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轻飘飘的衣袖从脸上扫过,拂来一阵馨甜的气息,卫凛定在原处,没有再动。 “舅舅?”沈妙舟假装刚被唤醒的模样,声音糯糯的,犹似带着几分睡意,“灯烛大约是被风吹熄了……我没事的,舅舅也早些睡罢。” 祁王迟疑的声音在外响起,“当真?” 沈妙舟嗯了一声,起身下榻,去桌案前点燃小油灯。 见屋子里透出些昏暗的光亮,祁王心中安定了几分,扬手撤走窗下护卫,又切切叮嘱道:“早些歇息,若有什么事,直接喊我。” 沈妙舟老老实实地应好。 竖耳听着门外的人走远,她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背松懈下来,拖着步子回到榻上。 卫凛抬眸觑她一眼,唇角勾了勾,淡淡道:“郡主临危不惧,智勇双全,有大将之风。” 他还笑! 弄得她这样心虚,还不是都怪他,做贼一样,半夜从窗户翻进来。 像什么似的…… 连忙止住发散的思绪,沈妙舟耳根烧热,黑白分明的杏眼抬起,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 卫凛却看着她笑,黑眸中满是细碎柔光,映着昏黄灯火,又仿佛藏着什么让人看不懂的意味。 没来由地,沈妙舟的心脏骤缩了一下。 卫凛忽然抬手,将她圈进怀里,安抚似的顺了顺她的脊背,低声道:“你先睡,我还有事,需得去见王爷一面。” 沈妙舟愣了愣,仰脸去看他,“什么事呀?” 卫凛眸光微顿。 须臾,喉结微微一滚,他平静道:“京城里有值得提防之处,还需说与王爷知晓。” 听他这样回答,沈妙舟没有多想,只乖乖地点了点头,“好。” 祁王回到自己的屋子,简单洗漱过后,护卫忽然来报,声音压得极低:“王爷,有一人自称是锦衣卫指挥使,姓卫名凛,前来求见王爷,您可要见?” 祁王微微一怔,目露警惕之色。 这个时辰,卫凛怎会突然出城来这驿站,难不成,方才般般屋里当真有人,其实就是他? 祁王转回身,眯了眯眼,“让他进来。” 不多时,卫凛由护卫引着,走进屋内,向祁王行了一礼,“见过王爷。” 祁王审视地打量着眼前之人。 身形如松似竹,剑眉俊目,当真一副好儿郎模样,怪不得般般会喜欢。 单论样貌么……长姐若还在世,大抵也会满意这个女婿。 只不过,他这态度虽还算端稳,却既不自称“晚辈”,也不自称“臣”,这倒是有些让人猜不出来意。 “不必多礼。”祁王看着他,不冷不热地开口,“卫指挥深夜来此,有何贵干?总不会是想学那轻浮浪荡子的行径,夜访姑娘住处罢?” 卫凛面上看不出什么异样,只沉静道:“确有一桩要紧事,需与王爷详谈。” 祁王随意道:“何事?” 卫凛抬眸看向祁王,慢慢开口:“上元灯节将近,城中以防火为第一要务。火油性烈,还望王爷,慎重取用。” 闻言,祁王神色一变,目光陡然锐利起来,“你说什么?”
第67章 夜谈 卫凛迎着祁王警惕的目光, 淡淡道:“王爷可是想让般般助你,将部下扮作太清观天师,于灯节当日, 向皇上进奉灌满火油的天官仙灯?” 祁王的眼皮微微抽动了一下,半晌没有作声。 卫凛继续道:“不论王爷作何打算, 我已遣人彻查太清观,收缴不明火油。” 祁王闻言猛地站起身,一双虎目紧紧逼视向他:“你这是何意?要与本王为难不成?” “不敢。”卫凛神色不改, “只是想问一句,王爷如此行事,心中有几分胜算?” 祁王冷哼一声,音色发寒,“本王筹谋已久, 若无闲人碍事, 胜算至少八成。” 皇帝崇道,每逢上元灯节,道家天师于午门外开设大醮, 取“十五元夕, 天官赐福”之意, 向皇帝进奉天官仙灯。 午门楼下架设鳌山灯,楼上设御座彩棚, 皇帝亲自点亮天官仙灯,再由皇子宗亲挂去楼下灯架,添作彩头,以示山河安定, 天家与民同乐。 “本王命人预备的都是烈性火油,只要萧珉点燃灯芯, 立时便会有大火爆燃,于顷刻间取他性命,绝非难事。连同萧旭那个小畜生,本王也一道送去给他作伴!” “王爷果然早有计较。”卫凛轻扯了下唇角,“彩棚设在城楼之上,臣工官眷列坐帐外,唯有皇子伴于御座左右,如此,只伤他们父子性命,最多烧毁楼上几间殿阁,亦不会牵连楼下观灯百姓。” 祁王凉凉道:“不错。” “那敢问王爷,事成之后,该当如何复践大位?一旦被三法司查出牵连,便是有遗诏,又如何还能让人信服?” 祁王冷笑了一声,并未作答。 他此来京城,便是要了断当年恩怨,为长姐,为北境数万将士报此血仇,那一座座牌位,就是一座座山,这十年来一直压在他心头,让他无一日可安寝。 只要萧珉父子死绝,谁来坐那个位子,他不在乎。 他甚至没想过自己能全身而退,那些都不重要。 唯有一桩要紧,那便是,萧珉必须死。 卫凛听懂了他的意思,沉默片刻,静静问道:“为王爷运送火油,又暗中部署的,都是当年北军旧部,如此大逆之事,王爷当真要让他们一道冒险搏命?” 祁王神色慨然,“他们不仅仅是北军旧部,更是本王过命的兄弟!火里火里来,水里水里去,各个都是英雄好汉,能亲手为同袍报此血仇,唯有痛快,又有甚好怕?” “那般般呢?”卫凛的眸光冷了下来,声音发紧,“是王爷把她带到这动荡的京城来,又作此番筹谋,王爷可曾想过,她要如何平安脱身?” 祁王微微一顿,调开了视线,“般般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至亲,就算拼上这条命,我也会护她周全。本王早已安排好,会在动手前送她出城。” 沉默片刻,祁王看向卫凛,语气缓和了几分,“你心中记得惦念般般,这很好。” “只是我与萧珉之间,必有一死。便是你收缴了火油,意欲阻我,本王也会另寻他法,断不会善罢甘休。” 卫凛喉结滚了滚,平静抬眸,“所以王爷此次入京,只是要和皇上拼个你死我活?” 祁王眉眼间一片坚毅,“正是。” 卫凛直直地看着他,目光锋利如刀刃:“王爷身负先帝遗命,本当正位大统,为朝廷清明政治,如今却只想手刃萧旭父子一泄私愤,甚至不惜为此,背上一个弑兄杀侄的万世恶名?” 祁王浑身紧绷着,沉默。 “假使王爷顺利事成,萧旭父子就这般轻易死了,王爷又牵扯进逆案,他们当年对北境犯下的罪行便会被彻底掩埋,日后史书工笔,甚至不会留下他们半分罪名。” 卫凛凤眸泛寒,语气渐急,“更何况,皇帝身死,王爷涉逆,朝中无人承继大位,局势必定动荡,王爷就不怕各地藩王异动,瓦剌趁机南侵?还有那些被诬贪功冒进、勾连瓦剌的征北军,若无王爷,他们身上污名,又有何人能来洗雪?!” 知他句句有理,却也字字诛心,祁王再按捺不住,神色也变得悲愤,“萧珉多年来一直防备于我,今朝既传我入京,势必不会放我活着离开,他早已坐稳龙椅,本王空握遗诏,又有何用?能撼动京城大局么?” “难不成要本王干脆从庆阳起兵?兵戈一起,死的人只会更多,战火涂炭,瓦剌觊觎,那本王所为,与当年的萧珉又有何分别?!本王若不行此险招,大仇又该如何得报?” 静默一瞬,卫凛再度开口,眼睫低垂着,让人看不清眉目间的神色,“王爷有所不知。如今京城局势看似复杂诡谲,但只需一枚棋子,便可撬动整张棋盘。” 祁王闻言一顿,“什么棋子?” 卫凛缓缓抬眸看向他,语气平静至极:“我。” 祁王拧眉不解,“何意?” “我便是那枚棋子。” 卫凛定定地看着他,凤眸里倒映着烛火,隐隐跃动。 “我愿为王爷手中刀,杀尽此间不平事。” 祁王一怔,迟疑着开口:“你有何打算?” “我已有安排。”卫凛放平了声音,淡淡道:“王爷离京之前,萧旭必反。王爷只需静观其变,坐收渔利。” 祁王沉默良久,似是想到了什么,神色又渐渐凝重,“你与般般虽有些情分在,但毕竟相识日浅,般般年幼纯稚,一时被人哄骗也不无可能。此等生死大事,空口白牙,让本王凭何信你?” 默了默,卫凛道:“还请王爷借纸笔一用。” 祁王没有反对。 卫凛走到桌案前,提笔蘸墨,用左手在纸上写了一行字,又签了花押,而后提起纸张,示给祁王看。 看清纸上字迹的一瞬,祁王眸光震动,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是你?!” “是我。”卫凛点头,轻扯了下唇角,“不然王爷以为,凭何能逃得过锦衣卫暗探的眼睛?” 祁王心下有如惊涛翻滚,这笔迹和花押,近五年间他看过无数次,断不会认错。 这些年,他为了自保,一直在暗中训养私兵,萧珉也始终不曾放下戒心,时常派锦衣卫暗探四处查访,可每每京城有新下的暗桩,他都会提早收到消息,让他早做防备。 原来这几年间,给他递信的人,都是卫凛?! “为什么?”祁王目光闪动,开门见山地追问:“你究竟所求为何?我曾听般般说过,你家中含冤获罪……五年来,你一直相帮本王,只是为了向萧珉报父母之仇,还是亦有别的所求?” 卫凛垂下眼,喉结滚了滚。 “除此之外,确有一事相求。”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卷薄册,上前递给祁王。 “这是当年征北将军卫清昀麾下,因贪功通敌一案遭受牵连的所有部下及其家眷的名册。那些部将获罪后,家眷被充军、流放,散落各处,时日已久,其中有些亡故,亦有些失散。” “如今尚在人世,我还能寻到的,连同外嫁女在内,共计一百七十六人尽皆在这名册之上,家住何方,生辰年月,样貌形容皆有细载。还望王爷日后御极,可以还那些部将以清白,对他们的家眷多加抚恤。” 祁王愕然失语,指尖发颤,低头翻看手中名册。 客舍里烛火静静燃烧,空气中只有纸页颤动的轻响。 夜深人寂,寒月出云,银辉斜斜透过窗纸,倾泻而下。 卫凛仰起脸,清寒的月光散落进他眼底。 他想起在诏狱中,父亲含泪对他的嘱托。 要他勿忘本心,做个君子。 要他莫困于仇怨。 他已尽力去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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