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华刚才叫了一声“师父”, 这会儿净手, 取水, 烧炉,煮茶。 一道一道工序的将茶沏好, 恭恭敬敬奉给净尘师太。 净尘师太接过杯盏,浅啜一口,缓缓向朝华诉起旧事。 “三十……”净尘师太许久不曾谈起那段往事了,她摇摇头,“不对,该是四十年前了……” “那时我刚考入太医院当医女,我自幼年起便一心习医道,考太医院是我听说太医院中有间书阁,书阁里收罗了天下医书。” “可越是以术为重的地方,反而越是……敝帚自珍。” 小小的医女根本不被允许进入书阁,明明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偏偏还藏着怕人看见,。 她一身的医术不受重视,又年轻气盛不肯低头,吃了许多亏。 “医女只是在医官为后妃们诊治时,打打下手的。” 每日做些择药、分药、磨药、称药的工作,做的最接近看病的事,是诊看宫妃们的带下,看她们有没有带下症。 “那时,太后娘娘还是邓选侍,我是王医女。” 选侍是份位最低的,邓选侍又还未承宠,生了病医官们根本不会去看,随意派了个医女过去。 王医女在太医院处处被排挤,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就轮到了她的头上,她提着医箱,穿过宫巷,来到邓选侍的屋子。 朝华没想到净尘师太跟太后竟是相识微时的旧友,她给净尘师太添了些茶,看到盘中摆着新鲜石榴,用银刀破开,挑出榴实奉给净尘师太。 看朝华一直在做小弟子做的事,净尘师太微微一笑,继续说那段旧事。 “也是那天,我看见了一个机会。”她有一身医术却只能看宫妃带下,连太医院的专设的书阁都进不去,她不甘心。 她为邓选侍调理身体,能被采选入宫的本就貌美,蜀地女子更是肤白如莹,她只略加调理,邓选侍便容色摄人。 几月之后的花宴上,邓选侍得到了先帝宠爱,先帝赞她“软光笼细脉,妖色暖鲜肤”。 经她的手,邓选侍很快就怀上身孕,晋位为邓贵人。 她依旧用医术为邓贵人调理身体,让她将要生产之前,自背后望去还身形窈窕,面不生斑。 邓贵人生下皇子又晋位为嫔。 “她当上嫔的第一天,就建议先帝嘉奖我,让我当医官。” 她们太着急了,先帝当时已经有五个儿子,再多一个儿子并没有让他龙颜大悦到破格让女人当医官的程度。 “也是那日,娘娘对我说,会有我当医官的那一天。”净尘师太望着檐牙上的云团,轻道,“娘娘从来都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从嫔至妃,用了三年,从妃到皇后的这一步,十年光景。 邓选侍,邓贵人,慧嫔,慧妃,邓皇后。 净尘师太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 这中间有多少回她看到邓太后挣扎,猜忌,试探,认清,绝望,反击。 旁人犹可,血脉亲人的一刀是扎她最深最痛的,让她差点再也站不起来。 净尘师太不是个好的讲书人,她把这些隐在深处,能说出来的都是最平常的话。 但朝华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她看着净尘师太思绪飘远,等待净尘师太回神才又问:“之后您就能去太医院的书阁了?” 净尘师太笑了:“那会儿我早就能进太医院书阁了。” 妃子是没有权利封官,但前朝后宫都会各自选人拥趸,太医院已经有了自己人,可以大开方便之门。 “皇后当上太后那年,我也当上了王医官。”她当时广选医女,考核她们当医官,那是她入太医院之后最开心的岁月。 朝华之前一直都不明白,按歌诀上说的,十三针要扎的穴位如此重要,圣人为何会相信施针人。 现在她明白了,因为为圣人施针的不是别人,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王医官。 王医官不仅是看着圣人长大的,也是看着昭阳公主长大的。 净尘师太收回望向远处宫阙的目光,向朝华点点头:“后头的事,你该知道了。”她违背她学针那日的誓言,用针害人。 她为圣人施针许多次,这种手段不会让人猝死,只会让他头疼。 日子越久,头疼越重,直到太后可以稳定把握朝局。 施针成功之后她就假死离京,一开始是假出家避人耳目,到后来她便觉得自己跟太医院里那些老顽固没有差别。 “我一心只想精进我的医术,却没想过将它造福万民。”净尘师太道,“我也一样,不过敝帚自珍而已。” 所以她施医舍药,她望着朝华颔首:“还得多谢你。”要不是朝华,她做不了那么多事。 圣人的病越来越重,邓太后觉得目标就要到达,暗中召她回京。 二人隔却十数年再见,邓太后问她:“你现在想要什么?是当太医院的院正?还是你想做别的事?” 人想要的东西总是在变换的,邓太后初当选侍时,想要的不过是一间自己的屋子,夏日有冰,冬天有炭而已。 净尘师太摇头,她早就不想当太医院的院正了,就算她是太医院中第一国手又如何?她想将医术传扬下去。 如今她再不觉得带下症是微不足道的小毛病,在荐福寺中的这些年,她研究民间女子最容易得到的药材,最简单明了的办法,教她们用药。 不知替多少女人看好了带下症。 朝华不禁动容,目中微热:“师太大义。” 净尘师太只是笑,她没有看错人,邓太后许诺她开选女医官,从此各县各州府衙门都得选送医女入京上学。 “娘娘要做的事有许多,这只是其中一件。” 京城会先有女学堂。 要做的事有许多,邓太后玩笑般问:“你为我延寿,总能保我再活二十年罢?” 净尘师太也笑:“娘娘小看我了。” 圣人是不会死的,他还不能死。 朝华禁不住胸膛起伏,连师父的茶壶空了,她都没有瞧见。 净尘师太等到她心绪平复,这才向她说明来意:“请你来,是要教你一套新针法,前三日你看,后几日你自己来。”她说着又补了一句,“病人已经同意了。” 何止是同意,是千肯万肯。 “什么样针法?” “让人久坐轮椅,还能行动如初,马踏山河的针法。” 朝华呼吸轻滞,净尘师太搁下茶盏,冲她招手:“来罢。” 后殿之中设有一张长榻,长榻无扶手无靠背,跟荐福寺中病人们睡的长竹床相似,榻边摆放着针具,水盆,毛巾。虽日光清澄,但殿内还是点起了烛火增加照明。 裴忌已然沐过浴,只穿着中衣躺在榻上,身上盖着一条薄毯,通身散发出水气和薄荷叶的清凉气味。 朝华倏地脚步一顿,净尘师太扭头看了她一眼,她便抬步往前。 裴忌发间还在滴水,本来只是师太为他施针,他是不用洗澡的。可这些日子天气渐热,他怕身上有汗味,被她闻到总归不雅。 看见她面上泛红,脚步迟疑的时候,裴忌略勾起唇角。 没想到下一刻,他就听她说:“师父,我要取我的医箱来,里面有我的手记笔录。” 突然要出门七天,朝华当然带着医箱,不说医箱了,她发间还簪着特制的花簪长针。只是没想到,他们见面不过一个时辰,还当真用上了。 她将披拂在身后的长发几把扎成辫子,又将宽袖卷起来,露出细白手腕。 取出手扎毛笔,飞快就在纸页上画出人形:“请问师父要扎几处穴位?可有歌诀?” 净尘师太满意点头:“有。”把早已写下的针灸歌诀递给她。 朝华飞快扫过,在纸页上画上穴位图,站到净尘师太的身侧,满面肃容:“请师父起针罢。” 裴忌不意她这么快就能适应,这会儿扭捏的反而成了他,薄毯直盖到大腿。 还被净尘师太说:“拉上去点儿。” 裴忌吸了口气,把毯子往上拉了一截,依旧将大半身体盖得严严实实。 净尘师太掀开他的裤管,和颜对朝华道:“看清楚了。” 朝华目不转睛,哪里还顾得上看裴忌一眼。 裴忌洗澡梳头,还特意往浴桶里添了薄荷叶的功夫全都白做了,她眼里此刻根本没有他的脸,只有他的腿。 朝华不看他,他却在看朝华。 见她一脸认真,目不转瞬,时不时低头在手扎上写上什么。 指节如玉,指甲上还染画着淡淡的指花。
第144章 未求 华枝春/怀愫 “人足上有几条经络?”净尘师太发问。 “人足上有三阴经, 三阳经,六条经络。”朝华稍加思索, 便立时回答。 她们已有一年半不曾见面,也一年半没授业,不意再见第一面师父就考问她基础功课。 净尘师太颔首,她刚才看见朝华在纸上画的图形,穴道筋脉都是对的。 跟着净尘师太将指尖指向裴忌腿上伤处:“这一处是世子当年摔马的旧伤。”年深日久伤口早已经愈合,小腿上却留下两道长长的凸起。 裴忌“摔马”的时候十三岁,骨骼还未长成, 要不是当日净尘师太赶到的快, 他的腿就真瘸了。 “世子当时年少, 我剥去肉中碎骨, 接骨缝合, 他都不曾哭叫。” 朝华从没见过这样处理的外伤, 她怔愣片刻低头把师父说的记在手札上, 还轻声发问:“师父用的是普通针线么?” 她没缝合过皮肉,但她做过针线,凑近看去, 裴忌腿上看不出丝线的痕迹。 好问的学生总是更得师长喜爱的, 净尘师太很是满意:“细针, 藕丝。” 这是她反复试过百余次的才得出的结论, 藕丝比蚕丝更韧, 用藕丝缝合的皮肉, 伤口恢复更快, 病患疮疡症状更少。 净尘师太指着裴忌小腿前侧和后侧两处伤口, 看向朝华。 朝华继续回答:“足太阴,足阳明。”人腿上这六条经络是气血生化之源, 长久不动,气血难生。 太后娘娘特将行宫汤泉给裴忌,不止是为了掩人耳目方便暗中行事,确实是为他调理经络气血用的。 净尘师太觉得今天的教学已经足够,她铺开银针,开始为裴忌扎针行血。 裴忌年少受伤,伤好之后本该加强行血以保经络通畅,可刚开始那两年他不得不日日坐在竹轮椅上。 直到太后手中有了权利,他的境况才跟着好了起来。 要长久下去,三脉衰,气血枯,筋肉肌痹。 好在年轻,正是气血生发的年岁,这才能慢养回来。 净尘师太一面施针一面道:“往后就好了。”只要能像常人一样走动奔跑,便不用再按时扎针行血。 朝华一笔一笔认真记下,净尘师太收针之后,她便放下手札细笔,先替师太绞来巾帕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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