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贺衍拿着竹夹的手轻微一抖,随后又自然的动作,嘴角扯出一抹弧度。 “离京前,我向族亲承诺,生不可还家,死不入祠堂,说出去的话,怎可不作数。” 叶昭榆叹了一口气,看着满头白发的人,心酸难止。 都是画地为牢,困于长夜的人。 随后想到什么,她弯唇笑了笑,“前些时候谢太傅来信,还在信中提起过你,他说,你是他最得意的门生,诗成华章,言至极狂,到如今也未有人能及你韬略万分之一。” 贺衍神情一顿,眸光波动,微微有些出神。 当年他被放逐出京时,太傅拖着病体于城外相送,白发苍苍,满眼痛惜。 “没事,活着就好。” 明明满腹经纶,说出的话却朴实无比,一句“没事”瞬间让他落泪。 他如今这副模样,倒是辜负了太傅的栽培。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来,看着静静喝茶的人,知道她还是放不下他,还想拉他一把。 你看,还是有人关心你的,你在一些人的心中依旧是骄傲的存在。 一时的跌倒没什么的,我们磊落的站起来就好,不要朝泥沼深陷。 贺衍无力的捏着竹夹,挺立的脊背微微塌陷,良久后出声。 “待我向太傅问好,就说贺行也没事,榆丫头也不必担心,贺叔还走的下去。” 有些人还没有赎罪,他死了也不会瞑目。 他沉着眼眸思索片刻,最终还是出声挽留。 “榆丫头何不留在黎州,黎州如今由你掌控,到底比盛京安全些。” 叶昭榆摇了摇头,“周伯惨死,黎州太守暴毙,还有许多人的消亡,我得去替他们讨回。” 为牺牲者立碑,让冤死骨瞑目,不能让时间将牺牲化为残碣,被风一带而过。 贺衍静静地看着她,缓声开口,“哪怕明知此去凶险,你还是要去?” “是。” 叶昭榆朝他咧嘴一笑,眉间复现鲜活,魄力十足。 “先不管前路如何,我只知,不能手刃凶手,我这辈子寝食难安。” 贺衍轻叹一声,“也罢,照顾好自己,此去,并无谢归作陪,凡事都得自己思量。” 叶昭榆愣了一下,随后低头笑了笑,抬手撩了一下散在身侧的青丝,语调轻快。 “好不容易将人送走,待在大漠就好,我会去找他的。” 那是大漠的鹰,无需沾染中原的雪。 中原的恩情已还完,就做那雪域高高在上的王,等中原事了,她便去找他。 贺衍知道,她不准备将任何中原以外的人拉入这趟浑水,西域君主待在西域便好。 此次,她要单刀赴会。 可很多事,从他们遇见的那天起,便已纠缠不清了。 不一会儿,有人撑伞从屋外走来,一身凉意裹着风雨袭来,让人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叶昭榆紧了紧衣袍,看了一眼窗外雨势,果真变小了,随后起身道别,随着那人离去。 贺衍看着撑着伞慢慢步入雨中的身影,周围水雾缭绕,朦胧成一幅水墨画轴,袖中的铜钱终是落下。 “咣当”几声,三枚铜钱在桌上转了几圈,随后晃晃悠悠的倒下。 他垂眸看着上面的卦象,指尖微微缩紧。 艮上兑下,损卦,九死,一生。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寒风吹响轩窗,发出一阵沉闷的轻响。 他方回过神来,长睫轻颤,轻喃出声。 “阿陵,你要的棋局,好似…要开始了。” 日暮时分,残阳照水,漫天锦绣烟绯铺成秀丽的胭脂色,绚丽夺目。 太子一行人乘船离去,岸边人涌如潮,目送千里。 叶昭榆撑着伞,静静立在甲板上,发尾带着湿意,透过朦胧烟雨,看着如画的江南岸。 突然察觉到了什么,她抬手将伞移开,抬头看着落雨的穹顶,熟悉的黑影缓缓映入眼帘,像从未离开过一样。 “阿榆在看什么?” 萧如晔撑伞走来,身姿修长,步伐闲散,懒洋洋地倚在船舷上,将伞靠在肩上,饶有兴趣地看着闷头淋雨的人。 叶昭榆笑了一下,雨丝拂过脸颊,眼底宿着大片星河,音色轻缓,“鹰。” 大漠的鹰,来为她送行了。 萧如晔桃花眼微挑,骨节分明的手把玩着伞柄,面如冠玉,俊美无俦。 “等回京后,阿榆想要什么样的鹰,孤都送你。” 叶昭榆收回目光,扬起下巴看着他,音色矜骄,“我想要的鹰,表哥可搞不定。” 萧如晔眉头一挑,抬手将腰间扇子摸出,悠悠摇了起来,眯了眯桃花眼,调子懒散至极。 “这世上还有不给孤面子的东西?那孤更得试试了。” 叶昭榆嘴角一抽,好一个显眼包。 一行人乘船向北,越过江南,途经三四繁华地,山野由翠转黄,平添凄凉。 再出关隘,城中捣寒衣声渐起,深秋萧瑟,凉意入骨。 十一月风雪客,盛京城门大开,炉火正旺,远方有人秉夜归来。
第240章 无事献殷勤 廊下煮酒,冬雪葬秋,雪满京城。 此时天光泛白,寥寥几缕暖阳隐隐绰绰的透过层云照来,带着几分暖洋洋的倦意。 叶昭榆披着一件狐裘,雪色绒毛围在白皙的脖颈处,平添了几分清冷易碎之感。 正懒洋洋地躺在椅子上,闭着眼睛晒太阳。 不一会儿,一人大步走来,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了一眼煮的正沸的酒,剑眉一挑,抬手斟了一杯,悠悠喝了起来。 烈酒入喉的那一刻,他不禁微微眯了眯眼睛。 “行啊,叶昭榆,敢在阿爹阿娘眼皮子底下喝九酿春,是嫌最近太逍遥了,需要阿娘来给你松松骨?” 叶昭榆被太阳晒的舒服极了,不断的将自己往厚厚的狐裘里缩,闻言,懒懒开口。 “唔,酒是我煮的,但喝的人是你,我可以是被告,也可以是原告。” 叶问荆嘴角一抽,手里的酒顿时不香了。 随后又无所谓的往后一靠,一身黑衣肃杀无比,脸部轮廓锋利漠然,像一把秉着严寒而出的剑。 他枕着一只手臂,马尾悠悠晃荡,修长骨感的手拿起桌案上的酒坛大口大口喝了起来,浑身散发着散漫至极的调调。 叶昭榆听着耳边不断吞咽的声音,不悦的睁开眼睛,哀怨的看着对面。 “不在军营待着,跑回家作甚?” “怎么?我还不能回家了?” “能,但要是你再不将手里的酒放下,这个家以后你还是少回。” 那是她的酒! 叶问荆哼笑一声,星目含笑,带着几分桀骜难驯。 “反正都要成被告了,不喝白不喝。” 叶昭榆:“……”你妹的。 叶问荆拿着酒坛把玩,侧头瞥了一眼缩在狐裘里的人,抬脚踢了踢她的腿。 “翻过年关,你就十六了,有何打算?” 老叶自己不好意思,偏要让他来打听打听情况,看看这小丫头心里可有意中人。 也老大不小了,不说嫁人,但亲事总该有影了吧。 叶昭榆一脸关爱智障儿童的表情看着他,“不翻过年关,我也已经十六了,你是不是撞到了脑子,把两个月前给我过的生辰给忘了?” 叶问荆顿了一下,随后无奈扶额,他果然不适合暗戳戳打听情报这种差事。 她确实已经十六了,那十六岁的生辰还是他们在船上给她过的。 那时,他刚从北境快太子一步班师回朝,随后又立刻马不停蹄地去黎州接她回家。 中途在中州水域相逢,随后便一起乘船归京。 紧赶慢赶,还是未能在她生辰前回京,他们索性便在船上为她庆祝了一番。 虽然过于潦草,但胜在真诚自由,他与萧如晔陪着那两个小丫头在船上疯闹了一整夜,直至东方泛白。 叶昭榆也想到了那晚,弯唇笑了笑,杏眼中盈满碎碎点点的光泽。 今年生辰终是没在任何一个熟悉的地方度过,却在湖面吹了一夜的风。 那风,既自由,又刺骨。 随后等她们到盛京时,恰逢今年的第一场雪兜头落下,一夜之间,雪满盛京道。 由南到北,由秋转冬,温度的落差太大,竟让她刚回到家便又大病了一场。 断断续续吃了快两个月的药,如今方有好转。 听阿娘说,是此前伤了元气,虽然伤已痊愈,但身体虚了太多,猛然一遇严寒,当是遭不住的。 叶昭榆叹了一口气,随后又看向还在喝她酒的人,悠悠开口。 “是不是老叶派你来打听我的私事的?” “咳咳咳咳!” 叶问荆一口酒水呛住,捂着胸口撕心裂肺的咳了起来,高扬的马尾拂在脸侧,星目中含着泪意。 “没,没有的事,你哥这不是关心你嘛。” 叶昭榆轻呵一声,抬手理了理被风吹乱了的发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叶问荆嘴角一抽,抱起酒坛就走。 他还是去练兵吧,那个简单。 暮色刚起,又是一场大雪,飞絮掩重城,琼花穿玉树。 书房里炉火正旺,叶政堂手里拿着卷轴,眉头紧皱,正一目十行的批阅。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簌簌白雪瞬间被风卷入房内。 叶昭榆裹着一件烟青色披风,袖中拢着一个白团子,跳脚似的走进来。 “唔,老叶,好冷,好冷……” 她几步走到火炉旁,将阿雪放在书桌上,伸手在炉边烤了烤,僵硬的手指瞬间暖了几分。 叶政堂放下手中卷轴,看着微微眯起眼睛的小丫头,蹙了蹙眉。 “怕冷还往外跑,不冻你冻谁?” 叶昭榆嘿嘿一笑,等手暖和了,又把阿雪抱进怀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毛茸茸的耳朵。 “这不是想你了嘛,就过来看看你。” 叶政堂哼笑一声,起身走到她身边坐下,抬眸看她一眼。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叶昭榆:“……”这话怎么这么耳熟? 叶政堂抬手将小丫头肩上的雪拍掉,又拿起铁钳夹了几块碳放进炉中。 “说说吧,有什么事要跟你阿爹商量。” 叶昭榆杏眼一弯,抬手拉着他的袖子摇了摇,“还是老叶最懂我。” 叶政堂端起一旁的热茶喝了起来,他养的女儿他能不知道。 叶昭榆想了一下措辞,随后沉声开口,“阿爹,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有很多事我都还没理出头绪,所以我想将重心放在这些事上,成亲的事,我暂时不打算考虑。” 叶政堂眉头一跳,心虚的喝了口茶,看来问荆暴露了。 随后他轻咳一声,看着一脸认真的小丫头,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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