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天禄还疑心自己看花了眼,用力揉了揉眼睛,终于看清了。 黎梨领着侍从们出了大殿,云天禄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的身影,再回过神来,就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了。 “你倒是厉害得很啊。” 他歪头对云谏笑了声。 云谏听见自己父亲的阴阳怪气,也没工夫搭理他,一心想要推搪周边的人群。 上首的萧翰终于留意到了这边的热闹,发话道:“哎,云二别急,你又不是迟迟。” “姑娘家的喝不了两盏就想出去醒酒,情有可原,你一个年轻小子怕什么,还不老老实实陪我们多喝几壶!” 云谏没了辙,只得重新坐回座位。 萧翰笑眯眯地打量他几眼,对云天禄说道:“你这小儿子也算我看着长大的,快及冠了吧?” “说亲了没,要不要朕替你做做媒人,赐一门合适的婚事?” 云天禄搁下酒盏,嚯嚯嚯地笑了起来:“圣上就不必操心了,年轻人有自己的主意。” 他瞥了眼云谏,阴阳怪气道:“连传家信物都送了出去,也没见有个什么信,只怕是他巴巴地想娶,人家姑娘不肯嫁。” “圣上这时候做媒赐婚,不是要我们云家强娶吗?” 云谏:“……” 什么强娶,说得真难听! “谢圣上关怀,但……” 云谏听见他爹讲话就头疼,只得向萧翰解释道:“臣有心上人,她性子懵懂,大约是不想太早成亲的,臣还是慢慢来吧。” “你也有心上人?” 萧翰感觉自己喝得头晕了,怎么他看着长大的小辈,转眼就齐齐开了情窍。 他下意识问:“哪家姑娘?” 云天禄又是嚯嚯笑了两声:“对啊,哪家的姑娘?” 说着,他压低声凑到云谏身边,对他说道:“你跟她舅舅说说呗。” 云谏:“……” 萧翰还在问着:“她在哪呢?” 云谏无视了自己父亲的唯恐天下不乱,就着酒桌的轻快,半玩笑地回道:“她还在同臣使小性子呢,恐怕眼下不大好找人。” 几人正说着笑,没想到意外来得突然。 远远的大殿之外,忽然就传来人群的惊恐叫喊声,然后是相互推攘、落地的嘈杂乱响。 有女子尖叫,依稀能认出常年跟着黎梨的紫瑶:“郡主——” 殿里众人神色大变。 萧翰与安煦周身的松闲一扫而空,登时站起,近门的云谏已经飞身出去了。 一撞上殿外的寒峭冬风,云谏就听见一声野兽的嘶吼咆哮。 扫眼望去,一只羌摇的煞花豹不知从哪窜出来的,躬起皮毛耸立的脊骨,大吼着扑倒了人群中的一道浅色身影,狰狞利齿正对着身下猎物的脖颈。 两侧的推攘避让里,侍从们滚了一地。 云谏听见惊慌的颤音,看见黎梨满头青丝瞬间散开。 黎梨跌倒在地,只觉有两只好重好重的豹掌踏在她的腰腹上,踩得她喉间隐觉腥甜。 鼻息间全是腥膻的兽气。 黎梨心跳狂乱,不敢尖叫,惶惶然地想往旁躲开,那只豹子又是怒吼一声,凶煞的利齿立即咧到她脸上,她不敢动了。 煞花豹低吼着瞪眼看她,似乎在想从哪将她撕碎。 黎梨往斗篷里缩了又缩,那豹子却容不得她躲避,磨牙凿齿地朝她耸起削肩,以狩猎的进攻 姿态扑向她的脖颈。 黎梨吓得尖叫着猛地闭起眼睛,下一刻就被猩烫的血液溅到了额头上,烫得她浑身一颤。 预想之中的痛楚没有来临,踩在身上的力度却蓦地后撤了。 身边是侍从们再次此起彼伏的惊呼声,还有紫瑶痛哭着爬上来,唤着“郡主”的嗓音。 摆脱人潮的贴身侍女们终于将她架起,手忙脚乱地翻着她:“郡主,没事吧……” 黎梨恛惶睁开眼,这才看见一支羽箭直接贯穿了煞花豹的头颅,将它击杀落地。 她捂着撞得发疼的心跳往后看。 “黎梨!” 云谏扔了弓,拔腿狂奔下了台阶:“黎梨——” 黎梨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净,连嘴唇都在颤着,似乎吓得魂都没了一半,瑟瑟发抖地缩在侍女们的怀里。 他朝她飞奔过去,然而还未近身就听见殿内众人跑了出来。 “迟迟,没事吧!” 圣上与长公主喊得差点破音,全然忘了什么气度。 这声如惊雷劈下,云谏醒了神,终于想起众目睽睽,以及二人半昧不明的关系。 他生怕令她觉得激进冒犯,匆忙刹住脚步,停在人群之外,不敢再轻佻接近。 黎梨恍惚着抬头,借着清寒月色,依稀看见他脸上的担心与眼底的克制。 台阶上的众人看清豹子的尸首,很难不骤然松神,正要相继跑下台阶时,却看见殿下的小郡主转正了身,桃花眼里泫然噙着泪。 黎梨仿佛未曾发现他人的存在,一心看着面前的人。 她兀自挣开了侍从们的拥护,飞奔穿过料峭寒风与世道人情,飞扬着裙裾用力扑进了少年武官的怀里。 云谏当即张开双手紧紧抱住她,抚着她的长发竭力安抚道: “别怕。”
第59章 情笺 台阶上的众人瞠目结舌,愕然看着底下这一幕。 方才殿内那两声“我有心上人”犹在耳畔,一同去过蒙西的大臣们先前就觉出了几分微妙,而驻京的几位更是惊掉了下巴。 谁也不敢相信,这对从小吵到大的冤家,竟然彼此动了情。 萧翰与安煦停住下阶的脚步,目光幽幽地看向云天禄。 安煦默自攥起拳。 她又瞥了眼阶下,看见自己的外甥女被人拥在怀里,她难耐地咬牙切齿:“云将,你教了个好儿子啊。” 云天禄是个养猪的,很难理解养白菜的人的心思,还真以为是句夸张,豪迈地大笑道:“哪里哪里,是郡主眼光好啊!” 安煦:“……” 她忍了又忍,但对着云天禄灿烂得过分的开怀笑容,愈发忍无可忍。 她转向萧翰,认真道:“皇兄,找个借口,诛了云家九族吧。” 萧翰额角抽了抽,心道不可以,然而话还未说出口,阶下又是一阵嘈杂的惊呼。 再往下望时,云谏大声喊着什么,他怀里的黎梨已经不省人事,彻底昏厥了过去。 阶上众人面对这番直落的转变,都有一瞬不知所措。 只有沈弈格外清醒,似乎对彼此的受伤早已习以为常。 他迅速撩袍奔向黎梨,熟门熟路地一路高声喊道: “叫大夫——哦不,叫太医啊!” * 行宫西北角的某座宫院里,前殿乌泱泱聚着一群人。 太医从寝殿的方向过来,连忙朝主位行礼:“圣上。” “郡主是突然受惊,致使气机失调、心气涣散,所以才会昏迷难醒,待会喝了固气安神的汤药,好好休养就无大碍了。” 萧翰手边的香茶已经凉了,他听着后头寝殿的啼哭声一阵阵头疼:“她,她喝得下药吗?” 太医还未回答,安煦匆匆绕出寝殿:“喝不下,喂进去也不肯咽,灌下去也要吐出来。” 她急得朝太医跺脚:“别愣着了,快点再去备药来!” 太医忙不迭应了退下。 安煦又要转回寝殿,云谏意乱,顾不得旁的了,飞快说道:“让我试试吧。” 对上众人投来的目光,云谏才后觉乱了方寸,忙低头补礼: “圣上,长公主殿下,让臣试一试吧。” * 金梁玉柱的寝殿内,纱绸交映,香炉里惯常点着兰薰桂馥,却完全无法掩下满室的苦涩药味。 云谏一进门就直皱眉,令人把速速将床帐旁边的半窗推开些。 “地龙烧得旺盛,冷不着,关窗只会闷着一股苦味,她不喜欢,定然不肯张口。” 侍女们迟疑地望向安煦,后者缄默了下,倚坐到床塌对面的贵妃椅上:“照他说的做。” 屋子里头的药味渐渐散了些。 紫瑶才要将黎梨扶起,云谏已经坐到了榻边,伸手将黎梨扶着靠到自己身上。 安煦垂下眼睫,抚着自己袖上的道道褶痕,权当没看见。 紫瑶改手递上药碗,云谏却推了:“先取饴糖来。” 麦芽取糖所造的糖浆粘稠晶莹,小小的一罐,酣甜蜜意就引人垂涎。 黎梨紧蹙的眉头似乎松了些。 云谏取小勺蘸了些,轻声解释道:“别担心,不是苦的。” 他将小勺蘸的糖浆抹到她唇边,耐心地等着她尝到甜味,缓缓松了牙关,便将那勺饴糖喂了给她。 怀里的少女刚被灌了两碗汤药,好不容易借着这点饴糖压下苦味,愈发信任地靠到他的颈边。 紫瑶犹豫着提示道:“饴糖是发物,再吃的话,恐会有损药效……” 云谏叹了口气,狠了狠心:“拿药碗来吧。” 紫瑶递了药碗过去,原以为要趁郡主肯张口,快刀斩乱麻再次灌进去的,谁知见他只是浅浅舀了一勺。 她看不下去了,捧着托盘默默站到一边。 云谏将勺子抵到黎梨唇边,低声道:“这勺不大甜,你试试可好?” 黎梨嘴里的甜味还未散,乖乖张了口,下一勺喂进来,立即被苦得皱眉,侧首就要吐。 云谏眼疾手快抬起她的下颌,再一顺喉,那浅浅一勺汤药就滑下了她的咽喉。 黎梨抽泣了两声,但喂得少,总算没再吐出来。 紫瑶见状,惊喜地看向安煦,后者在贵妃椅上稍微坐直了些。 云谏取了帕子给黎梨擦净唇边的水渍,这才舀了第二勺送到她嘴边。 黎梨侧开脑袋,显然才受了欺骗,不愿配合了。 云谏由她躲了会儿,才轻声说道:“当时我在郜州,想着醒来见你,可是什么药都肯咽的。” “你也想想我,再吃一口吧。” 好半晌,半梦半醒的小郡主再次轻轻张了口。 云谏稍放松些,将汤药喂了进去。 满室安静,依稀能听见细瓷的药勺与药碗轻声撞响,众人都不自觉放缓了呼吸,寝殿之内就只剩下少年的话音,句句都说得极轻,几乎听不清。 “不是说有我在的时候,你都不会害怕么,你试试能不能再吃一口……” “上元节快到了,不想看看我要扎什么样的花灯么……” “到时候我休沐,带你去看灯会……” 云谏就这样低声说了一句又一句,耐心地等着她张口,再浅浅地喂了一勺又一勺。 众人方才被灌药折腾得够呛,愣是没想到他会这样徐缓地喂,小小一碗汤药,让他喂足了一刻钟,才算堪堪见了底。 满屋子的人终于放下悬着的心。 云谏也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搁下药碗,下意识就用指腹拭去了黎梨唇边的汤药水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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