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家仇可以不报,但他的父亲兄长,还有那数万万将士,不可以于史书中蒙冤后世。 后人随意读过的轻飘飘几个字,背后却是他们这些微不足道之人活生生的淬骨血泪。 生前含冤衔恨,死后总该有人还他们以清名。 为此,他虽死亦无惧。 祁王翻看过名册,喉头微有些发哽,“你只求此事?” 卫凛颔首,“是。” “倘若立下功劳,你不想和本王求娶般般?” 卫凛淡笑了一下,“若有来日……求娶她自当以我真心,而非挟功相换。” 祁王深深地看着眼前这冷玉般的青年,好半晌,忍不住叹了一声,“以身为棋,你就不怕死么?” 卫凛神色平静,坦然道:“如王爷所言,心愿得偿,唯有痛快。” 当初入了锦衣卫,下定决心作如此谋划,他便知晓,自己早晚必有一死。 这也没什么,他手上沾的孽债多了,本就该还。 只不过,现在有了般般,他想活着,不论前路还有多险,他总要为了她,活下去。 那样好的姑娘,若不能与她共白首,他不甘心。 想到般般,卫凛心口微热,唇角轻轻勾起,眉眼间不自禁地柔和了几分。 安静半晌,他复又抬眸看向祁王,慢慢开口,“如今这朝廷,国库亏空,帝王多疑擅权,文臣党争,武将惧死,若想肃清乱状,唯望得一赤诚清正之明君。” “今日与王爷言谈许久,只想请王爷留此有为之身,待来日,还政治以清明,予天下以长安。” 说完,他后退半步,撩袍跪下,向祁王郑重行了一个臣礼。 空气一时安静,客舍中烛火轻摇。 祁王低头,看着眼前这玉竹般挺拔俊秀的青年,心中震动,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此前也在京中见过卫凛几面,只是不曾有过往来,亦不曾有过交谈,遥遥望着,只觉此人虽生得丰神俊朗,可气度却冷沉淡漠,像一柄杀人不见血的凛冽寒刀。 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明白—— 眼前这个青年,他不是杀人刀。 他是君子剑。
第68章 事发 事已议定, 卫凛不再多说什么,向祁王告了辞,转身走出客舍。 刚一出门, 就见沈妙舟站在廊下不远处,正朝他望过来。灯火晕黄, 轻轻笼在她的脸上,眉目模糊着,看不清神色。 只一眼, 卫凛便生出直觉来——她不大高兴。 明明方才还好好的。 卫凛心一紧,朝她走过去,“般般。” 沈妙舟站在原地,见他过来,明澈的杏眸抬起, 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没有应声。 方才卫凛一离开,她便发觉哪里有些不对。 从前知道他要回京时,只是隐隐约约地觉得不安, 可她并未深思, 原想着他要挑动萧旭父子的矛盾, 虽然险了些,但只需多加小心, 暗中行事并不算难。 直到方才听见卫凛对她舅舅说的话,什么“棋子”,什么“若有来日”,那种不安的感觉忽然变得无比清晰。 沈妙舟一瞬便明白过来。 卫凛是早就算好了, 把他自己当做棋,当做饵, 当做萧旭的破绽,去逼萧旭无路可走不得不反。 他哪里是不怕引火烧身呀。 他分明打的就是引火烧身的主意! 卫凛走近,又唤了一声,“般般?” 沈妙舟仍旧没应。 值守的护卫早已被清走,小院中一片寂静,连廊下偶尔卷过的簌簌夜风都显得聒噪。 见她一直不说话,卫凛心中渐渐有些发凉。 有些事,他不想让她知道。 可她有多聪慧机敏,他再清楚不过。 朦胧的光影里,沈妙舟唇角紧抿,沉默了半晌才开口:“方才你和我舅舅说的话,我听到了。” 卫凛眸光一顿。 “你与我说实话,要逼反萧旭,你也会被牵连进去,对不对?” 她仰起脸,直直地望着他,黑白分明的杏眸里满是倔强。 卫凛沉默了下,终究说不出骗她的话,艰难地点头承认,“是。” 沈妙舟的眼圈一霎便红了,话音里也带出几分哽咽,深藏的委屈压都压不住,“你们都这样待我。” “十年前,阿娘她抛下我,战死在北境。和我一起的玩伴,她们都有阿娘,独我没有。” “后来爹爹也扔下我,走了一趟大同,险些丢掉性命,至今重伤未愈。” “他们都是为了大局,为了大义,所以我连怨都不能理直气壮,可是我委屈死了……” “现在,为了大局,我又要眼睁睁地看你去送死,是么?” 沈妙舟仰脸瞧着他,咬紧了唇,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引得卫凛心中一阵抽痛,仿佛被她狠狠攥紧了心脏,牵扯得肺腑处处生疼。 卫凛再也忍不住,抬手将她摁进怀里,像是要揉进骨血一般紧紧锢着,脸颊贴着她的发顶,颤声道:“不是。” “我不会去送死。” 卫凛喉咙微哽,哑着嗓音解释:“我不瞒你,若想做成此事,我大抵要被拘禁一段时日,会吃些苦头,但不会有性命之忧。” “答应过你要惜命,没有你的允准,我不敢死。” “般般,信我。” 沈妙舟脑袋抵着他的胸膛,声音哽咽,“你早就想好了。” “……是。” 明知答案,沈妙舟还是忍不住追问,“为什么……你为什么呀?” 沉默一霎,温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萧珉一脉早已坐稳朝廷,要想改换乾坤,这是代价最小的一条路。” 是啊,舅舅他们不必再冒险,天下也不会起兵戈,一切的纷争都将在皇城内彻底平息。 唯一的代价,只有他的安危罢了。 沈妙舟心里满是酸涩,压抑着呜咽,“我要你好好活着。” “卫澄冰,我要你好好活着。” “嗯。”卫凛轻笑了一声,手臂收紧,长指在她发间轻轻摩挲,“郡主有命,臣无有不从。” 沈妙舟被他紧紧锢在怀里,清晰感觉到他胸腔的轻轻嗡鸣,仿佛在她心头震颤,带起一丝丝麻痒,却怎么也抓不住,摸不到,让她心中越发空落。 卫凛抬手去摸她的脸颊,掌心一片湿热。 “不哭了,嗯?” 不知过去多久,沈妙舟点了下头,声音发闷,“嗯。” 她吸了吸鼻子,从卫凛怀里抬起头来,眼睫湿漉漉的,带着些鼻音,问他:“我给你系的佛珠呢?” 卫凛勾唇,抬腕给她看。 瞥见那绳串还好端端地系在他左腕上,沈妙舟这才满意了些,唇角轻翘了一下。 见她情绪已经缓和下来,卫凛反握住她的手,牵着她走进院子,“过来。” 刚刚哭过,沈妙舟脚下虽跟了上去,脑中却还有些发懵,“做什么?” 卫凛低头看她,双眉微皱,“眼皮哭红了,需得冷敷,否则明日怕是要肿。” 走到院中的那棵桂树前,卫凛抬手,拢起树上干净的落雪,收进掌中反复搓了几下。 “般般,闭眼。” 沈妙舟听话照做。 卫凛将化过雪的掌心轻轻按敷到她眼皮上。 眼前霎时落入一片黑暗,清冽的凉意夹着些许湿润的触觉,覆在哭过后微微发热的眼睛上,很舒服。 黑暗中,时间好像被无限地拉长,沈妙舟忽然想起那次偷进卫凛值房,拿金丝笼诓他,他吃了瘪,又团了雪球让她握着。 那时候卫凛还是一副又凶又冷的模样。 谁能想到,后来会变成这样。 沈妙舟忍不住破涕为笑。 忽有夜风从院中穿过,桂树枝桠轻轻颤了颤,细雪簌簌而落。 卫凛也勾了勾唇,抬手拂去沾在她鬓边的碎雪,低声道:“走吧,夜深天寒,送你回屋。” 地上的落雪没有积实,踩上去松松软软,发出咯吱的轻响。 走到廊下,卫凛松开了手,低头,在她额上吻了一下,“回去罢。” 迟迟地,沈妙舟闷声应了下来。 她朝屋门走了两步,忽然又站定,转过头,冲卫凛扬起小下巴。 “三月三,上巳节,你要陪我去祓楔踏青。” “好。” “不许失约!” 卫凛轻哂,“不失约。” 一时不知再说些什么,仿佛一切都不过是徒增难过,沈妙舟咬紧了唇,转身正要推门,听见卫凛在背后唤她:“般般。” 她强压下眼中的热意,回过头,“嗯?” 卫凛看了她一会儿,唇角微勾,笑了,“无事,早些歇息。” 沈妙舟进了屋,院中霎时安静下来,只有冷风呜咽,带着寒意刮过面颊。 卫凛在原地又站了片刻,转身走出驿站。 处理干净祁王在太清观留下的痕迹,时辰已近天明,卫凛回城沐浴洗漱后,去了趟灵泉寺。 知客的比丘尼认得他,没有多问,念了一声佛,比手引他入内。 寺中僧尼在做早课,诵经声声,庄严肃穆。 卫凛径直去了西侧殿。 殿中空无旁人,四角燃着长明灯,光线仍旧晦暗,正位供奉地藏王菩萨,两侧是一排排整齐而列的往生莲位。 摆在右侧角落里的,是一座无名无字的往生牌。 牌位前的香炉中,插着三支烧剩的香根。 沉默一霎,卫凛取了三柱香,在烛台上点燃,立进香炉,而后撩袍在蒲团上跪下,拜了三拜。 刚站起身,静尘师太从殿外走了进来,“二郎,你怎来了?” 卫凛颔首还礼,“师太。” “我来给兄长上柱香。若无意外,再过段时日,这座往生牌也可刻上他的名姓了。” 静尘师太眸光一颤:“你已预备好,要走那一步了?” “是。” “二郎,执念太深,不若放下。你父母兄长……必不愿见你如此冒险。” 闻言,卫凛自嘲般地扯了下唇角,“师太在此静修十年,又何曾放下?一直唤我‘二郎’。更勿论,我一凡世俗人而已。” “倒是师太,”他抬眸看向无字牌位,淡淡道:“若兄长在天有灵,必不愿见师太如此了却余生。” 静尘师太攥紧了手中佛珠,默然不语。 说着,似是想到了些什么,卫凛神色温煦了几分,“待日后,兄长污名得雪,师太若是还俗,还请来饮我一杯喜酒。” 静尘师太一时讶然,迟疑着问:“可是当初中毒的那位姑娘?” 卫凛不自禁笑了,“正是她。” 看着他的神色,静尘师太忍不住生出悲悯之意,声音微微发颤,“二郎,你心中既有了牵绊,还非要行这样的险路么?” 卫凛立在浅浅的光束中央,眸中映着殿内幽晦的烛火,“是。” 正因心中有了牵绊,有些事,才更要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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