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说过,虽有菩萨低眉,却也要有金刚怒目。 这世间浊浪汹涌,妖魔横行,那便由他做怒目的金刚,造杀孽,背业障,让她去做低眉的菩萨,积功德,成圆满。 ** 入夜,乾清宫东暖阁。 红罗炭烧得正旺,丝丝热意弥漫开来,皇帝倚靠在暖炕厚厚的引枕上,眉心紧蹙着,吩咐刘冕给他按揉两鬓的穴位。 今日祁王入宫觐见,让他心中狠狠憋了一股郁愤之意。 眼瞧着自己的身子仿佛枯枝残烛一般,一日不如一日地衰败下去,可这个最让他嫉恨的弟弟却正当男子健壮之年,健硕英武,两相对比,叫他如何不愤恨?心中简直如同火焚油煎,刚到晚间便又牵动了沉疴,咳到方才刚刚止息,甚至又咯出血丝。 身上越不舒坦,心中愤懑便越盛,渐渐逼生出一股狠意,皇帝忽而睁开眼,下令道:“去叫卫凛——” 话说到一半,帘外忽然传来内侍的通报:“陛下,锦衣卫镇抚使陆大人求见陛下,称有要事禀奏。” 皇帝眉头一拧,心下起疑,眼下年节还未过完,会有什么要紧事? 诸多思虑不过一瞬,随即命人传进来。 陆烽很快便走入暖阁,叩头行礼。 “免礼。”皇帝略有不耐地摆了下手,抬眼看他,“说罢,何事?” 陆烽从袖中掏出一折条陈,恭敬地双手奉过头顶,垂首道:“回禀陛下,臣要陈奏之事,具有实证,事关重大,还望陛下保重龙体,万勿动了真气。” 刘冕忙上前接过,捧给皇帝。 皇帝深望了陆烽一眼,微微坐直身子,翻开条陈。 陆烽站在下方,听着纸页被翻动的轻响,只觉周身骨头都兴奋得隐隐发抖,“陛下,臣已查明,大同私贩火器一案,锦衣卫指挥使卫凛,擅用职权,欺瞒君上。此等忤逆犯上之臣,其心当诛!” 皇帝一时有些回不过神,迟疑地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陆烽挺直了腰背,语气激愤:“回陛下,卫凛早已寻得涉案知府吴中仁,却隐瞒不报,反而将其拘于私宅,以私刑拷问账本所在,又欲杀其灭口,尽是为了替宁王遮掩罪证!若非臣的人及时救下吴知府,得知在大同私贩火器、暗害命官的人是受宁王指使,只怕陛下就要被卫凛欺瞒过去了!” 皇帝目光一顿,哪怕在竭力压抑情绪,双手仍不受控地发颤。 他今日本就憋了闷气,闻得此信更是怒上加怒。 锦衣卫是什么? 那是他的鹰犬他的刀! 如今竟帮了旁人,堵塞了他这个正经主子的耳目,当真是反了! 还有他那正当年轻健壮的儿子,皇父还在世,就敢把手伸进锦衣卫里,这是想做什么?! 匆匆翻完条陈所述证据口供,皇帝再也压不住怒意,气得浑身不住发抖,忽然间只觉一股血气直顶上脑门,手脚冰凉发麻,竟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刘冕心下大骇,强行按捺着慌乱,上前给皇帝抚背顺气。 好半晌,皇帝终于缓了些,猛地将条陈掷到地上,怒极而笑,“卫凛!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诬害忠良,勾结宁王!朕还没死呢,就想着勾结皇子了?!枉费朕待他如此信任!好哇!他是要反了天了!” 皇帝情绪激动,一时又犯起了咳疾,直咳得满脸涨红,颤着手指向帘外,“去,去调金吾卫,立刻把他给朕押来!快去!” 事发过于突然,又是如此要命的大事,刘冕已惊惧至极,一面在心中飞速盘算着如何给宁王报信,一面应下,转身要出去传令。 皇帝忽又叫住了他,从牙缝里挤出字来:“还有萧旭,去给朕把这逆子——” 刘冕心头一跳,忙站定回身,屏气等着皇帝的旨意,浑身绷紧,好似已经拉到极致的弓弦。 皇帝极用力、极用力地攥紧了引枕绸面,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嘶哑着嗓子道:“宁王那边……暂且按下来,待朕先审过卫凛,任何人,不得走漏消息。” 刘冕颤着声应是,出门传令。 临近十五灯节,京城各处都是一派新岁的喧腾氛围,长街架满灯山彩楼,成千上万盏花灯灼灼辉映,灿然耀目,人流往来如织,正是热闹。 突然之间,远处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队铠甲鲜明,手持长刀的金吾卫喝开人群,策马驰过街巷。 “让开!官府擒人,速速避让!” 街上行人惊呼四起,连拉带拽着,匆忙躲避。 金吾卫直奔到卫府门前,又迅速地分作两队,一队四散开去,几步一人持刀锁路,一队在门前站定。 街外灯火通明,热闹非凡,此处却冷清阗寂,只有门口挂了两盏灯笼,院中黑黢黢一片。 领队的千户心中稍感不安,既怕人已被惊动,不在府中,又怕人还未知情,一会要动起手来。 这锦衣卫指挥使的名头,任谁听了心中都有几分怵意。 他强行压下杂思,上前叩门。 好半晌,门内都没有半分动静。 千户眉头一紧,咬了咬牙,回头正要示意部下强行破门,大门忽然被人从内打开了。 卫凛就站在门内,神色平静地向一众官兵望去。 裹了油毡布的火把在夜风中嘶嘶作响,火苗狰狞跃动,映亮他淡漠的眉眼。 千户定了定神,手持令牌,上前道:“奉陛下之命,请殿帅随我等入宫问话,多有得罪,还望殿帅莫要见怪。” 卫凛目光中露出几分嘲意,“无妨。”
第69章 廷辩 夜色正沉, 寒风凛冽,呼啸着卷起粗干的雪粒,迎面扑在脸上, 如利刃刮骨。 卫凛神色平静地走进暖阁,如常向皇帝行礼。 然而他跪了半晌, 上首的皇帝都没有丝毫回应,暖阁里安静得落针可闻,一时间仿佛连空气也僵凝起来。 刘冕垂首侍立在皇帝身后, 用眼尾偷偷瞟着在场众人的神情。陆烽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强自克制着,咬紧了牙关,大气不敢出一下。 一片死寂里, 时间变得无比难熬, 陆烽只觉自己腿上阵阵发麻,就快要站不住了,卫凛仍旧稳稳地跪在原地, 神色无波无澜, 脊背挺直着, 像冬日里一棵清寒的孤松。 不知过去多久,上首的人终于沉沉开口, “卫凛,有人告你欺君罔上,勾结宁王,为其遮掩私贩火器的罪证, 你可有解释?” 皇帝的嗓音因为剧烈的咳嗽而嘶哑发粗,缓缓刮过耳膜, 像是要用锈蚀的钝刀生生磨割下一片血肉。 卫凛神色一变,意外地皱起了眉,“陛下,不知此言从何而起?臣身为锦衣卫,只效忠于陛下,岂会与皇子勾结?” 皇帝两道眼锋死死地钉在他身上,语气森然:“你当真不曾?” “是。”卫凛挺直脊背,沉声道:“此等重罪,臣自不敢犯。更何况,私贩火器一案具已查明,与宁王无分毫干系,不知臣为其遮掩罪证的说辞又是从何谈起。” 暖阁中又落入一片寂静,皇帝忽地冷笑了一声,一把抓起炕桌上的条陈向他猛掷了过去。 “好个不曾!你给朕好好看看这是什么!” 卫凛跪在金石砖上,一动未动。 “啪”一声闷响,整齐而锋锐的书角狠狠砸在他的眉骨上,瞬间刮出一道口子,一条细细的血线转眼顺着他的眉尾淌了下来。 皇帝怒到极处,这一掷用尽了全力,脱手后,整个人急喘着,伏下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刘冕急忙上前给他抚胸捶背,奉上热茶,“陛下,陛下您别急,要保重龙体啊……这其间,说不准有什么误会呢……” 好半晌,皇帝缓过劲来,哼了一声,“是误会么?”又颤着手指向立在一旁的陆烽,“你,你去与他分辩个明白!” 陆烽忙应了声是,上前一步,对着卫凛寒声道:“事到如今,卫大人竟还要欺瞒于陛下么?敢问卫大人,去岁兴元赌坊的掌柜吴奎曾招供,称其受人指使攀咬崔家,然而在卫大人移交给刑部的卷宗里,却丝毫未提,可有此事?” 卫凛抬眸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原是陆镇抚诬告于我?” 陆烽凉飕飕地笑了下,“我虽是卫大人的下官,却要尽忠于陛下,若逆臣有欺君之举,自是要告与陛下知晓,何谈诬告?多说无益,还是请卫大人仔细说说案情吧!” 卫凛轻哂一声,颔首,“不错,确有此事。” “卫大人此举究竟何意?为何不向陛下禀明幕后还有旁人指使?” “经查,此言不实,乃吴奎受刑不住,胡乱攀咬之言,故而不曾采信。”卫凛面向皇帝说完,又冷冷地看向陆烽,“说起来,我倒是想问问陆镇抚,不过是一份作废的口供,你竟要拿来构陷于我?” 陆烽微微一噎,咬牙道:“好,这一桩暂且不论。请问卫大人,又为何暗中扣下吴中仁吴知府,动以私刑,甚至意图灭口?” “我确是截得了吴中仁,之所以没有立时上报,只因还在查证案情,其间难免动些刑罚,也仅为查问口供而已。至于意图灭口,更是荒谬,不过是动了水刑,何人与你说是要灭口?” “好一个‘查问口供而已’。”陆烽凉笑道,“不知卫大人查得了什么口供?” “据吴中仁所述,私贩火器之人,实为大同同知薛襄。” “卫大人敢说,吴知府不曾提及宁王?” 卫凛轻嗤了一声,缓缓道:“自是提过。只不过所谓与宁王有关,皆是吴中仁的推测而已,只因薛襄的远房妻妹是宁王府中的一个侍妾,他便咬定薛襄背后是宁王指使,却无半分实证。” 听他这样说,皇帝眉心微微蹙起,看向陆烽,“吴中仁指证宁王,果然并无其他实证么?” 陆烽稍有些语塞,忙道:“回陛下,吴知府眼下虽无物证,但却可为人证,据他在大同任职所知,薛襄一向与宁王往来甚密,反倒是与镇守太监吕洪没什么关联。” “更何况,不论到底有无物证,吴知府作为重要人证,毕竟是反复提及怀疑过宁王,卫大人却将与宁王相干的部分隐瞒得一干二净,半点不向陛下回禀,其中用心,难道不引人深思么?” 皇帝沉吟不语。 虽无实证,但陆烽的这几句诛心之言确实引动了他的疑心,明明可以直接奏陈之事,卫凛为何要直接抹去宁王的痕迹? 见皇帝似在掂量思虑,陆烽又添上一把火,“还有初一那日,卫大人与宁王同在乐丰楼,密谈许久,又先后离开,此事是臣府上护卫亲眼所见,可随时召来与卫大人对质。” 卫凛忽地冷笑一声,漠然道:“乐丰楼是鸣玉坊中生意最红火的酒楼,年节之时,我去饮酒,有何不妥?陆镇抚诬告我便也罢了,句句攀咬皇子,居心何在?” “下官不过是据实向陛下陈奏案情,”陆烽眼中闪过一抹狠意,“却不知卫大人这般回护宁王殿下,又是何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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