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氏指指山顶:“离咱们隔着一个山头,且远着呢。” “莫怕,我刚来京城时也觉得京中处处是皇亲贵戚,一举一动都小心,但说句实在话,就跟房子一样,咱们离那些远着呢。” “必不会遇上的。” 朝华在庄中休养了两日,身上酸疼褪去,就趁天气放晴,穿上暖袄登山赏雪去。 爬了半天山路,隐隐望见山坳间有一片红色,还以为遇到一片梅林,谁知爬到了地方才看清绿叶红瓣,花光灼灼。 哪里是什么朱砂梅,明明是一片小桃林。 芸苓惊讶极了:“这落雪的时节,山里头竟然还能开桃花?” 这一片连积雪也无,地上草根茵绿,而数十步开外便是黑山白雪。 朝华刚欲进桃林摘一枝桃花带回去给母亲和舅妈时,就见林中支着个锦帷,帷前设一细竹帘栊。 隐隐能看见锦帷内坐着人,却瞧不清那人的面目。 帷边侍从三人,一人在烧茶炉,一人打茶扇,茶汤将将滚过一沸,白雾腾腾,茶香袅袅。 甘棠低声道:“姑娘,里头有人,咱们要不要走?” 朝华颔首:“不去林中了,就到林边摘枝桃花带回去。” 二人声音极轻,锦帷边的几人却齐齐停住了手中动作,不等朝华转身,有个满面稚气看着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侍从上前来。 “这位姑娘,你是不是想摘枝桃花?” 朝华略退半步:“是。” 对方既然问了,也无须小家子气,她大方应道:“不知主人能否行个方便?我们摘了就走,不会叨扰主人赏花。” 少年侍从心道,她若不来,主人也没什么心情赏花。 嘿嘿一乐:“方便得很。” 正在煮茶的侍从轻咳一声:“主人说,桃林本无主,世人皆可赏,请姑娘安心坐下,用一杯茶。”
第96章 糖金橘 华枝春/怀愫 小侍从扬着张讨喜的笑脸, 伸手便想将容朝华引到桃林中去。 此地离殷家的温泉庄子不远,附近居住的人家也多与殷家家世相仿。 几株桃花开得正好, 晴雪之中能有方寸盛开的桃林,可称得上是是奇景。 花树下珠屏锦帷,帷前细帘用竹丝与金银丝编就,坐在里面能看清外间人一举一动,但从外面看里头,就只能瞧见个囫囵影子。 朝华目光划过一圈,对那小侍从微微一笑:“谢你家主人的美意, 我既是后来的, 自然要让先来者。” 说完侧身吩咐甘棠:“我们带出来的苏糖点心取一盒给这位小哥, 多谢主人赠桃。” 这是用点心换一枝桃花的意思。 小侍从闻言面上的笑意微僵, 这容姑娘怎么不按牌理出牌? 容朝华这两句话说得很轻, 锦帷边煮茶的打扇的侍从却好像人人都听见了, 全都放慢了手上动作。 上山赏雪, 本就想在石凉亭中扫雪烹茶吃点心。男仆挑着游山具,沉璧提溜着个食盒,盒中装着茶叶和点心。 甘棠听到姑娘吩咐, 立时取来一盒苏式点心奉上。 那年轻讨喜的侍从反应极快, 伸手接过, 立时谢道:“多谢姑娘, 请问姑娘是哪一家的, 这糖盒子总要还给姑娘。” 甘棠笑盈盈指了个方位:“漕运司殷家。” 小侍从依旧乐乐呵呵的回道:“我叫夏青, 姐姐叫什么?还点心盒的时候我也好有个说头。” 甘棠觉得这个侍从有些过分热情, 她虽是丫头, 在外也不能轻易透露姓名。笑着说:“小哥只管差人送到门上,门上会送进去的。” 夏青只得咧嘴笑着点头。 朝华并不往锦帷边去, 只在林边一树桃花中择了枝将开未开的。 甘棠芸苓剪下花枝,插在青瓷胆瓶中。 朝华领着丫头摘花插瓶之时,夏青都随候在左右,还端着圆团团一张笑脸,殷勤备至的将朝华一行人送到桃林边。 眼看容朝华走远,夏青的肩膀一下垮了,捧着描金点心盒回到帐前,闷声回话:“主子,容姑娘不肯进来,给了一盒糖。” 帐外做寻常仆从打扮的张宿和赵轸齐齐盯住他。 夏青将糖盒呈到帷内矮桌上,无奈道:“你们俩看着我作什么?我能有什么法子?我总不能把人家姑娘硬拉进来罢?” 锦帷中人自然是裴忌。 他倒也不是特意来汤山的,只是每岁天寒太后都会赐汤,特许他到行宫别苑用温泉祛骨寒。 来汤山虽非特意,到这处桃林却是特意的。 赵轸不住冲张宿使眼色,张宿比另外二人更知道主子与容三姑娘的纠葛,在西湖船上接应的就是他。 那夜主子受了伤,一边胳膊也不知为何抬不起来,是他为主子包扎的。 脱衣上药之时,从主子怀中闪落一抹金色,“叮当”一声掉在船板上。 张宿定睛一瞧,船板上躺着一只花头小簪。 主子弯下腰,用还能动的那只手拾起了小簪,眉间染着笑意对他道:“莫慌,只是暗器。” 张宿那时还不明白为何主子为何高兴,听到暗器二字信以为真!急声进言:“主子小心有毒。” 主子听了先是失笑,而后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那枚小簪,又将那枚花簪“暗器”收进袖中。 张宿不明白主子的意思,既是暗器为何不追查?他问同僚赵轸:“世上可有用花头小簪当暗器的高手?” 赵轸初听时也一样如临大敌,等张宿比划过花头小簪的模样,他乐了。 “怎么着?有姑娘向你掷花簪?哪家的姑娘?西街的面店西施?”说着说着赵轸又紧张起来,“她不会被你一剑戳死了罢?” 张宿摇头:“不是我,是主子。” 赵轸抱着剑,有些失望:“是主子啊……” 主子生得俊朗,偶尔在花灯节时坐车经过市集,便有看灯的小娘子向车中扔掷彩绦彩缕,扔花簪也是寻常。 张宿道:“是,主子还把花簪收起来了。” 赵轸方才还不以为意,听到这句两只眼睛瞪得比王府门前的石狮子还圆:“来,你从头开始,仔细给我说说!” 张宿说完,赵轸道:“你这傻子!花簪就是容家姑娘的,主子扒了容姑娘的船,容姑娘用花簪扎他。” 他大力拍了拍张宿的肩:“往后容姑娘的事,你切记小心仔细,办得好了,主子必会信重你!” 张宿点头,那是自然的,主子交待的差事,他每一件都很小心仔细,主子本来也很信重他。 后来两次给容三姑娘送东西的是他,去打听容三姑娘定亲书的还是他。 回京城后他把这两件事告诉赵轸,赵轸的脸先青后白:“定……定亲?”主子都已经把人家姑娘的花头小簪留下了,竟然眼睁睁看着人定了亲? “是。”张宿点头。 “主子还说了什么没有?” 张宿道:“主子说容姑娘选的夫婿不错,往后容姑娘的事便不必禀报了。” 赵轸无言以对,叹息几声,悄悄叮嘱夏青,给主子的晚膳里多备些酒和下酒的小菜。 谁知道容姑娘竟又退了亲! 得到消息的那天,赵轸大乐,拉着张宿夏青就要吃酒。 夏青年轻虽小,人却机灵:“赵哥,怎么就肯定是喜事呢?主子不都说不让禀报了嘛!” 赵轸摸摸夏青的脑袋瓜:“你贴身侍候,可曾见到主子把那小簪扔了?” 夏青恍然大悟,花簪没扔,便是主子心里还记着容姑娘。 不论几分,反正有她。 张宿接收到了赵轸的暗示,问道:“主子,要不要再想个法子见见容姑娘?” 他这话一出口,赵轸和夏青都暗暗翻起了白眼,问得这样直白,主子哪里拉得下脸,这回“偶遇”就已经不容易了! 裴忌没有立时开口,他打开攒花盒,盒中盛满了糖果蜜饯。 金丝枣子、粽仁糖、玉条糖、金橘团,还有半盒是糖稀裹着的鲜果,山楂的,山药豆的,葡萄的。 外头的糖葫芦一支数十枚,盒里的用小竹签串起,一支两枚,青的红的金的,看着就甜牙。 没想到容朝华那么个性子,竟然也爱吃这种小姑娘家喜欢的东西。 裴忌选了一串金橘,送到唇边。 方才还晴光万里,积雪晶莹如盖了一山银粉,不过片刻就变了天,扬扬洒洒下起细碎雪沫子来。 细雪之中传来铮铮几声琴音。 朝华一行离开桃林,再往上爬了一程山路,石台上有处歇脚凉亭,桃林被人占住,干脆就在凉亭中烹茶赏雪。 仆从在三面设下围幛,几个丫头煮水的煮水,玩雪的玩雪,亭前不一会儿就堆起雪兔雪狮子来。 石桌石凳子罩上了软垫厚布,朝华坐在亭中,甘棠把带出来的琴摆到桌上,轻声问道:“姑娘方才为何不进桃林?” 朝华脱下手筒,轻轻拨动琴弦:“帐中人是个男子。”身边侍候的都是男人,主家总不会是个女子,而且那几个仆从都在听她说话。 拒了他的茶,但也送了他点心,总不能说她失礼。 红炉茶汤,雪案琴台。 朝华的时间精力全花在银针上,已经有许久不曾碰过琴了,初时指法生涩,弹上两曲方才找回手感。 甘棠将那枝红桃摆在琴前,大家也不堆雪打仗了,都围在姑娘身边静静听她弹琴。 风将琴音送到桃林内。 裴忌口中咬着糖金橘,糖衣脆甜,金橘微酸。 他来是想看看她,想知道她是否委屈,是否怫郁愤懑,琴音一响,便不用看了。 自腰间摸出短笛放到唇边,笛音一出,婉转清亮,直透山间雪松云涛。 朝华按住琴弦的指尖微顿,她尽量克制,琴声虽不昂扬,但也绝不算沉郁。自觉并未透露出心底情绪,起码围坐着听琴的甘棠芸苓并没听出来。 可吹笛的人仿佛在这几弦间窥知她怏郁,吹出这么清亮的笛声宽藉她。 芸苓站起身来,向山坳间张望:“是不是方才那个请咱们赏花的人?” 琴音暂歇,笛声却连绵。 朝华指尖微动,琴音又响了起来,跟着竹笛的调子,越响越亮,越响越高,直入云间。 一曲吹罢,琴笛余音还久久萦绕在山间。 朝华缓缓吐出口气来,静待片刻,对方都没再吹奏。 她想到自己刚才拒绝了对方,实在有些小人之心,便又弹起素音,算是感谢。 裴忌放下短笛,听到琴音未绝,眉目一松。 赵轸赶紧上前:“主子,要不要将人再请来?” “不用了。” 琴音依旧随风送来,裴忌却不再听,起程回去行宫。 待到了行宫,赵轸对张宿道:“容姑娘的事儿你可得再上些心,别下回主子问你,你还答不上来,又落个办事不利。” 到今日还未查出容家缘何与沈聿退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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