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行周被簪月安排在了一间客房里。难得干燥整洁的屋子,陈设也不多,只一案一床,长案上的一壶茶还未有人碰过,故而洁净简单。而那张床上,却血迹斑斑,因着床上那人无法再次挪动而不能更换床褥,从褥子到被子,再到男子身上被快要撕成碎片的衣物,无一处不留着血色。 这样狼狈的男人,却会让人无端的从其极锋利的轮廓中,读到一丝易碎之意。 簪月刚从地下出来,一面端详自己手中那匠人的供词,一面想到主子说要及时盯着谢行周的动静,此人喜怒无常,定要随时控制住他免得坏事。 也罢,不就是看着一个不在地牢里的犯人嘛,又有何难。 她晃荡着手里那张纸,脚下轻快,行过转角,眼见着要到了谢行周那间客房,簪月忽地身形一顿—— 房门为何大开? 她暗暗将供状收入怀中,手伸向缠在腰侧的长鞭,朝着房间走去。 “住手!” 她厉色道,“白羽,你是疯魔了不成?” 眼前那人背对着他,手中长剑眼看着就要穿进床上男子的胸膛,若不是对白羽的身影极为熟悉,簪月手里的长鞭就要飞出去了。 白羽回首,眉眼深沉,不似以往的轻佻狂傲模样,“是你就太好了,簪月。谢行周必须死。” 只一息之间,簪月转意过来,“这是你擅作主张,并非是主子的命令。” “对,但你也别忘了,我是最懂主子的人。”白羽理所应当,思量着若想得手,还真少不了簪月的配合,不然不好交差。 “主子今日犯下的种种错处,被人拿了把柄,被人威胁至此,全然是此人在巧言令色的迷惑主子。你若是也为主子着想,就帮我。” 簪月走上前去,避免两人的声音被太多人听见,“你似乎说的很对。” 她郑重地点头,“但主子也说过,不要完全相信任何一个人。除了主子的调令,我不会动手的,你也不行。” “咱们并肩许多年,主子今日急得都吐了血,你别在此时惹她不快,其余的我们都可慢慢商议。” “商议什么?等主子回来,就来不及了!” “你既知道她不会答应,又为何如此!” 白羽气极,咬着后槽牙与她对峙,“因为,我想让九层台永远不受人胁迫,立于不败之地,可以了吗?” 这个小丫头,还真是长大了。 簪月眉眼间的戾气消散殆尽,她轻抚着白羽的胳膊,“兄长,你应该相信主子。” 白羽回视她。 “咱们都是跟着主子拼过性命的,多少年的风雨都走过来了,此刻别说主子要保一个人,就是保十个,一百个,我们也该全力配合,这才是九层台。何况你一心为大家,只要与主子好好商议,她定会考虑你的建议的。” 白羽半眯着眼,似乎也觉得这话有几番道理。紧握着剑鞘的手稍稍颤抖着,他认真问道,“你真的觉得,她会在此事考虑我的提议?” 簪月重重点头,“傻哥哥,你可是主子最得力的人啊。” 白羽脸上重现一些笑意,洒脱道,“也对,也对,走,咱们去等主子回来。” 簪月长舒一口气,这才松开半挽着他胳膊的手,心情大好地先行一步去给他开门,不忘回首恭维他,“兄长,请呀。” 白羽抬脚,却不是朝着门的方向—— 他移动身形的速度在九层台之内仅次于鸣泉,他坚信簪月挪到门口之后即便甩开鞭子也不会比自己的剑快,他一定能得手,哪怕得手之后任凭主子处置。 这条命由九层台捡回来,再还给九层台。只要是有意义的,他心甘情愿。 死而不悔。 “铮————” 白羽的手被震得久久无法动弹,长剑无力地掉落在床边,与那人只差一寸。 他握着手腕,试图将颤抖压制下来,满眼不可置信。 “你再往前一寸,这短刃就该插进你的手腕关节。”女子的声音淡淡的,无形的威压震慑着在场所有,令人膝盖一软只想臣服求赦。 她拾起地上的短刃,拿在手里晃了晃,“插进手腕,武功算是废了。你该觉得幸运的。” 白羽身子一沉,跪在她面前,“属下,谢主子留情。” “谁说我想留情了?”秦姝睨着他,“你又怎知不是你自己太慢了,没追上我的刃?” 这句话正中他的心思,他实在是恨,恨自己为何没有再快一些,说不定事情就能成了。 他咬紧牙关一言不发,把跪在门口的簪月快要急死了,眼睁睁见着主子的脸色越来越差,簪月连忙起身跑过去,再度在秦姝面前单膝落地为他求情,“主子!白羽不是有意要忤逆主子的,他是有自己的考量...他本想...” 秦姝回首扫了一眼谢行周,确认并没有正在渗血的伤口才回过头来,没再多给白羽一个眼神,朝下首的女孩道,“把他关起来。” 簪月愣住,不知是何意。 “地牢伺候。” 簪月抿唇,没有直接受罚,定是还有回旋的余地,这时候还要什么掌司的面子,保住命就好了,当即颔首道,“是,主子。” 外面的人依令进来拿白羽。 白羽被两人扣住不得再动,他却忍不住回过头来,极力嘶吼着,“主子!谢行周不除,九层台会被他害死的!主子——您听我一句吧!” 秦姝摆摆手,他身侧二人毫不留情地将其压下去。 “还是差点意思。” 秦姝收回目光,瞧着簪月,“还有事情要说吗?” 簪月将怀里的供状拿出来,抬眼呈上,“那工匠姓刘,已经将当时扶摇阁发生的事情都说了,属下并没有为难他,问完话就关在另一间客房了。” 秦姝一手拿着那供纸,一手伸出来抚了抚女孩的发顶,语气轻轻,“做得好。” 簪月嘿嘿一笑,高兴得很。 “你去忙吧,在明晚我回来之前,不得让任何人靠近白羽,免得他通过神讯司的人做些什么。”见女孩满眼担心,她稍稍松了松眉心,让自己看起来和善些许,“白羽,还需得历练着呢。” 簪月听得懂,这话是在说,白羽不会 成为弃子的。 簪月奉命离去后,秦姝才松下一口气,整个身形也垮下去些,她单手撑着窗台,朝着屋子里另外一个人说道,“你是真躺得住啊。” “殿下亦是真不怕臣死。” 床上的男子缓缓睁眼,只觉浑身无一处不疼,抬眼扫了眼周围,最后才把目光落到女子身上,“殿下刚从皇宫回来,战况如何?臣的脑袋还能留到几时。” “你的脑袋要是想搬家,那刚才就该搬了,本宫还会等宫里来处决你?”秦姝呛声道,“本宫也算是实言相告了,谢行周,你死不了。此刻便想想,留着这条命能做些什么吧。” 谢行周鹰隼般的眸子半阖着,昏迷前的景象如同潮水一般涌进脑子,顾琛意味不明的话、霍彦被埋没的小小身躯、众人逃亡一般的步伐、几乎震破耳膜的巨响... 头痛欲裂,头痛欲裂。 秦姝眼瞧着不对,急急出声,“你怎么了?” 谢行周死死摁着太阳穴,睁眼时眼底一片血红,他喃喃道,“供状...殿下方才是不是说过,把当时与我一起的匠人录了供词,臣可否一观?” 供纸上并没有记录什么特别的东西,雨天,扶摇阁摇晃,监工和督办安排大家先走,之后救出自己...并没有任何隐秘之事。秦姝狐疑着,将供纸递了过去。 却不曾想谢行周看完那供纸目光大震,“怎会...他并没有看见霍彦是怎么死的,这供词并非是全部,骁骑营将士霍彦,死在了扶摇阁里...殿下。” 男人眼底爬上一层痛苦,“殿下,臣的将士死在里面了,烦请殿下,明察。” 秦姝踌躇着,眼里的内容复杂,已然变成了双手撑着窗口,整个人倚在那里借力,“只有他死了,而且是你骁骑营的将士,对不对?” 谢行周心里只觉不妙。 “谢行周,现在还未有人发现这件事。你和那刘工匠是最后出来的人,他亦是不知,而你知不知,需要细细考量。” 考量着,究竟是明察秋毫,还是祸及己身。 她没说,他也是懂的,他已然亲眼见识了京都真正的景象。一条命,在几千几万人面前看起来似轻如鸿毛,但在有心人眼里,是能够一箭穿心的利器,是能够压死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又是那样的眼神。 谢行周那样受尽折磨,痛楚深深的眼神,叫人只会自纠自查,究竟是做了什么才会让这如玉般的公子这样失望。 秦姝张了张嘴,不知从何说起。 她的手上也不干净。 “臣还有选择吗?”他问,“将霍彦的死讯公之于众,臣或许会罪加一等。但如若不公之于众,臣难道就能好好活着吗?” 谢行周淡然一笑,“是臣简单了,臣入京之前,把诸位想的简单了,能有此下场,是臣该死。但霍彦何罪?何辜?” “你有选择。”女子的手紧紧握着窗沿,用力得指尖发白,“你活着,就能为他报仇。我们都知道...都知道究竟是谁,是真正动手的人。可你若是为了眼前之怒,宁愿被人抓了把柄也要为他请愿,你会死的。” “谢行周,你还不能死。” 谢行周终于坐起身来,唇白的失了色,双手用力撑在身后。闻之连连冷笑,震得胸腔痛极了,“我还不能死?” “是啊,我还没找到害我娘亲的凶手,我怎么敢死呢?” “我怎么敢呢?” “殿下,上次也是...也是只死了我娘亲一个啊。” “她救了五万人。谁都活了,只有我娘死了。” “霍彦也是,他死了,才换来一万一千人活着。” “我曾说,娘亲虽死,却死得其所,我会为她报仇,可...十三年过去了啊!哈哈哈哈...十三年,我都没有为她报仇。那个小猴子一样的人儿,难道就能等到我为他报仇吗?” “可笑,可笑,我这样无用之人,怎配存于这世间——” 长剑,就在他床边。 “你死了,就连希望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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