把我赶出去,我照顾不到你,等七个月后孩子落了地,对我来说更是个陌生人了,要与他培养情感会更慢,这几乎等同于白捡一个孩子了。都是你在受苦受难,我在旁事不关己,这样想想都不合适,对不对?所以你该罚我,却该罚我其他的,罚我好好照顾你,认认真真给孩子做胎教,或者罚我去跪茶瓷片,也没有关系。”   不愧是少年状元,富有盛名的儒者,万人之上的相爷,如此会讲道理,倒把江寄月说得哑口无言,只觉得有道理极了,她从前那样的做法真的蠢极了。   毕竟她肚子里怀着的这个是荀引鹤的亲骨肉,从他还会爱上自己这件事看来,荀引鹤也并非全然的冷情冷性,他也渴望着一段纯粹的感情,再加上他也一直盼着要一个孩子,所以只要好好培养他和孩子之间的感情,有血脉在,他们也不至于最后走到自相残杀的境地……吧。   江寄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又看了眼荀引鹤,荀引鹤正淡笑地看着她,好像真的在等着她吩咐差事般。   江寄月道:“这可是你说的,既然如此,我有几个条件,你都得答应。”   荀引鹤道:“你尽管说。”   江寄月道:“你可以请有经验的奶娘照顾我们的孩子,但是孩子必须得我自己带,你不能像你父亲一样,让他小小年纪就与我分离。”   荀引鹤道:“好。”   江寄月道:“孩子开蒙不要太早,正常年纪开蒙就好,也不要对他太严苛,需要张弛有度,因材施教,ᴶˢᴳ不要逼他,我不需要他有什么样的功绩,我只要他日后无愧自己的心,无愧天地。”   荀引鹤道:“好。”   江寄月道:“你以后每天回家,都得摸摸我的肚子,和他讲几句话,不需要太久。”   荀引鹤道:“好。”   江寄月就不继续说了,显然说完了。   荀引鹤故意道:“卿卿不罚我去跪碎瓷片了?”   江寄月打他:“少来,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简直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荀引鹤便笑。   江寄月伸手拉他:“快从地上起来,就这样席地坐着,也不怕着凉。”   荀引鹤道:“你都不肯理我了,我慌得什么似的,哪还顾得上着凉不着凉的。”   江寄月道:“哦,我知道了,要是你果真着凉了,还得怪到我头上去了。”   荀引鹤斜眼看她:“是啊,这样好的机会,我必须要好好把握住,让你哪都不去,好好地照顾我一整天。”   江寄月道:“哦,那还得怨我,让你错失了这个机会,算了,你继续坐着吧,是我多管闲事。”她说着要松手,反而被荀引鹤趁机反握住了手。   荀引鹤低下/身,道:“烧了地龙,哪能着凉,唬你的,我照顾你还来不及,你还怀着孕,哪里舍得你照顾我。”   他的手穿过江寄月的腿弯,将她一把抱了起来:“安置吧。”   江寄月是清洗过了的,只要再洗一下脸,立刻就能睡。荀引鹤让她坐在床头,自己端了脸盆巾帕,伺候她洗了脸后,才去打理自己,等他再回来,江寄月却还没睡,明明夜很深了,她却依旧很有精神。   荀引鹤叹了口气。   江寄月回过神来:“好端端的,谁又惹你不开心了,叹什么气。”   荀引鹤发现江寄月怀孕后,脾气是真的变大了,她从前可不会这样与他说话,可是更大的争吵都有过了,江寄月还能被他哄回来,荀引鹤已经很满足了,还能有什么别的奢求呢。   他道:“没有不开心,只是切实觉得可惜。”   江寄月疑惑地看他。   荀引鹤道:“现在你精神,我也精神,可是大夫特意叮嘱过我,不到三个月不能同房。”   江寄月愣了愣,反应过来,啐了他一口:“该让你滚去厢房睡的。”   荀引鹤笑着抱住她:“别怕,我不会乱来。”   江寄月道:“我刚想与你说正事,你正经些。”   荀引鹤道:“嗯,你说来,我听着。”   江寄月道:“郗氏打算改换姓名,逃离上京重新开始生活,我答应她了,可我也知道这件事牵扯会很大,所以还需要和你商量来。对了,你会同意吗?”   她问完,就抬眼看荀引鹤。   荀引鹤从这句问话中立刻敏锐地捕捉到一些信息,江寄月缘何突然和荀简贞走得近?荀简贞从前忌惮他,缘何那天敢来桐丹院找江寄月,最后还发疯般挑拨他与江寄月之间的关系?   似乎一切都有了答案。   荀引鹤不答反问:“郗氏害过你,你不在意吗?我记得你并不赞成以德报怨,而且这件事可不像提前放她出祠堂这般简单,一不小心,你也会被牵连进去的。”   江寄月道:“这有什么的,郗氏也确实害过我,可是她已经足够惨了,而且女子一人在外生活,是危险重重,她千方百计逃出去,最后会落得个凄凉境地也不一定,所以我都不知道这样做是帮她呢还是害她呢,哪还有心思想这些。”   荀引鹤沉默了下,道:“阿月,你知道三房没有儿子,所以就算为了子嗣,走了一个郗氏,三弟必然还会再迎娶一个嫡夫人回来,你帮不完的。”   江寄月道:“我知道自己并没有很大的能耐可以去干涉别人的人生,因此郗氏那儿,我也并未去做过任何的劝说,她是自己萌生去意的,夫君,你是男子,可能不能了解,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她要有这样的念头,与壮士断腕无异,郗氏既然有这样的魄力与决心,我并不想辜负她的魄力与决心。”   荀引鹤点了点头。   江寄月忧心忡忡地道:“所以夫君你同意吗?”   荀引鹤回神,笑得有些灿烂:“我自然是同意的了。”   他若再不同意,不是白白送了可乘之机给荀简贞去挑拨吗?   江寄月舒了口气,道:“我就说你会同意的。”   她也真怕荀引鹤不会同意。   荀引鹤道:“卿卿,我并非真的冷血麻木的人,大哥院子里的事与父亲有所牵涉,我很难去插手,郗氏去插过手,就被父亲以‘不敬重不孝顺父亲’为由罚了,我若去,父亲只会觉得我要与他作对,更会不客气地对待我,所以我只能冷眼视之。”   但其实这话并不经得起推敲,早几年的荀引鹤或许没办法和老太爷分庭抗礼,但这几年的他绝对有,但他仍旧选择对阖府的苦难视而不见,漠不关心。   他是真的对除江寄月之外的人冷情到了低。   荀引鹤道:“你们的计划是什么?说与我听听,我看能不能帮你们完善一下。”   江寄月道:“我画画总共攒了八百五十一两银子,让郗氏买个小宅子,并且再过几年生活是完全够的,我预备都给了她。柿子巷里有刻私章和做假路引的,郗氏可以去那儿做套假身份出来,然后等她归家后,提出带丫鬟去上香,再趁着人多时逃出来,一路去往香积山。”   荀引鹤敲了敲被子,这个计划总体来说他是满意的,因为能把江寄月这儿的关系撇得最可能得清,到时候若是事发,说起来也都是郗氏自己的主意,不会牵扯出江寄月。   当然前提是郗氏的嘴巴足够严实。   荀引鹤道:“你不用给郗氏银两,她可以典了嫁妆,也能典出至少十几万两的银票来,那些本就是她的财物,都扔给了三弟,她无儿无女的,我想,她也不会甘愿。能做假路引的地方有许多,我可以介绍几处,只是别去柿子巷,那里与你有关联,香积山也别去,她要寻个安全的能落脚的地方,我倒是推荐她下江南,江南富庶,绣房乐坊都多,女子好找营生,不似香积山,偏   远,商业不发达,百姓大多务农,男子要找活计营生就艰难,遑论女子。”   江寄月眨了眨眼。   荀引鹤道:“这件事让侍剑去告诉她该怎么做,侍剑走南闯北惯了,能替她选出最合适的落脚地,以及最优的路线。”   重要的是,侍剑去交涉,就能把郗氏的行踪掌握在他的手里,如果有一天她被郗家人找到了,要供出江寄月来,他也能先一步处理掉郗氏。   但江寄月不知道,她很认真地点头,道:“也是,我只待过香积山和上京,爹爹在时,香积山给我的感觉太好了,所以郗氏要走,我便想推荐她去我的家乡,希望她也能感受到那里的温暖,没替她考虑营生合不合适的问题,有侍剑帮忙,应该能替她找到更合适的落脚点。”   荀引鹤道:“若是你实在想念香积山,等日后我带你回去小住几个月就好。”   只要江寄月不是偷偷摸摸自己跑回去就好,荀引鹤听着她说时,真是越听越不安,连去哪里搞假路引都知道了,若是她真想不开如计划般,上个香的功夫就趁乱跑了,他都不知道再要把她找回来得耗费多少的时日。   真是心有余悸,还好他们已经有了孩子。   江寄月道:“还有件事,大姑娘那,你该怎么处理?”   荀引鹤道:“怎么了?”   江寄月道:“郗氏说她恨你,我想她连父亲都敢下手杀,那便没她不敢的,因此我担心你。可我又可怜她,她并不想变成现在这样的,所以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她,想同你讨个主意,你说,如果我好好教大姑娘,与她谈心,她是否能回转点?”   最后那个问题,江寄月自己都知道问得没有底气,声音心虚地轻了下去。   荀引鹤知道江寄月因为怀了孕,所以移情更加严重了,她问荀简贞,更像是在问她的孩子有没有得救。荀引鹤也知道,大姑娘的事情更为复杂,她就是块试金石,是江寄月来试探他的本性,所以他必须得好好回答。   荀引鹤严肃起来,道:“你说得很对,她只是个小孩,过了年才十七,我们不该放任她堕落下去,而是要好好管教她,更不能让她犯这个杀孽,否则踏上这条绝路后,她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江寄月迟疑道:“可是她那么恨大哥,她会甘愿放弃吗?”   荀引鹤道:“她不会,我会去说服她的。”顿了下,道,“给她说个婆家,把她嫁出去吧。”   一来荀简贞确实到了年纪,二来把她嫁掉,也算是去除了一个威胁,倒也合情合理。   江寄月道:“大嫂不理世事很久了,少不得我替她相看,可是该怎么相看呢?我有些摸不着头绪。”   荀引鹤道:“大房是怎么样的处境,各ᴶˢᴳ世家都看在眼里,门当户对是不能了,她注定要低嫁,罢了,这事还是我去上心吧。”   江寄月道:“你可以把一些上京合适的门户列给我,我去一一相看啊,这样的事还要你操持,多累。”   荀引鹤笑:“举手之劳的小事而已,又怎么能算累呢。”   何况若不是他自己亲手给荀简贞掘墓,他又如何能继续高枕无忧呢? 第100章   “大姑娘, 请,相爷已经在等着你了。”   静文堂前, 荀简贞滞住了脚步, 前日荀引鹤与江寄月关系冷却,她是望在眼里的,虽知道荀引鹤迟早会猜到她的头上去, 但那时觉得能给荀引鹤找点不痛快,就算被他找到头上来,也算值得了。   可是直到现在, 荀简贞才知道不是的, 她依然恐惧着荀引鹤。   多奇怪,她不怕官府, 不怕荀老太太,偏偏怕荀引鹤, 大约因为是同类,所以都知道对方做起事来是有多毫无顾忌, 因此才会忌惮吗?   荀简贞想不明白, 但也得硬着头皮走进了静文堂。   荀引鹤坐在楠木交椅上看着她, 冷淡的, 不掺杂任何感情的目光, 总会让荀简贞想起那个秋风萧瑟的夜晚, 他的目光也是如此古井无波, 望着她如看一个死人没有区别。   那时的她在这样的目光下油然生出愤恨与不服来, 凭什么,不愿给予帮助便罢了, 还要如此敲定她们母女三人的结局?人人都觉得她们三人落不得一个好下场, 她便偏要为母亲和妹妹挣出一个好出路来。   她快成功了, 不是吗?   荀简贞如此想,心情安定了些,下巴略略昂起,面对着荀引鹤终于有了几分底气。   荀引鹤却发出了声嗤笑,那么不屑,不把她在泥潭中用尽全力的垂死挣扎放在眼里,好像这些年她的努力都不值一提,荀简贞顿了顿,心里生出几分执拗的怒意。   荀引鹤的手转着茶盖,很闲适的姿势,说出的话却很要命:“我会让人去把你配置的毒药都搜出来缴没,看来,你的父亲托你的福,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荀简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荀引鹤道:“你还是没有学会该如何和长辈说话。”   荀简贞道:“你的决定太荒唐了,我不认可,也不会同意,他必须死,他活得够久了。”   “是啊,他必须死,”荀引鹤冷冷地看着她,“既然如此,你又为何想不开地来招惹卿卿?”   荀简贞愣了下,道:“这是你对我的惩罚?”她疯了般道,“可是你怎么会愿意放过他呢?他身为庶子,却因为占了个‘长’,意欲忤逆祖父的意思,与你抢家主之位,你便当真一点都不往心里去,如此就打算放过他了?”   荀引鹤道:“我的家主之位从来都坐得稳当,他算什么,也值得入我的眼?一个连自己父亲都反抗不了的废物而已。”   荀简贞瞳孔微缩。   荀引鹤道:“你婶婶把你当小孩看呢,理解你对父亲的恨,但总觉得让你动手杀人,实在是……太残忍了的事。”他说着,嘴边勾起讥笑来。   荀简贞道:“不让我亲手杀了他,对我才是最残忍的!”   “可是我觉得她说得对极了,你不是才把我弑父的事告诉了她吗?这两天,托你的福,我们有过深入的交流,所以我也深刻地反思了自己,对你,是不是确实没有尽到一个长辈的职责。”荀引鹤道,“我以为,我反思得很到位。”   “不!”荀简贞厉声尖叫,她一顿,返身要走,“我去找婶婶,我跟她去解释。”   她没走两步,就被侍刀格挡回来,习武的人臂力非常,荀简贞被掼在地上,想要爬起来,也被侍刀用刀柄压住后脖颈,被迫地跪趴在地上,抬眼也只能看到荀引鹤的长靴。   这样傲慢的居高临下的姿态,与荀老太爷在时,又有什么区别?这对父子根本就是一丘之貉,果然应得那句话‘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动!’   荀简贞愤恨地想。   就听荀引鹤慢慢道:“但我之所以答应她,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缘由,他毕竟是你的父亲,要是忽然死了,你得为他守孝三年,府里还要留你三年,我实在害怕你再不安分,挑拨了我和你婶婶的关系,我该怎么办?”   荀简贞十指抓在地上,道:“只要你同意让我把他药死,我保证日后谨言慎行,一句不该多说的都不说。”   荀引鹤道:“可惜,你的话,我不会信。”   都是敢弑父的狼崽子,双方对彼此的秉性都有着最准确的认识,荀引鹤又怎么可能给荀简贞重新扑上来咬住喉咙的机会,他对敌人向来都奉行一个准则,快刀斩乱麻,斩草要除根。   荀引鹤道:“所以我预备在两个月内把你远远地嫁出去,名头便是大老爷身子不好了,大姑娘有孝心,愿意匆忙出嫁,只为了帮父亲冲喜,往后所有人看到了大姑娘,都会赞一句‘好姑娘,真有孝心’,如何?我还替你攒了个好名声。”   这根本就是三重打击。   荀简贞从来没有想过要出阁,她母亲那个光景,身边总要有人照顾,荀府上下血都冷成了雪,根本不敢指望他们,何况妹妹总要长大,谢氏不会操持,也只有她这个做姐姐的才能帮荀梦   贞相看人家了。   可如今荀引鹤不仅要把她嫁出去,还要远远地嫁出去,她根本顾不到母亲和妹妹,荀简贞如何甘愿?   更遑论她此生最厌恶荀引鹄,如今却一辈子都摆脱不了他了,什么孝顺?好恶心的名声。   荀引鹤这招是杀人诛心完后,还要把奄奄一息的心扔进污池里,让它在臭气中断气。   荀简贞终于见识到了荀引鹤的恐怖,她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后悔去招惹江寄月,明明只是几句话的事,怎么就能招来这样的祸事?   她给荀引鹤磕头:“二叔,我知道错了,你别这样对我,我再也不敢做那些事了,我回去后立刻禁足半年,一年,多少年都可以,只是千万不要把我远嫁。”   荀引鹤冷道:“你每天端给老太太的粥,里面放了什么,你清楚。”   荀简贞浑身一抖,这一次,是真的不可思议了。   就如同知道她偷偷地在给荀引鹄下药般,荀引鹤再一次在她毫无所觉的时候,知道了她那些小动作,他的眼线分明遍布整个荀府,对荀府的控制,与荀老太爷相比,当真是有过之而无所不及。   荀简贞脸色惨白。   荀引鹤道:“你婶婶虽然心思单纯,但很多时候她都比一般人敏锐,只是她不怎么往心里去,又容易自我说服,所以才那么好骗。你知道她是怎么说你的吗?”   荀简贞颤着身子,不敢抬头。   荀引鹤一字一顿道:“她说,你当然可以平等地仇恨这个家的每一个人。你看,连她这个不知前因后果的都能察觉你恨的绝非只有我们父子三人,你以为我会不妨着你吗?她还说,她梦到过你把我杀了。所以她才百般忧心忡忡地害怕你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最后彻底丧失理智。虽然她的梦毫无章法,可如果你只是弑父,我还不至于如此对待你,但是当我提了句让你给祖父去侍疾的时候,你欢天喜地地答应了,我便知道你控制不住自己的仇恨,所以我才额外提醒你,不要对你的婶婶下手,你还当自己藏得很好,对不对?”   荀简贞终于忍不住,悲声吼道:“我难道不该恨你们吗?我父亲是凶手,祖父便是罪魁,你们这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大人更是帮凶,我母亲,我妹妹,我的不幸,即便你们不是直接元凶,也有你们推波助澜的份,我凭什么不恨你们?你们但凡有一个人帮帮我们,我们也不至于落到这个田地。”   荀引鹤压着眼尾看她,荀简贞吼道:“你说啊!你有没有脸回答我?”她继而长笑,笑声因为嘲讽而狰狞扭曲,“算了,你就算说了,也只会告诉我你们的不容易,祖母就是这么跟我说的,她只会卷起袖子看我的伤口,抱着我说,祖母没有用,可祖母没有办法。真是可笑啊,我在挨打的时候,她连出现都没有出现过,她又怎么知道没有用了?她好歹是嫡母,她来了,难道还阻止不了庶子打人吗?你们大人,只会给自己开脱,我呸!”   荀引鹤道:“原来在你的眼里,大人就是这般无所不能。既然如此,你也及笈两年了,是个大人了,倒让我看看你该如何逃脱远嫁的命运。”   他略微抬手,侍刀便把荀简贞嫁了出来,荀简贞的目光狠厉:“我多的是法子逃,你且看着罢。”   荀引鹤抬眼道:“打算杀了看管你的婆子,然后潜进你父亲的房间,用枕头闷死他,然后呢?你不想出嫁,是因为害怕照顾不了母亲和妹妹,死了你就以为还能照料得ᴶˢᴳ到吗?”   荀简贞道:“死与远嫁并无区别,但我至少还可以手刃了他,而且你休想要用冲喜孝心那种恶心的名声来侮辱我。”   当真是年纪小,被荀引鹤一刺激,立刻口不择言,什么事都往外说了,虽然原本也瞒不住荀引鹤。   荀引鹤有些烦,如今他是老婆孩子都有了,属实是不愿在这样的事上多浪费时间了,荀简贞多闹腾一下,就意味着他得少陪江寄月一会儿,要知道开年了,他又得忙呢。   荀引鹤道:“如果你乖乖上轿,等花轿出了上京,我便让你父亲死,如何?”   倒也不是荀引鹤愿意妥协,主要是他也在思考什么时候让荀老太爷死比较好,如今郗氏是摆明了不可能管家了,那么一切的担子都得落到江寄月的肩上,她还怀着孕,实在不想让她操劳过度。   所以最好喜事丧事连办。   荀引鹤昨晚就在想了,让荀老太爷死在婚礼后头便挺好,可再仔细想想,荀引鹄被喂了这样久的药,其实身子也拖不了多久了,估计没过几个月就得去了,这时间未免挨得过于紧了。   索性合并一下,让荀简贞冲喜,本就预告着荀引鹄身子快不行了,所以他接在婚礼后死也正常,至于荀老太爷,随便找个悲从中来,一时没顺过气来的理由也蛮正当的。   如此一来,正好什么都是现成的,只要把红幔扯下来换了白幔,他刚好又可以请了丁忧,回   家帮江寄月操持,江寄月大着肚子也不至于被太过折腾。   等葬礼结束,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陪着江寄月待产了。   很完美的计划。   只是这样一来,倒显得那孩子来得很不是时候,江寄月这般想家,他本可以借着扶柩回乡的理由,带她回香积山小住两年。可现在江寄月既然已经不好挪动了,那什么扶柩回乡也变得不必要起来。   荀简贞道:“依着他的身体状况,就算给他停药,不出三个月,他本来就要死的,我所要的本来就不是他的死,而是我在死前守在他身边,跟他讲完世界上所有刻毒的话,再看着他咽气,他这样的死,又有什么意义呢?”   荀引鹤少见的妥协却换不来荀简贞的感恩戴德,他失了兴趣,让侍刀把荀简贞带了下去。   *   江寄月还在上房等着荀引鹤,她原本是想和荀引鹤一起去找荀简贞的,可是来了上房后,荀老太太知道她怀孕里,喜不自禁,再三请来昨晚那位大夫问了又问,又和江寄月说了好些孕期需要注意的,江寄月就彻底被绊住了。   好容易从上房出来,荀引鹤也从静文堂回来了,看到她就笑:“娘又赏了好些头面?”   荀引鹤只让江寄月吃桐丹院小厨房的吃食,所以荀老太太从不把点心什么的给江寄月吃,就算遇到了好吃的,也只会递方子,让小厨房的厨娘学着去做,做来再给江寄月吃。   此时她怀孕了,荀老太太自然更是小心,论理该送的补品统统换成了金打的头面和银票,让江寄月自己去买来吃。   江寄月看了眼侍剑手上端着的六个匣子,道:“我真怕再这样下去,就会把娘亲的家底都掏空了。”   荀引鹤道:“你要是心疼娘,我的家私还有些,你还回去些。”   江寄月便抿嘴笑,又问道:“你今日和大姑娘谈得怎样?我知道让她放弃并不容易,可是我   实在担心她会彻底走上不归路。”   荀引鹤挽着她的手道:“你的担心原也没错,昨日我本来只是些猜测,没问准她不敢告诉你,现在倒是可以和你说了,她往娘每日喝的素粥里下了毒。”   江寄月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看着荀引鹤:“为什么?和恨你是一样的理由吗?”   荀引鹤不答反问:“你觉得她的恨,有道理吗?”   江寄月道:“我不知道,可如果设身处地,我能理解她,只是娘没有办法吧,如果她真的有能力去反抗父亲,她最该反抗的,该是把你留在身边,可是她连这都没有成功。因而我觉得,大姑娘是否也可以设身处地为他人想想。欸,也不对,她那样的处境,我还要求她保持理智,似乎也有些强人所难了,只是再恨娘,也不到要把她毒死的地步吧。”   江寄月又再次陷入了混乱的境地,她原本的爱恨分明在荀府统统不算数了,这里的很多人总   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让她都不知道该如何评判了。   荀引鹤揽着她的肩道:“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不值当的事。我与她说了要把她嫁掉的事,   她并不情愿,可是她这样危险,我也不敢让她继续留在府里了,所以无论如何,婚事都要再两个月后办掉。”   江寄月道:“两个月?她现在连人家都没说好,是不是太着急了些?”   荀引鹤道:“我还嫌慢呢,实在是书信一来一回,路上需得耗费时间,其余的办起来倒是便宜的,所以才定了两个月。”   他这样说,便是已经有了人选,不用江寄月操持了。   江寄月盯着他看。   荀引鹤道:“怎么了?”   江寄月摇摇头,道:“没什么。”   两个月就决定了一个女孩下半生的幸福,荀引鹤根本是在用打发叫花子的态度在打发荀简贞,可恰恰是荀简贞这般危险,江寄月想劝荀引鹤慎重些,负责些,都无从劝起。   果然人总是自私的,明明也很可怜荀简贞,可是一想到她的存在会威胁到荀老太太乃至荀引鹤的生命,江寄月便也会选择沉默。   荀引鹤摸摸江寄月的肚子:“他今天怎样?有闹过你吗?”   江寄月便从方才的纷杂思绪中回过神来:“他还小呢,哪就能闹我了,除了孕吐严重,什么都吃不下外,我还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到现在都还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怀了。”   “这还叫什么感觉都没有?”荀引鹤目光沉了些,望着江寄月仍旧平坦的小肚子,慢慢地把视线移开,轻道,“讨债鬼。”   江寄月道:“什么?”   荀引鹤道:“没什么,你早上就没吃下什么,我出来前让小厨房滚了肉沫粥,回去多少吃点。”   江寄月只好点点头。   但那盅小火慢滚了半个时辰的粥,江寄月也没吃进去多少,全吐了。   荀引鹤在旁听得面皮发青,原本对孩子稀薄的喜欢都是建立在与江寄月的纽带上,如今那点禁不起任何推敲的喜欢早被江寄月吐散了,荀引鹤急躁起来,把大夫叫来。   可是大夫也没有办法,只能想着办法给江寄月开胃,其余的也只能说些等熬过孕初期这样没用的话了,迎着荀引鹤阴沉沉的目光,大夫实在说不下去了。   荀引鹤道:“非得待在娘亲的肚子里折磨她,就不能把孩子剖出来,让他自己长大吗?”   大夫听得毛骨悚然。   江寄月在里间叫他,荀引鹤忙倒了盏茶送进去了,江寄月用茶水漱完口,荀引鹤又递她蜜饯,江寄月含了,瞪他:“你方才在外面乱说什么?”   荀引鹤道:“原是担心你才随口乱说的,当不得真。”他摸摸江寄月的肚子,“孩子应当没听到吧。”   他的表情太真,江寄月狐疑地看着他,不知该不该信。 第101章   江寄月怀了孕后, 口味便变得刁钻起来,喜欢吃酸物, 尤爱吃橘子。   幸好冬日也是有橘子卖的, 想要找也不是很艰难,偏偏江寄月爱吃的还不是黄橙橙的小橘子,而是那种青橘, 没有长成,咬一口,又涩又酸, 逼得人口水直往外冒, 真正是难以下咽,偏她还能吃得高兴。   荀老太太看了, 和荀引鹤道:“这胎大约是个儿子。”   荀引鹤并没有太多的反应,他对江寄月究竟是生儿还是育女都无所求, 只想知道这胎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落地,便再成天折磨江寄月了。   怀孕这两个多月来, 江寄月基本是吃什么吐什么, 小脸已经瘦削下去一圈, 一点丰腴都不见了。   荀引鹤有时候看着她瘦瘦的四肢, 再想到她马上就要显怀的肚子, 只觉得恐怖, 母亲在削瘦, 孩子却鼓囊囊地大起来, 简直就像是吸食母亲养分长大的怪物,让荀引鹤总以为什么时候母体的养分吸无可吸了, 那怪胎便会破肚而出。   可是他这样的幻想不能和家里的女人说。   他倒是约略提过, 担心江寄月的身子, 荀老太太点点头道:“确实该多加进补了,一个人吃两个人的饭,再这样下去,孩子就长不好了。”   荀引鹤听得直皱眉。   他的那种担心和幻想似乎反而是一种异类。   江寄月自己也对生儿生女没有什么期待,所以她做小衣都是做两份,江寄月的针脚功夫实在不算好,但她和绣娘学得认真,常常荀引鹤夜晚归家后,她还在熬灯废油地做。   荀引鹤便从她手里把针线活抽走,那是个刚绣出雏形的虎头帽,拥有别具一格的憨厚,ᴶˢᴳ拿在手里也不过巴掌大小。   荀引鹤看了会儿,江寄月大约觉得他是被稀奇住了,笑道:“孩子多小啊,谁能想到小小的孩子以后也可以抽枝般长高。”   她抬手,比了比荀引鹤的高度,又道:“夫君对这虎头帽可有印象?原是比着你小时候戴的做的。”   荀引鹤确实有些想不出来自己还有戴着虎头帽的年纪,尽管那是人生的必经经历,但对于他来说总是显得陌生,他对于幼年最深重的回忆也只剩下了阴沉沉的书房和抽打很疼的戒尺。   虎头帽这样可爱,彰显关怀的小东西,似乎是与他无缘的。   荀引鹤笑:“确实不记得了。”   他把虎头帽放在针线篓里,弯腰抱起江寄月:“我抱抱,看看是不是又轻了。”   江寄月下意识抓住他的肩膀,他的手臂宽厚有力,每一次将她抱起时总是非常得稳,他颠了颠,皱眉:“确实又轻了。”   江寄月道:“实在没有办法了,我已经很努力在吃了,只是吃多少吐多少。”   荀引鹤的目光垂在她的小腹上:“我们不要生了。”   江寄月当他在开顽笑:“你在说什么?孩子都来了,哪有还把他往外赶的道理,天底下再没有我们这般狠心的父母的。再说了,孕初期吐得凶的,也不只我一个,怎其他人生得,偏我生不得?”   荀引鹤淡道:“那不一样。”   他再否认第二次,性质便有些不一样了,江寄月严肃起来,看着他:“荀引鹤,你收回刚才那句话,就算你不要这孩子,他也是我的孩子,不耽误我要他。”   江寄月踹他:“把我放下来。”   荀引鹤松了手,把她稳稳地放在地上,江寄月撇走针线篓,一副不愿再理他的模样。   荀引鹤倒不是不知道他那句话说得该死,江寄月听着怕是会多心,可他总在翻来覆去之间做着噩梦,就如同江寄月梦到这个孩子会与他自相残杀般,他也总是能梦到这个孩子坐在江寄月的身上,江寄月被吸成了人干,而他却白白胖胖。   所有人都在对孩子的新生欢呼着,没有人注意到枯槁的江寄月。   荀引鹤想,若生孩子是这样的,那恐怕这个孩子也活不到能与他自相残杀的年纪。   他掀起被子上床去,江寄月背对着他睡着,荀引鹤自然而然地去搂她,反被江寄月拍掉了手。   两人都没说什么话,荀引鹤放几次手,江寄月便拍掉几次,巴掌的清脆声在房间里连绵不绝,到了最后江寄月鼓起脸问他:“明知道在找打,还非要伸手过来,感觉不到疼吗?”   荀引鹤问她:“消气了吗?能让你消气,挨些打算不得什么。”   江寄月嘟囔道:“你明知道我会生气,还要说那些话做什么。”   荀引鹤见她确实是消气了,手搂住她,脸枕在她的肩窝里,掌下的身躯温热,有起伏,对他的一切行为举动都有所回应,荀引鹤真的很难想象有一天她变得冰冷了该怎么办。   他的手臂慢慢收紧,道:“我担心你。”   江寄月道:“我其实还好的,就是吐得狠了些,等过了这阵儿,以后就好了。别的也都很好,大夫把脉时都说我脉搏沉稳有力呢,不要担心了,嗯?”   荀引鹤从喉咙里冒出了个‘嗯’字,他自然也知道这是正常的现象,待江寄月诊出有孕后,他问了许多同僚该如何照顾孕妇,总体来说妊娠反应千奇百怪,落在他耳朵里,就只有‘受罪’二字。   荀引鹤咬江寄月道:“如果我能替你怀好了。”   无论如何,他的身子总比江寄月的强健些。   江寄月笑:“你说什么呢,哪有男子怀孕的。”   她并不是在一无所知,心血来潮的情况下选择做了母亲,虽然这孩子来的时节过于微妙,也让她犹豫过,但她依然觉得该给荀引鹤一个机会。   尽管看上去,他并没有适应良好。   江寄月道:“等生下来了,你就会喜欢了。”   荀引鹤不置可否。   *   荀府近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一夕之间,大姑娘被禁足,大老爷身体抱恙到需要冲喜的地步,而再半个月光阴过去,大姑娘的婚事就议定了。   确实是远嫁,等出了阁,怕是此生都难相见的那种。   荀老太太对这些事依然选择做了个入定的老封君,并不置一词,郗氏与荀梦贞都很担心荀简贞,可江寄月怀孕怀得辛苦,连刚拿起的中馈又都放下了,全赖侍剑等人代劳,要去问她,着实是有些难的。   可是当同意联姻的书信随着聘礼送进荀府后,荀梦贞实在等不下去了,叩开了桐丹院的院门。   江寄月以身子不适为由,并没有见荀梦贞,只是告诉她,这是荀简贞的孝心。   荀梦贞站在冰天雪地中,哭道:“父亲平素待我们如何,府里诸人都是看在眼里,姐姐万不可能以这样的理由突然出嫁,婶婶,这其中是否另有隐情?不然又何故连一面都不让我见姐姐。”   江寄月在窗下听了觉得难以回答极了,侍剑撑着把伞出去,客客气气地把荀梦贞请出桐丹院,荀梦贞一步三回头,可再不想,最后也只能乖乖出门。   孱弱,无力,这是荀梦贞最直接的感受,面对这些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大人,她似乎永远都没有反抗的能力。   后来便是郗氏再来了,她试探地问了几句,江寄月都没有松口透露分毫,她就聪明地知道此事不是她该多问的,郗氏顿了顿,对江寄月道:“等过两日,我便回家去了,今日算是来与你辞行。”   她从袖间取出一双小小的鞋子,递给江寄月:“这算是素未谋面的三婶婶送给小宝的礼物了。”   是双男鞋。   江寄月抬眼,郗氏道:“无论如何,还是希望你能一举得男,在府里彻底站稳脚跟。”   郗氏是受过子嗣的苦的,所以江寄月也能理解她这番话的意义,只是听了还是免不了有些伤心:“我原本以为大家可以做和和/美美的家人,可是哪知到头来,散的要散,走的要走,偌大一个家,倒有几分人丁寥落的意味了。”   郗氏笑:“你这是怀着孕变多愁善感了,走了些人,便是给你减了不少的麻烦,让你能清净过日,还不好吗?”   江寄月摸着肚子道:“我总有些担心他,夫君他似乎并不怎么喜欢他。”   连不想生的话都说出了口,荀引鹤预备怎么样?一帖药下去落了胎吗?江寄月听了只觉毛骨悚然,她辨不清荀引鹤究竟是不喜欢这个孩子,还是不喜欢所有的孩子。   无论哪样,听起来似乎都是个悲剧。   如果荀引鹤当真这样不喜欢,为什么不接着戴肠衣,非要让她怀上呢。   江寄月想不明白,只能一遍遍摸着肚子,眉头细细地皱着。   郗氏道:“你别多想,男人哪经过怀胎十月的辛苦,对孩子的感情总比我们淡些。何况他不喜欢又怎么了,养孩子打发的是我们女人的时间,增长的是我们的乐趣,只要他能当好便宜老爹就好了,你理他做什么。”   郗氏倒是看得很开。   若是放在从前,江寄月兴许便想开了,她是江左杨一手带大的,也没有觉得少了母亲的关怀会如何,荀引鹤不爱孩子,她把双倍的爱弥补给他便是。   可是现在江寄月不这样想了,在这个家里,父亲是绝对难以逾越的存在,对孩子的掌控力胜于母亲,如果荀引鹤对这个孩子另有安排,她又该怎么办?   荀老太太没有办法从荀老太爷手里把荀引鹤夺回来,她能有办法吗?   江寄月惴惴难安地想着。   晚间荀引鹤回来时,江寄月就不做虎头帽了,改翻了书籍。   荀引鹤把小陶罐放在桌上,那酸酸的味道立刻引起了江寄月的注意,她循味望去:“这是什么?”   荀引鹤淡淡道:“同僚家里腌的酸萝卜,你尝尝。”   他这些日子变着法子给江寄月找酸的食物,在朝里都是找出了名,那些同僚但凡家里有一些酸的都搜刮过来给荀引鹤,荀引鹤尝过,觉得连他都受不了才带回来给江寄月吃。   江寄月果然被勾起了些馋意,她取了筷子,也不佐点什么,就这样夹了酸萝卜干吃。荀引鹤看她终于有吃了不吐的食物,舒了口气,问道:“我让厨房给你配碗粥?”   江寄月道:“饶了我吧,你看我嗓子都吐哑了。”   荀引鹤垂了眼,手指有些烦躁地在桌上点了点。   江寄月见状,忙道:“我今日正想着给孩子取个名呢,你学识好,看给他取个什么比较合适。”   荀引鹤道:“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呢,岂不是要白取?”   江寄月道:“预备着而已,就算你觉得取大名太过耗力,也该取个小名唤着。今天郗氏脱口而出声‘小宝’,我才想起来我们还没给他取个小名呢。”   她这样的要求其实有些卑微了,哪有父母不期ᴶˢᴳ待孩子的到来的,别家的父母早就发动脑筋想该取个什么名字了,只有荀引鹤,明明学富五车,却连这个脑子动了都觉得是浪费。   荀引鹤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小名?”   江寄月道:“这怎么还来问我了?小名不都是取寓意好的,朗朗上口地叫着?”   荀引鹤想了想,道:“那就小虎吧。”   他的视线落在了针线篓的虎头帽上,一瞧就知道这名字是怎么来的,江寄月听着直觉得泄气。   荀引鹤却顾不上一个还没出生的孩子,他每天最重要的是只剩了两件,给江寄月搜刮酸味的食物,每天会来抱抱她,看她轻了还是重了。   他今日照常把江寄月抱起来,掂了掂,声音终于有些上扬:“似乎重了些。”但很快又沉声下去,“你之前真的太瘦了,虽然重了些,但也不够,还要再进补。”   江寄月吃不下东西,只能靠老参汤支撑着,只是她从前几乎没吃什么补品,老参汤又是大补的,才喝了几天,体重就往上涨了。江寄月也觉得胖点好,可是这般快的速度,总叫让她觉得不好。   江寄月道:“补太过了,对身子也不好,大夫说了,若是太胖了,容易难产。”   荀引鹤皱眉,道:“我陪着你多在院子里走动便是。”   荀引鹤从前总不对这些事上心,以为怀孕也不过是九个月的事,在这九个月里,女人们聚在一起做些小衣,年长的母亲传授年轻的母亲丰富的经验,等九个月过去,便瓜熟蒂落了。   男人似乎连参与的必要都没有。   郗氏怀孕时,荀引雁如此,同僚的家眷怀孕时,同僚也是如此。因为他们从未经历过那些苦难,也就不好诉说与旁人听,于是也就给了荀引鹤形成了一个无形的印象,生孩子似乎很轻松。   不然也不至于荀引鹤还记得刚怀上,眨眼功夫孩子就生下了。   便是江寄月怀上后,他有意打听些,初开始那些同僚也不大说得清楚,记得最清楚的竟然是夫人怀孕后不好伺候他,便开脸了个通房或者抬了个美妾,那些苦啊难的,仍旧没有。   那时荀引鹤仍以为怀孩子是件算不得轻松,但也绝不算繁重的事,家里安排好经验老道的仆妇伺候,江寄月总不会出错。   直到江寄月的孕吐越来越严重,直到她越来越憔悴,荀引鹤焦急地请同僚们回去好好问家里的夫人,他方才幡然醒悟,悔不当初。   只是再要后悔也难了,大夫说了,打胎等于坐小月子,对母体的伤害也很大。   所以这个孩子来了,即便荀引鹤对他已经不剩多少的正向感情,但仍然需要把他精贵地伺候着,不能让他有一点点不舒服,毕竟他不舒服了,江寄月也很难舒服。   三个半月的时候,江寄月终于开始显怀,一切都仿佛如荀引鹤的梦中般,江寄月的手腕依然细细的,只有肚子开始鼓胀般大了起来,仿佛一种耀武扬威,迫不及待就要向这个世界宣扬他的存在。   江寄月很兴奋地给他看,让他摸凸起的肚子,告诉他:“大夫说,再等半个月就能听到孩子的胎动声了。”   荀引鹤摸着肚子,没有说话。   那天晚上,荀引鹤是被江寄月摇醒的,荀引鹤醒过来时还听到了轻微的抽泣声,他疑惑道:“卿卿,你做噩梦了吗?”   落在空中的声音沙哑,还带着哽咽,荀引鹤顿了半晌,方才发现是自己的声音。   原来是他哭了。   江寄月很担忧地道:“你梦到了什么啊,好痛苦的样子。”   江寄月是被荀引鹤锢醒的,她差点喘不上气,刚想骂荀引鹤是有什么毛病嘛,就听荀引鹤轻轻的抽噎声,湿热的眼泪淌在她的肩膀上,他一边唤‘卿卿’,一边却遍寻不到,只能把江寄月   拢得更紧。   荀引鹤轻了轻嗓子,道:“我梦到你难产死了。”   江寄月愣了一下,道:“什么啊。”   荀引鹤抱着她,哭得像个孩子一样:“孩子怎么都出来不来,你大出血很严重,后来就慢慢地没了力气,那个孩子就自己爬出来了。”   江寄月摸摸他的头,道:“梦都是相反的,你梦到我难产死了,那么现实里,我一定会平平安安地把我们的孩子生下来。”   荀引鹤道:“太可怕了,我们生完这个就不生了。”   江寄月故意问道:“要是个女孩,也不生了?”   荀引鹤道:“嗯,不生了。”   江寄月哑然失笑,半晌,方道:“既然如此,我们不如将我们的孩子取名叫平安。”   荀引鹤道:“好。”   那什么小虎的确实太潦草了,还是平安好,祝卿卿可以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 第102章   荀简贞出嫁前两天, 辗转递出话来,希望能和江寄月见一面。   江寄月沉吟了下, 还是答应了, 但两人并未见上面,隔着道屏风,荀简贞被先一步来的侍剑捆起来绑在了椅子上。   ——她毕竟是个心狠手辣的, 自然要防着她发疯伤了江寄月。   这将近两个月的囚/禁生活,把荀简贞折磨得半人半鬼,脸庞苍白削瘦, 眼底浓重的乌青, 像是刚从地狱里爬上来,身上还淌着湿淋淋的血水。   她的目光在触及到屏风上倒映出的影子后, 倏然睁大了双瞳,大约觉得荒唐可笑无比:“你真的有孩子了?虽然我早知道了这件事, 可你怎么没把孩子打掉呢?你怎么还敢生下荀引鹤的孩子?”   江寄月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手势轻柔, 阳光从洞开的门洒进来, 像是降下的金光, 尽管隔着屏风朦朦胧胧的, 但也不难让荀简贞看出那种母性的光辉。   对着流淌着荀氏血脉的孩子!   荀简贞咯咯地笑:“你也是个糊涂蛋, 你跟他们没有什么两样, 你等着吧, 你迟早会尝到报应的……”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后, 荀简贞骤然收声。   江寄月皱着眉,道:“那也是我的孩子。”   荀简贞的脸上印出了个清晰的红色巴掌印, 像是浮在灰白的皮肤上, 格外得扎眼, 她拧了拧脖子。   她道:“那又如何,他身上大半流淌着的还是荀家的血……”仍旧是清脆的巴掌声,比之前还要更重些,荀简贞满不在乎地道,“打啊,接着打,有本事把我打死。”   婚期在即,自然是不可能把她打死的,而荀引鹤显然警告过,如果她不想母亲和妹妹出事,最好老老实实上花轿,所以自尽不能的荀简贞宁可自己被侍剑打死呢。   但侍剑显然不会选择这样做,荀简贞的夫家远,路上需得走半个月,足够打出的红印消肿了,所以她可以给荀简贞几个巴掌作为警告,但这毕竟和打死她是两码事。   江寄月皱着眉,道:“侍剑,不要动手了,随她去吧。”她看着屏风上倒映出的那个朦胧影子,“从准备让她活着开始,我便做好了要被她诅咒一辈子的准备,不过,诅咒有用的话,这个世界的坏人应该早已消失了。”   她言下之意是荀简贞不过是强弩之末,几句难听的话真的不值得放在心上。   荀简贞道:“我有时候真的很看不明白,你似乎活得很明白,但某些选择又让我觉得你是个糊涂的人。”   江寄月道:“比如,在你的预测里,当我知道那些事后,我应该毫不犹豫离开荀引鹤,并且堕掉这个孩子。”   荀简贞道:“不应该吗?如果你对这个孩子还有一些期待的话,都不会让他在这个家里长大。而且你为了荀淑贞一个庶女都敢公然对抗皇后娘娘的人,我以为你嫉恶如仇,一辈子都不屑于和恶沾边。”   江寄月点点头:“原来如此,这也是为什么你选择用那种方式来报复荀引鹤的原因。你觉得我会毫不犹豫地走。”   荀简贞不置可否。   江寄月道:“我想,这也是为何你非要出阁前再见我一眼的理由,你想……死得明白些,我可以这样说吗?”   荀简贞道:“洗耳恭听。”   江寄月沉默了会儿道:“我确实嫉恶如仇,可光是嫉恶又如何,我并没有本事对付恶。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没有这样的本事,所以才会有六月飞雪,窦娥喊冤的故事。”   荀简贞想歪了,道:“所以你不离开,是因为你没有办法离开荀引鹤。”她想了想,道,“这确实是个理由。”   江寄月道:“不对,你误会了,我没有想过离开他。如果你了解过你二叔做的事,我想你会对他有更全新的认知,我不否认他不是个好人,可是他也不是纯粹的恶人,我见过很多的恶人以及恶而不自知的人,毫不夸张的说,我爹爹就是被他们逼死的。我也见过好人好心却办了坏事的例子,比如陶都景。可是你的二叔,所谓的恶人,可是他与陛下一起联手分化世家势力,提拔清流,减免苛税,让百姓休养生息,你又如何能说他是个恶人ᴶˢᴳ?这个世界没那么多黑白分明的事,更多的是身不由己与互相妥协。”   “我认可他说的一句话,这个世道容不下君子,但我们仍然需要歌颂君子。因此,我认可你说的他不是好人,但也不希望你继续忽略他作为好人的那一部分。”   荀简贞道:“别拿朝廷的事来敷衍我,我问的只是家事而已。分化世家那样难的事,他都可以做到,为什么只是救一救我们母女的事,就做不了了?他在外面赚尽风光霁月的名声,谁人知道他是烂棉絮?”   江寄月道:“他自己知道。”   荀简贞震惊道:“什么?”过了会儿,才道,“哦,他大约是死性不改的那种知道吧,坏得明明白白的,都不屑于多加掩饰了。”   江寄月道:“你知道阮籍的《大人先生传》吗?”   荀简贞不知道,但她知道阮籍,魏晋时期赫赫有名的竹林七贤,也是时人追捧的对象,虽然他写了文章骂世家骂得很狠,但不妨碍每次大家玩曲水流觞时为了附庸风雅,都会提一句竹林七贤。   荀简贞凭借着为数不多的印象道:“荀引鹤说,大人并非无所不能。可是魏晋那样的时代,阮籍依然能守住本性,丝毫不在意礼教,但连皇帝都不介意,反而让他狂出了名声。”她嗤笑,   “所以呢,其实也是有人能守住本心的,只是区别于某些人不敢罢了。”   江寄月道:“那你可知道嵇康死后,阮籍也被迫出来做官了,而且做得浑浑噩噩的,丝毫不如之前那般有建树。连向秀想写一篇《思旧赋》也写得很短,写了个开头就戛然而止,根本不敢动笔。”   荀简贞愣住了。   大家只会在附庸风雅的时候说些‘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之类的词句,哪里会愿意在玩乐的时候提起那些血与泪下的妥协。   阮籍多猖狂啊。写文章骂世家,给天下人翻尽青白眼,喝醉了酒就倒在妇人脚边睡得昏天黑地,大家都说他不好,皇帝反而替他说话,说阮籍至情至性。   嵇康不够至情至性吗?山涛请他做官,他反而觉得被玷污了,郑重其事地写下了《与山巨源绝交书》和山涛绝交,可是他这种不归顺最终还是招来晋王室的忌惮,钟会只是告了个小状,就让广陵绝矣。   可见帝王的纵容也不过是在利益之外,而一旦牵涉到了利益,连所谓的纵容都没了,潇洒猖狂的阮籍也没法继续潇洒猖狂下去,只能出来做那个没用的也不想做的官。   所以大人真的无所不能吗?   江寄月道:“他最开始和我袒露这些的时候,说实在,我并不能十分的接受,我也想了很久,直到后来我想到了竹林七贤各自的结局。你真该读读《思旧赋》,那种仓惶得戛然而止的感   觉,我觉得你一定会感同身受。好了,说回你二叔,这么多年,你只顾沉浸在你的仇恨之中,是真的没有想过,哪怕一丝一毫去想过你二叔为什么从不在外吃一点东西,哪怕婚宴上的饮食都是桐丹院的人过去做的,除了一个厨娘外,其余的可都是侍卫啊。而且桐丹院为何受得如此得铜墙铁壁?”   荀简贞愣愣地回神:“他并不想与我们亲近。”   “他是生来就不愿与你们亲近的吗?”   荀简贞抿住了唇。   江寄月道:“还有,当我得知你在娘的素粥里下药时,我对你的失望简直要达到了顶峰。如果娘当真能做得了父亲的主,当初她就该保得住你二叔,你父亲就不该在那个时节出生。”   荀简贞彻底说不出话了。   很多事摆在那里,荀简贞不是没有生眼睛,她确实看到了,也确实想过,可是荀家人的那种冷漠仍然刺痛了她。她有时候觉得自己也很卑微,她不希求他们能解脱母女三人出苦海,只要他们有一次,哪怕只有一次,为了她们母女,跪下来求过荀老太爷,她都可以忍受下来。   可是一次都没有。   所以她才会觉得荀老太太检查她的伤势落下的泪是假的,荀引鹤的冷漠才是真的。   荀简贞抿直了唇道:“我不知道其他人家是如何的,可至少在我看来,家人之间不该如此。满上京,我最羡慕的是嘉和郡主,虽然她确实被宠坏了,可不能否认,王爷和王妃真的很疼她,有时候我觉得,那才是家人的模样。”   她仰了仰头,企图把一些眼泪重新流回眼眶里:“可能我对家人的理解与他们不同,他们可以冷静地计较得失,我不能。荀引鹄那个畜生第一次打梦贞的时候,我直接站起来和他拼命了,一个残废而已,我觉得我反抗得了他。”   而那结果自不必消说,荀简贞一直被恶心到了今天,她宁可背负着不孝,恶逆的罪名被千刀万剐,也不愿被赞美一句孝顺。   “如果有一天,二叔这样对你,你不会对他失望吗?”   江寄月道:“我会对他失望。”   荀简贞嘟囔道:“那不就结了。”   江寄月道:“我会选择与他和离,但我不会杀……唔,也不准确,看他对我做出什么事来吧,如果卖妻求荣那种,我会杀他的。”   荀简贞翻了个白眼:“所以啊,你也会这么做,偏我不能做。”   江寄月道:“首先,我不会杀娘,其次,如果你没有牵连到娘,而只是针对大哥,或者是父亲——毕竟他算是一切的源头——我不会阻止你,可你后来的行为明显有恶意扩散的倾向,我害   怕你收不了手,更害怕你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先入为主的想法都是杀了他就好了,才阻止你的。你得承认,如果你有机会,你会杀掉所有荀家人对吗?”   荀简贞沉默了下,她很想开个顽笑,荀家加起来拢共有上百号人,她要一一杀过去,得耗费多少时力啊,要杀,只要杀这一家子就可以了。   可是这样的话并不好笑,她也第一次觉得沉重地抬不起嘴角,所以最后还是选择把这话咽了回去。   她最后说的是:“我不会杀三婶,她帮过我,如果小宝还活着,也不会杀小宝,他是三婶的   儿子,尽管三叔也是个混蛋,但小宝年纪小,什么都不懂,也还算可爱。”   她意图证明自己并非杀上了头的人,可是效果显然不佳。   江寄月道:“你嫁的那户人家,是个军户,世代驻守南疆,虽然只是个百夫长,官职不高,但人口简单,最重要的是父母恩爱,没有妻妾之争,你嫁的丈夫老实寡言,洁身自好。这是一段好姻缘,你千万要珍惜。”   她犹豫了下,还是道:“你二叔说过,人无法选择自己是否要出生,也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是谁,可幸好,还能选择日后相携走过一生的人。那无疑是第二次的救赎与新生,我希望你能好好珍惜这段亲缘,如果你在婆家惹是生非,那你二叔千里迢迢派人去杀你,我知道了也会当作不知道。”   荀简贞怔了下。   荀引鹤这么快就给她定了亲事,还定的那么远,她还以为他就是随手扒拉了出一户愿意攀附权贵的人家,把她给流放就完事了。没想到,荀引鹤竟然给她长了这样一户人家。   很明显,是用心了的。   可这样的用心,是从多久前开始的?这明显不像是荀引鹤的作风。   所以荀简贞很谨慎地道:“你在替他骗我?若那军户真的老实寡言,如何那么快就答应了这门亲事,一句话都没有多过问为何我会下嫁于他?”   江寄月道:“是不是骗你的,你嫁过去就知道了。”   荀简贞依然不是很敢信,但那目光里到底添了份迟疑。   江寄月道:“我倒是不怎么担心孩子会如何,毕竟荀家在冷漠,至少你是真的爱母亲和妹妹,对不对?”   荀简贞在漫长的沉默后,终于道:“二婶,我离家后,恐怕这辈子都回不来了,往后母亲和梦贞这儿还要托你照看一二,如果可以,也请每年来信一次,告知她们的近况,我下辈子做牛做马再报答你。”   江寄月不会拒绝这样的小事,又说:“梦贞这些天都很想你,后天你就要出阁了,明天我让她来陪你。”   荀简贞点头:“我知道该怎么和她说。”   江寄月走出了院门,侍剑小心翼翼地扶着她。   江寄月摸着肚子,小声道:“平安,娘亲刚才撒了个谎,都是为了你父亲,其实不是个好行为,你以后可不要学。”   江寄月是骗荀简贞的,荀引鹤并没有对她的婚事很上心,那个军户完全是荀引鹤在仔细想完适龄未娶的男人中有几个能在两个月内娶了荀简贞没有异议的结果,至于那些,不过是误打误撞。   但不可否认的是,荀引鹤在明知对方家里如何的情况下,也并没有更换人选,故意选个差的好去磋磨荀简贞。   所以江寄月也乐意帮荀引鹤去放大这微末的善ᴶˢᴳ意,因为她总觉得就像她相信荀引鹤不到无药可救的地步,荀简贞还能在乎她的母亲和妹妹,也不是个坏得彻底的人。   尽管荀引鹤可以握着谢氏和荀梦贞做威胁的筹码,但江寄月总以为仇人还是能少结一个就少结一个。   所以她愿意荀简贞是记着荀引鹤那点好出嫁的,也希望她的夫家能抚平她在荀家受的那些伤害。   后来荀引鹤晚间归来,听说这件事,笑了笑。   每当他觉得没有用,但又很喜欢江寄月为他考虑时,他便会露出这样的微笑来,江寄月有些不满地道:“又觉得我干了多余的事了?”   “哪有觉得你做的事多余?”荀引鹤道,“不过是心疼卿卿为了找为夫的优点,还要这般绞尽脑汁,牵强附会罢了。”   江寄月道:“也不算很牵强附会,毕竟那军户听着确实不错。”   荀引鹤斜眼看她:“怎么,你想嫁?”   江寄月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肚子都这样大了,你还说这些?”   荀引鹤便笑,手摸上江寄月的肚子,道:“是啊,所以是谁让卿卿的肚子大起来了的?”   江寄月无语地想翻个白眼。   她道:“或许娘说得没错,确实该给你找个房里……”她触碰到荀引鹤的目光,声音不自觉地微弱了下去,直至再听不见。   荀引鹤神色冷峻下来:“娘怎么忽然和你说起这个?要是她再提,你一律推我身上,都回绝了。”   江寄月无语道:“还不是都怪你。”   江寄月怀着孕,荀引鹤就敢厚着脸皮把荀简贞的婚事交给老太太去办,幸好老太太并未多说什么,大约是真的可怜荀简贞,哪怕她低嫁,还是尽可能地给她风光大办了。   按理来说,老太太已经年迈,还操持这个,应该精神萎靡了才是,可恰恰相反,老太太精神矍铄得很,反而是江寄月困得睁不开眼,请安的时候差点睡过去。   荀老太太见了就说:“孕妇犯困也是常理,早说了不需要你请安了,还是回去补觉吧。”   江寄月困得睁不开眼,说话便没怎么过脑,道:“我往常都不犯困的,都怪昨夜夫君闹我。”   荀老太太大惊失色,忙请大夫过来给江寄月把了两遍脉,再三确认胎儿无事,才忧心忡忡道:“这事说到底还是男人舒坦了,却是女人吃苦头,若他真的太过,你给他添个房里人吧。”   荀老太太这话并非是要插手儿子院子里的事,纯纯是出于对男人的不信任,她觉得天下男人都一样,管不住自己的,哄女人时什么甜言蜜语都说,过头了真出了事,就怪女人是狐狸精勾引他。   与其如此,不如给自己添个防护,还能少让自己吃苦。   荀引鹤听说,道:“我小时候在听他们争吵时,确实依稀听说过娘在我前头还落过一胎。”   但到底是陈年的伤疤了,每次撕开都是为了去攻讦对方,荀引鹤讲起来也觉得没意思极了,还显得十分可笑。   他道:“我哪次闹你了?”   他明明担心得江寄月噩梦连连,哪还有精力和兴致闹江寄月。   江寄月瞪他:“你还说,我便想不明白了,明明怀孕的是我,受罪的也是我,怎么你反应那么大,你仔细数数,过去这半个月来,你几次被噩梦惊醒?惊醒便罢了,还非要把我摇醒,让我应你。要确认我活着,你大可探我鼻息,感受我心跳,非要我出声应你,算什么毛病?”   荀引鹤说起这个也只得心虚,忙哄江寄月,江寄月想着过去半个月自己一落千丈的睡眠时间和睡眠质量,气得要命:“你今天给我睡厢房去!” 第103章   但荀引鹤必不能真的收拾了铺盖滚到厢房去, 这要真睡过去了,还不知道几时还能回来, 每天噩梦转型抱着江寄月他还觉得心有余悸, 若是醒来只能摸到半张冷冰冰的床,他岂不是半夜要被吓到心脏骤停?   于是他皱着眉头道:“若是我去了厢房,你便不怕府里传出不好的谣言吗?”   什么谣言?必然是夫妻不和, 又或者是江寄月不能伺候荀引鹤,荀引鹤也不耐烦江寄月,因   此夫妻分房睡, 但无论哪样, 都是夫妻之间有了嫌隙,旁人正可趁虚而入的机会。   荀引鹤道:“桐丹院她们自是进不来, 但难保没有有心的会去娘那儿进谗言,娘顾忌着你的身子, 很难保证不会真的往房里塞人。”   江寄月看着他:“你把桐丹院守得如铜墙铁壁般,娘要塞人也得经过你的同意, 若是你真的打算收人, 就算让你夜夜睡在我身边又有什么用。”   可以, 小姑娘不好骗了。   说来说去, 还是荀引鹤给她的底气, 若是换成别人, 早就绞尽脑汁笼络丈夫, 若是笼络不住, 非到塞人不可的地步,也必得是自己的亲信, 如此才能好把控。   就她, 挺直腰板把夫君往外面赶, 底气不足,丝毫不虚不慌,还敢瞪着夫君,一脸‘你怎么这么不懂事’的神情,荀引鹤恍然间都觉得他们两人之间,年长几岁的其实是江寄月,而不是他。   不过也是,自从和江寄月在一起后,他松泛了许多,心态也年轻了许多,做出的许多事都显得那么得不庄重,像个沉不住气的毛头小子,仿佛他曾经失去的青春年少,终于回来寻他一般。   因而荀引鹤倒也不介意再厚着脸皮求夫人一回,他抬手掐了掐江寄月的脸蛋,被江寄月拍掉了手,还瞪他:“干什么?”   唔,脾气还是很大。   荀引鹤道:“厢房什么都没有,大晚上的还要人翻出被褥铺床,打扫熏香实在太麻烦了,我明日还要上朝呢。不如我在床边打地铺吧,也不用劳动别人,我自己就可以了。”   江寄月道:“打什么地铺?传出去好似我欺负你了般,你嫌厢房麻烦,还有碧纱橱,睡着也舒坦。”   荀引鹤叹气:“你也知道你在欺负我啊。”他幽怨地说,“不让我和夫人睡在一起,哪怕让我睡白玉打的床,也是一种委屈。”   江寄月看了他眼,无语中带着几分赞同:“确实,多硬啊。”   荀引鹤没忍住,笑出来声,江寄月瞪了他一眼,道:“算了,上床吧。”   只要没把他赶出去,她就锁不了门,既然锁不了门,他迟早都会摸上床,既然如此,还多取出一床被褥做什么。   但江寄月到底还是咽不下这口气,磨着牙警告道:“今晚再吵醒我,仔细我把你踹下去。”   嗯,脾气确实大了很多,荀引鹤莫名觉得自己无比卑微。   *   时间一晃就到了荀简贞出阁的日子,荀家大姑娘这次婚嫁定得匆忙,且极其得门不当户对,这件事在朝廷中引起了很多的议论。   本来只是一件儿女婚事,全当八卦聊的,可是后来想到荀引鹤的夫人的出身,大家渐渐都没了闲心。   其余世家都还在想着办法联姻,怎么偏他荀家反其道而行之?又想到这些日子被接连贬官,打得元气大伤的郗家,大家都觉得传闻是真的了。   荀引鹤早些日子拆了林家,分掉许家,还能说是利益斗争,可是后来接连提拔清流是昭显出了点预兆,但荀家两次姻亲都选得这般低,反而让他们开始悚然,荀引鹤这是打算做独臣了吗?   自卸臂膀,自砍根基,只为文帝役使的独臣。   事实上,他们自请帖发出后,便回去请夫人多与荀家女眷走动,看是否能探点详情出来,但荀家以夫人怀孕,老太太操持婚礼无闲暇,都一一拒了,至于郗氏,则不知道什么时候回了娘家,而那荀引雁仍旧在法积寺住着。   大家这一琢磨,更是觉得不对味,因此说是来赴宴,但其实还是为了探口风。   到了荀家,大家都有些傻眼,荀家低嫁女儿,但仍旧风光大半,婚礼的礼数一样都没少,尽管这衬得女婿抬过来的嫁妆分外得寒碜,但荀家似乎一点都没感觉,荀引鹤语仍旧笑晏晏地陪着新婿迎客。   也是,自己挑的女婿,家底多少自己能不清楚吗?只是荀引鹤这般表现,看来这个新婿确实也选到他心坎里去了,所以传闻是真的了?   夏云辉随手把红封递给了小厮,被荀引鹤托了下胳膊,他看了一眼,荀引鹤低声道:“让尊夫人多关照一下内人。”   女宾处没有郗氏,荀老太太身份在那,不会与江寄月这一辈的掺和在一起,说来江寄月便是孤立无援了,虽然江寄月年节时也见了不少人,但荀引鹤仍旧免不了担心她。   夏云辉嘴角一抽:“在你的府上,谁还敢砸你的场子不成?”   荀引鹤并未说话,只拿黑幽幽的瞳孔看了他一眼,夏云辉忙道:“行行,但你才刚收的那幅字画你可得给我。”   荀引鹤收了手,并不在意:“宴席散后,跟我去书房取就是了。”   夏云辉啧了声,入得里头去。   说羡慕荀ᴶˢᴳ引鹤,那完全是假的,哪怕到了今日,夏云辉仍旧觉得荀引鹤魔怔了,哪怕江寄月真的是天仙下凡,夏云辉都不觉得值得守着她一个人过,还如此这般小心。   在夏云辉看来,女人也就是没到手前才有意思,到了手后,就是手上的物件,什么时候取出来把玩,什么时候尘封在匣子里,都凭他的心情,很没有意思。   何况,那些女人为了避免被尘封,还要百般自我作践地来讨好他,那就更没有意思了。   但毕竟应了荀引鹤,他也知道荀引鹤的脾性,犯不着为了这点小事与荀引鹤生分了。   夏云辉去寻他的夫人,但一时没找着,说来也巧,反倒让他在僻静处看到了拦住了江寄月的郗珠遗。   到底还是占了个姻亲的名头,无论荀引鹤在朝堂上如何针对郗家,怎么把几个嫡子一一贬官,但仍不耽误他给郗家发请帖,至于来还是不来,他倒也不在意。   但显然,郗家即使落魄了,也不愿让别人看笑话,因此不仅来了,还穿金戴银,打扮得花枝招展,尽力向外展示郗家的丰厚家底经得起荀引鹤三番五次地打击。   倒是蠢。   夏云辉扫眼过去,却见江寄月已经出落得和记忆里不太一样了。   说起来,夏云辉也只在镇北王府见过江寄月,那时她各方面状态都不好,十分狼狈,夏云辉匆匆一瞥,还在心里嘀咕声,原以为荀引鹤数年未娶,眼光高得不行,结果被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就是这般模样?   无论是外貌,身材还是性格,似乎都很泯然众人。   可是今天见了才知不是,也不知道是不是宝气养人,还是荀引鹤的宠爱让她有了底气,她梳着堕马髻,戴着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穿着挑丝双窠云雁装,低调却不失体面,连盈盈带笑的神色与荀引鹤都有几分相似。   那种闲闲看戏,又微带疑惑,不解这世上怎会有如此智障的神色,让夏云辉几乎没笑出声来。   但细细听去,郗珠遗的嘴巴其实并没有客气,她道:“别以为你们做场戏就瞒天过海了,我们当时在场的人可都知道你们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不过是偷情的奸夫淫/妇罢了,若是宣扬开了,各个都得进刑狱,究竟有什么脸在上京大宣特宣真爱戏码,你可把你的前夫放在眼里?你前夫被你们害得丢尽脸面和前程,你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吗?你这个狐狸精,苏妲己!”   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便是心里对江寄月的恨有一百分,嘴上也只能骂出十分来,可光是这十分,若换作从前的郗珠遗,一个字都不会表露,因此也很难说,郗珠遗对江寄月的恨是否只有百分。   她只是不解,不解为何庇护她的郗氏大树快要倒塌了,不解姐姐为何忽然回了娘家再也不想回荀家了,也不解为何她会被荀引鹤屡次三番地拒绝,明明几个月前她还是上京人人艳羡的贵女,可忽然之间,她不仅什么都没有了,还有人告诉她,你从前拥有的也并不牢靠,摇摇欲坠,迟早会被人夺走。   真是没有任何的希望。   郗珠遗道:“荀家大姑娘匆匆出嫁,是不是也是你的手笔?我就知道你这人心机重,手段高明,这才嫁进荀家多久,就惹出诸多事端来!不然明明该认长姐为嫡母的庶女,怎得就可以不叫她了?姐夫与长姐明明好好的,怎么忽然就闹到要和离的地步了?哪家后宅都没有这样的例子,一定是你从中作祟,想干涉长姐房里的事,你的手怎么伸得那么长?”   夏云辉听到这儿,觉得自己该过去了,郗珠遗被郗家接二连三的变故打击到,嘴上已经十分没有门把了,若是被其余宾客听去,也不知道会传出什么样的谣言。   因此他提步,脚尖正要点地时,便听到一道悠悠的女声问道:“郗姑娘可说完了?”   夏云辉便把脚缩了回去。   江寄月道:“我与夫君的婚事在上京已是盖棺定论,若是郗姑娘有异议,我便请出赐婚的圣旨来,由姑娘捧着一路进皇宫面圣,告我们夫妇二人欺君之罪,只是不知道到时候郗家还经不经   得起被郗姑娘折腾。”   郗珠遗道:“陛下自然会明察秋毫,不会被你们夫妇蒙蔽……”   江寄月闲闲地道:“是吗?可是论理来说,嘉和郡主也深知当日之事,她与陛下关系更为亲密,缘何王爷返京这样久,镇北王府仍旧丝毫动静都没有,还要等你跳出来做这个冤大头?”   她冷冷吐出两个字:“愚蠢。”   郗珠遗脸色一白,勃然大怒:“你竟敢骂我,你,你不过是……”   “我不过是什么?”江寄月倏然看向她,“郗姑娘又是什么?依靠家势才敢在上京横行霸道的虫豸而已,又比我高贵到哪里去,只我不曾助纣为虐,为此一条,确实比不得郗姑娘,若郗姑娘愿意详谈往事,我也不介意细细说一说当日王府之事,你可别忘了你今日还能安然无恙在这儿大放厥词,是令尊令堂与夫君做了什么交易,而不是你当真清白无辜,楚楚可怜。”   郗珠遗气到想反驳又说不出话来,江寄月只往她的痛脚踩,可却是偏偏能被江寄月踩住了命脉又能怎么办。说实话,因为那件事郗珠遗并没有太受过罚,她今日怒气冲头来找江寄月时,早把当日自己的错处忘得一干二净了。   或者说,她也没怎么意识到自己的错处,毕竟这种事不算很多,但也不算少了,每次都是风平浪静地过去,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反思的。   江寄月见她有些说不出话来,微微一笑道:“还有,骂我狐狸精苏妲己之前,也请记起当日借着看望长姐的名义来荀府,实则是为了自降身份做夫君的平妻之事。我只听说有骨气的姑娘宁为平家妻,也不为富家妾,倒没有听说过贵家女委委屈屈做平妻的,郗姑娘骂我之前,没有反思过自己的行为算什么吗?”   郗珠遗道:“你不明白,我有多喜欢相爷,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仰慕他了……”   江寄月打断她:“你这样做,就是仰慕,就是喜欢,是情有可原,是小儿女情痴,换成是我就是狐狸精,苏妲己。话都让你说了,标准都让你定了?郗珠遗,你记住,别轻易作践自己的同性,你在作践她们的同时,也在无端地作践自己,信不信你这样的行为传出去,也照样有人骂你思春犯贱?还有一件,我希望你记得,是荀引鹤求娶的我,不是我非要嫁他。你有意见,找我没用,该找他去。”   郗珠遗的眼泪都被江寄月说得直往眼眶里打转。   江寄月嗤笑了声,道:“哦,你不敢,所以柿子专挑软得捏,人专挑弱得欺。行吧,那就再告诫你一句,这番话我只与你说一次,下一次再胡说八道,我直接让侍剑动手了。”   她身后的侍卫很应时地抽出了腰间的佩剑,剑光蜿蜒,把郗珠遗吓得够呛。   郗珠遗捂着脸,转头就跑了。   侍剑这才收回了剑,搀扶住江寄月:“夫人,我扶你。”   江寄月撑了下腰道:“哪有这样娇气,不用扶。”   她扶了扶鬓角,目不斜视地走了。   夏云辉思索了会儿,又退回去寻了荀引鹤,他道:“那幅书画我不要了。”   荀引鹤抽空问他:“怎么了?”   夏云辉道:“尊夫人看上去比拙荆强多了,届时还不知究竟谁保护谁。”他回想了下方才的景象,不由地笑出了声,“我说你是不是真的操心太过了,真的有点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人家明明……”   夏云辉绞尽脑汁想了会儿,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江寄月身上的那股劲。贵女习惯仗势欺人,说话嚣张得不知凡几,但那种跋扈如她们头上的金饰般俗到令人不忍多看。   江寄月也骂了郗珠遗,可是那种欺负,怎么说呢,有股野蛮生长的劲,大约是她教训着郗珠遗,可神色里并没有高高在上的目中无人,她只是单纯疑惑郗珠遗怎么会做出这样的蠢事,然后一边疑惑一边威胁了一把。   其实她并没有往心上去,郗珠遗一跑开,她就把情绪收得一干二净,主仆聊得也都是不相关的事,似乎郗珠遗这一闹,也闹不出江寄月愤怒的情绪。   可明明郗珠遗这样难听地骂过了她,她就是能一笑置之,毫不在意。   荀引鹤皱眉,听出了弦外之音:“你看到谁欺负她了?”   “尊夫人可没输,最后是人家小姑娘先跑开的。”夏云辉啧了声,“你知不知道你家夫人对小姑娘说,是你求娶她的,所以要小姑娘有意见,找你,别找她。”   若是换成别人,那大约的意思就很耀武扬威了,趾高气扬宣扬诸如‘相爷就是宠我啊,有本事你也让他宠你ᴶˢᴳ啊’,这样的神色夏云辉在后宅的姬妾上看过无数次,早就看腻歪,也看出反叛心理了。   然而江寄月说这话时全无炫耀之意,只是平静地陈述了个事实,眉头些微蹙起,还有几分不耐烦似的,那副样子,似乎在反问‘你怎么都找不对报复的对象’。   夏云辉真的笑出了声,夫人的职责本来就是帮忙夫君安抚后宅,哪家夫人不仅对此消极懈怠,避之不及不说,还拼命给自己夫君立靶子,提醒对手,打他骂他去啊,你找我干嘛。   说实话,确实很有个性,也确实很会给荀引鹤找事,也幸好荀引鹤后宅干净得不得了,否则真的很难想象他今后会过上如何鸡飞狗跳的生活。   夏云辉笑完,转头看到的却是荀引鹤阴沉沉的神色,他问道:“笑完了吗?很好笑吗?”   那种敌意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来,当不得一点假,夏云辉想了下,觉得大约那句话让荀引鹤有了误会,以为嘲笑的是江寄月,因此忙收了笑,正儿八经地解释了番。   荀引鹤道:“无聊。”顿了顿,又道,“她说得没错,是我求娶她,是我死皮赖脸要她进家门,什么好的不好的,确实该冲我来,关她何事。”   但他确实错误估计了这些贵女们的执著,主要是荀引鹤也不明白,他又有什么值得让别人惦记那么久,明知得不到,还要进行无意义地自荐与挑衅。   当初在法积寺时,荀引鹤与江寄月说过,真正的他并不在乎别人的想法。因为他知道那些人喜欢的只是他背负着荀家责任,而被迫营造出来的所谓风光霁月的形象,如果她们知道他内心里   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一定会吓得作群鸟散,再不敢往他身边凑。   不似江寄月,她从未浅薄地认识过他,也不曾浅薄地定义过他的本性,却又总是尊重并且理解他的想法。   所以有时候荀引鹤常常也会想,不如露出真面目来,吓走那些贵女,好还他个干净。可是稍许露出真面目了又如何?像郗珠遗,仍旧只敢去江寄月面前挑衅,到他面前仍旧装模做样。   大约还是不够狠,所以换不来彻底的清净吧。   荀引鹤压了压眼尾。   夏云辉太过于熟悉他了,道:“在打什么坏主意呢。”   荀引鹤看着来往络绎不绝的宾客,道:“你确定要在这个时候,这个场所,与我说这个?” 第104章   荀简贞上轿时, 荀梦贞是与江寄月站在一起看着的,江寄月偏过头, 就能看着荀梦贞在默默地擦眼泪, 她递给绢帕给她,小姑娘就自然而然地把头抵在了她的肩膀上。   江寄月还记得当时她离开桐丹院的样子,内心里还是舒了口气的。   大约是荀简贞与荀梦贞说了什么, 所以荀梦贞也理解了荀简贞被禁足的那两个月与这匆忙的冲喜婚事,让她对江寄月和荀引鹤少了许多的怨气。   江寄月顺势轻轻揽住了荀梦贞的肩头。   等花轿离了荀府,宾客也渐渐要散去, 侍剑扶着江寄月坐了下来, 她作为主人招待宾客招待了一天,也累乏了, 喜宴上菜肴再丰盛,她也没时间好好尝过几筷。   侍剑给她取来小厨房另外给她做的膳食, 江寄月夹起才吃了些,便看到丫鬟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 江寄月扫了眼还没散走的宾客, 忙   让侍剑去把她拦下来。   无论如何, 宾客还没有走, 荀府发生什么事也得先秉过主子再说, 这样冒冒然然地冲进来, 只会让看客起热闹心思。   侍剑去得很快, 但也没那丫鬟声音快, 那丫鬟腿一软,跪在地上:“老太太, 二夫人, 不好了, 大老爷没了!”   江寄月猛然站了起来。   宾客们都知道这场婚事是为了给大老爷冲喜办的,可是这花轿才抬出荀府多久,大约也才出了上京,这大老爷竟然说没就没了吗?   这冲喜是不是冲得有些大了?   大家纷纷看向江寄月。   江寄月扶住身子,稳了稳神思,道:“让大夫来看过吗?”   自然是不能真的让大夫来看,荀引鹄的死本来就另有猫腻,但有外人看着,戏还得做足,江寄月的脑子快速地转着。   她向女客们福了福身子:“诸位夫人姑娘,还请容许我失陪一下。”她让丫鬟重新上了些茶点伺候着,有眼色的这时候也就纷纷起来告辞了,江寄月打发她们走了后,快步往后宅走去。   但她还没走出多远,荀引鹤便来寻她了,她走过去:“夫君,大哥他怎么突然死了?”   这也死得太晦气了点吧,亲生女儿刚出嫁,老爹就没了,这可真是太会挑日子了,迟死一天不行啊。   荀引鹤道:“慢点走,不要跑,小心身子。”他张开手臂,把小跑过来的江寄月抱稳了,让她好好站住,“吃过饭了吗?”   江寄月道:“吃了些,也不饿了,才刚在宴席上也垫了些的。”   荀引鹤让侍剑回去拿一些糕点来,他挽着江寄月的手往梨湘苑走去,道:“郗氏那边你不必担心,我已让人知会过她,她今日应该已经离开上京了。”   难怪今天郗氏没来参加婚宴,大家都在猜是不是郗家真的要大难临头了,连与荀家的姻亲都做不成了,郗珠遗听够了这些闲话,方才一气之下跑出去和江寄月撒泼。   江寄月才后知后觉道:“所以大哥的死是你安排的?”她约略有些无语,“你真会挑好日子。”   荀引鹤知道她的意思,道:“又不会把荀简贞叫回来,她离了上京可以过逍遥自在的日子,晦气不到她。”   江寄月愣了一下,道:“不把她叫回来?”虽然她也知道荀引鹄的葬礼实在没什么好参加的,只是人言可畏,前脚还给荀简贞安了个孝顺的名声,此时却连葬礼都不让她参加,怎么看都有些说不过去。   毕竟迎亲的队伍没有走很远。   荀引鹤道:“就说不能耽误吉时,毕竟夫家那边的礼还没有成。届时她脱下吉服,披麻戴孝入夫家,也不会有人说她不是。”   荀简贞的成亲仪式只完成了一半,夫家那边尚未礼成,她就得披麻戴孝,给荀引鹄守孝三年,期间不能与夫君圆房,不能饮酒参加宴会,相当于失去了和夫君培养感情的机会,而成亲头三年,又往往是最容易培养感情,夫妻之间感情最好的,荀引鹄死的还真是……   但这日子是荀引鹤挑的,江寄月又说不了什么,只是大约也觉得荀引鹤确实非常睚眦必报了,他可以对荀简贞重拿轻放,但不代表他真的愿意给荀简贞一个痛快。   荀引鹤一看她的脸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手指戳戳她的脸颊道:“荀简贞可没有想过这些,她只是想让大哥死,况且这事她也是知道的,她可没有觉得这会影响到她后半生,只是很遗憾杀死大哥的不是她而已。”   虽然就算荀简贞觉得有影响,荀引鹤也不会心慈手软也是了。   江寄月叹气道:“若是我爹爹那样的,我哪怕给他守三十年的孝,我都不觉得如何,可是大哥那样的,虽然感觉话说得重了,但确实会让人觉得他死了也是一种麻烦的感觉。”   荀引鹤笑着摇摇头,道:“不是每个人如岳丈般想得开的。”   江寄月没给江左杨守过孝,江左杨葬礼结束后三个月,江寄月就嫁给了沈知涯。   热孝时成亲,这件事足够让人骂死江左杨,说他一天到晚邪门歪道也不知道教了个什么玩意,教出来的学生祸国殃民,养出来的女儿离经叛道。   事实上,那时候还真有人知道风声后,就迫不及待地告到过御前,就为了让文帝下令把挖出江左杨的尸骨来鞭打,顺便治死江寄月,让江左杨绝嗣。   那件事是被宁公公压下来的。   沈知涯进京赶考,荀引鹤才知江左杨自裁而江寄月已经成亲的事,在震惊之余更是冒出了身冷汗,偏这事还是文帝在殿试时问出来的,当时耳朵众多,又有大召律法在前,荀引鹤要为江家说话都是难的。   但幸好,文帝也反应过来了,道:“江先生是风流名士,不为世俗礼教所拘束,朕还记得他娘子去世时,他还曾学庄子击盆而歌呢。当年朕也说了,他愿意怎样就怎样,江姑娘也只是遵从他的遗嘱罢了,不是不孝。”   既然文帝都不介意了,那么底下也没人敢介意,于是这本来可以再引起动荡的事,就这样一点波浪都没掀起。   后来殿试结束,文帝直接把宁公公叫到跟前问了——不可能是荀引鹤的,荀引鹤那么稳重的人,在听到江左杨死讯时,神色也波动得厉害,一看就知道他不知情,那么就只剩了宁公公了。   于是他问道:“不是说已经断绝关系了吗?你倒是好大的胆子,热孝时成亲你知道是什么大罪,你也敢绕过朕和叔衡压下去。”   文帝不用看到折子ᴶˢᴳ也能知道,江左杨能被逼到自裁,当时有多少人在针对他,有这样大一个把柄露了出来,那些人不会不抓住这个机会继续给江左杨泼污水的,结果那些声音不仅没浮到上京来,就连江寄月的婚事都没阻止,肯定有个权势极其大的人出马了,导致那些蠢蠢欲动的人也只能歇了心思。   宁公公跪在地上,没答文帝这句话,他把文帝从小伺候到大,很知道文帝说这话只是单纯地在吐槽他而已,于是宁公公道:“江左杨生前不止一次说过,不要女儿为他守孝,父母之命不可违,若是江家姑娘仍旧守了孝,究竟是孝还是不孝呢?”   江左杨确实不止一次写文章骂过守孝这制度。   他是这样说的,真心爱护儿女的父母,生前连看到儿女叹气一生都要关怀许久,若是看到儿女悲痛三年,连一点欢娱都不能有,恐怕灵魂在泉下也不能安宁,非要脱身回阳间请求儿女要高兴,请问这样让父母死都不能死安心的制度真的能体现孝心吗?   而事实上可以看见,这种所谓的孝顺也不过是投机倒把者沽名钓誉之手段,那些说是守孝,但偷偷蓄养美婢,生下孩子的不知凡几,反而还得了个孝顺的名声,不觉得可笑吗?   我娘子死的时候,我在葬礼上击盆而歌,还被骂冷血无情,可是你们这些只看表面功夫不看真心的人,一点都不懂我是真的高兴她能从病痛中解脱,可以得到永久的安宁了,如果她能如此,我又何必强求她再陪着我呢?我后来想她想得不行就去喝酒,喝得烂醉就能看到她,所以我愿意喝得烂醉。但你们又拿这件事指责我,可是与那些嘴巴说得好听,表面功夫做得到位的仁义君子相比,究竟谁才是情深意重的表现呢?   比起拥有一个嘴巴上假惺惺说想念我,一天到晚却想着该如何瞒骗世人给自己找点乐子,边找乐子还要边骂老东西死得晦气,让我找乐子都找得憋屈的伪君子,我宁可我的女儿在我死后该干嘛就干嘛去,不需要做那些表面功夫,我看不上,她只要在想我时能给我娘子烧点纸钱上柱香,我就觉得是孝顺了。   那篇文章甫一发表就很轰动,江左杨骂得范围太广了,几乎把所有人的心声都骂了进去。   三年守孝期确实太漫长了,喜欢玩乐的人和卯足了劲要晋升的人都觉得晦气,但他们不敢说,所以当有个人跳出来揭穿了他们的真面目时,只能激烈地反骂回去,只为了维护那摇摇欲坠的虚伪面具。   所以明明是一篇乡野里的一篇文章,反而把文帝惊动了,就在所有人都等着他处决了江左杨后,文帝只说了一句话:“江先生若能说到做到,也是名士了。”   一点惩罚都没有,反而让江左杨在大召真正的声名鹊起了。   所以后来有人要拿这个攻击江家的时候,宁公公就是靠这桩事把对方给压下去了,毕竟皇帝都这样发过话了,你还这样攻击江家,打定了主意跟皇帝过不去,是不是?   也正因为有当年这件事,宁公公压下那些沸腾的舆论才如此得轻松不费力,以致于一点都没惊动荀引鹤与文帝。   当然,这一切都与荀引鹤默默回避了江左杨,与他私下确实还在偷偷关注江左杨有关。   荀引鹤在旁默默听着,心里矛盾极了,一会儿觉得宁公公扎眼,把这件事瞒得滴水不漏,他但凡露出点马脚,荀引鹤都不能让江寄月这么顺当地嫁给了沈知涯,那个所谓的青梅竹马。一会儿又感激宁公公,若是没有他,江寄月还不知道会多少的委屈。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不是江左杨这般想得开,文帝又发了话,随便江左杨,这桩婚事可能还真的成不了,江寄月就还会待在香积山,等着他去找她了。   想着想着,荀引鹤也叹了口气。   江寄月抬眼问他:“怎么了,突然好端端地叹气。”   荀引鹤道:“没什么,待会儿去梨湘苑走个过场就是了,你不必久待,嗣后就说你身体不适,动了胎气,需要好生休养。”   江寄月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荀引鹤道:“我父亲似乎也熬不过今晚了。”   江寄月‘啊’了声,反应过来了。   荀引鹤确实是个伪君子,与江左杨文章里骂的那些视自家长辈的死亡是一件十足的麻烦事的人没什么两样,当时荀简贞怎么说来着,荀引鹤觉得荀老太爷死后要守孝三年实在太长了,他想要和江寄月先有个孩子,再毒死老太爷。   那么现在,自然而然,他也能觉得还要给荀老太爷风光大办葬礼是件麻烦事,何况荀府的死亡名单太拥挤,老太爷和大老爷哪个都有人盼着先死,而哪个死了,都是一件劳民伤财的事。   也真有荀引鹤的,想把他们的死凑在一处,减掉一半的折腾。   江寄月道:“父亲和大哥两个死得太凑巧,会不会有人怀疑啊?”   荀引鹤道:“怀疑什么,也得有证据。”他又道,“不用担心,我都会处理好的。”   *   晚间果如荀引鹤所说,荀老太爷的死讯传来了,江寄月睡得迷迷糊糊地爬起来,看了眼更漏,四更天。   江寄月道:“真要命了。”   她知道自己该起的,可是真的太困了,看了眼更漏后眼睛就觉得酸疼自动闭上了,她就这样坐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了。   荀引鹤凑过去,亲了亲她的眼角:“毕竟是突然暴病死亡,时间总得挑得出其不意点,很困吗?”   江寄月摇了摇头,道:“没事,我可以起来起来得,用冷水洗把脸就好了。”   荀引鹤便取了衣服,他手摸到江寄月亵衣的系带时,原本困得直点头的江寄月猛然清醒,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做什么?”   荀引鹤便觉得委屈:“便是大夫说了三个月后可以圆房,这一个月来我也规规矩矩的,没有越雷池一步,你何必防我如此,只是想帮你换衣服罢了。”   江寄月干笑:“谁叫你从前实在是……”她顿了顿,迎着荀引鹤的目光哪还能说得出剩下的话来,只顺势从他的手里想把衣服取来,“我自己穿罢。”   荀引鹤自然而然把手背到身后,江寄月便取不到了,她干抻着手,落了空,只能鼓着脸看荀引鹤,荀引鹤道:“你不是还困着?我帮你穿好了,也不是没有帮你穿过。”   他能在什么时候帮她穿衣服啊?江寄月的脸一下子就红了,猛地扑过去,唬得荀引鹤忙伸手托着她,就怕她扑得太猛掉出床,江寄月就趁着这个时候把衣服抢过来。   江寄月道:“还怪我防你太甚,你也不看看你以前是个什么样的。”她指指外间,“你出去,我要换衣服了。”   荀引鹤可太喜欢看江寄月害羞的样子了,她脸皮薄,无论和荀引鹤关系到何种亲密的地步,都经不起挑/逗,荀引鹤一逗她,她就皮子涨红,而且不止是脸,浑身都是,粉粉嫩嫩的,像颗   桃子,荀引鹤总想把她吞了吃了。   真的是禁欲太久了,荀引鹤瞥了眼江寄月粉嫩嫩的脸颊,想着。这次他没有说什么,出去了。   江寄月怕耽误事,很快换好衣服,头发也只是简单地梳理了一下,挽了个再简单不过的发髻,用发簪固定了下,好歹见人不失礼数罢了。但等叫上荀引鹤走时,江寄月发现他不见了,问侍剑,侍剑说相爷在耳房。   主仆正说着,荀引鹤从耳房里出来了,江寄月打眼看去,见他新换了件直裰,江寄月问道:“才刚上身的袍子怎么换了?”   荀引鹤瞥了她一眼:“脏了。”   江寄月一头雾水:“你不是连院门都没出,怎么就脏了?”   荀引鹤看她懵懂的样子,叹了口气,道:“是我心脏了。”   江寄月更是难以理解。   荀引鹤握住她的手,轻轻跟她咬耳朵:“下次脏给你看。”   接下来的事便是走程序了,江寄月对很多规矩都不懂,又怀着孕,最是不能操劳的时候。   其实掌管中馈是件很累人的事,尤其是遇上红白事,曾经便有世家的媳妇忙完一场葬礼就小产了,郗氏也不会因为中馈而身体不好。   但好在,都有荀引鹤安排妥当,他直接安排了自己的下属去帮着管事仆从做事,那些管事仆从吓得各个都严格要求自己的言行举止,绝不敢生出半分贪私的念头,事直接少了大半。   但江寄月到底没有答应谎称动了胎气去卧床,好歹也是荀引鹤的夫人,她并不想有了事就去偷闲,总要为荀引鹤分担些责任的,不然所有事都压给他,他也太难了。   荀引鹤闻言,握了握江寄月的手。   葬礼的一切器具都操持了起来,还都要准备两份,一时之间回话取牌的仆妇络绎不绝,江寄月道:“你还要给陛下写折子呢,ᴶˢᴳ去吧,这里有我。”   荀引鹤确实没法待太久,老太爷和大老爷毕竟不一样,死了爹,他要告假,还要请丁忧,丁忧就意味着他要离开朝堂三年,很多公务要安排好,交接好,确实要好好写本折子。   等到讣告制好,有宾客来吊唁,荀引鹤还要去灵堂哭灵,每来一个都要陪哭,还要应付些节哀顺变的话,在表现哀痛之余又要不失礼数,这种假扮孝子的行为确实很耗精力。   荀引鹤担心江寄月会累到,让她偷闲,其实他自己也是很累的,所以江寄月才不会偷这个   懒。   她还跟荀引鹤咬耳朵:“他们要是哭太久了,你撑不住,就跟他们说我动胎气了,你担心我,要来看看。反正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们不会说你的,我一定会好好配合你演戏的。”   她拍了拍肚子,意思是,这才叫借口用在刀刃上。   荀引鹤没忍住,亲了亲江寄月的嘴角,一触即离,温热的气息却留在了江寄月的唇瓣上,他说:“卿卿,有你在真好。” 第105章   文帝准了荀引鹤的告假, 但并没有准他的丁忧,朝事正在关键处, 荀引鹤哪怕能安排好, 也不能未来三年所有的变数都计算清楚,因此文帝不许他丁忧。   在葬礼期间,荀引鹤连上三道奏折都被文帝打回, 朝中官员见此情此景,也都纷纷转头来劝说荀引鹤,用肱骨之臣等语将荀引鹤夸了又夸, 请他切莫丁忧, 一定要为国分忧。   至于那些孝道规矩,自然也都不重要了。   荀引鹤只好收起笔墨, 回身抱住了江寄月叹气,原本他的打算可是趁着这个机会留在家里陪着江寄月待产的。   葬礼这一个月下来, 江寄月也清减了,抱着她只觉都是硌手的骨头, 反而是肚子圆滚了不少, 荀引鹤不由把手覆在了她的肚子上。   江寄月道:“既是为了朝政, 夫君也难免要辛苦些了。”   荀引鹤疲惫地道:“陛下他终归是不舍得放掉我这把好使的刀, 指着我继续替他去杀人卸货呢。”   江寄月忙捂着他的嘴:“你说什么呢, 虽然是在我们的院子里, 但这样的话还是少说些好。”   荀引鹤笑了笑, 有些无所谓的模样。   他终归是有些倦怠了的, 年少时眼里只放得进荀家,后来外出游学, 见过在上京见不到的贫苦, 于是荀家之上多了些家国, 可尽管如此,一腔赤子心再见多了血后,也会变得迷茫与疲惫。   就如同久视深渊的人,也会不自觉被深渊吸引,一跃而下,与深渊融为一体。   荀引鹤所警觉的是,如今他连察觉到自己正站在深渊边上的时间都比过去少了许多。   荀老太爷身子不适倒下之后,很快就察觉到了一切是荀引鹤从中作祟,他便对荀引鹤说:“你以为你与我有什么两样?”   荀引鹤那时站在他的床边,看着这具曾经掌控着自己生死,如今却形容枯槁,连翻身下床都极其困难的身躯,内里却丝毫没有解开枷锁,把曾经的束缚踩在脚下的痛快,他在短暂的愣神后,终于从空白的情绪里捕捉多了几丝尘埃落定后的轻松。   那种轻松不值一提到像是他完成的只是一件预定的小事而已。   他偏了偏头,道:“可能是,你没做到弑父,但我做到了?”   很不以为然的语气,那反问中还带着微妙的嘲讽,他淡淡地道:“我一直都是父亲最欣赏的儿子,自然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是吗?”   把荀老太爷气得捶床:“我从来没有教过你这样忤逆父亲!”   荀引鹤看着这个只能冲床板发脾气的老人,无动于衷地走出了房门。   连父亲和大哥都杀掉了,应该来说,这天下没有谁是他杀不了的人了。   所以这疲惫感来的真是莫名其妙。   荀引鹤半阖着眼眸,忽然感到掌心一阵动,他猛然睁开眼,慌张地看着江寄月的肚皮,仍旧圆鼓鼓的,好似方才的振动只是他的错觉,可是掌心里分明还残存着那样的感觉。   荀引鹤迟疑道:“卿卿,你的肚子……”   江寄月微笑着,牵着他的手重新覆上自己的肚皮,道:“这就是胎动啊,平安都动了大半个月了,你这个做父亲的终于感受到了。”   荀引鹤这才在那空茫茫的思绪里,迟钝地多了个念头,哦,原来他的孩子已经可以动了。   荀引鹤道:“这不能怪我,从前他动得再欢,知道我去了,也都不动了。”   大约是不喜欢他,所以不乐意动。   江寄月道:“所以这才特特动给你啊,平安在跟你打招呼呢,是不是啊?平安,这是爹爹呢。”   江寄月教他和肚子里的小家伙打招呼,荀引鹤觉得这是个非常奇妙的经历,但至少还不算愚蠢,尽管做起来怪怪的。   荀引鹤抬眼,看着江寄月:“卿卿,接下来两个月我应该会很忙,你记住无论去哪里,都要侍剑跟着你。”   江寄月“嗯?”了声,但想到估计是公务,便不再多问了。   江寄月的不问让荀引鹤舒了口气,尽管他知道那些事迟早会传到江寄月的耳朵里,但总比他亲口告诉她要好。   娘子怀了孕,正是要给孩子积福的时候,丈夫却要制造杀孽了,也不知道江寄月会怎样看他。   从前荀引鹤不会想这些,他是个亲缘都很稀薄的人,连弑父的事都能做,那么在荀老太爷病床前的那几句话,自然是怎样诛心怎样说。   可是后来江寄月怀了孕,他便时常会想起那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每一次,都觉得像是一种诅咒。   荀引鹤后来想想,大约是他从前不信神佛,可是自打知道女人生孩子的风险与艰辛后,也终于开始信那些神神鬼鬼与因果轮回,信到了魔怔,与头几个月他被噩梦缠身时的状态并没有差别。   尽管后来江寄月平安生产后,这些魔怔情绪都烟消云散了,但是当时,荀引鹤确实让人去法积寺点了盏长明灯,有百斤的灯油,住持听说是为夫人祈福用的,还劝过说夫人年纪小,受不起,点个三十斤的海灯便罢了。   荀引鹤负手而立,道:“算上我的杀孽,确实要一百斤。”   次日,郗家被查出企图谋反的罪状,牵连九族,尽数被抄入刑狱,一时之间上京哗然。   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郗家这样的大族是高楼,塌了下来的随便一块砖瓦都能砸死一片人,许多人都惴惴不安。   狱卒点灯,照出一片路来,引着荀引鹤去见蓬头垢面,再不复威严的郗家家主郗冰。   在他身后,往常打马风流的郗家贵公子,名动上京的郗家贵女都像受惊的老鼠般抱团挤着,看到荀引鹤过来,想扑上来喊冤可又不敢——那天军队冲进来逮人时,郗冰已经说得清清楚楚了,谋逆是假的,只是郗家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了。   郗家若不死,世家就永远都不会倒。只是郗冰没有料想到荀引鹤这样恨,釜底抽薪,一招致命不说,还要九族都死。   狱卒打开牢笼,要把郗冰提出去,但郗冰不动,望着荀引鹤:“没有必要了,这样说吧,都要死的人了,还有什么不能听的。”   荀引鹤连眼皮都没掀:“江左杨的死,是你筹谋的。”   郗冰笑:“替你老丈人报仇啊,嗯,是我做的。”他承认得很坦然,“几句流言而已,也没想过他真的会自裁,我们这样的人,谁不被天下人骂几句,也没有他这样受不住的。不过要知道他以后是你的老丈人,我也就不会搞他了。”   郗冰针对江左杨的理由很简单,陶都景是清流的代表,结果弄出了个破变法害了大召,最后被千刀万剐,但这对于世家来说哪够,为了不让清流日后再崛起,郗冰非要痛打落水狗,所以挑上了很容易就能成为靶子的江左杨。   他其实也没费神,动了动嘴脾气,那些地方豪绅就帮忙办妥了,杀个人都没这么利索过。   荀引鹤看着郗冰无所谓的笑,又想到江寄月红红的眼眶,脸色有些阴沉,郗冰还道:“但我确实也没想到你会娶了他女儿,他拒过你的求婚,还把你骂了个狗血淋头,我当时看到那些书信,还觉得是在替你出恶气,哪里想到,你一点都不在意,真是贱啊。”   他儿子听了,着急地叫:“父亲,你在说什么?”   郗冰隔着栏杆,冷冷地看着荀引鹤,像是一种挑衅。   在世家眼里,荀引鹤确实贱啊,出身世家,由世家抚养长大,反过来却插世家这样狠一刀,不是白眼狼又是什么?   郗冰道:“等你死后,我看你有什么脸去见你的列祖列宗。”   荀引鹤没回答他,仍旧负手站着,狱卒为了讨好他,问道:“相爷,小的进去管教管教他。”   荀引鹤仍旧未动,那狱卒已经颠颠地进去了,原本在郗家面前蝼蚁一样的存在,如ᴶˢᴳ今也敢揪住郗家家主给他两拳了,养尊处优的老爷被打得哭爹喊娘,一群人哭得哭,拉人的拉人,还有扬拳头的,被狱卒一吼又都颤颤地安静下来。   荀引鹤一直冷眼看着,这时方道:“你放心,等你死后,我必然让人为你挫骨,去岳丈坟前扬了你的灰。”   郗冰睁大了眼,被荀引鹤这话气的差点一口血喷出来,但再转眼,荀引鹤已经走了,狱卒忙提灯跟上,殷勤地照着路。   郗家这个大案审了许久,其实郗家有没有谋逆,大家心里都有数,但也都不敢说,荀引鹤这把刀出鞘得快准狠,谁都不想被盯上。   倒是有几个大胆的,还上了折子说荀家与郗家有姻亲关系,也该查查荀家。   荀引鹤翻过折子,是几个愣头青,属于清流那一派,没看清楚局势,只觉得荀引鹤也是世家出身,趁此时候能踩一脚是一脚。他不以为意把折子扔了,自然有人为他辩护。   ——郗家的大姑娘失踪一个月了,连公公和大伯的葬礼,大姑子的婚礼都没出席过,你还搁这姻亲呢?   查‘清’事实后,郗家九族都被处了个斩立决,在菜市口处决,荀引鹤是监斩的,一切如当时陶都景受刑一样。   他喝着茶,空气中到处是浓重的血腥气,血层层从台子上流下来,滴滴答答,沙石都红得发黑了,人头一个个码得齐整,成了人头观,各个死不瞑目,很壮观。   就是在这时候,荀府急匆匆来人报,说江寄月要生了。   江寄月的预产期不在今天,是提早了半个月发动的。   荀引鹤匆忙之际,打翻了茶盏,把副监拎到主座上坐着,自己急匆匆地上了马车。   马车里常年熏着香,他一进去,就知道自己身上血腥味重了,他沉着神色换上了备用的干净衣服,露出了串在手腕上的佛串。   他方才监斩时,每落地一颗人头,他就拨一遍念珠。为江寄月祈福,不想老天爷把自己的杀孽算到江寄月的头上。   可是她还是早产了。   荀引鹤有时候也不明白,明明他的一切初衷都是好的,但每一次,真的是每一次,都必须鲜血淋满手,为什么非要如此呢?   他系腰带的手都在抖。   马车才停稳,他便跳了下来,往桐丹院跑去,同样浓重的血腥味让荀引鹤脸色煞白,明明方才还能冷静地看着人头落地,此时却忍不住恶心。   他没给自己缓气的时间,径直冲进屋里,荀老太太拦都拦不住。   屋里稳婆托着江寄月的上半身,喂她喝参汤,看到他进来,吓得手都晃了下,江寄月呛住了,荀引鹤忙接过江寄月,给她顺气。   稳婆诺诺地站着,都说产房血气重,不吉利,男人是进不得的,可是看荀引鹤那样子,似乎半点忌讳都没有,稳婆嘴唇动了动,还是没劝出声。   江寄月喝完了参汤,问他:“你怎么回来了,公务不要紧吗?”   “不要紧。”荀引鹤的声音都在发紧,江寄月浑身都是汗,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分不清究竟是疼的还是用力的,她脸色很白,唇上也没有血色,很憔悴,很憔悴。   荀引鹤的大掌替她抹去额头上的汗,问稳婆:“夫人情况如何?”   稳婆道:“夫人情况不错的。”   荀引鹤提高了嗓音:“这也叫不错?”   床尾放着的脸盆里都是血,当他没看见呢。   江寄月一扯他的袖子,道:“稳婆说了,我是头胎,所以艰难点,但也在慢慢开指了,就是疼得慌,难熬些而已。”   就是,而已。   荀引鹤也不知道江寄月是怎么轻描淡写说出这两个词的,他抱着江寄月,轻声说对不起。   江寄月不解:“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稳婆在旁道:“夫人身体底子不错,等开了指,会生得快的。女人生孩子就是这样的,哪个都很艰难,相爷还是让夫人好好躺着,攒点力气罢。”   荀引鹤小心翼翼地把江寄月放下,坐在床边看着她。   再过了半个时辰,江寄月就把孩子生出来,从小跑山跑惯的体格确实好,稳婆都说头胎能生得这样快,已经很好了。   她边说,边把孩子身上的血擦干净,裹上准备好的包褥,给荀引鹤抱过去:“恭喜相爷,是小公子呢。”   却见荀引鹤根本没有功夫理会这个,他弯下腰,在已经筋疲力尽昏睡过去的江寄月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又一下。   稳婆抱着孩子退了出去。   *   江寄月这黑沉一觉,睡了差不多一天,等醒来时,荀引鹤还靠在床头,她迷蒙地问道:“孩子还没生出来吗?”   荀引鹤回神,探过身来:“生了。炉上炖着鸽子粥,我让人端过来。”   江寄月动了动,才发现她的手一直握在荀引鹤的掌心里,生产时是,生产完后仍是,江寄月道:“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长的是像你些,还是更像我些?”   荀引鹤道:“我不知道。”   江寄月道:“你不知道?我这睡了几个时辰了?”   荀引鹤道:“差不多一天了。”   江寄月更是惊讶:“都一天了,你还不知道平安是男孩还是女孩?你没去见过他吗?”   荀引鹤道:“孩子有奶娘照顾,娘也看着,你总是不醒,我担心你,不敢离开你半步。”   江寄月叹气,道:“我只是太累了,所以睡得久了些。”   荀引鹤道:“我知道。”   你知道,你还一直守在这儿。   江寄月没说这话,只道:“让人端粥进来吧,我饿了。”   粥是一直滚着备好的,很快就端上来了,荀引鹤扶着江寄月靠在枕头上,亲自端着粥喂给她吃,佛串从他的腕骨上垂了下来,江寄月盯着了,道:“我记得你不信这个,怎么戴上了?”   她想了想,觉得便是现今,荀引鹤也是不信的,不然这佛串也不至于戴得有一下没一下的,连她都是头一次见。   荀引鹤看了眼,道:“求个心安而已,戴上时却总在想,若是真有神佛,见我这般心不诚只为所求而拜它,恐怕更是要发怒,所以更不知道该戴还是不戴了。”   江寄月道:“那就不戴了。”   荀引鹤看她。   江寄月道:“爹爹出事后,我求过多少次神佛,也没见它们出来过,反而是你,总在我身边。若世间真有神佛,对我而言,大约便是你这样了,所以,不戴就不戴吧。”   荀引鹤怔愣愣的,任着江寄月替他脱下了这串佛珠,他才慢慢缓过神来,如释重负般一笑。   荀引鹤斟酌道:“我总觉得你生产时受得苦,是我杀孽太多,连累了你,可那些事,我不得不去做,原本以为丁忧可以让我避开,好歹不是我主理,杀孽总少些,多给你点点长明灯补回来就是,但是陛下没有让我做,所以我也只能做了。”   江寄月道:“你说的是郗家的事吗?他们不是因为谋反被抓了吗?你按例审他们,又怎么是连累我呢。”   荀引鹤沉默了下,幸而那勺热粥刚刚喂过去,江寄月并没有注意到那阵浅浅的沉默,她道:“而且我平安生产了,说明你也没犯什么杀孽啊。好了,不要担心了,嗯?孩子都生好了,我不会再出事了,你也终于能睡个好觉了,是不是?”   荀引鹤点点头。   喂完粥,江寄月让奶娘把孩子抱了进来,孩子刚吃过奶了,在包褥里睡得很香甜,江寄月生疏地抱着他,他也没醒。   江寄月‘哇’了声,道:“这竟然是我生出来的,我可真了不起!”   荀引鹤听了这话,目光里不由地含了点笑意。   江寄月又道:“我们平安真可爱啊。”   荀引鹤这才舍得把目光从江寄月身上挪了一瞬给孩子,孩子已经比刚生下来时好很多了,但也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他皱眉,他和江寄月长得都挺好看的,怎么孩子偏偏这么丑。   江寄月没等到荀引鹤地回答,便揪着他问:“让爹爹说一下,我们平安是不是真的很可爱啊?”   荀引鹤不忍心打击江寄月,违心道:“嗯。”   江寄月道:“像爹爹是不是?”   荀引鹤忍不住了:“我大约是没那么丑的。”   江寄月抬头看他。   荀引鹤一脸无辜。   江寄月质问他:“你怎么可以说平安丑?你做爹的怎么可以嫌孩儿丑?”   荀引鹤道:“只是实话而已。”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道,“你不能因为他是你的孩子,你就说瞎话。”   江寄月瞪圆了眼看着荀引鹤,只觉这话听起来离谱得很,什么叫说瞎话?他荀引鹤倒是解释一下,孩子鼻子眼睛都那么像他,江寄月都能想出平安长得白白嫩嫩的时候有多可爱了,结果他居然是丑?   平安丑的话,他这个爹又怎么说?   但荀引鹤却觉得有些烦躁,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占有欲强到离谱,所以很多在意吃醋的点也都非常得怪异,属于那种旁人知道了都会说声有病的程度。   他是当ᴶˢᴳ真觉得平安长得不好看,江寄月非要说他好看就是在睁眼说瞎话,不仅如此,为了让别人承认,还非要说平安长得像他。   在荀引鹤眼里,江寄月已经偏爱这个孩子,偏爱到没了理智的地步,可是在他的认知里,孩子从来不值得这样对待,世间里只有夫妻才该是如此。   可江寄月偏偏对孩子如此,他隐隐有些危机感,觉得他在江寄月心里的地位已经在下降了。   你看,孩子才出生一天,就要为着一句夸孩子的瞎话和他吵架了,这不是典型有孩子没他吗?   奶娘看着主家之间的氛围似乎不对,忙打圆场:“夫人说得没错,小公子的眉眼确实生得像相爷,只是现在眉眼还没长开,相爷可能还看不出,等满月就好了。”   荀引鹤冷静下来了,道:“嗯,过一个月再看。”   江寄月又瞪了他一眼。   荀引鹤已经觉得这个孩子的存在很烦了,他让奶娘把孩子抱出去,江寄月道:“抱出去干什么,我还要给孩子喂奶呢。”   荀引鹤猛地转头看向她:“你还要喂奶?” 第106章   江寄月也紧张起来了:“你答应过我的, 你不会出尔反尔吧。”   她的手臂收紧了,本来还在包褥里乖乖安睡的平安觉得不适, 哭了起来, 慌得江寄月忙哄他,但她毕竟刚做娘亲,还不得章法, 越哄孩子哭得越凶。   荀引鹤叹气,道:“让奶娘抱出去哄吧。”   江寄月固执起来,道:“不, 让奶娘教我哄, 我只是没学过,我能学会的。”   那字字句句, 都在防备着荀引鹤要把平安从她身边抱走。   奶娘在旁看看夫妻二人的神色,最重要的还是荀引鹤的神色, 见他并无反对的意思,方才敢上前教江寄月。   江寄月自然是注意到了, 咬了咬唇, 大约觉得有些委屈, 但哄孩子要紧, 一时之间也没有计较太多。   哄完孩子, 荀引鹤便让奶娘出去了, 江寄月没理他, 她要给孩子喂奶, 她侧着身,小心翼翼地托着孩子的头。   荀引鹤在床边站着, 没有动, 那片阴影一直盖了下来, 在床幔上映着,江寄月就算想要忽视也是难的,何况她能察觉到那灼灼的目光正一直盯着她看。   她才刚喂好,拢好衣服,荀引鹤便让人进来把孩子抱下去了。江寄月道:“孩子可以在我身边睡的。”   荀引鹤道:“卿卿,我没有要把孩子带走,只是你刚刚生产完,正是身体虚弱时,要好好休养,奶娘她们经验丰富,由她们带着,平安不会受委屈的。”   他坐了下来,道:“刚才你要喂奶,我也没有拦你,对不对?”   江寄月道:“可是你当时的表情真的很凶,好像我敢喂他,你就能把他扔出去,平安是我们的孩子啊,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他。”   “我没有,我只是,”荀引鹤顿了顿,道,“我只是觉得既然有了奶娘,就不要再辛苦你了。”   江寄月道:“不辛苦啊,只是喂平安喝奶而已,而且如果他不吃的话,”她小声说,“也会胀的,很难受。”   荀引鹤目光深邃了下去:“不舒服吗?要我帮你吗?”   *   有了孩子后的生活可就忙碌了许多,孩子刚生下来时,成天就是睡了吃,吃了睡,有奶娘在还能分担一二,但江寄月也累得够呛,她非常坚持地要自己喂孩子,所以一夜要醒很多次,睡眼朦胧地完成母亲的责任。   常常是孩子吃饱了,她已经睡过去了,荀引鹤每次都是把孩子抱出去给奶娘后,再帮江寄月穿好衣服,掖好被子。   江寄月坐月子无聊,便成日做女工,怀孕时她就做了很多小鞋子,小袜子,小衣服,坐月子还要做,荀引鹤看了几天,终于忍不住提醒她:“卿卿,你好像还没给我做过什么。”   江寄月穿针引线,头也没抬:“是吗?有空时再给你做吧。”   这句话怎么听都是毫无意义的应付之词,荀引鹤便不说话了,就坐在床边盯着江寄月。   平安满月的时候,穿得可漂亮了,戴着娘亲做的虎头帽,穿着娘亲做的小老虎衣服,鞋子也做成了虎爪爪的样子,看着威风凛凛的样子。那时他已经被养得白白嫩嫩,像个糯米团子,和他爹不一样,还很爱笑。   江寄月做的虎头帽有点大了,掉下来的时候能把他眼睛盖住,但无论江寄月什么时候帮他把帽子提起来,都能看到平安笑眯眯的眼睛。   江寄月都忍不住亲他胖嘟嘟的脸颊:“我们平安真可爱。”   荀引鹤扫了眼他儿子全身的装扮,道:“能不可爱吗?”   江寄月抱着孩子看向他:“你要不要抱一下平安?”   荀引鹤道:“我不要。”   父子两个已经有点不对付了。   其实怀孕的时候就有些能看出来,荀引鹤很少能遇到平安胎动的时候,常常是平安在江寄月的肚子里上天入地的闹,江寄月兴奋地把荀引鹤喊过来,可没等荀引鹤过来,平安就安静得仿佛不存在。   生下来更是如此,平安那么爱笑的一个小家伙,对爹爹可从来没有什么好脸色,荀引鹤帮他   换小衣,换尿布时,他经常毫不客气地挥起小肉拳,蹬起小肉腿给他爹爹来一下。   但换成江寄月就不会。   如果是江寄月,那么无论做什么,平安都是很乖的,也很甜,趴在娘亲肩头上,黑葡萄一样的眼眸弯弯地笑。   有时候荀引鹤看了,也会想,好在,笑起来还是像江寄月的。   但如果是荀引鹤去抱他,那可完蛋了,荀引鹤从来没有把他抱牢过,明明荀引鹤的手法也专业,力道也轻柔,但平安每次到爹爹怀里就开始蹬腿扬拳,响亮的哭声几乎要把房顶掀翻,一定要回到娘亲或者奶娘的怀抱才肯罢休。   每一次,还要躲在娘亲的怀里抽噎,仿佛荀引鹤真的欺负他了一样。   荀引鹤也很无奈。   江寄月只能安慰他,平安只是太小了,等平安大点,就会好很多。   其实荀引鹤也不是很在意了,孩子不和他亲近就不亲近,他是孩子的父亲,也不需要跟孩子亲近,最重要的是,他要在孩子心里树立一个威严的形象,方才可以管束他,教养他。   但孩子能大些,也尽快大些才好,江寄月天天围着平安忙,就算是他回来后,也没什么别的话题,句句都是围绕着平安。   平安蹬腿好有力。   平安今天抬头了欸!   平安会叫娘了!   一句一句都说得好兴奋,目光亮晶晶的,闪闪发光的样子。荀引鹤瞥了眼在床上和棉布娃娃玩得起劲的平安,心里想得是,迟早要把他关进学堂里。   但江寄月就不要这样想了,她一会儿觉得孩子长得这样快,真好,真稀奇,一会儿又觉得孩   子长得太快了,她好舍不得。   这样的情绪缠绕着她,让她晚间都有些漫不经心的,荀引鹤从背后亲上来,湿漉漉地吻,问她在想什么。   他又开始戴肠衣了,生下平安后的每一次,他都没有忘记,有时候肠衣没了,他便用手,用脚,总而言之,很坚持地守住那道底线。   江寄月道:“我在想,要不要给平安生个弟弟妹妹。”   荀引鹤沉默了下,道:“你休想。”   这怎么就休想了呢?江寄月迷迷糊糊的,也没来得及多问,魂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等到了平安三岁的时候,江寄月终于有些琢磨过来了,无论她付出多少努力,在父子面前互相说尽好话,这对父子仍旧能做到客客气气的。   即使平安只有三岁。   三岁的年纪完完全全就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江寄月扔给他两个棉布娃娃,他都还能傻呵呵地玩很久,但只要荀引鹤一回来,他就会收起那副孩童的模样,小脸板着和荀引鹤请安问好。   那脸严肃得已经很有荀引鹤的风范了,每次江寄月看到都会怀疑荀引鹤小时候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的。   江寄月看着他一板一眼地和荀引鹤请安,荀引鹤颔首,问他今天在家做什么。   因为荀引鹤幼时的遭遇,所以江寄月很坚持,要等平安五岁再给他开蒙,在那之前,就让他快乐地做个孩子,尽情地玩。所以荀引鹤问这个,其实也不是为了检查平安的功课什么的,他只是在培养平安对他的服从性。   他要让平安知道,在这个家什么都瞒不过他,所以最好一五一十不说一句谎言地告诉他,今天究竟做了什么。   江寄月皱着眉头把平安拉开,让奶娘把平安带出去,道:“夫君,和家里人聊天不是这样聊的。”   她明知荀引鹤的目的,但也不怪他,荀老太爷就是如此对待他的,他无从参考正确的父子关系,只能依样画葫芦地对待平安,而江寄月要做的,就是慢慢地纠正他。   “你一天没有见平安,应该是关心又好奇,他这一天究竟做了什么,作为交换,如果你在外面遇到了什么ᴶˢᴳ好玩的,新奇的事也可以告诉平安。”   荀引鹤抬眼看了看江寄月,轻轻‘嗯’了声,表示他知道了。   但江寄月这样费心地纠正,平衡父子两人之间的关系,成效其实并不太有,只是这对父子心照不宣地选择了隐瞒她而已。   平安从很小的时候就感觉到自己的家庭地位很奇怪,娘亲是柔弱无力的妇人,看人处事总是喜欢把人往好处想,即使是对荀引鹤也如此。   可偏偏,她总能把荀引鹤吃得死死的,无论荀引鹤在外多少说一不二,只要她瞪瞪他,发点脾气,荀引鹤就可以立刻妥协下来。   无论什么,包括对他。   平安很小就察觉出了荀引鹤不喜欢他,只是那种不喜欢,荀引鹤从来都藏得很好,如果端看他对他的照顾,那么谁都会说声相爷真是个好爹爹。   但平安知道,荀引鹤之所以愿意照顾他,只是为了不想江寄月为他费神,至于喜欢,那是一   丁点都没有的事。   他有段时间很热衷于戳穿荀引鹤的真面目,没什么,因为他觉得爹爹真的是太虚伪了,根本不配得到娘亲的喜爱。   所以平安想尽办法挑衅荀引鹤,但不得不说,荀引鹤不愧是臣服极深的老男人,不慌不忙地就把所有的招数都拆完了,还云淡风轻地坐在那儿看他跳脚。   平安气得不行,回头找江寄月哭。   娘亲就很好,比爹爹好上一万倍,娘亲的脾气很软,怀抱也很香,平安赖着就越想越替她可怜,这么好的娘亲怎么偏偏就嫁给了那么糟糕的父亲?   娘亲摸摸他圆滚滚的脑袋:“平安,发生什么事了,和娘亲说说,好不好?”   平安抽了下鼻子,道:“娘,我想跟你睡,好不好?”   娘亲就笑了:“平安跟娘睡,爹爹睡哪啊?”   平安道:“家里那么多房子,他爱睡哪就哪,我不管,我就要和娘亲睡,我好久都没和娘亲睡了。”   “荀静水。”爹爹从往外进来,叫他的大名,平安的小身板就发抖。   无论多少次,只要是爹爹叫他大名,平安就是这样没出息,亏得娘亲还说他的大名取自‘静水流深’,他一点都配不上这个名字。   爹爹已经站在他身后了,严厉地看着他:“你今年几岁了?这样赖着你娘亲,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个小姑娘。”   一面是娘亲温暖的怀抱,一面是来自爹爹的羞辱,平安艰难抉择了一下,还是选择做小小男子汉:“好吧,我已经六岁了,是个小大人了,娘,我就不跟你睡了。”   谁知道娘亲温柔地摸摸他的头:“没有关系的,娘也很久没和平安睡了,偶尔睡一次也好的。”   爹爹没有说话,平安知道一定是娘亲又在瞪爹爹了,虽然爹爹总是把他训得很严,让他总想反抗父亲,但每次在他觉得难以忍受的时候,娘亲都会适时出现,安抚他,然后教训爹爹。   他看到爹爹被教训后,又觉得那些繁重的功课,严苛的礼仪教学也不是不可以接受了。   一想到今晚爹爹只能独守空房,再不能霸占娘亲了,平安就有点美滋滋。   晚上,他自己抱着小被子小枕头昂首阔步地走进了正房,把爹爹的枕头搬走了。   平安还很贴心地问:“爹爹你今晚睡哪?我给你送过去吧。”   爹爹瞥了他一眼:“不用了,我就睡碧纱橱。”   那不还是一间房吗?平安有些失落,但很快振奋起来,只是一间房而已,又不是一张床,反正今天和娘睡一起的是他,不是爹爹。   于是等到熄灯时,平安已经迫不及待地叫娘亲上床睡觉了,娘亲笑着问他:“平安,爹爹一个人睡在碧纱橱,多可怜啊,我们要不要把他叫过来?我们一家三口也该躺在一起,说说悄悄话了。”   平安紧紧搂着娘亲的脖子:“我才不要和爹爹睡,他一个大男人自己睡又怎么了?我那么小都自己睡了呢。”   娘亲就不说话了。   有娘亲的怀抱和安眠小曲在,平安入睡得很快,梦里都是甜甜的。   脚步声渐渐靠近床畔,江寄月停下拍平安的手,道:“孩子才刚睡着,你来得也太快了。”   荀引鹤掀开被子,不耐烦地看到平安双手搂着江寄月,双腿还缠着她的八爪鱼睡姿,直接上手把他撕了下来:“我已经够给这个小兔崽子面子了。”   他把平安扔进了碧纱橱。   希望孩子明天醒来不要哭,江寄月衷心期盼。 第107章 番外一   江寄月手里拎着个鱼篓,从小路走了下来,两侧的树木斜斜的往天上长去,撑开的绿盖遮住耀眼的阳光,在路上照下疏影。   “阿月姐姐!”   有孩子的声音从底下传来,嘹亮又活泼,江寄月望去,也笑了起来:“你们怎么在这儿?”   打头的虎牙小男孩说:“刚刚我们掏鸟窝玩呢,玩出了身汗,大壮说要去溪里凫水,我们就下来了,谁知道一扭头就看到你了。”他看到了江寄月手里的鱼篓,“阿月姐姐又给知涯哥哥捞鱼呢。”   江寄月道:“嗯,他最近念书辛苦,打算给他炖点豆腐鱼汤补补,吃鱼聪明。”   虎牙小男孩摸摸脑袋:“阿月姐姐,我也想变聪明呢。”   江寄月已经走到跟前了,顺势把脑海抓过来,揉揉他的脑袋:“你要是还记得我教你背的唐诗,我也给你捞条肥的。”   他的小伙伴就笑话他:“阿月姐姐,别说是唐诗了,他恐怕都不记得你还教过他诗了!”   虎牙小脑海被戳穿,恼羞成怒,怪叫一声扑了上去:“刘壮壮,你找打!”   江寄月一手拉一个:“下坡路,跑什么跑。”   夏日再燥热,似乎都与香积山无关,这里有绿荫成道的树木,也有清凉透彻的溪水,江寄月脱下鞋袜,挽起裤脚,踏入水中,溪水的凉意便从脚心向身上漫去,她把鱼篓放在岸边。   沈知涯白天是在山上书院学习的,中午书院管饭,所以这份鱼头汤他要等晚上才能喝上了,江寄月有一天的时间泡在水里去捞鱼,所以她没有那么着急,反而被那两个小男孩拉近战局,参加了一场打水战。   但这场水仗也只打了个开头便迅速收尾,因为对方一员大将在激战中突然愣住了,刘壮壮发出惨叫声:“王小花,你干什么呢?我没带过你这么不听话的兵!”   王小花的声音都梦幻了些:“阿月姐姐,他是谁啊,长得好好看啊。”   江寄月回身,却见岸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书童,一书生。   那书生一身月白直裰,长发束冠,长身玉立,身姿如松,端看那气质已是不凡,何况他面如温玉,有卷翘得睫毛和挺直的鼻梁,尤其是那双仿佛润过水的黑曜石的眼眸更是点着璨璨心意,让江寄月看着也有些怔松。   明明只是初见,可为何在他的目光里,他们似乎已经认识了许久。   虎牙小男孩与刘壮壮也不闹了,一人扯住江寄月的一边袖子,小声说:“娘说山里住了神仙,每当山间起了云雾时,就是神仙出行的时候,怎么今天还没有起云雾,神仙就出来了?”   江寄月被他们闹的,这才收拢回了些许跑远的神思,哭笑不得道:“什么神仙,大约是迷了路的行客,待我过去问问,没有让他一个生人在香积山打转走不出去的道理。”   她才要过去,果不其然便听那白衣书生道:“请问姑娘可知香积山书院该怎样走?在下似乎在这山林里迷路了。”   竟是来找爹爹的,江寄月晃了下脑袋,可身边的孩子已经吵起来,王小花十分激动:“阿月   姐姐知道!书院是阿月姐姐家的,神仙哥哥你跟着阿月姐姐走就好啦。”   那书生似乎也愣住了,面皮有些微红,目光不好意思似地往水面垂去。   江寄月给了王小花一个板栗:“别调戏人家。”   王小花瘪瘪嘴。   江寄月淌水过去:“他们叫你神仙哥哥是夸你好看的,山里的孩子嘴巴甜,人也热情,没什么别的意思,你不要往心里去。”她问道,“你是来找我爹爹的?”   书生眼睛似乎亮了下,道:“姑娘是江先生的千金吗?在下姓荀,名引鹤,字叔衡,姑娘可唤在下叔衡。”   书生报名姓报得利落,江寄月也爽快地自报家门:“我叫江寄月,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的寄月。”   荀引鹤含笑看着她:“很好听的名字。”   江寄月笑起来:“我也这样觉的。”她拍了拍手,“既是来找我爹爹的,便也是我的客人,我自然该领你上山去,过来吧。”   她说着,望了眼荀引鹤的衣袍,荀引鹤顺眼一望,道:“无妨,我把长袍撩起挂在腰带上,再把裤脚挽起,脱了鞋袜,就可以过溪了。”   江寄月惊讶极了,爹爹是名满天下的大儒,学生里不乏慕名而来的富家子弟,那些子弟自诩身份高贵,很少有愿意淌溪水的,总觉得粗俗不雅。眼前这位书生,衣料更精致,穿着更讲究,   却不想没这等脾气,她都没多说什么,他便直接爽快地应了,倒是出乎意料的省事。   但其实也有不太省事的时候,荀引鹤望了眼那才到膝盖,并不会淹死人的溪面,对江寄月道:“可在下不会凫水,不知道姑娘可否能牵着在下的手,带在下过溪。”   江寄月爽快道:“自是可以的。”   于是荀引鹤很痛快地脱了鞋袜,挽起裤脚,又把袍子撩系到腰带上,那副模样确实不像个贵公子,看得出来,他的书童很想劝几句,但当荀引鹤眼眉往下压了压,瞥了他一眼,那书童便立刻收了心思。   荀引鹤转过身,把手递给江寄月。   江寄月顺利地牵上他的手,那是双修长有力的手,并不养尊处优,反而有些刻苦后留下的厚茧,江寄月一碰那些茧子的位置就知道,这是个很用功的书生。   江寄月问道:“叔衡,你到山上是找父亲求学吗?”   荀引鹤的声音低低的:“在下是来寻江先生辩学的。”   江寄月又一次吃惊了,江左杨是名满天下的大儒,能与他辩学的自然也是学问不相上下的人,可是这位书生看着实在年轻,实在是出乎意料。   江寄月便有些郁闷了:“父亲常与我说,做学问便要有三年不窥园的毅力,可外面阳光如此灿烂,蝉鸣鸟叫如此动听,花儿也开得灿烂,怎么可能不窥园呢?反正我看书时总得窥一窥的,再不然,还要到树上去,可见,我学问不好,也与此相关。”   荀引鹤便笑,他似乎是个爱笑的,即使不说话时,目光里也浅浅含了笑,看人的眼神温柔得就像是融融春光,非常能让人放下戒备与他亲近。   荀引鹤道:“江姑娘年岁还小呢,莫要妄自菲薄。”   “是啊,我还小呢。”江寄月这样一说,腰板又能挺直了,道,“我都唤你字了,你也不要这般客气还唤我江姑娘,大家都叫我阿月,你也这般叫我就是了。”   荀引鹤道:“好,阿月。”   真是奇了怪了,明明这名字是多少人都叫惯的,江寄月早就听平常了,夸张些时,都分不清这名字与那些鸡啊狗的名字,到底哪个更动听些。   偏这名字在这书生舌尖一滚,那平凡的腔调也能滚出少见的缱绻来,仿佛书生不是平平无奇地唤了她的名字,而是顺着她的脊骨舔了下去,过处皆是战栗,皆是动情。   江寄月觉得这感觉有些别扭,抬脚时不自觉用了力,有水花被踢溅了出去。   他们走到溪面,那三个孩子害羞又期待地看着荀引鹤,江寄月给荀引鹤介绍:“这是刘壮壮,这是王小花,这是牛犇犇。”   三个孩子挤在一起腼腆害羞地冲荀引鹤笑,荀引鹤道:“我在山下买了麦芽糖,等到了岸边就分给你们吃。”   三个孩子异口同声:“好!”   江寄月拍拍他们的脑袋瓜子:“拿别人的东西要说什么?”   三个孩子继续异口同声:“谢谢。”   荀引鹤若有所思望着他们:“阿月,你把他们教得很好,以后你会是个好娘亲的。”   江寄月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三个孩子又闹起来了:“阿月姐姐才不嫁人,阿月姐姐要一直一直陪着我们,她不会嫁到外面去的!”   江寄月问道:“嫁给你们知涯哥哥不好吗?”   牛犇犇大声说:“不好,娘说知涯哥哥以后是要考状元的,知涯哥哥考中状元后就不会留在香积山了,知涯哥哥不在香积山,阿月姐姐也不在了,我才不要!”   真是闹欸,江寄月笑着摇头。   他们走到了岸边,荀引鹤果如刚才所说,给他们每人都分了麦芽糖,尤其是牛犇犇,虽然他只拿到了一块,可是那块比王小花和刘壮壮的两块加起来还要大。   江寄月让他们去玩了,还把鱼篓交给他们,让他们帮忙捞条鱼上来,就带着荀引鹤上山去了。   但荀引鹤没走几步,就觉得不对劲了,他道:“阿月,我腿上似乎有东西。”   江寄月道:“什么东西?你方才穿鞋袜时没有发现吗?”   荀引鹤摇摇头,他重新脱出鞋袜,挽起裤脚,能看到他劲瘦的小腿上攀着条肥硕的水蛭,江寄月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要知道水蛭这种生物,不单要吸血,还会往人身体里钻,因为水蛭残   废甚至丢了性命的人并不在少数。   也多亏荀引鹤能早早察觉。   江寄月的声音发紧:“你莫慌,也莫怕,我有办法应对的。你的行李里有盐吗?”   原是不抱希望的一问,荀引鹤虽然风尘仆仆,可是他那副样子也不像是需要露宿野外,埋灶做饭的,该是一路坐着马车住着客栈过来,但荀引鹤告诉她:“有盐。”   书童忙从行李取出盐,江寄月用卷起的树叶盛着,跑去溪边灌了水,冲着那水蛭浇了下去,原先黏得很紧的水蛭很快就掉在了地上,还在地上蜷缩了下,似乎变小了些。   江寄月又去接了些清水,替荀引鹤清洗伤口,只是这会儿功夫,伤口处已经有了轻微红肿了。   江寄月望着就有些愧疚,是她明知溪水里会有水蛭,还非要带着荀引鹤过溪的。尽管那段溪水是她从小玩到大,遇上水蛭的次数屈指可数,但也不是绝无可能。   江寄月认真地看着伤口,又道:“对不起,疼吗?”   荀引鹤摇摇头:“所喜发现得及时,伤口还小,也不算疼,大约明后天就能好了,阿月你不必自责,你常在那溪水中玩,大约那溪水也是安全的,是我时运不好,一来就撞上了水蛭。”   他这般说,不仅不怪江寄月,还往自己身上找理由,就为了让江寄月好受些,江寄月听了更是自责,道:“是我的错,早知道我不该贪方便,应该带你多走几里地,找石桥或者渡船的阿公。”   荀引鹤是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的,江寄月蹲在一旁,看他的伤口,那样的身高差,荀引鹤几乎抬手就可以摸她的头,但显然不到时候,所以也只能尽力克制住。   他放在石头上的手,手指微微蜷缩,似乎很欲求不满,但他的神色是再正常不过了:“过去发生的事便算了,你再难过也改变不了它,既然如此,还不日想想该如何补偿我。”   江寄月也不怕有诈,一口答应:“好啊,只要我能做得到,也不犯法,我都能为你做。”   荀引鹤道:“原也不是什么麻烦事,只是在下初来香积山,万事不知,还望阿月多加照顾。”   这有什么难的,江寄月一口答应下来,可是过了会儿,荀引鹤仍旧没有再讲了,江寄月才知道这是他所有的请求,没有借此刁难或者要挟她,反而是顾忌着她的愧疚,温温柔柔地用别的方式关照她。   江寄月真心实意地觉得,荀引鹤是个很体贴,也很善解人意的人。   她向来对这样的人很有好感。   而侍墨在旁看得直接心有余悸,昨天自家公子就来了香积山,却不上山,非要等到今日。他原以为是有什么要事,直到他眼睁睁地看着荀引鹤取出了水蛭,把它放在自己的腿上。   这条水蛭究竟是怎么来的,侍墨一清二楚,因此他万万想不到,昨天荀引鹤大费周章一定要弄来条水蛭,竟然只是为了让一个姑娘愧疚,然后得到这样约等于没有的补偿。   公子他究竟图什么啊。 第108章 番外二   江寄月察看完伤口,道:“到山上去,我再用酒给你洗一下伤口,处理得干净些。”   荀引鹤好脾气道:“好。”   江寄月扶他起来:“还能走路吗?我扶你上山吧。”   荀引鹤依然好脾气:“麻烦阿月了。”   他身材高大挺拔,却并不重,只是用手微微拢着她的肩膀,借了个力,江寄月感受到了,道:“没有关系的,你不方便的话,可以靠在我身上的。”   荀引鹤笑道:“在下还不曾虚弱到这地步,这样浅浅借个力就好了。”   两人重新上山去。   江左杨授完课,正是答疑时间,江寄月索性便把荀引鹤带到学堂去了,那些学生都在闷头钻研之乎者也的问题,猛地看到荀引鹤都有些愣神,有几个家里有些背景的,几乎是立刻意识到他身份不俗。   江左杨瞥了眼荀引鹤的腿:“怎么了?”   江寄月愧疚道:“是我非要带叔衡淌水过溪,才让他被水蛭吸了血,才刚简单处理过了,还   要拿酒去给他洗一洗。”   荀引鹤温和道:“阿月也是好意,被水蛭吸血只是意外。”   江左杨就不说话了,让江寄月先带荀引鹤去客房休息。   江寄月仍旧慢慢地把荀引鹤扶出去,原本安静的学堂立刻炸得沸反盈天。   “那位是谁?他身上的衣料看着很精致,身上挂着的玉也很通透,不是凡品。”   “叔衡?这听着像是个字,你们有认识叫叔衡的人吗?”   学堂里有瞬间的安静,因那被问话的人眉毛高高扬了起来,在短暂的惊讶过后,是由衷的喜上眉梢和与有荣焉。   “两年前的那位新科状元,荀家的嫡子荀引鹤,似乎便是叫这个名字。”   在众人一片哗然声中,坐在末排的沈知涯紧紧捏住了书页页脚。明明周围的人都在议论荀家如何滔天富贵,荀引鹤又如何名满天下,偏他觉得那每一句的议论背后都夹带着对他的嘲讽与讥笑。   江左杨用戒尺敲了敲桌子,课堂终于安静了下来,他看着底下的学生,俗世中的人终是无法忘记功名利禄,这原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所以他由着学生议论了个痛快,方才道:“香积山只论学问,不论其他,都收声看书。”   沈知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这段答疑时间,江左杨甫让他们散了,那些学生便迫不及待地挟着书卷冲了出去,不消说,是为了去看那荀家的贵公子。   他落慢了一步,看到江左杨慢悠悠地坐在那儿,不由地问道:“先生不去招呼那荀家公子吗?他到底是客人。”   后面那半句话像是找补上去的,是沈知涯自以为给的体面,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这样的人,香积山百年难遇,难道不应该上赶着巴结吗?   天知道当江寄月扶着荀引鹤进来时,当沈知涯看到荀引鹤的手松松拢着江寄月的肩头,又听到两人互称亲昵时,沈知涯心里翻出了怎样的滔天巨浪。   只是被水蛭轻轻咬了口,吸了点血而已,哪里就至于连路都走不动了,还要劳动别人去搀扶他?   沈知涯不是没有被水蛭缠过,严重时他一下子能从腿上捏下四五条,他不还照样活蹦乱跳,偏那贵公子娇气些。   可一想到他称呼江寄月‘阿月’,江寄月又唤他字时,沈知涯又觉得这恐怕不止是因为娇气了。   在嫉妒与自卑的情绪裹挟下,沈知涯的心脏抽疼得发酸。   江左杨道:“他既然千里迢迢来香积山,自然是有他来的道理,香积山可款待他食宿,不用我出面安排,他有所求,自会来寻我的。”   他说得坦荡,可这份随意,在沈知涯眼里就不算那么回事了,他匆匆与江左杨告辞。   这是午膳的时候,饭厅里人声鼎沸的,他快步走进去取了饭来。但即使是吃饭,沈知涯也没能捞到一处安宁,他才坐下没多久,便有三两同窗看好戏似地凑了过来,沈知涯皱着眉头把饭碗推向了另一侧。   那两个同窗并未放过他,一人站一面,把他围了个密不透风,于是沈知涯也就不得不听他们问:“沈知涯,阿月与那荀公子是何时认识的?”   沈知涯捏着筷子,冷声道:“你没有听见吗?”   那人嗤笑了声:“头一天遇见就能叫得这样亲昵了,你骗谁呢?”   沈知涯道:“阿月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她同谁都能很自来熟。”   那人道:“阿月是阿月,可荀引鹤是一般人吗?我们能和阿月亲密无间,是因为我们与阿月一样的出身,谁别埋汰谁,但荀引鹤可不一样啊。”   沈知涯的嘴角重重地捺了下去。   另个人道:“说起来,阿月渐渐大起来,也好看了许多,和那些千金小姐没什么两样了。”   沈知涯只觉那两人像是两堵墙,把他的空气也隔绝得干净,不然怎么他坐在这儿,却感觉到了些许的窒息。   就在这时,江寄月轻快的声音传来:“知涯。”   那两人身体往后撤,空气终于慢慢流动起来,沈知涯在那快要死去的窒息中终于重新感觉到了清新的生机,他长长舒出了口气,便见毫无心结的江寄月向他走来,手上还端着饭菜。   那人问道:“阿月,今天怎么在饭厅用饭?”   江寄月不明所以:“我每日都在饭厅用饭啊。”   那人努了努嘴:“那荀公子不要照顾了?”   江寄月道:“哦,他啊,他身边有书童,我才刚带书童过来,给他指了盛饭的地方,他会送返回去的。”   两人对视一眼,便又像包围起沈知涯那般,把江寄月包围起来了,详细地向她询问事情始末经过,沈知涯并不是很想听,但他也没有走,反而在那听得仔仔细细,连一个字都没有落下。   即使是在妒火的焚烧下,沈知涯也知道,江寄月没有任何问题,她从来都是这个性子,无拘无束的,与书院里每个学生关系都很好,也常常能说笑两句,因此于她来说,与一个陌生的男子结下还算不错的关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便是唤字,书院里的许多书生也是常让江寄月唤字的,所以对于江寄月来说,那完全是平平无奇的相遇。   奇怪的是荀引鹤,他是世家大族出身,与山野里长大的江寄月不同,那样的出身最重规矩了,连镇上有点小钱的小财主都要学着他们把女儿关在家里不见人,没道理荀引鹤反而会不在   乎。   这样想着,沈知涯便不由地抬眼看着江寄月,她确如同窗所说,五官慢慢长开了,一张小脸水灵得就像沾着晨露的空谷兰花,足够让所有的旅人为她惊艳,并萌生出采撷归家的欲望。   沈知涯的喉结滚了滚。   等江寄月用晚膳,沈知涯帮忙把她的饭具拿去放了,然后牵着她的手走出了饭厅。   外面阳光晒得有些烈,所喜山上树木多,两人便并肩走在树荫下,江寄月道:“我让壮壮他们帮忙在溪里捞鱼,过会儿我也下山瞧瞧,你晚间便等着喝豆腐鱼汤吧。”   沈知涯温和道:“好,但你不要下厨,等我回家后……”   “让沈姨做。”江寄月拉长了声音道,“沈姨每天事情那样多,我还是拜托书院的厨娘煮好了,装在瓦罐里让你带回家吧,沈姨每日劳作也很辛苦,你让她多喝点补补身子。”   沈知涯沉默了会儿,道:“好。”   江寄月一直不明白沈知涯为何连猪草都可以去割,就是不愿下厨,守着‘君子远庖厨’的屁话连帮沈姨分担家务都不肯,而沈知涯又很难跟她解释清楚,这一句在江寄月眼里什么都不是,甚至立意被后人扭曲的话,是沈知涯自卑心态里的一根重要支柱。   好似这样一句话,就能把这个香积山的少年从那些辛勤劳作的百姓中分离出来,成为他梦想中的人上人。   这种事,江寄月是不会懂的。沈知涯一方面很感激她能不问出身地选择了自己,另一方面也   很痛恨江寄月不分王侯将相的态度太过清朗,不仅不能理解他的痛苦,还把他内心的龌龊照得一干二净。   他斟酌着语句,小心翼翼地问道:“阿月,你听说荀家吗?”   谈起荀家,前面不必加任何的籍贯地名,因为大召,有也且只有那一个荀家。   江寄月漫不经心道:“我知道啊,如何?”   沈知涯错愕,他原本以为不问世事的江寄月是不会知道这些世俗里的蝇营狗苟,拜高踩低的,可是她居然知道荀家,那她是否也知道荀引鹤的身份意味着什么?   那些原本准备给江寄月介绍的话又一点点吞进了肚子里,直到江寄月用询问的目光等着他的下文,沈知涯才扯了扯僵硬的脸皮,道:“你觉得他怎样?”   江寄月更觉得这个问题问得怪异极了,她道:“不怎么样啊。”过了会儿,又道,“也不是,他手上有厚茧,很用功呢,而且这样轻的年纪,便能和爹爹辩学,他学问似乎很好。”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回答啊,沈知涯道:“我问的不是这个,而是作为荀家嫡子的荀引鹤,你觉得怎样?”   江寄月看着他,似乎更困惑了:“什么呀,他是什么出身,很重要吗?我是与他交往,又不是和他的身份在交往,我管他是谁呢。”   很江寄月的回答,同时也让沈知涯觉得无力,他想了会儿,道:“我知道你不在乎那些,可是他毕竟不是你啊,你不知道那些世家公子私下都是同样的货色,只要他能高兴,草菅人命也在所不惜,你瞧他初来乍到便向你献殷勤,必然是对你有所求。”   江寄月皱着眉头:“知涯,你都把我说糊涂了,他向我献什么殷勤了?最开始也只是向我问了个路,后来是我不小心让他被水蛭咬了,我出于愧疚才扶他上山,哪有什么殷勤的。”   沈知涯道:“可是他让你唤他字。”   江寄月道:“这书院里的学生,我唤字的也不在十个以下,按你说的,也都各个向我在献殷勤了?”   沈知涯道:“那不一样,师兄与你是相熟后,才叫你唤的字,他与你可只是初见,叫字,未免有些过于亲密了。”   江寄月想了想,终于慢慢反应过来了,道:“知涯,你是不是很在意我唤他字?”   沈知涯道:“我怕他觊觎你。”   江寄月笑了下:“想什么呢,谁都知道我是你的,除非你不要我了,否则谁都没办法把我从你身边抢走。”   沈知涯看着她:“阿月,你答应我,我们要好好的。”   江寄月道:“嗯,你不要多想,我们一定会好好的。” 第109章 番外三   “阿月。”   轻柔一唤,江寄月抬起头来,见着是换了身青绿直裰的荀引鹤,他正独自站在不远处,含笑望着她。   江寄月道:“荀公子的伤可是大好了?”   荀引鹤微蹙眉头:“昨日才说过唤我叔衡便是了,怎么一夜未见,忽然又变得客气了起来?”   江寄月有些尴尬,倒是不知该如何向荀引鹤解释。沈知涯的担忧在江寄月看来完全是杞人忧天,荀引鹤无论怎样瞧都是个正人君子,如何会觊觎她。可是沈知涯的感受她也不能不考虑,因此既然他不喜欢江寄月唤荀引鹤字,她也不唤就是了。   而且他有句话说得也没错,荀引鹤初见面便让她唤他字,确实有些亲密了。   江寄月便笑了笑,没答话,企图把这个问话混过去,但荀引鹤是什么人,他眉头略微皱了皱,就反应过来了:“是不是我的行为给你造成了些困扰?”   说来也真是巧,荀引鹤说话时便有两个学生往这边走来,他刚说完,他们也就到了,见了荀   引鹤便与他招呼:“叔衡,早膳用过了吗?”   很熟稔的态度,但江寄月知道,他们与荀引鹤也是昨日才认识的。荀引鹤微微欠身:“用过了。”   他们又闲谈几句,没注意到江寄月的困窘。   沈知涯真是的,荀引鹤哪有什么别的奇奇怪怪的心思啊,原是他多想了的。   正想着,荀引鹤已经结束了谈话,走到了她面前,以一种很无奈的神色道:“是你的朋友多心了,是吗?”   江寄月嗫嚅着,没说成句来。   荀引鹤见状,反而宽慰她:“也不能怪你朋友,原是我的脾性罢了。都说只有亲密无间的人才能唤字,我为了迅速融入陌生环境,便总让陌生人也唤我的字,如此一来,他们都当我愿意与他们亲近,自然而然的,也就愿意和我亲近了。”他道,“阿月可否能理解我的小心思?”   江寄月哪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她小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大家都觉得没了娘亲的孩子可怜,她便到处与人说自己没了娘,好讨点怜惜,也能迅速认识陌生人。   这点社交小心思,人人都是有的,说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她顺着荀引鹤的意思坦坦荡荡唤他便是了,刻意回避反而显得有些小心思。   江寄月道:“他没遇见过这样的情况,所以难免有些多心,也是担心我的缘故,我同他向荀公……不对,向叔衡道歉。”   荀引鹤好言道:“若是因为我的原因让你们之间生了嫌隙也不好,我可以向他解释的。”   江寄月摆摆手,道:“不必,知涯不是那等小肚鸡肠的人,待我把事情都与他说明白了,他会理解的。”   荀引鹤笑着点头,又道:“明日我便要与江先生开始辩学,可能要连辩十日,怕是没有时间去外面游玩,别的倒还罢了,只是听说香积山云松是一绝,若是无缘相见,怕是日后会成悔,不知道阿月可否能陪我去看一看。”   江寄月满口答应。   荀引鹤从袖间取出手串来,道:“这是谢礼,劳烦阿月了。”   江寄月哪能收这个,但荀引鹤要她收下,江寄月也慢慢回转过来了,她确实觉得带荀引鹤去趟香积山是件小事,但对于荀引鹤来说,这或许是个人情,他执意要把手串送她也是为了还这个人情,两不相欠最好。   这样客气,分明是把两人之间的距离分寸都拿捏得刚刚好,哪如沈知涯担心的那般,有什么觊觎之心。   江寄月便收下了。   荀引鹤道:“我替姑娘戴上。”   那手串是用黑线编出梅花络子的绳股来,绕过江寄月细细的手腕,锁住,底下坠着金丝香木嵌蝉玉珠,松松地荡着,把那如玉的肌肤衬   得更为细腻。   荀引鹤的手指轻轻从江寄月的腕上擦过,很快便收敛了情绪。   而这一幕,被沈知涯远远地望进了眼里。   荀引鹤太耀眼了,从昨天上山开始,整个香积山的话题都是绕着他转,即使沈知涯不想知道他又做了什么,那些同窗也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沈知涯听得不耐烦,想让他们不要说了,他们便笑:“酸着呢?要是叔衡搭理你一下,你小子可不得跪在地上给他舔鞋底。”   沈知涯被这话激怒,差点和同窗打起来。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荀引鹤给一些人送过礼物,也和一些人亲热地交谈过,可无论哪拨人,都唯独漏了沈知涯,以致于当同窗们都津津乐道‘我与叔衡那点事’时,只有沈知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甚至于,他连‘叔衡’两个字怎样写,都是刚刚才知道的。   那些同窗便笑话他:“恐怕是你身上猪圈味太重,把叔衡给吓跑了吧。”   同窗们其实都有些看不起沈知涯的,沈知涯的出身最不好,可平时得到江左杨的关照最多,以致于他那样一个家境,居然能和他们这些小地主小财主的儿子平起平坐,在同个学堂念书。   便是连江寄月都高看了沈知涯一眼。   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是江左杨取的,就在他父亲的葬礼上,江左杨看了眼那个黑瘦的小男孩,对他的母亲道:“既然孩子以后要跟着我,我便重新给他取个名字吧,学有涯,而知无涯,从此后,他就叫知涯吧。”   可哪怕他有了这样一个人模人样的名字又如何?还不是遮不住他身上的猪圈味,没有办法平复掉手上那操劳的痕迹?   人啊,就得认清自己的身份。   在那些肆无忌惮的嘲笑声中,沈知涯清晰地听到有人在说:“有叔衡这等珠玉在前,你觉得阿月还会喜欢你吗?”   沈知涯眼前出现的又是方才所见的场面,实在是太清晰了,让他的眼睛刺痛。   荀引鹤拿起那手串与江寄月说着话,江寄月低头撸了撸手串,那是去年在赶集市时,沈知涯用手上所有的铜板请摊主为江寄月用红绳编出来的同心结,她一直都戴着,没拿些来过。   可那瞬间,沈知涯无比希望江寄月能把它取下来。   然而,并没有,他看到江寄月用小指勾着,把那绳串往腕骨上勾去,荀引鹤便伸手把那串手串给她戴上,玉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着,真耀眼啊,他这样远都能瞧得分明,也不知道江寄月这样近地见了,又会怎样觉得那同心结的寒酸。   沈知涯忍了忍,终究没忍住,往外走去了。   江寄月点头,道:“好。”   她便不再管荀引鹤,转身向沈知涯跑去,沈知涯的目光没有落在江寄月身上,反而直直地看向还未离去的荀引鹤。   此时荀引鹤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丝毫面对江寄月时的和煦温柔,一张脸沉得可怕,察觉到他的目光,也没有丝毫的躲避,反而直勾勾地向他露出一个挑衅与不屑的目光。   沈知涯的怒火一下子就拱了起来。   此时的他尚未真正见识过权力的可怕,面对这些世家出身的贵公子,更多的是不服,而不是巴结。   他总想着,凭什么,都是人,就因为出身的差距,你们就可以高高在上,肆无忌惮觊觎别人的东西,而我就得被你们踩在脚底下,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守不住?   沈知涯一把握住江寄月的手腕,那玉珠坚硬又光滑的质地膈得他手疼,沈知涯一顿,然后不再犹豫也未经大脑思考地要把手串拽下来,他的目光落在自己送的同心结   手串上,江寄月戴了一年了,脏了,丑了,寒酸了。   他闭着眼,狠狠地扯着。   江寄月道:“知涯,你做什么?你弄疼我的手了!”   一股大力捏住他的手腕,几乎要把他的骨头都捏碎,沈知涯叫了声,没忍住,张开了手指,江寄月的手腕迅速从他手中抽离出去,继而他腕上的力道也卸了。   沈知涯愣愣地张开眼,看到荀引鹤小心翼翼地握着江寄月的手托放在他的手掌上,他的手指   轻轻抚过江寄月发红的手腕上,道:“疼吗?我行李中有药酒,给你擦擦吧。”   江寄月眼眶含着疼出的泪珠,点点头又摇摇头,转过来,可怜兮兮地看着沈知涯。   沈知涯咽了口唾沫。   他是愧疚的,他并不想弄伤江寄月,可是眼前荀引鹤那副视若珍宝的模样,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知涯道:“阿月,你过来。”   话语出口,连他自己都愣了,这怒气冲冲的语气是怎么回事?他从来都没有这样对江寄月说过话,也不忍心对她这样说话的。   江寄月还不及说什么,荀引鹤便先她一步拦在了身前,道:“这位公子,我觉得你应当先平复一下心绪再和阿月说话,免得再伤害了她。”   “我没有,”沈知涯愣了一下,继而发怒,“我没有想要伤害她,我只是想要解下那手串而已。”   荀引鹤道:“那是我才刚送给阿月的手串,是为了谢她答应带我去见一见云松,并无他意,你岂非误会了什么?”顿了顿,又道,“便是误会了,有什么气也该冲我撒去才是,你何必对阿月发火?看不惯手串,好好解下就是,何必要借此折腾阿月的手,那腕骨上都红了。”   沈知涯觉得百口莫辩:“你怎么血口喷人,我哪有借此折腾阿月的手?我对她好还来不及,哪里舍得让她受半分委屈,你休要挑拨离间。”   荀引鹤道:“我并没有挑拨离间的意思,只是阿月手上确实红了,这也是不争的事实。若你能好好对待阿月,我自也不会出来多管闲事。”   沈知涯哽了下,他总觉得和荀引鹤再说一下去,只会越说越说不清,只能转而去哄江寄月:“阿月,我们不是头天认识的,你当知道我的为人,我什么时候舍得让你受过半分的委屈?”   抬眼看到荀引鹤讥诮的眼神,他也只当没有看见,硬着头皮接着哄江寄月:“好阿月,手上是不是还疼着?我带你去上药吧。”   江寄月沉着声,一直没说话,荀引鹤转而看向她,江寄月方才道:“那我先和他去了,等晚些我再来寻你。”   荀引鹤道:“好。”又道,“若是受了什么委屈,不必忍耐,回来与我说便是。”   沈知涯深深地吸了口气,听听这亲疏不分的话,不知道的,还当以为他才是和江寄月一对的那个。   沈知涯瞪了荀引鹤一眼,道:“我和阿月的事,不劳你费心了。” 第110章 番外四   沈知涯带着江寄月往前方走去,因他知道那些同窗一定在看,方才已经丢了脸,他不愿再丢第二回 脸了。   他走得太匆忙,连江寄月在身后叫唤他,他都不曾予以理会。   江寄月只觉得委屈。   原本沈知涯恶意揣测荀引鹤的心思,已经足够让江寄月觉得难为情了。方才他还不分青红皂白地冲过来,大力要把荀引鹤送的手串给拆下来,那样的举动不仅鲁莽,而且非常失礼,也不知道荀引鹤又该如何想了。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要被人平白污蔑,怀疑人品,此刻是否也在郁闷和无可奈何?   江寄月正想着,沈知涯停了下来,他们走到了后山处,这儿空荡荡的,除了树木花草外,并无其他,沈知涯长舒了口气,似乎觉得那口含着的恶气终于可以排解出去了,在面对江寄月时也就把腰板挺直了些。   他道:“把他送你的手串给解下来吧。”   江寄月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沈知涯。   他方才这样粗暴地要把手串从她的手腕上扯下来,扯得她皮肤上一片红,还那样显眼地晃在手腕上呢,沈知涯究竟是怎样做到对此熟视无睹,对她毫不关心,而只一心想揪荀引鹤的错。   江寄月努力平复了下心绪:“我不解,我为什么要解下来?”   沈知涯几乎被气笑了:“你喜欢什么,和我说,我买给你就是了,便是现在买不起,我努力干活攒钱,等过年新猪出栏,也有银子了。便是再买不起,等日后我高中皇榜,也买得起了,你非一时都等不住,一定要牢什子男人送的手串吗?”   不可思议,这样的话居然能从沈知涯的嘴里说出来,江寄月像是重新认识了他般看着他,眼眶有些微红。   “知涯,你就是这样看我的?”   沈知涯道:“什么?”他反应了下,忙补救道,“我并不是怪你的事,女孩子都有爱美的心,你见了这手串觉得好看,因此想要,都是人之常情,我能理解。只是荀引鹤不同旁人,你说他一个男人,无缘无故身边备着姑娘家的首饰是为了什么?不过是想逮着机会献殷勤罢了。而有这样心思的男人,你觉得他会是什么好人吗?”   江寄月道:“知涯,你在说什么啊?因他要看云松,却从未去过,想请我做个向导,故而才送我这手串。你说他是借机献殷勤,可明明他把一毫一厘得人情往来都算得很清楚,并不愿拖欠我半分。反而是你,先入为主,因小人之心揣测他,可便是你所在意的所谓唤字的事,也不过是他想快速融入陌生环境的小方法而已,要知道这书院里,可不止我一人唤他字。”   沈知涯没料得昨日还好听听他说话的江寄月,一夕之间也站到了他的对立面去,和那些同窗一样,成为了荀引鹤的拥趸,替他说起话来了。   沈知涯道:“我以小人之心揣度他?好,那你说说看,他无事在身边备着送姑娘的手串什么。”   江寄月自然是回答不出的。   沈知涯得意地道:“你看,你也回答不了吧。”   “沈公子若是对我有疑惑,大可直接来问我,何必要为难阿月?她与我也才昨日相熟,又非我肚子里的蛔虫,怎会对我的情况一清二楚?”   沈知涯回头,却见荀引鹤长身玉立,站在山坡上,阳光在他身后洒过来,让他仿佛是渡着金光而来的仙人。   他淡淡的:“若是阿月对我的情况一清二楚,也不知沈公子是否会如现今这般揣摩她与我的关系,再进一步把我们之间清白的关系想得更不堪入耳些?”   荀引鹤微微欠身:“抱歉,荀某实在忍不住以小人之心度沈公子之腹了。”   沈知涯恼羞成怒道:“荀公子,你竟然偷听我和阿月说话?你有没有一点君子的风度   ?”   江寄月忙扯住他:“知涯,你冷静些。”   沈知涯看了她一眼,但江寄月下一句话又把他的火气往上拱了些些:“知涯,你如今被冤枉了,总该明白被人平白恶意揣度后有多气闷。正好趁着叔衡也在这儿,你对他有什么误会还是尽快解开才是。”   沈知涯恼怒地瞪了她一眼。   他不知道该如何向江寄月解释,他觉得荀引鹤对江寄月有意思,并不单单只是这两件事而已。   那些同窗固然很早就看他不起,可是有江左杨在,他们也只敢悄没声息地表达些对他的不屑,总是有忌惮在,而不至于像这两天,仿佛得了什么指示般,居然开始肆无忌惮地嘲笑他,凌/辱他的自尊。   再退一步讲,就算他们真的看不起他沈知涯,可是江寄月是什么为人,难道他们还不清楚吗?沈知涯是所有学生中家境最差的,她都能毫无芥蒂地选择了他,可见江寄月并非那等嫌贫爱富之人,怎么才来了个荀引鹤,他们就觉得江寄月一定会转了性子,抛弃他而选择荀引鹤呢?   可是他们仍然不停地在给他暗示,不停的。   沈知涯也并非不是相信江寄月的人品,只是在他被千夫所指的时候,在被众人鄙夷瞧不起的时候,他希望江寄月可以无条件地信任他,与他站在一起。   而不是这样理智地与他分析,告诉他荀引鹤不是这样的人,你在误解他,你需要向他道歉。   可荀引鹤若不是这样的人,方才他望过来的目光又是怎么回事。他们之间并无任何的交际,更谈不上有任何的过节,荀引鹤又如何要用那种生吞活剥的目光看着他。   沈知涯可不记得什么时候得罪了他啊!   而且荀引鹤在旁人面前装得温润如玉,很好说话的样子,偏只到他面前露出真面目了,如此一来,不管他向别人说什么,旁人都不会相信荀引鹤是那般为人,只会觉得他在恶意揣摩荀引鹤,是他嫉妒疯了。   这与变着法子孤立他有什么区别。   沈知涯想明白后,更是觉得怒火上身。   凭什么,就因为荀引鹤是世家公子,所以可以这样玩弄人心,肆意觊觎别人的东西吗?   沈知涯怒视着荀引鹤。   荀引鹤道:“那手串是我昨日让侍墨下山买的,若不是提前备好了礼物,我实在没有脸向阿月开口,请求她带我去看一眼云松。”   他瞧着沈知涯,似有些歉疚:“沈公子疑惑我的行为,真该先来问过我,而不是针对阿月,阿月什么都不知道。让你们二人之间生了嫌隙,也实非我的本意,若沈公子当真误会了,我向沈公子道歉,以后也会再注意分寸的。”   他又转而看向江寄月,那歉意也就更加浓重了:“是我疏忽了,才让你受了这委屈,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先和你说声抱歉。”顿了顿,又道,“我并非刻意跟来,只是担心阿月手上的伤,又见沈公子似乎并没有很为此上心,不去为你上药,反而拉着你往这人迹罕至之地跑,我才有些担忧。”   他刻意地停顿住了,并不需要把话说得太清楚明白,沈知涯与江寄月都知道他在担忧什么,沈知涯脸色一僵。   无论如何,都是他弄伤了江寄月,这是不争的并且没有办法改变的事实,面对荀引鹤的指摘,即使他多有怨气,但也实在无法反驳。   江寄月听着荀引鹤这番周全的话,倒是很为他觉得委屈。事实上,也确实是沈知涯的多心多疑才让荀引鹤惹来这些不必要的污名与猜忌,可沈知涯不仅没有悔过,而且看上去连一点愧疚都没有,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江寄月看了眼沈知涯,还是决定替他先向荀引鹤道歉,道:“叔衡,知涯的性子我是知道的,他并非那等人,大约是真的发生了什么,才叫他误会至此吧,   我会好好地替他解释清楚的。”   荀引鹤担忧地看着她,江寄月道:“你放心,知涯不会再伤害我的,刚才大约也是他不小心。是不是啊,知涯?”   沈知涯闷闷地点了个头。   荀引鹤笑了下,有些不明所以的味道,他道:“好,那我便相信阿月。”离去前,他还特意道,“你可以慢慢来,下午的事不着急。”   江寄月忙道:“你放心,不会耽误的,我用了午膳就去寻你。”   荀引鹤一走,沈知涯就抱住了江寄月,闷声道:“你不要带他去看云松。书院里多的是想巴结他的人,他又不是找不到人做他向导了,为何非要你去陪他?”   江寄月道:“好啦,你也别总是把叔衡的一举一动想得太坏,他与我说过,是因为大家都要上课念书,只有我空闲些,才拜托我的。”   沈知涯一顿,荀引鹤似乎总先他一步,给那些看起来很怪异的举止找到最合理的解释,让别人听起来似乎确实是他在咄咄逼人了。   沈知涯闭了闭眼,道:“你刚刚是不是又觉得我在恶意揣度他了。”   江寄月摇了摇头,道:“知涯,你不是这样性子的人,突然变成这样了,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对不对?你能不能告诉我啊。”   沈知涯对荀引鹤的用意揣测大多数还是来自同窗的态度转变,可是这些话他不知道该如何与江寄月说。   倒不是说江寄月不能理解他,而是她对那些痛苦的理解总是浮于表面。   如果沈知涯说出同窗对他的鄙夷,江寄月会说,可是出身不是你所能决定的,他们以无法改变的出身来嘲笑你,是他们没有道德的缘故,你用他们的卑劣来凌迟自己的心,你若在意只会更加痛苦,毕竟你永远无法让卑劣的灵魂高尚起来,既然你知道他们卑劣并且不可改变,不如不往心上去。   如果沈知涯说害怕江寄月会离开他,那她的回答就会更加轻松了,对那些猜忌更不以为意。   欢换句话说,江寄月可以看到他的伤口,但不能与他的伤痛感同身受。   那些道理沈知涯何尝不明白,可是再明白又如何,他凭什么需要一遍遍经历那些鄙夷,唱衰?他也想高高在上,被人崇敬啊。   所以他没法和江寄月说,他并不想要听那些教训。   沈知涯轻轻把江寄月推开:“你怎么会那样想,什么事都没发生啊。” 第111章 番外五   江寄月与沈知涯闹得不欢而散。   午膳后,江寄月如约去寻荀引鹤,荀引鹤没有着急走,而是仔仔细细地看了看江寄月的手腕,然后让侍墨取出了药水。   “不着急爬山,”他温言,“若这伤再不处理,恐怕会红肿起来。”   早上不算与沈知涯吵架,但两人确实起了点小矛盾,江寄月希望能和沈知涯说开,如果他有什么心事,她也很愿意为他排解,但沈知涯的推拒让江寄月无可奈何地发现两人还是有了些隔阂。   沈知涯把自己封闭在那些情绪里,连她都不能参与了。   这样的认识让江寄月感到情绪低落了下来,她反反复复地思考过自己做错了什么,究竟是不该和荀引鹤走得太近,还是不该不听沈知涯的话,拒绝解下手串。   可若说走得近,书院里每个人都是这般与荀引鹤相处的,她并不能算近。   若说手串那事,她总得考虑荀引鹤的感受,他是无辜被冤枉的那个,还是客人,若是江寄月真的当场把手串解下来了,又该让荀引鹤如何自处呢?   江寄月便是在这样的左右为难中,心不在焉地度过了整个上午,自然也没有顾上那点伤,今见荀引鹤取了药水,小心翼翼地给她上药,她还有些不好意思道:“一点小伤而已。”   荀引鹤郑重其事道:“就算只是一点小伤,也让你觉得疼了,那便不是小伤,何况这伤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我造成的,若你不让我上这个药,我会过意不去的。”   江寄月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荀引鹤是被连累的那个,他其实也是受害者,这伤与他有什么干系,反而是沈知涯这个始作俑者,还说心里有她呢,却一点都没在乎过她手上的伤。   江寄月的心情更是低落了,她拉下了袖子,道:“真的不用了。”   荀引鹤看着她,似乎察觉到她心绪不佳,便没有再坚持,仍旧让侍墨把药水收起来。   两人沿着山路往云松处走去。   侍墨没有跟来,荀引鹤便自己提了个小食盒,里面装了些糕点和茶水,应当是预备到山崖上去吃的,江寄月想帮他拿,被他拒绝了,他道:“哪有那样娇气,一个食盒而已还是拎得动的。”   江寄月道:“我见你们出门总是带着仆从,想来应当是缺乏锻炼的。”她看了眼荀引鹤的神色,笑了,“我猜错了?”   荀引鹤道:“我不能说世家大族出身的每个人都与我一般,毕竟确实也不乏那些预备坐吃山空,只想靠祖宗基业过活的人,可我必须得说,即使是我们这样的出身,若想建功立业,也必须苦其心智,劳其筋骨。你看我手。”   他翻开手掌给江寄月看那些厚茧,道:“我二岁便开蒙,身子都没桌子高的年纪,连笔都不会握,就被父亲抱在凳子上,将笔与手掌绑在一起开始学写字,这一学,就学到了今日,勤耕不辍,从未中止。除此之外,君子需学六艺,那些骑射我也一样都没落下,现在我还能给你指出哪个茧子是握多了缰绳长的,哪个又是因为拉多了弓弦。这每一个茧子,都是我吃苦的见证,阿月,我今日的成就,并非我不劳而获的。”   江寄月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荀引鹤淡淡的“若我当真是那等娇气吃不了苦的人,那么我离家千里,也不会只带侍墨一个书童了。”   江寄月道:“原是我错看了你,我很抱歉。”   荀引鹤认真地看着她:“每一个群体里都有好人也有坏人,世家公子里也有不少成日寻花问柳的败类,我说这些也不是为世家公子证明,我只是想说,我不是那样的人,无论你听到了些什么,莫要轻信,总该给我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   江寄月道:“也没有什么啦,只是知涯他……”她顿了顿,话说得委婉了点,“可能听了些风言风语,我们这儿出过强抢民女的豪绅,所以知涯对你们这类人的感官很差。”   荀引鹤“嗯”了声,道:“我也能理解。许多公子和贵女也都看不起贫苦百姓,可是我一路走来,也善良的多是平头百姓,反而是那些富人,总是为富不仁,可见带偏见看人是要不得的。不过我也能理解,谁又不是带偏见看待这个世界的?过往看过的书,见过的人,经历的事都会留存为人心中一个又一个的观点与看法,人们总是更愿意相信自己悟出来的道理,并且自认为这些道理可以适用于一切事务,于是下一次再遇见差不多的事时,就会很自然先入为主地代入那些看法和观点。”   江寄月赞同道:“你说得不错,所以我也能理解知涯的行为,可是一个人有了看法与观点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些看法与观点是成型的,而不是流动的。如果人变得顽固,而没有办法及时反思与更正这些看法与观点,那才是最可怕的。”   江寄月偏了偏头。   荀引鹤笑了:“阿月是个很豁达的人。”他斟酌地道,“似乎与沈公子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   江寄月叹气:“知涯便是身上背的包袱太重,一个都舍不得扔,还要牢牢记在心头,随时都预备还回去,所以才会如此。但我也能理解他,毕竟他与沈姨孤儿寡母的,确实很不容易,那些流言蜚语也确实很难听,在书院里还好,有爹爹在,学生不敢多说什么,下了山,那些村民们便都口无遮拦了。所以他想要出人投地,给沈姨一个安详的晚年,我觉得也无可厚非。”   荀引鹤道:“这些确实是人之常情,可若是情绪一直郁积在心,未排解出去,最后会恶化成什么样,也是我们无法预料的,不是吗?”   江寄月愣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手上的伤,又想到了沈知涯毫不犹豫把她推开的举动,那原本的坚定此时也摇摆了起来。   荀引鹤道:“当然,我也只是随口一说,毕竟我与沈公子不熟,很难猜测什么,只是与你分享一些见闻罢了。我离开上京时,才刚出了桩新闻,那男女双方亦是青梅竹马,男方高攀了女方,借着女方的权势在上京谋了个一官半职,但很快他便不再满足,为了更高的位置,他选择卖妻求荣,只是女方刚烈必不会答应,他为了成功,不惜给女方下药,后来女方醒来,发现大错已铸成,心灰意冷下杀了男方,自己也因为犯了恶逆之条,被处以极刑。”   江寄月听完后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说来也奇怪,这明明是旁人的故事,可不知为何,她也会觉得心口一阵的疼痛,那种被针扎般的刺痛逐渐蔓延到四周,最后落成了空茫茫的悲伤。   她便不说话了,两人沉默地爬完了剩下的山路。   但那云松到底还没看成,盛夏的天气多变,何况还是在山间,他们还未到山顶,山间便起了妖风,没过一会儿,天色就暗沉了下来,唯有妖风在撕扯着乌云与树冠,那阵势,大约没多久就会降下暴雨来了。   要返回书院恐怕已经来不及了,荀引鹤提醒江寄月:“附近可否有避雨的山洞?”   江寄月想起来了:“有的。”   她忙带着荀引鹤去避雨,想趁着落雨前带他进了山洞,但荀引鹤似乎又没那么着急起来,把小食盒递给了她道:“趁着还没落雨,我捡些干燥的柴火。”   江寄月预估着这就是那种山间常有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便道:“不用了,雨过半个时辰也就停了,我们很快就能下山的。”   荀引鹤摇摇头道:“我看不见得。”   他要捡,便由他去捡吧。   雨水很快就倾倒了下来,雨雾朦胧一片,江寄月站在洞口,连五米外的树木都瞧不清,只觉那里有个什么阴影轮廓。   可真是挑了个好日子上山看云松啊,她想。   荀引鹤已经拾掇出了干净的地,让江寄月过去坐,江寄月见他脱了氅衣折叠起来,给她当了坐垫,很不好意思道:“我席地坐着便是了。”   荀引鹤严肃道:“女孩子不能席地而坐,对身子不好。你不必在意衣物,说到底,它也只是为人服务的用具罢了,如今它既然能派上用场,又怎么用不了呢。”   江寄月便分了一半给荀引鹤坐,道:“你是它的主人,你不坐,白让我享受,我是真的会不好意思坐。”   荀引鹤看了一眼,没拒绝,坐过去了。   他一坐下,江寄月就尴尬后悔了起来。衣服折叠得不算大,位置有限,要容下两人,两人便只能贴着身坐,因此江寄月可以无比清晰地感受到来自于荀引鹤身上的热气,以及那种淡淡的但很好闻的墨香。   除却江左杨、沈知涯外,江寄月还未与其他男子有这般亲密的接触,她略微有些不自在地扭头,装作专心致志的模样,看着那越下越大的雨势。   但荀引鹤或许天生知道该如何与人相处,他察觉到了江寄月的不自在,便自然而然地开了话题与她聊起来,山洞里渐渐热闹起来,江寄月的注意力便也从尴尬的接触中被转移掉了。   他们聊得很愉快,江寄月很少能碰到与自己想法如此不谋而合之人,因此等她从昂然兴致中回过神来时,肚子已经饿了。   江寄月惊讶无比地看着雨,雨势与最初相比小了很多,但要在没有雨具的情况下回到书院去,仍旧很艰难。   原本以为这雨很快就会停的,江寄月看着那雨,犯起难来,难道她当真要与荀引鹤在这山洞里过一晚?   正想着,荀引鹤在她身后道:“看来我们要在山洞里过一晚了。”   江寄月回头看他。   荀引鹤道:“不过好在我们带了些糕点和茶水,又捡了些柴火,这个晚上不会很难熬,明天雨应当会停了,我们便可以回书院了。”   江寄月摇摇头,道:“我想我们不需要在这儿过夜,知涯知道我在哪儿,他会来找我的,他来了我们就都有了雨具,今夜就可以回书院去。”   荀引鹤笑了笑,并没有说话。   江寄月又等了两个时辰,仍旧没有人出现,她渐渐不安起来。反观荀引鹤,颇有几分既来之,则安之的味道,点了那堆柴火,重新把茶水热了起来,分了杯给江寄月喝。   江寄月闷闷不乐地接过,道:“谢谢。”   荀引鹤又递了她一块云片糕,尽管江寄月看上没有丝毫的胃口,食不下咽。   过了会儿,她终于忍不住,问荀引鹤道:“你说知涯是不是仍旧在生我的气?”   荀引鹤正色道:“无论他是否在生你的气,他都不应该不重视你的行踪与安全,除非他不爱你,或者说,在他心里有什么比爱你更重要的事。打个比方,如果今天是沈公子和你吵架了,是他人消失不见了,你会不会不去找他?”   江寄月猛地摇头,又道:“但我也可能找错地方,所以去迟了。”   这是一种自我安慰,因为江寄月很清楚地知道,这个山洞还是她和沈知涯避雨时发现的,所以沈知涯在知道她会去看云松,又逢暴雨的情况后,他应当毫不费力地就能猜出她现在在哪。   可是,他仍旧没有来,不知道是雨势挡住了他的步伐,还是因为其他,江寄月看着雨,手里紧张地捏住茶杯,有些失望地想着。   荀引鹤在旁温言道:“天色已深,阿月你可以先休息下,若沈公子他们寻来,我再叫你起来便是。”   江寄月摇摇头。   山洞外雨声哗哗,打在树叶上,尽管很催眠,但江寄月不想睡,她还想等着沈知涯,荀引鹤便没再说什么,只把火堆的火点得更旺了些。   但江寄月终究还是睡着了,她靠在山壁上,闭着眼,眼睫毛盖下来,遮住了那双会说话的眼睛。荀引鹤在旁瞧着,目光犹如实质般,从她的头发丝开始,慢慢地顺着细腻的肌肤往下抚摸着,从眉骨到唇珠,犹如逡巡着自己的领地。   他在心里说,你是我的,尽管现在不是,但很快,你就是我的了。   他抵着江寄月的下巴,落了个一触即离的吻,很短暂,但已经足够让他回忆起所有熟悉的美好,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自己的唇,依依不舍地坐了回去。   江寄月是被闹声吵醒的,她还没清醒过来,便感觉自己的身子一轻,似乎要摔了下去,但很快有双熟悉的手托住了她,同时她听到一声爆喝:“荀引鹤,你还敢说你没有觊觎阿月?”   江寄月登时醒了,她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发现雨还在下,但山洞里多了几道穿着蓑衣,手里拎着玻璃风灯的身影,其中一盏放在地上,有两道影子在它照出的光芒中纠缠着。   江寄月失声,扑了上去:“知涯,你在做什么?”   沈知涯一拳打在荀引鹤身上,随他动作一道扬起的还有浓重的酒味,江寄月还没回过神来,就被沈知涯推了个踉跄,他抓着荀引鹤的衣领,凶狠地对她道:“今天我就要当着你的面,打死这个奸夫!”   江寄月听得更是一头雾水,江左杨把她拉开,她急道:“爹爹,究竟怎么了?”   怎么了?   哪有什么大事,不过是他们寻过来时,沈知涯看到江寄月枕在荀引鹤的肩头睡得正熟,因此受了刺激,方才不管不顾地发起疯来而已。   江寄月听得只觉荒诞无比,又懊悔自己睡得太沉,所以姿势东倒西歪了起来,因此荀引鹤才贡献了个肩膀给她靠,是以招来这飞来横祸。   江寄月急得直跺脚,但江左杨牢牢扯住她,不让她上前,江寄月着急了:“爹爹,总要把他们拉开。”   “让他们去。”江左杨指着学生,又对江寄月道,“他们两的事,你别掺和,你也掺和不了。”   江寄月不解地看着他。   江左杨眉目沉沉的,江寄月很少能看到江左杨露出这样的神色,一下子也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山洞里沈知涯已经从率先出拳的人变成了被荀引鹤单方面揍的人了,他原本就喝得有些醉了,如今几招下去都讨不着好,索性直接撒起泼来,躺在地上,哽咽道:“你们都欺负我。”   过往沈知涯基本不喝酒,因而江寄月还未见过他这一面,看得很奇怪,问那两个同窗:“知涯究竟怎么了?”   那两个同窗倒也没犹豫,巴不得先生和阿月不喜欢沈知涯,因此把沈知涯卖了个彻底。   原来沈知涯今天不光是喝了酒,还下山赌了一通,毫无意外地大输特输,把家里的积蓄都输了个彻底后,还倒赔进去了万两银子,他走出赌场时心灰意冷,又朝同窗借了点碎银,买了酒吃。   原本今晚他都不打算回家或者去书院的,是江左杨找不到江寄月,便下山去寻沈知涯,打眼瞧见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骂了他两句,沈知涯便撒泼打滚起来,直说江左杨看他不起,人人都想巴结荀引鹤,江左杨也迟早会把女儿嫁给荀引鹤。   都知道吃醉酒的人会发疯,可沈知涯这番发疯时说的话,倒是让人难辨是真是假了。   江左杨给了他一个闷棍,好容易让他冷静下来下来,问他江寄月去了哪里,怎么此时都没回书院。沈知涯愣了一下,下意识道:“哦,她和荀引鹤……”一顿,又是满嘴胡话,“还能干什么去,攀上荀引鹤这根高枝了,快活去了呗。”   江左杨真的很久没有生这样大的气了,他结结实实地打了沈知涯一个耳光,打得沈知涯终于清醒了起来,愣愣地看着他。   江左杨转头就走,他如梦初醒般追了上来,说是要将功补过,可见了江寄月与荀引鹤照样发疯。   江寄月听着,只觉越听越陌生,沈知涯从前不沾酒,不沾赌,可今日他在赌场赌了个昏天黑地,酒喝得醉生梦死,仿佛从前说最看不惯酒鬼赌鬼不争气的模样的人不是他而已。   而且他并非醉到真的不省人事,他被江左杨打醒后还能带着人上山找到他,说明他说那些话时至少还有三分理智在的。   不,不必讨论那究竟是真话还是只是一时的醉话,他醒着时就说过差不离的话,就在看到荀引鹤送她手串时,不是吗?   江寄月此时想起的,便是上山时荀引鹤问她的话,如果一个人郁积到了一定程度,又会如何?   她不知道沈知涯会如何,现在仿佛有些看到了,猜到了,可是如噩梦般占据在她心头的,是那个卖妻求荣的故事。   江寄月闭了闭眼,她很希望今晚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可是吹过身体的凉风告诉她,这就是事实,无法改变的,她必须要面对的事实。   江寄月最后扶住了江左杨,没有再看沈知涯一眼:“爹爹,我们下山去吧。” 第112章 番外六   当江寄月有很多事想不明白的时候,她就会去询问江左杨,江左杨其实很少干预她的决定,他总觉得那是江寄月的人生,他若过度介入就变成了他的人生了,这样不好。   可如果江寄月迷茫了,江左杨也不会不管,就像此刻,从山顶回到半山腰的书院,江寄月连澡都没来得及洗,就跟着他回了房间,江左杨就知道江寄月一定有话要和他说。   “爹爹,”江寄月双眼湿漉漉地看着他,“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江寄月喜欢沈知涯什么呢?喜欢他身处贫困却不肯认输,咬着牙也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即使这一路走来遭遇过多少的非议与白眼,他也要认认真真地念书。那种对抗命运的勇气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的,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数年如一日地坚持着。   她还喜欢沈知涯对沈姨的孝心,深更半夜,他用瘦弱的脊背一步步背着沈姨去镇上求医,乡下的路泥泞不平,他走得一脚深一脚浅的,却还在担心沈姨在他背上睡得不舒服。那种细致的关怀,会让江寄月觉得他是个很温柔,很会照顾人的人。   不像很多的学生,大约是家境太好,所以总有些目中无人,说出来的话也是不问疾苦的那种幼稚,让人听了就觉得很讨厌。   可是今天沈知涯又赌又醉酒,几乎要把江寄月对他的喜欢给击碎了,她很想给沈知涯找点理由与借口去解释他的反常,可是能找出的每一个借口都在暗示着沈知涯不是她想象中那样美好的人。   试问什么样的人才会去赌?一定是想要不劳而获,一夜暴富的人,他们在愚蠢的欲望下放大着冲动,在失了理智中一次又一次地开盘押注,赌到眼睛滴血,赌到卖无可卖,赌到人生尽失。   而沈知涯只是进了一次赌坊,就赔了那么一大笔银子。万两的银子,岂止是天价,完完全全是买断一家几十代人命运的深渊窟窿,沈知涯但凡在下注,不,但凡在进赌坊前想一想沈姨,他都不会做出如此荒唐可笑的事来。   可是他没有。   他怎么会没有呢?   江寄月想不明白。   江左杨想了想告诉她:“你知道人总是有些执念的,而执念之所以会成为执念,也是因为人根本放不下。”   江左杨已经比世界上的绝大部分人潇洒了,可是他依然有执念,若现在有人告诉他,有法子可以复活弄璋,让她得以健健康康地重获一世,江左杨也不敢想象自己能做出什么事来。   江左杨道:“而显然,沈知涯的执念是扬眉吐气。”   江寄月痛苦道:“我知道,可是要扬眉吐气,他完全可以考取功名,或者是做个商人,有那么多正道可以走,为何偏要选择邪路?他以为那是捷径吗?”   江左杨道:“阿月,你一定听说过‘道不同,不相为谋’的话,可是你现在仍旧不能理解这句话,对不对?每个人的想法都是独立的,自有他一套运转的逻辑,你没有办法去变更,很多事情你可以做到不在乎,完全是因为在你心里,它的优先级并不高,总有许多比它更重要的事能让你在乎,但你不在乎的事,在别人眼里,也有可能就是最重要的。”   “我知道你劝说过沈知涯很多次,放下外界的目光。可是这样的劝说没有意义在于,你们的生长环境不同。沈知涯这辈子目前为止遭遇的苦难都是因为那些鄙夷所起,在山下大家都穷,可就因为他们孤儿寡母,没有男人,村民便可以欺负他们,偷他家的粮食,不借他家耕牛,连宗族里聚会都把他们摒除在外,就连侵占他们田地的事都可以绕过他们做决定。到了山上就更不用说了,学生家境相差许多,即使我已经在阻止那些攀比心里,但所用的器具衣物以及言行举止,仍然会造成这种无形的阶级压力,而对于从小生活在被鄙视的最底层的沈知涯,他足够敏   感到即使不言不语,他也能感受到那种压力。”   “打个比方,你终日难眠,因为每次躺在床上时,总有块巨石压着你喘不过气去,一两日睡不着尚且还可,一两月呢?到了这时候,你只会一门心思把那个石头搬离,而到了你承受不下去的阈值时,你不会在乎是用什么手段把它搬离的,就算用了炸药,你明知巨石炸碎后也会把你击中,你也无所谓,因为你太渴望睡眠了,你从出生开始就没有好好睡过了,你觉得你再不睡,你就要死了。”   江寄月沉默了。   她必须得承认江左杨说得没错,江寄月不是没有遭受过流言,最开始是她娘亲去世后,就会有很多婆婆阿姨费尽心思给江左杨找继室,还哄着她和江左杨说想要个弟弟妹妹。   那个时候就会有小孩跟在她身后说,你爹爹娶了新阿娘,就会有新孩子,他就不喜欢你了,你这个赔钱货。   那时候就她很伤心很伤心,每次听了都想和那些小孩打一架,可是她后来为什么不在意了呢?因为江左杨一个媒婆都不见,还跟她保证,这辈子都不会给她找后娘,他会连带着娘亲的那份好好爱江寄月。   后来江左杨真的说到做到,既当爹又当娘的把她拉扯到大,因此那些流言蜚语并没有变成江寄月人生中的一道伤疤,反而化作一些笑谈。从那之后江寄月就知道,流言不能改变人的人生,被流言改变的人心才能做到。   她每一次劝说沈知涯时,就是想把这个道理讲给他,可是或许在沈知涯眼里,她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江寄月既然没有办法帮沈知涯搬开那块巨石,那她也没办法让在巨石下受苦的人不在意巨石。   江寄月纠结了下,道:“爹爹,你觉得知涯能重新走回正道上吗?”   江左杨道:“你想帮他?”   江寄月没答话,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很天方夜谭了,她可怜沈姨,可是一万两银子对他们家来说,也是一笔巨款,江左杨拿不出来的。   而且她也见多了赌鬼,赌鬼很难回头是岸,一看有人为他的错误兜底,他只会赌得更加疯狂,更加不知收敛,直到把家人的血都吸干,才可能有一丝丝的悔悟。   但那种悔悟,怎么看都太廉价了。   所以江寄月道:“我想帮他,也是帮不来的。”   江左杨“唔”了声,道:“你可以救在悬崖边缘徘徊的人,但一定救不了跳崖的人,这点,你也要记住。”   江寄月点点头。   江寄月今年才十六岁,情窦初开的年纪,懂得喜欢人,却还不知道怎么爱人,她确实对沈知涯有感情,但那种感情很稀薄,只是简单的‘我喜欢他,所以我想要一直跟他玩’而已,谈不上深刻。   所以当沈知涯大赌,江左杨又那么详尽地给她解释清楚了什么叫‘道不同,不相为谋’后,江寄月隐约发现自己喜欢的可能只是她幻想出来的影子,而真实的沈知涯并非那样后,她在伤心悲痛之余,也意识到她该尝试着把这份感情放下了。   江寄月对江左杨道:“爹爹和娘真幸运,一喜欢,就喜欢对了人。”   江左杨得意地笑了下:“那是,你爹爹我眼光不差的。”他稳了稳神,道,“阿月,你觉得荀引鹤此人如何?”   江寄月有些意外:“叔衡吗?我觉得他挺好的。”   她提起荀引鹤时目光很单纯,一看就知道并没有多余的想法。   江左杨沉吟了下,道:“爹爹只是给你一个意见,一切都还要你自己去判断,荀引鹤此人城府很深,你最好不要与他走得太近。”   江寄月道:“没有吧?”   荀引鹤上山这些日子什么事都没做,反而被沈知涯一而再,再而三地误会,挺倒霉的。   江左杨听了就笑:“阿月,你觉   得沈知涯是怎么倒欠赌坊万两银子的?”   江寄月道:“赌坊借他的,或者是同窗借他的?”   江左杨道:“赌坊哪有那样好心,十两银子就可以买个奴隶了,沈知涯什么家境,他们一瞥他的衣饰就可以判断出来,如果真想要白得一个奴隶,不需要沈知涯倒欠那么多银两。那两个学生更不可能了,毕竟是不事生产的学生,就算家境好,但一下子拿出万两银子,必然会遭到家里的责问,他们犯不着如此,就算真要算计沈知涯,百两银子就可以收手了。”   江左杨瞥了眼江寄月的神色,道:“当然,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测,而我之所以这样猜,不过是荀引鹤有这样的财力,并没有十足的证据,你可以不信,但记得千万防着他些。”   江寄月听得更是云里雾里:“可是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难道是因为知涯几次冤枉他,他怀恨在心?可是如果知涯没有自己走近赌坊的话,叔衡他也算计不来。”   这些江左杨也没法回答,他之所以怀疑荀引鹤,除却荀引鹤确实有这个财力外,其次是一切都太巧了。   明明三令五申,不许在书院攀比成风,可是这些天隐隐又起了风头,江左杨听沈知涯那几句伤心话,就知道沈知涯又被欺负了,但他问那两个学生,学生倒也承认,但也都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还为自己辩解。   “夏天书堂里太闷了,沈知涯总是做完活就跑上来上课,那一身汗闷着,真的太臭了,我们受不了,就有人给了他香料,让他回去用香炉点了熏一下衣服,结果他就翻脸了,说我们看不起他。我们真的是不懂,香料都给他买好了,又不要他花银子,怎么就看不起他了呢?”   江左杨叹口气,自然知道原因,沈知涯家里怎么可能会有香炉这种东西,香料更是买不起的东西了,在沈知涯看来,这大抵就是一种羞辱吧。   这种事真的没法查,查来查去,都是同窗之间的矛盾,只是少年人脾性都大,都记着仇,就看什么时候爆发了,所以江左杨一样抓不住什么把柄。   而且仔细想想,如果真的是荀引鹤那也太可怕了,他才来上山来两天,又怎么能把每个人的脾气都摸得透透的,设套设得那般润物细无声。   再退一步讲,江寄月问得也有道理,荀引鹤费尽心思对付沈知涯又是图什么呢?真就因为沈知涯的针对而对他怀恨在心?   江左杨想来想去,也觉得这个猜想有些荒唐了。   *   次日早上,江寄月是被侍墨的敲门声闹醒的,她睡眼朦胧地去开门,侍墨似乎很看不惯她披头散发的模样,半闭着眼不看她,手往前一伸:“公子让我来和姑娘讨些药酒来。”   江寄月方才想起荀引鹤昨天似乎在山洞里挨了沈知涯一拳,她昨日光顾着心灰意冷去了,倒是没有顾得上他。江寄月忙道了声歉,赶紧换好衣服,取了药酒和侍墨去看荀引鹤。   他今天换了身轻便的衣裳,未束冠,长发只用束带结成一束,垂挂下来,很闲散的模样。   荀引鹤正在吃茶,看江寄月进来,微有些发愣,但很快就起身道:“原不该麻烦你的,只是我那些药水都送去给了沈公子,倒是把自己的伤给忘了。”   昨天沈知涯也就打了荀引鹤一拳而已,之后沈知涯没讨着一点好处,都被荀引鹤摁着打了。   江寄月一顿,才“嗯”了声,荀引鹤细看她的神色,与她解释:“原本不想下重手的,只是他一直胡言乱语,乱污蔑我与你的清白,所以我才有些没忍住。”   明明荀引鹤也是被污蔑的那个,怎么他反而要这般与她解释了?江寄月忙道:“你也没料到好好的艳阳天会突然下暴雨,才让我们困在山洞了,后来也是我睡得太熟了靠在你肩膀上都不知道……你是无辜被牵连的那个,你生气也是应该   的。”   荀引鹤认真地道:“他说我,我也不会计较,无论如何,这世道对男子不会计较太多,反而会夸我风流有本事,我最担心的是你啊,阿月,人言可畏。”   江寄月眨了眨眼。   侍墨走过来:“公子,奴才给你上药。”   江寄月忙道:“那我便先走了。”   荀引鹤叫住她:“阿月,你今天要去看沈公子吗?我与你一道去,一来看看他的伤,二来,我听说他家境不好,又欠了那样一笔赌债,恐家人受他连累,我还有些银两,预备替他还上。”   江寄月张了张嘴,要说什么,荀引鹤道:“钱财于我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万两银子而已,我少买幅字画也省下来,可是家人无辜,我既然能救他们,绝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江寄月看着他,荀引鹤淡淡的笑着,似乎对身上的伤,以及那些冤枉并不往心里去。   他就像一阵风,那吹散那些笼罩过来的迷雾苦闷。   江寄月点点头,退了出去。   荀引鹤的笑便淡了下来,面无表情地让侍墨上完了药,又问他:“学生那边都安抚好了吧。”   侍墨道:“荀家指间随便漏出点什么,就够他们用一辈子了,何况那沈知涯人缘实在不怎么样,所以各个都愿意为公子效劳,而且绝不会往外吐出一字半言,公子尽管放心。”   荀引鹤漫不经心道:“我能有什么不放心的,人心不向来如此吗?只是希望赌坊的老板干活积极些,我到沈家前,最好已经大闹特闹过了。”   香积山书院从来都不是什么世外桃源,这帮慕名而来的学生能在江左杨出事后如鸟投林般散了个干净,荀引鹤就知道他们是什么德性,自然免不了好好利用番。   而他们对沈知涯的厌恶,除了那种出身带来的优越感外,很多还来自于‘明明这人只是个贱民,为何先生与阿月都高看他一眼’的那种不服气,荀引鹤只是稍加利用,在他们面前夸了几句沈知涯后,那种优越感与不服气就被膨胀成了奚落,继而变相为一种霸凌。   荀引鹤也很清楚,人不是一天就能从心思单纯的少年郎变成卖妻求荣的小人,可是他也知道,只要刺激足够得多,一样可以催化加速这种转变。   而此时对于沈知涯来说,能继续慰藉他的只有两件事,一个是他的成绩,另一个则是阿月。   成绩给了他出人头地的可能,而阿月则是他现在就可以拿出去炫耀的资本,只要逐一刺破,就能刺激他在同窗的花言巧语下迷失心智,走进赌坊。   因此荀引鹤要做的事真的太简单了,江寄月与沈知涯目前的感情基础丝毫不稳固,而且江左杨还在,江寄月有底气有退路,不至于像前世般,明明察觉到了沈知涯的异样,但为了一个容身之处,在沈知涯还未触及底线前,她还会不断催眠自己,给沈知涯找各种的理由。   所以他只需要略加挑拨,就能离间动摇他们二人。   而成绩则是更为简单了,那些学生想要赢过沈知涯,会把作业拿来问他,他根本不需要花费什么心思,只需要给出精妙的回答,就足够让那些学生在课堂上大放光彩,而把沈知涯压得头都抬不起来。   而那些学生受了他的恩惠,自然而然地会多多夸奖他,沈知涯那样的性子,越听到那些夸奖,越会觉得自卑,也就越难以忍受出人头地的渴望。   这时候,身边的人再劝一劝,就会立刻被猪油蒙了心,去走了所谓的捷径。   说到底,沈知涯现在也才是个十七六岁的少年郎,说他心思单纯与骂他蠢并无区别,毕竟受出身限制,他迄今为止见过最大的事也就是同窗的排挤和村民的奚落,这种事放在刀光剑影的朝廷上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   所以荀引鹤要算计他,真的是太简单   ,可以说毫不费神的事了。   荀引鹤换好衣服,带上银票,和江寄月下山去了。   江寄月再三问过他:“叔衡,你真的打算帮知涯吗?”   荀引鹤道:“嗯,毕竟他还年轻,他的人生不能被一次冲动给毁了,但如果下一次他还如此,那么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他了。”   江寄月想,能赔完家产,还倒欠万两银子,可不止是一次冲动而已。她很想问问沈知涯当初是怎么想的,可她又不想问,因为不用问也知道,那些欲望一定很丑陋。   他们到村里去了,村口大树下向来是村民的聚集地,看到她来,都很兴奋:“阿月你来了?欸,你不知道啊,刚才有赌坊的打手怒气冲冲地来,说沈知涯欠了他们万两银子,要把他和他娘拿去卖了呢。还说光卖他们两个不够,以后每一代人都得给赌坊干活,直到能把银子还清。欸,万两银子呢,这得干到猴年马月去啊。”   江寄月心头一紧,看了眼荀引鹤,荀引鹤会意道:“我们走快点。”   两人到了沈家门前,小小的院子,原本就很简陋,如今被人砸过,还搜走了为数不多的值钱的东西,就更加破败了。   江寄月瞥了眼,养了快一年的猪没了,木板车没了,种子也没了。有的只是沈姨的哭嚎声:“你个畜牲,败家子!你怎么想的,你去赌!你有多少银子让你去赌?连江先生给我们买猪崽子的银子都还没还清,你还去赌!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沈知涯一声不吭,只有沈姨的哭嚎声一声响过一声。有几个村民站在外面听得津津有味,看到江寄月来了,都道:“沈家嫂子别哭了,阿月来了,你们家有救了。”   沈姨愣了下,很快冲出来:“阿月你回去!这事和你没关系,江先生哪有那么富裕,别沈知涯一个混账造的孽还拖你们家下水。”   沈知涯原本被沈姨骂得一声不吭,一听江寄月来了,倒是恢复了些精神。   江寄月果然是爱他的,虽然昨晚走得不留情面,而且这些天还与荀引鹤不清不楚的,可是听到他出了事,还是愿意来帮他。   他忙从地上爬起来道:“娘,阿月是来看我的,你把她赶出去做……”   下剩的话堵在咽喉里,让他觉得恶心至极,就见荀引鹤站在江寄月身后,朝他淡淡地笑着,似乎是一种挑衅。   沈知涯永远记得昨天大家都从山洞离开后,荀引鹤一脚把他踩在地上,道:“沈知涯,不妨告诉你,你那万两银子的真正债主是我,若没有我事先安排好,你以为赌坊能让你一个穷鬼输那么多吗?你连那个资格都没有。”   这简直是一种屈辱,万两赌债能让沈知涯堕入万丈深渊,明明是件悲惨的事,可荀引鹤偏偏要告诉沈知涯,以你的出身,你连这种惨事都遇不到,所以你应该感激他,让你有生之年还能尝尝背负这么多债务的滋味。 第113章 番外七   沈知涯倒吸一口气,语气就变得非常冲了:“阿月,他怎么和你一起来了?”   江寄月愣了一下,语气就有些不满了:“叔衡是好心来看你,知涯,你能不能总是带着偏见看他?”   沈知涯简直觉得不可思议:“我带着偏见看他?你也不看看他是怎么对我的,就你还蒙在鼓里,真当他是个好人呢。”   沈知涯脸上的那些伤江寄月自然是看见的,新伤不用说,那些旧伤想必就是昨天荀引鹤揍得,他如他所说般,并非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江寄月稍有不自在道:“原也是你胡说八道,污蔑我与他的清白,他才动手的,虽然动手也不好,但你也有错在先。”   沈知涯见江寄月这般维护着荀引鹤,气笑了,但事到如今,他为了不让荀引鹤更加得意,只能忍着,道:“我污蔑他清白了吗?他昨日亲口告诉我,他早知道昨日会下那场暴雨,还要你带他去看云松,就是为了制造机会亲你。”   江寄月愣了一下,下意识回头看向荀引鹤,荀引鹤很无奈:“沈公子当真是高看我了,我又非诸葛孔明在世,如何能算来东风?”   昨天那场暴雨下得突然,江寄月也不觉得荀引鹤能预判得出来,原本就觉得沈知涯这栽赃栽得荒唐,今见了荀引鹤这副无奈的神情,更是恼怒起来:“沈知涯,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觉得是旁人的错,你自己反而清清白白?我告诉你,叔衡不仅没有那样的心,而且听说你欠了万两赌债后,还愿意拿出银票来替你还了这债。”   便是江寄月不说这话,沈知涯已经很厌恶荀引鹤了,如今听了这话,更是恼羞成怒,气到不行:“我要他在这儿装好人?要不是因为他,我至于欠那么多银子吗?”   他正要把荀引鹤那些话和盘托出,便听江寄月暴怒道:“沈知涯!”   沈知涯愣了一下,看到了一双失望至极的眼。   江寄月道:“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怪别人,不知道反省自己的错误。你要清楚,是你自己走进赌坊,才给了别人算计你的机会。而且赌坊黑,给赌客下套不是什么新鲜的事,你明知如此,还要进去栽跟头,是你活该,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何事事都要怪罪到叔衡身上去。他才来香积山几天?与你往日无怨,素日无仇的,算计你他图什么?反而是你,几次三番说他坏话,我倒想问问,他做错了什么?”   沈知涯听得身子都在发抖,是被气的,也是委屈的,明明是他被算计得凄惨,可是没有人去怪作恶多端的荀引鹤,反而都在指责他。   就连江寄月也是。   她不应该无条件地信任他,与他站在一处吗?   沈知涯道:“连你都不相信我,连你都……”   他藏在袖间的拳头紧紧攥了起来,荀引鹤一眼瞥见,挡在了江寄月的面前,道:“沈公子若是对我有任何的怨言,我此时在这儿,你大可与我明说,看这其中是否有些误会,若是没有,我也可以真心实意地向沈公子致歉。至于那些银票,实话实说,我平生最厌恶赌客,嫖客与酒鬼,可是家人无辜,这万两银子于来我说不算什么,与你家人,确实条生路,因此才想帮衬一把,并无他意,还望公子不要误会。”   “荀引鹤!”   沈知涯的脸上还留着荀引鹤一脚踩上的鞋印,那么重的痕迹,简直就是对他的羞辱。   他怎么可能忘记昨晚山洞里的一切,那般冰冷的目光,到了今日反而变得谦逊有理,有情有义起来,反而衬得他胡搅蛮缠,荀引鹤这般的心机,又怎么敢装得这么人模狗样,就真的不怕遭到报应吗?   沈知涯的目光变得刻毒起来:“你作恶多端,你会遭报应的,你……”   一个响亮的巴掌声阻止了沈知涯的下文,他愣愣地偏着头,还没从那声脆响中回过神来,那脸颊倒是立刻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沈知涯听到自己的母亲在和荀引鹤道歉:“是我疏于管教了,才养出这孩子这样的性格。他从前不是这样的,我也不知道昨天怎么就突然脑子发了蒙,做出那等蠢事,直到今日还不能醒悟。”   耻辱啊。   荀引鹤温和道:“伯母,沈公子既然与您相依为命,想来你们素日关系不错,许是他在外面遭遇了什么,所以才入了歧路,等这件事翻过篇了,你与他好好聊聊,看是否能开解一二,毕竟,”他一顿,像是恶鬼低语,“滥赌这样的事,有一必然会有二。”   蔑视啊。   沈姨低声叹气。   荀引鹤道:“这点银票您还是收下吧。”   沈姨道:“这太多了……我和知涯就算是下辈子做牛做马都还不清。”   荀引鹤道:“不用你们还,这点银两对我来说,真算不得什么。”   沈姨嗫嚅,似乎想收,可是金额太大了,手腕太重,拿不起来。   羞辱啊。   沈知涯突然走过去,一把扯过那叠银票,迎着荀引鹤的目光道:“收就收了,这本来就是你该给我的,我们沈家也不欠你,你休想借着这银票要挟我们什么,我收了这银子,我们两清。”   可是又怎么可能两清,他的目光简直巴不得想把荀引鹤生吞活剥,荀引鹤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沈姨气得拿起扫帚要打沈知涯,江寄月在旁听了都替荀引鹤委屈,现在看沈家一团乱糟,就直接扯住荀引鹤的袖子,把他带出来了。   外面看戏的村民不仅没散,还比来之前多了,江寄月脚步一顿,带着荀引鹤快速地走了。   村民们都在闲话:“阿月,你和沈知涯掰了吗?”   “要我说,掰得好,他就配不上你,阿月,你该找个乡绅结亲的。”   “身边这位是?”   “阿月,身边这位是你的新如意郎君吗?”   村里的人说话总是这样,因为太熟了,所以彼此的事都当家事聊,没什么界限,江寄月是听习惯了,但她怕荀引鹤脸皮薄,被说害羞了,也怕他误会,于是回道:“哪能这么快,我刚失恋呢,还得伤心几天,等我有如意郎君了,一定告诉你呀,阿伯。”   村民们就笑:“好呀,我们都等着喝你的喜酒呢。”   等走出好远,江寄月确信那些村民的笑声追不上来后,才松开扯荀引鹤袖子的手,与他解释:“大家都习惯开顽笑了,你不要往心上去。”   荀引鹤若有所思:“顽笑吗?我倒是觉得他们的提议不错。”   江寄月没反应过来。   荀引鹤偏过头,眉眼溢出温柔的笑意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阿月于我,便是那小淑女。”   江寄月几乎是落荒而逃。   她跑回书院时,有学生看到她,还问她:“阿月,你撞见鬼了,你跑那么快?”   江寄月的心脏砰砰直跳,她想,她不是撞见鬼了,她是看到仙人了。   荀引鹤笑起来,也未免太好看了点吧。   尤其是他还边笑边专注地看着自己时,那目光与脉脉含情没有任何的区别,江寄月几乎从他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红了的脸颊。   她伸手拍了拍还在发烫的脸颊,看着蔚蓝的天空发呆,她自己都觉得好奇妙,昨天狂风暴雨时,她还在为沈知涯伤心难过,今天天气放晴了,她倒是开始想起另一个好看的男子了。   实在未免过于三心二意了点。   江寄月扭扭捏捏去找江左杨:“爹爹,你当初喜欢上娘亲是什么感觉啊?你怎么就确定娘亲就是你的真命天女了?”   江左杨瞥了她一眼:“反正不是你那种挑萝卜的心态。”   江寄月喊道:“爹爹!”   江左杨笑了笑。   江左杨道:“你真的觉得你喜欢沈知涯?”   江寄月道:“是啊,我不喜欢他,我为什么想和他一起玩?”   江左杨摇摇头:“你这完全还是小孩子的脾气。”他微微叹气,“也罢了,你过得还算顺遂,所以并没有太多机会看得清自己的心,所以在感情上稀里糊涂些也难免。”   江寄月道:“你觉得我稀里糊涂的,你不来提醒我?”   江左杨奇怪道:“只是谈情说爱,又不到要谋财害命的地步,我干预做什么?而且你们这年纪,我越干预,你们越来劲,我还得靠你把醉酒后的我搀回来,才不想做王母娘娘。”   江寄月“哦”了声,道:“那我现在和沈知涯断干净了,你倒是说说,我怎么稀里糊涂了。”   江左杨道:“难道不是,你那时候把书院里所有和你示好的男生都放在一起,一一比较过来,觉得不好看的不要,说话幼稚没问话的不要,生活习惯不好的不要,道德不好的也不要,最后挑来挑去,就剩了个沈知涯,然后你就和他在一起了,这不是爱情,这是货比三家。”   江寄月道:“我照着我的喜好挑选郎君,又哪里有错,难不成,我还要挑个不喜欢的?”   江左杨道:“问题就在这儿了,爱情这种东西,向来没有人说得清楚,多的是喜欢这样的,最后却寻了个那样的。便是我自己,遇到你娘亲前,从未想过以后会与什么样的女子相守一生,可是当她出现时,我就知道是她了。”   江寄月听得云里雾里:“这简直比圣贤书更难懂,什么叫‘就知道是她了’,这与我按着条框挑选中一个如意郎君,有什么区别。”   江左杨道:“那你现在对沈知涯的感情是什么?寻常人失恋,此时大概都在借酒消愁,你现在是什么心情?”   江寄月想了想,发现伤心都在昨晚散了,剩下的全是失望与愤怒,很奇怪的感受,她不知道这是不是正常的,正想问江左杨,江左杨却道:“你现在的心情是不是和明明要买白酒,掌柜的却把掺了水的白酒卖给你一个感觉?你感觉到了被欺骗,还有付多了价银的愤怒。”   江寄月讷讷地笑。   江左杨道:“我就知道,知女莫如父啊。等你什么时候感觉到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滋味再来和我说你遇见爱情了吧。”   江寄月似懂非懂地离开了。   如果江左杨说得没错,那么她方才的心情就能理解了,买到货不对板的东西,她把货物退掉后,想再挑个合适的货物回去也有是情理之中的。   但经过江左杨这一分析,江寄月才发现她对待感情还是太肤浅了,就是小孩子脾气,根本没搞清楚什么是爱情。   至于荀引鹤,他长得好看,她又喜欢好看的,所以害羞一下也没什么,很正常的事,她不用多想。   江寄月这样想,心情就平复了很多,开始帮忙去准备辩学的事了,原本今天就要开始的,因为出了沈知涯那档子事,所以才往后推了一天。   也不知道沈知涯最后能不能悔悟过来,江寄月干活的时候还是岔了个神,无论怎么说,两人还是有点感情的,江寄月也希望沈知涯能好,何况沈姨那么辛苦,村民有时候真的做得很过分,江寄月也希望沈姨以后可以过上被人尊重的舒坦日子。   她把看席的坐垫都摆好,揉着腰走出去时,正看到荀引鹤负手与一位学生说着话,他显然有些漫不经心,一直把注意力留在这儿了,一见她出来,就过来了。   江寄月此时镇定了许多,站在那儿不动,就看着他走过来。   荀引鹤挑眉:“现在看到我不跑了?”   江寄月张嘴说胡话:“我跑是因为想起来还有要紧的活没干,所以才跑的,现在活都干完了,我还跑什么。”   荀引鹤低笑,他那副样子,并不像是信了江寄月的话,他道:“是啊,红着脸跑回来干活。”   江寄月被踩到要紧处,回不了话,只能低头看着裙子。   荀引鹤道:“你把我一个人丢在山下,害得我又差点迷路,是不是该补偿我一下?”   江寄月道:“你想怎么补偿?”说完又警觉,“你先说来听听,我不是什么都能答应的。”   荀引鹤又笑,大约是真觉得她有趣极了,他道:“昨天没看到云松,有些遗憾。”   江寄月就明白了,道:“那我今天再带你上去看一次。”   荀引鹤似乎对云松很有执念,但来香积山的人,大多都是要看看书院,再看看云松,因此荀引鹤的执念倒不显得有多突兀,江寄月答应了下来。   这次荀引鹤上山没有带吃食,两人都走得比昨天快了些,才半个时辰不到,江寄月就带着荀引鹤找到了云松。   她道:“其实看云松最好的时候是日出与日落,那时云蒸霞蔚,犹如仙境,而云松像是从仙境里开出的一枝花来,很漂亮。”   荀引鹤点点头道:“有机会我一定会等那时再来看一次。”   江寄月道:“可别说‘有机会,我一定’,这样说出的话,一定要过很久或者永远都实现不了,就算实现了,不说物是人非,心情一定不是原来的心情了,人啊,有什么想做的事,还是要趁着当下去做,莫要给往后留下遗憾。”   荀引鹤偏着头,道:“嗯,你说得很对。”   江寄月看向他。   荀引鹤道:“我从前很想养一只小白兔,但那时候我实在太忙了,抽不出闲暇时间,又觉得只是一只白兔而已,算不了什么,以后我会遇到其他的黑兔,灰兔,这些兔子与她相比,只是毛色不同,其余没什么两样。所以我就错过那只白兔了。”   江寄月道:“现在你后悔了?”   “嗯,后悔,非常得后悔。”荀引鹤道,“那时没看清楚自己的心,不知道其他兔子与她相比,不是毛色不同那样简单,而是面对其他的兔子,我没有办法生出一丝丝的怜爱与豢养之心。”   江寄月有些懂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她笑,“养个兔子,都被你说得像爱情。”   可是她想了想,又觉得很正常,不单单是爱情,很多事带给人的感觉都是不一样的。冬天的炒板栗与烤红薯,夏天用溪水浸过的西瓜与挂在枝头的蝉鸣,都是独一无二的,是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怀念的。   江寄月眨眨眼道:“我好像有点明白了,爱情不是我想谈恋爱,所以找了个人和我恋爱,而是我看到一个人,我想和他恋爱。”   荀引鹤哑然失笑:“阿月你这话题有些过于跳跃了。”   江寄月道:“我只是忽然想起和爹爹讨论的话题,所以有感而发罢了,你不用介意。”   荀引鹤并不意外,江寄月很习惯她的人生中有这样一位引导者的存在,从前是江左杨为她指点迷津,后来是他。但如果江左杨在,这个位置应该怎么也轮不到他坐了。   荀引鹤叹了声气,虽然他是很妒嫉,没办法打摆江左杨占到江寄月心里头个位置,但他也知道,岳丈不同别人,别人可以踩在地上欺之辱之,而岳丈只能供之捧之。   何况,撇去这些不看,他还是很敬佩也很感激江左杨的,能把江寄月教得那么好。   虽然江左杨不曾教过江寄月该如何面对人心险恶,导致她失了庇护后,很过了几年惨日子,但这该是他的责任,美玉怎么可以被污泥侵染呢?   他就应该早早把江寄月从江左杨的手里接过来,不让她受半点风霜侵蚀。   江寄月听到他叹息,问他:“怎么好端端的,看着美景还要叹息呢?”   荀引鹤道:“不过是想到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易碎罢了。若是有什么法子能把此景与看景的人一直封存就好了。”   江寄月缓慢地眨了眨眼,过了好会儿,才意识到荀引鹤又在向她示好了。   江寄月看着他,荀引鹤倒是一脸无辜,仿佛没觉得有何不妥,江寄月笑:“沈知涯不会说得没错吧?”   荀引鹤道:“若你现在仍与沈公子在一起,我自当封存内心,不会让你知晓一丝一毫,可是现在你已与他分开,我觉得我还是有求爱的权利的。”   江寄月顿了顿,道:“可是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你这样的。”   便是沈知涯,在江寄月与他在一起后,说爱的次数也很少,而荀引鹤这才短短一天不到,就说了两次,这样炽烈的爱意,让江寄月有些发懵。   荀引鹤道:“喜欢你的人那么多,连随便遇到的那几个小孩都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如果我还不赶紧告诉你,你又如何知道在这千万人里,还有一个我喜欢你呢。”   江寄月脸颊不受控制得又有些发热:“你胡说什么,哪有那么多人喜欢我。” 第114章 番外八   荀引鹤与江左杨的辩学并没有持续太多,第三天就结束了,那些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听客都恋恋不舍,希望能多辩几天,毕竟很明显,两人都没有辩痛快。   但无论是荀引鹤还是江左杨都拒绝了这个提议。   在辩学结束的第二天,陶都景背着行囊,匆匆地赶到了香积山。   江寄月在厨房里看着厨娘煮面条,也不知道这三人近来在谈论什么,关着门,外人一概都不见,还常常把一日三餐都忘了,一定要江寄月送到面前,看着他们吃了,他们才肯吃。   有时候她在屋外都能听到他们在大声的争论着,什么“变法”“赋税”“水利”“农田”这些词接二连三地从他们嘴里听到,江寄月没有听得太懂,但依稀之间,她也知道这是书院之外的事。   那个陶都景似乎当了个不小的官,他到的那天和荀引鹤来的那天一样的热闹,只是那种热闹与荀引鹤到底不同,学生们大多崇敬荀引鹤,但对陶都景似乎都有些怨言。   后来江寄月就进了书房,他们议论出了些章程,需要有人把它整理誊抄出来,江寄月就担任了这份工作。   她边听他们讲话,边整理那些政策,忽然感受到有凉风阵阵,她侧过脸,看到荀引鹤在听陶都景讲话,但右手打着扇,在给她轻轻地扇着。   江左杨也看到了,却当没看到,把陶都景的话接过去,倒是陶都景很惊讶,看看荀引鹤,又看看江寄月,最后戳了戳江左杨,被江左杨打开了手。   荀引鹤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低头笑了起来。   真的不愧是父女,他总算知道江寄月动不动打他手的脾气是跟谁学的了。   那天又是一个很长的谈话,江寄月也被拘在书房里了,最后是厨娘骂骂咧咧地来送饭。   厨娘也是山下的婆婆,在书院工作那么多年,对书院早有了亲人般的感情,所以看到江左杨就骂他:“怎么能不吃饭呢?饿坏了你再想养回来就很难了,何况阿月还在长身体,你不吃饭就算了,你还带着阿月不让她吃饭,没见过你这么当爹的。”   江左杨被骂得一句话都还不了嘴,荀引鹤把盖在面条上的炸蛋夹给江寄月,江寄月握着筷子,刚想夹回去,荀引鹤轻飘飘的:“多吃点,还在长身体呢。”   江寄月可不觉得她还是个在长身体的小孩子了,她都十六岁了,已经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荀引鹤这么说,分明想占她便宜。   但看着碗里多出的炸蛋,也不知道最后到底是谁占了谁便宜。   陶都景嘴里念叨着:“对啊,阿月还在长身体,应该多吃点。”他也把炸蛋夹给了江寄月,还故意道,“阿月不要客气啊,我们毕竟比你大了那么多,作为长辈关照下你还是应该的。”   荀引鹤瞥了眼陶都景,陶都景那句话在埋汰谁,他自然是听得出来的。   他慢悠悠道:“我还没成亲,更没有小孩,与阿月还算一辈。”   陶都景道:“有妾室,有通房也和成亲差不多了。”   荀引鹤笑:“陶先生既从上京来,又焉能不知我清清白白,没有妾室,亦没有通房。”   陶都景噎了下道:“可是你确实比阿月长了九岁,她都可以叫你一声叔叔了。”   叔叔?荀引鹤脸色一僵,莫名想到别院里,江寄月吵着说他是可以做爷爷的年纪,与她差辈分的场景。   怎么,他们香积山出来的,都那么会杀人诛心吗?   荀引鹤咬着牙道:“年纪大的,才知道疼人。”   陶都景道:“阿月可不差长辈的关爱,对吧阿月?”   江寄月懵懵懂懂的“啊?”,她知道这两人在打机锋,大约之前就不太对盘,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要借着她这个由头打,她真的很尴尬欸。   荀引鹤瞥了江寄月的神色,把话题转开了。   荀引鹤心里想的是,反正已经拆过一次陶都景的骨头了,这次就不跟他计较了罢。   他们吃完饭,江寄月把碗筷收好,送回厨房里,荀引鹤找了个借口陪她去了,一出门就和她道歉:“陶先生是针对我,倒是连累你了,真是万分抱歉。”   江寄月摇摇头,倒也不介意,又道:“你们关系不好么?可是这几天你们促膝长谈,似乎聊得很契合。”   荀引鹤道:“这世上总有些人是亦敌亦友的,或许我们的出身导致我们的阵营不同,但是至少我们的目标是一样的。”   江寄月想到抄了一天的东西:“河清海晏,太平盛世?”   荀引鹤道:“是仓廪实,衣食足。”   天下太平,并不意味着百姓可以安居乐业,大召已经有百年的和平了,他不需要在为百姓争取已经有了的东西,他要的更多。   书房内,陶都景道:“先生不管管?”   江左杨道:“我管什么?”   陶都景道:“荀引鹤什么出身,你我都心知肚明,阿月和他,门第差距还是太大。我知道先生向来给足了阿月自由,但有些事,还是需要大人替孩子掌一下。”   江左杨道:“你觉得荀引鹤此人如何?”   陶都景道:“实话说,我有些意外,他身为世家,却没有想过维护世家的利益,反而愿意为清流效力。”   江左杨瞥他眼道:“荀引鹤不是为清流夺利,而是为百姓夺利。世家于百姓而言,就是食其谷黍的硕鼠,硕鼠一日不死,百姓一日不得乐业,所以他为杀硕鼠而扶清流,而不是清流值得扶   持。”   陶都景的神色僵了僵。   江左杨道:“这点你不如他,即使到了今天,你都没有意识到,单论出身论人善恶是最幼稚的做法,你不想荀引鹤保一些世家,而罢黜一些清流,你只觉得那是荀引鹤在为世家留后路,却   没发现他任人不唯出身,而只论贤。你还是太偏激了。”   陶都景的神色黯了黯。   江左杨叹气道:“之前我写信到上京,不支持你与陛下变法,洋洋洒洒几万字,只能论出不变法的理由,却没有办法给出解决的法子,所以你不肯听,告诉我,这样的路总有人要去做,否则王朝真的要烂到底了。我无可奈何,如今荀引鹤已经把方法送给你了,你千万要摒除偏私,公正地去看待。”   陶都景若有所思。   江左杨道:“至于阿月的事,我之前便说过,只要她喜欢,就是乞丐也嫁的。她与沈知涯胡闹,我也不曾拦她,不是?若荀引鹤……”他想了想,道,“只要是明媒正娶,我也不会阻拦,那毕竟是阿月自己的人生。而且若荀引鹤在婚事上无法摒除门第偏见,那么在这场变法中,也不   足以让我们相信他了。”   陶都景所不知道的是,荀引鹤早就和江左杨谈论过这件事,当时他就是这样和江左杨说的:“我们所主持的变法,就是为了让陛下任人唯贤,我作为主持者之一,若是连自己的婚事都还要看门第,那么,还有什么值得江先生你们新任的人呢?”   是啊,荀引鹤是世家出身,荀家那样的门第,要门当户对,必然是和郗家结亲,两大世家强强联手,那地位根本不是陶都景可以撼动的,既然如此,荀引鹤还搞什么变法呢?再蛰伏个一两代,荀家甚至都可以把帝位推翻,自己称皇称霸了。   所以出于各种缘由考虑,荀引鹤都不会选择世家贵女去联姻。而事实上,江左杨也旁敲侧击问过陶都景,陶都景一无所知时已经帮荀引鹤说过一次话了。   荀引鹤至今仍孑然一生,外出游学前,其母曾经让他与郗家长女结亲,也被他拒了,后来那长女似乎嫁给了他三弟。   既然如此,江左杨也不管了,他总觉得儿孙自有儿孙福,他管得了江寄月一时,管不了她一辈子。   虽然这边连江寄月的婚事怎么样都想到了,但其实江寄月并没有想太多,诚然她确实很喜欢与荀引鹤说话,这可能是因为她习惯了江左杨对她的引导,所以无意识的,江寄月的择偶标准之一就是要成熟,不要幼稚的男生,而荀引鹤无疑是个成熟稳重的,与他沟通聊天时,江寄月从来不会有那种被气到的感觉,他们就算对一件事看法不同,也能很平和地分析讨论,双方都没有那种优越感。   可同时,江寄月也很清楚的知道,于香积山而言,荀引鹤始终只是一个过客,他总有一天会离开这儿,而她是永远都不会离开江左杨身边的。   如果有一天你喜欢上一只鸟,你要做的不是把它囚禁在笼里,而是任它天高海阔,去往它想去的地方。   所以面对荀引鹤的示好,她总是在装聋作哑,只当没有察觉。   很快,又一个十天过去了,陶都景收拾好行囊,打算回上京了,问荀引鹤:“要和我一道回去吗?”   荀引鹤有些疑惑:“我回去做什么?”   江寄月在旁手一顿,陶都景也很奇怪:“你家不是在上京?在这儿的事都完了,你还赖在这儿做什么?”   “哦,”荀引鹤依然很淡的神色,“我应该已经被逐出家门了,如果我父亲手脚麻利点,可能族谱上都没有我的名字了。”   江寄月嚯地起身,板凳都被掀翻在地,陶都景大惊失色:“怎么说?”   荀引鹤帮江寄月扶好板凳,等她重新坐下了才道:“陶先生,你如今是上京的风云人物,如今忽然放下变法跑到香积山来,你当没有人注意吗?”   陶都景道:“是会有人注意啊,但那又如何?”   荀引鹤道:“你不了解我父亲的为人,我身边的书童侍墨,是他放在我身边的眼线,尽管这几日我都让他下山去镇上办事了,但也不耽误他向我父亲通风报信我们这两天关起门来在密谋什么。他那样的人,是不会忍受别人的背叛的,何况我还是他的儿子。”   陶都景喃喃道:“那么狠吗?”   但想想荀引鹤的行为,确实有些叛逆了,荀家家主受不了,把他赶出家门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陶都景抬眼看到荀引鹤悠闲地煮茶的模样,似乎并不这件事放在心上,也就坐了下来:“你真的不在意啊?那可是你爹。”   荀引鹤微笑,上辈子他都把爹给杀了,他还能在乎荀老太爷?   陶都景看他笑容,长吸了口气,又道:“好吧,如果你打算走这条路,你确实迟早和家里人翻脸,毕竟你这与大义灭亲也没区别了。”   之前江左杨为荀引鹤说话时他还没觉得怎样,可现在他倒是狠敬佩了荀引鹤,忠孝两难全,荀引鹤这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忠,真是相当有魄力的一件事。   陶都景又问:“你不会觉得遗憾吗?你放弃的可是大好前程啊。”   荀引鹤道:“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而不改其乐,方是贤。”他向着江寄月道,“何况我有些积蓄,已经在镇上置办了家宅和两间铺子,养妻育儿还是绰绰有余的,还不到那地步。”   陶都景嘟囔道:“这不和江先生一样了吗?”他起身道,“无论如何,你的才华不该埋没乡野,回去后,我一定会向陛下荐你。”   “随意。”荀引鹤不咸不淡地说。   其实他一点都不担心文帝不用他,陶都景带回去的策论就是最好的投名状,文帝看了后,一定会启用他。无论荀老太爷是否把他剔出了族谱,都不影响荀引鹤重返权力中心。   而事实上,如果荀老太爷把他剔出了族谱,才会更好玩。荀引鹤早就想辟府了,若荀老太爷这般做,忠孝两方面,都骂不到他头上去,而有了前世的经验,荀引鹤可以用更短的时间养出那批忠臣的侍卫来。   事实上,趁着蛰伏在香积山的这阵子,他就预备着去四处把那批还散在各地的侍卫给找寻回来。   当然这一切都是荀引鹤的打算,外人只能看到他云淡风轻,视权势如粪土的模样,而不知道他是如何胸有成竹。就见他起身对陶都景道:“一路小心,避着点刺客。”   陶都景道:“我乃天子近臣,谁敢……”   说到一半,他慢慢反应过来,来时没有人敢刺杀他,是因为那些世家不知道他此行的目的,因此按兵不动,可是他在香积山上那么多天,一看就知道是私行,那么中途杀了他,再佯装出了意外,也是可行的。   陶都景严肃起来:“陛下让我带了侍卫的,我分你两个,你也小心。”   荀引鹤看着陶都景那副样子,在心里叹气,若不是陶都景天生就不是搞政治的料,否则,他还真不愿意回去,留在香积山与江寄月做对神仙眷侣多好。   想到这处,荀引鹤也不客气,把那两个侍卫收了。   陶都景带着人走了,江寄月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反应过来,直到荀引鹤在身旁坐下,她才后知后觉问道:“叔衡,你以后是不是没有家了?”   她确实没有碰到过这样的情况,也想不到天下还会不要子女的父母,可是荀引鹤做的事,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他的父亲却因为这个,要与他断绝关系,怎么想,荀引鹤都太可怜了。   江寄月搬着小凳子靠过去了点:“你不要伤心了,以后书院就是你的家,你一个人在镇上住无聊了,可以上山来,大家一起吃饭聊天,也热闹些。”   虽然方才荀引鹤一脸平淡,嘴角还能噙着点笑,但那笑真的太淡了,在江寄月看来,那与苦笑并无区别。   荀引鹤顿了顿,道:“我家亲缘浅薄,并不如你们热闹,所以那些孤独寂寞,其实我都习惯了。但我还是很感激阿月你愿意邀我上山的,毕竟一直忍受孤独不是一件难事,可要把一个人从热闹处扔回凄静处,就显得太残忍了。”   江寄月下意识地揪住了他的袖子。   荀引鹤掩住眼眸中的笑意,轻轻地把袖子扯出江寄月的掌心,把自己的手放了进去:“阿月,你愿意做我的家人,弥补我失去家人的痛苦吗?”   江寄月还没反应过来,不知道为何他的话题能跳得那么快。   荀引鹤叹了口气:“既然被剔出了族谱,那我这荀姓也不能用了,孤零零的只有个名,多像没人要的小可怜。阿月你肯收留了我,以后就以你的姓氏冠我的名了,我也不是没人爱了。”   江寄月震惊到都结巴了:“这可是入赘啊。”可是入赘都很少有人改姓的,江寄月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你不再想想?”   荀引鹤没说话,可怜巴巴地看着江寄月。   江寄月觉得,他应该是被没了家人这件事给刺激到了,所以才会说出这么惊世骇俗的话,她只好安抚道:“在一起是可以试试的,但改姓就不必了。”   荀引鹤眼睛立刻就亮起来了,道:“阿月,你答应与我在一起了?”   江寄月道:“嗯,可以试试。”   她话刚落下音,就感觉唇上被人轻啄了下,荀引鹤满意地一触即离,摸摸她的头,道:“你等着,我下午就来提亲。”   提亲?只是在一起试试而已,提亲是不是太快了?江寄月却来不及把这话问出去了,因为荀引鹤已经迫不及待地地下山去了。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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