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再睁开眼时,远处山坡下的那些黑色砂砾已经不见了,流向了她看不见的更远的地方。 哦,她赌错了,人不在那里面么? 头上传来叽啾鸟鸣,她仰起脸,看见一只灰褐色的鸟儿扑着翅膀飞来,停在高枝上蹦跳。 鸟的正下方是很危险的地方,容易倒霉。崔令宜默默地站了起来,想给自己换个位置,却在转身的一瞬间顿住。 离她至多四十尺的地方,另一棵树下,站着一个男人。 他还穿着上次遇见时的那件玄色衣袍,衣摆沾了露水,沉沉地坠着。他束了发,铜色的发冠泛着微微的冷光。他负手立在那里,灰色的阴天,照不出他一丝影子。 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他寂静地望着她,不知道望了多久。 料峭春风吹人醒。 她身上泛起细密的疙瘩,也直直地与他对视,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这是她第一次以这样俯视的角度看他,令她心中生出几分微妙的畅意。于是她便继续站在树枝上,没有要下来的意思。 “上一次见我,还那么乖巧害怕,今天见了我,倒是硬气了许多。”楼主率先开口,缓缓走了过来,语气讥嘲,“看来,卫云章对你还真是痴心不改啊。这是有了卫府当靠山,觉得可以与拂衣楼作对了?” 崔令宜没有接话。 楼主冷笑一声:“你特意在路上做了标记,引我过来,怎么见了我,却是一言不发?” 他略一弹指,一枚石子弹射而出,击中了崔令宜头顶聒噪不休的鸟儿。 一道灰褐色的影子从眼前一坠而过,嚓的一声掉在了草丛里,不动了。 “那你既然来了,为何迟迟不现身?”这是崔令宜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与他说话,居高临下,看起来有一种冷硬的傲慢,“这附近什么人也没有,你怎么不直接杀了我?” 她尾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现在的心脏跳得有多快。 但没有害怕,甚至有一丝决绝的兴奋。 “我为何要杀你?” “因为我背叛了拂衣楼。” “拂衣楼的叛徒,自然该杀,但你我都知道,死得太快,反而是种解脱。”楼主轻嗤一声,“纪空明这个废物,连你都捉不住。” “他若是能在京城地带劫走相府儿媳,那他可真是为了拂衣楼鞠躬尽瘁。” “就这么喜欢当相府儿媳?”楼主盯着她,“卫相知道你的来历么?竟能容忍至此?” “要不人家能当一国之相呢,自然是宽容大度,知人善任。”崔令宜也轻笑道,“他卫家培养一个卫云章习武都要偷偷摸摸的,现在有了我这么一个什么都会的儿媳,岂不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 楼主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去:“卯十六!” 崔令宜:“怎么,你觉得喊这个名字,我就会觉得耻辱?” “你觉得你配吗?”楼主道,“你觉得卫相真的会接纳你?” “我怎么不 配了?当初你要我嫁给卫云章的时候,怎么不说我不配?卫相又凭什么不接纳我,不是他拍板决定的与崔家联姻吗?”崔令宜冷笑,“我若是不配,这世上还能找得到第二个更配的人吗?” 楼主眯了眯眼。 “你知道了什么?”他问。 只这一句,崔令宜陡然变色。 她从枝头跃下,虚影自眼前一晃而过,细长的拉刻刀停在了楼主颈前。 “告诉我,我到底是谁?”她几乎是吼了出来。 楼主瞥了一眼刀面,道:“想杀我,还想从我这里得到答案?” 他毫不在意地笑了起来,看她的目光像在看小孩子过家家:“卯十六,如果有求于我,那就对我态度好一点。” 崔令宜:“我奉你为主,对你言听计从,何曾有过忤逆!在营州的时候,我跪在你跟前恳求你,不要杀了卫云章,我的态度难道还不够好吗?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逼我,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楼主一把反攥住她的手腕,将刀尖对准了她的咽喉,“我早就告诉过你原因,我栽培你多年,讨厌你为了一个男人自甘堕落!” “你,栽培我?”她倍感荒谬地笑了起来。 她往前走了一步,刀尖刺得她颈上肌肤微微下陷。 “十四岁之前,我的成就都是靠自己拼杀而来。若不是我为了去销毁卯十二的尸体,偷了火油和连弩烧了对方的山庄,你会知道我的存在吗?”她哈了一声,“你见到我第一面,便给我安排好了任务,对我不过是利用罢了!我倒是真想知道,若我早早地死了,你康王这单,还怎么接!” “当然是不接。如果不是正好有你在,我根本不会搭理康王——拂衣楼本就不涉朝政,更何况他还是个蠢货。”楼主嘴角勾起轻蔑的弧度,“不过话说回来,卫云章倒确实有几分小聪明,他给康王送去的信,倒还真把我绊住了。不过如今已无所谓了,我根本不在乎这世上谁当皇帝,也根本不在乎卫家的荣辱兴衰,更不在乎康王那几个钱,他们斗他们的,都与我无关。” 崔令宜怔住:“什么意思?” “从始至终,我在乎的只有崔家而已。”
第108章 第 108 章 闻言, 崔令宜呼吸一顿。 “你说得对,你十四岁之前,我确实没管过你。”楼主悠悠道,“我把你带回拂衣楼, 不过是一时冲动之举, 根本没考虑过你的以后。但你自己争气, 让我意识到, 你好像和你的父母不太一样。” 喉咙一阵一阵地发紧, 崔令宜听到自己的声音里有种难以抑制的战栗:“所以你终于承认, 我根本不是什么弃儿, 我就是崔令宜,我就是崔伦多年前在江南走失的那个女儿……是吗?” 楼主道:“是。” “我也根本没有走失, 就是你故意把我带走的, 是吗?” “是。” “为什么?”崔令宜眼底泛起雾气,“到底是为什么!” 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独处的这几日, 她想了很多事情。 她想到了为了争抢名额自相残杀的同龄人,想到了想给普通人家当儿子的卯十二,想到了给卯十二立碑、碑上刻着“付春”的卯十三, 想到了那些手拉手走街串巷路过的普通百姓人家。 她还想到了逢年过节时, 崔伦和赵月青带着五郎六娘放烟花的场景,她站在一旁, 故作端庄,并不参与他们, 但心里其实会有小小的羡慕。如果……如果她真的是崔伦的女儿,那就好了。 她还想到了自己对襄儿微妙的嫉妒, 想到了过年时卫云章一家人其乐融融打雪仗,多她一个不多, 少她一个不少,她可有可无的存在。 她在兢兢业业地扮演着“崔令宜”,享受着“崔令宜”应该享受的荣华富贵,却并不会去奢望得到“崔令宜”应得的爱。荣华富贵,只要她努力,当上门主,也可以过得很滋润;但所谓的爱,建立在虚假身份上的爱,却不是那么容易割舍的。与其失去后难受,还不如从来不曾拥有。 可现在,却告诉她,她本该拥有这一切的。 她本可以有手拉手走街串巷的家人,本可以被父亲架在肩膀上撒娇,本可以被母亲追在后面喂饭,本可以有一起玩耍打闹的兄弟姊妹。她可以是襄儿,可以是卫岚潇,可以是这京中任何一个娇生惯养、无忧无虑的女子。 可如今她什么都没有,她什么都不是。 她曾用探究和审视的目光,扫视着试图跟她重建关系的父亲,并最终选择了保持距离;她曾被父亲带着,前往母亲墓前祭拜,却在父亲长篇大论絮絮叨叨中,在心里对着墓主人说了句抱歉,就开始发呆和走神;她很少主动跟大伯母一家来往,很少主动去接触她同父异母的弟妹,她只是悄悄地、阴暗地观察着他们,来思考如何不着痕迹地利用他们。 她从来没有把崔伦当父亲看待过,更从来没有虔诚地给陈瑛上过一炷香,现在却告诉她,她是他们的女儿。 她是吗?她可以是吗?这世上,有她这样的女儿吗? 崔伦未必会计较,陈瑛更不可能计较,可她自己,却不能不计较。 “你想知道为什么,可以,其实原因一点也不复杂。”楼主望着她,说道,“因为我厌恶崔伦。偏偏人人又都说他好,所以我更加厌恶他。” 崔令宜咬了咬嘴唇:“他和你有仇?” “仇?”楼主思索了一下,“也许吧。但平心而论,他其实根本不认识我。” 崔令宜愕然。 楼主伸出手,将那柄拉刻刀从崔令宜手中慢慢地抽了出来,用冰凉的刀面在她脸上反复擦拭。 “你的眼睛,长得很像你母亲。但我曾以为你和她不一样,你比她有血性,有胆量,有狠劲,我没骗你,你如果能一直按我期望地长大,我是真的打算立你为门主的。”他幽幽地叹息一声,“只可惜,你和你母亲一样,都为了男人,头脑发昏。” 崔令宜的胸膛急速起伏着,脸色渐渐苍白。 “你第一次见到我,是在地牢,那时候你十四岁。”楼主说道,“那时候我就想,真像啊,我第一次见到陈瑛的时候,她也就这么大。” - 陈瑛十四岁那年,楼主十八岁。 那时他还不是楼主,也不是门主,只是拂衣楼里一个普通的杀手。 某一夜,狂风暴雨,他一个人于京畿杀死了悬赏名单上的三个江湖客,却因为负伤太重,泄了行踪,遭到了死者同行者的追杀。 他为了扰乱视线,一路逃进京畿附近的大山,并藏进了山上的寺庙中。 这座寺庙平日香火还算旺盛,有不少和尚住着,只是今日天气不好,风声雷声雨声如重锤一般砸下,以这些和尚的耳力,根本不会听到他的动静。 他血流得太多,身上太冷,急需找个地方包扎取暖。 他找了一间最近的空房闯了进去。 只是他刚从窗户里跳进去,便意识到了不对——这不是空房。 闪电划破天幕,也在一瞬间照亮了房中的布置。 这里是寺庙供香客休息的客房,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木床和一张桌子。而此时此刻,桌子上放着叠好的女式衣裙,床脚摆着一双沾了泥土的女子绣鞋,而床上,正坐着一个面色惊恐的少女。 他手中的匕首一下子压在了她的咽喉。 闪电一瞬即逝,轰隆雷雨中,少女被吓得一动不动。 而他眯了眯眼,似乎在考虑要不要留她性命。 她腿上盖着被子,上身穿着一件单薄的寝衣,似乎原本是想坐起来干点什么的,却受他惊吓,僵在了那里。 他毫不客气地伸出手,搓了一下她的袖口。 是极柔软的丝绸。至少他自己从来没摸过这么柔软的丝绸,那些死在他手里的有钱人,也没穿过比这更好的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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