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从未刻意避开,但因着陆迢前几年都外放在金陵周边,父子二人的确已有七八个月未曾见过。 陆迢进去时黑缎鞋头碰到了一片碎瓷,瓷片在地砖上刮出磨耳的声响,视线顺着这青釉盏的残身往前延伸,便落到了坐在八仙椅的陆奉身上。 这么久不见,他脸上又添了福相,就连素日阴冷的眼神都被那堆横肉缓和不少。 想来日子过的不错,陆迢讥讽不掩,全露于眼底。 他踩过那片碎瓷,发出清脆的裂响,借此和声朝著书案处的人弯身行礼。 “父亲,儿子来了。” 陆奉的火已经过了苗头最盛的时候,掀起眼帘瞧了他的长子一眼,放在以前,他定然会将陆迢厉声斥责一顿,不过现下是不能了。 他长大了,不只是面貌变得坚毅成熟,少年时那股桀骜劲也内敛起来,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迫人的威势。 此刻陆奉竟然庆幸,还好陆迢今早没有回来,和他争吵显然是下策。 “远——”陆奉忽地咳嗽起来,停下后又缓了缓,“时安。” 他久违地念出自己儿子的名字,已经很是生疏。 陆迢眼中连一丝讥讽也不剩了,他静静地站在原处,一副谨听指教的模样。 连自己儿子名字都能叫错的人,实在不该对他抱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陆奉问道:“前些日,你与陈寻去了花楼?” 陆迢一脸平静,“是” 陆奉抬手指向门口的两个大木箱,语气已是肃然冷厉,“那这些呢?他给你送了一个妓子,还不忘给你贴补?” 陆迢语气恭敬,“这不干父亲的事,他今日送错了人,我稍后叫人将这些抬走。若无他事,儿子先告退了。” 陆奉勃然大怒,起身时带翻了八仙椅,匡当一声响后,他怒喝的声音布满了整个兰轩院。 “陆迢!” 松书一颗心顿时蹦到嗓子眼,然而不久就见他家大爷走了出来,眉宇一如进府时怡然,与整个院子里一派冷肃的气氛截然不同。 他怔了怔,这还是头回大爷同老爷说完话后没阴着脸,可刚刚里面的动静,两人也不像在其乐融融地谈话啊? 晚间,松书与赵望一齐撞到了书房门口,二人都是有事要禀。 赵望挤到他前面,晃了晃手里的信,笑得有些欠扁,“我这个可比你的重要,等会再来。” 说着还抛了个媚眼。 是榴园来的信,陆迢另派了人暗守在院中,每日传回里面的动静。 买这些东西,是要作画么? 暗卫传信的时候充分考虑到陆迢的阅读体验,于是改了改顺序,将秦霁在绸缎铺帮月娘躲人的事写在后面。 陆迢的心情果然急转直下。 松书再进去的时候一抬头就对上了陆迢的冷脸,心里将赵望骂了十几遍。 * 同样的夜,榴园,竹阁。 秦霁躺了好一阵,确认绿绣绿珠已经歇下后,爬下了床。 在拨步床后的那点儿地方,点燃了一只烛。 有床挡着,无论是门格或窗边,都不会透出烛光叫外面看见。 秦霁晚间研好了墨,这会儿将纸笔都摆放在地上,下面垫着她穿过的陆迢的那套中衣。 秦霁端着那原先的路引细细看了一番,挑出几个字仿写了一遍,继而琢磨起每一笔的走势。 她的字最初是秦甫之亲手教的,先是学女儿家常用的簪花小楷,秦霁很喜欢。后来在书塾见到了她欣赏不来的狂草,那狂草被夫子好一顿夸。 秦霁不服,但也隐隐觉得这小楷气势不够,她还想见见别的。 秦甫之赞成她的一切想法,拿着字帖让她选自己想学的,行书隶书瘦金她都想学。于是好几位书法大家轮番上秦府当先生。 她的束脩一时成了府上最大的开支项,连带着家里仆人被遣掉四个,饭桌上青蔬白粥成了常客。 几位先生的教法各有其所长,秦霁花了大半年已全学通。 到后来仿写别人的字于她而言也不算难事,只是有些字要多费些功夫罢了。 四天,她只能在晚上做这些,不能教旁人发现。 直到蜡烛忽闪欲灭时,秦霁便麻利地将这些收拾干净,练过字的纸通通烧掉,不留一点痕迹。 为了不让绿绣她们起疑,秦霁白日还要随手画上两笔,对她们的奉承表示假意开心。 下午她在榻上睡觉,夜间便趴在地上练字。 一连三日皆是如此,秦霁背着榴园所有人忙得热火朝天,全没心思过问陆迢,提也没提上一句。 期间,国公府,陆迢书房外,赵望再与松书碰面,也是好大度地请松书先进去。 * 秦霁喜欢睡榻,比起那张垫着柔软被褥的拨步床,秦霁在这处睡得要更踏实,在这里不会有人从旁伸手过来扒她衣裳。 她身子微微蜷着,抵住靠墙的画屏,像一只受了许多惊吓,躲在人家雨檐下的野猫。明明已经很疲惫了,仍旧要做好防备的姿态。 但她睡得太熟,周遭的声音惊不到她。 陆迢俯身,看清了她眼下淡淡的青黑。 她做了什么? 每日画两幅画能累成这样? 那画也没见有多用心,青红蓝绿乱撇一通,像孩童的信手乱涂出来的。 幸而秦霁睡得沉。听不见他的腹诽,不然定要吓上好久。 那画她不是每次都借口太丑,傍晚时分一睡醒就烧掉的么? 还好她在睡,小姑娘眼睫沉沉贴在薄粉的眼皮上,梦到了小时候。 那段时间阿娘病情加重,家中住进来两位大夫,秦霁才七岁,每日不肯离开她阿娘半步,有时被阿娘强硬地从卧房赶出去玩,她便跟在两个大夫后面。 小秦霁听见她们偷偷说话,叹息阿娘约莫活不了多久。 她们的语气如此笃定,给秦霁心口埋下一颗尖刺,时时都在疼。 疼到要流许多许多眼泪。 秦霁不敢让她阿娘知道,阿娘身上已经被病折磨得不行,万一她的心也变得像自己的一样疼怎么办? 大夫说过要阿娘放平心绪,开怀一些。 坐在小凳上的秦霁把这句话记住了。 她不会看病,但她会让阿娘开心。 就是在那个时候,秦霁学会了看人眼色。 阿娘有时候虽然在笑,但她心里一点也不开心,这个时候,她要听话一点,多做一些事情,帮忙照顾秦霄。 但也有笑起来真正开心的时候。 那是一个雨天,金陵下着绵绵细雨,风一吹这些雨丝就四面八方的乱飘,撑伞也是多余。 秦甫之这天休沐,却未在家中,而是去爬了寺庙。 他回来后,把秦霁赶去了外面,同阿娘说了许久的话。 秦霁再进去时,床边小柜上还换了一只花瓶,里面放着紫色的铃兰花,朵朵硕大,还沾着雨珠。 阿娘那时候的笑就是开心的。 她摸了摸秦霁气红的脸蛋,悄悄说爹爹今日挨了骂。 “声声,你拿一枝铃兰花回去明日画给我看好不好?这紫铃兰只有那座寺庙有,你爹爹说那里开了一大片,哪日我们一起去看。” “好。”秦霁哽咽点头。 粉嫩唇瓣只轻轻张了张,念出来的声音含糊不清。 陆迢没听清,手撑在她身前,压低了上身,还未待侧耳,便见一颗豆大的泪珠从她眼角滑落,转瞬流进鬓边乌发当中,消失不见。
第030章 陆迢缓缓走出竹阁,对着绿绣绿珠吩咐道:“别让她知晓我来过。” 这句话同前两日一模一样。 秦霁醒来时,金乌已经落下西山,只剩下一抹醉醺醺的晚霞留在天边。 她睡得太久,感觉头变重了许多。绿绣过来问她晚上要吃些什么,秦霁抱膝坐在软榻一角,无精打采地说随便。 她掩唇打了个呵欠,下颌点上膝头。 “绿绣,你知不知道金陵哪里的花开得好?” 秦霁想起梦里也是初夏,爹爹的确从那寺里带回来几枝紫铃兰。 绿绣笑道:“姑娘,初夏了,金陵到处都开着花呢,寻常的湖边山脚,都是好去处。” 秦霁点点头,她这会儿终于想起陆迢,他已有好几日没来了。 这次的语气略有叹惋,“我好想大人,也不知他何时有空,若是能同他一起去看花就好了。” 绿绣的身子僵硬一瞬,低头退了出去。 今日是第四日,秦霁的字已经练得差不多了。 她伏身跪在地上,按着原来的话在那日偷偷买的公文纸上又写了一纸路引,只将期限换成了今年始,放在一旁风干。 眼下只差这上面的盖章。 无论官印私印,石制或是玉制,想伪造出一枚完全一样的章子几乎是不可能之事。 只因每一枚印章在制好后都会刻意摔一下,将刻印了图样字块的地方摔出一道独一无二的缺口。 这是缺口是仿不出来的。 秦霁拿出原先那张路引细细查看,伪造一枚印章虽难,但……像这样衙署里的印章,重新画个一样的,于秦霁而言并非难事。 天知道秦霁的师父教她学画时先教的她这玩意? 还是背着秦甫之偷偷教的。 师父那时落难寄居在秦府,想报恩又拿不出什么,自称画技可算入眼。 于是大费苦心教起了秦霁画画。 “小秦霁,你知道一幅画值不值钱要看什么?” “画工!”秦霁大声回答。 “错!”师父拍她的头,笑眯眯道:“是印章。” 其实秦霁对这事不大感兴趣,但是她……很好学。 原先师父让她学画他的章子,将这其中的要义反覆讲解,给秦霁教得明明白白。师父说等他重新扬名了秦霁便可以此道赚钱,左右二人是师徒,差不到哪里去。 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能派上这样的用场。 为了省力,秦霁跪趴在地上,一只手肘压住纸,也撑着自己。另只手提笔,沾着调和出来的印泥,一丝一丝地涂出这个四四方方的官署章印。 画成已是夜深,这纸仍要再晾一会儿,秦霁却累得很了,分夜钟刚刚敲过,好像抽走了她一半的魂。 她把这纸假路引同原先那张分开铺在一旁,自己仍跪趴在陆迢宽大的中衣之上,原只想这么等一会儿,头却一晃一晃往下低去,两只手也缓缓移到一起。 额头贴上交叠的手背时,秦霁剩下的一半魂也给抽走了,上下眼皮粘到了一起。 陆迢进来时一张床空空荡荡,帷幔后藏着微弱的火光。 他绕到床后,乍一眼以为秦霁在做法。 一截快要燃尽的烛火昏昏幽幽,地上铺了件白色的薄绸,他的外室穿着菱白色寝衣跪拜在地,久久未动,圆臀高高翘起,一双玉足也未着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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