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诸事都已经办妥,她只需要等着户帖就是了。 她心里自然多少有些担心,怕节外生枝,也怕叶闵不放自己离开。 不过……他看上去是愧疚的,应该不至于不放自己吧? 至于往日的那些似是而非朦朦胧胧的男女之情,自己都挑明了,他拒绝,那以他的骄傲,断然不至于走回头路,应该是没这心思的了。 就在青葛诸般顾虑中,这一日叶闵突然把她唤过去,将两份牛皮信封推到了她面前。 青葛并没敢动,只探询地看着他。 叶闵虽然如今目不能视物,不过他能感觉到,于是他道:“公函,底案。” 青葛一听,大喜:“真的?” 叶闵颔首:“打开看看吧。” 青葛便忙拿起来,一份厚实的牛皮封信用了火漆封印,这里面是青葛的底案,还有一份是办理户帖的公函。 青葛当即打开那份公函。 叶闵从旁,略垂着头,乌发掩映间,他的神情异样平静。 其实他可以听到青葛任何细微的动静,她显然是欣喜的,她快速打开信封,随着窸窣的纸张之声,她在快速地阅览。 一个绝顶的高手,耳力已经达到了顶峰造极的地步,他甚至仿佛可以听到她睫毛忽闪的声音,以及唇线微微抿起的样子。 她拼命压抑住自己的喜欢,但那些喜欢太多,依然泄露出来。 他垂着眼睛,在心里轻叹了一声。 这一刻他想起许多,比如昔年大雪中,那个脏兮兮的小女孩,那个用一双乌黑犹如寒星的眸子看着他们的小女孩。 十几年过去了,她终究长大成人,再不复往日模样,她翅膀硬了,要离开了。 他抿了抿薄薄的唇,用自己略显沙哑的声音道:“都看到了?” 青葛的声音中略带着些笑:“嗯。” 只是轻轻的一声,不过里面却是压抑不住的欢喜,纯然的欢喜,就像是一个终于得到了礼物的小孩子。 叶闵胸口突然泛起酸楚,这种酸楚如藤蔓一般,缠绕着他的心,让他有种窒息的感觉。 他轻叹了声,终于道:“三十七号,青葛。” 青葛听到这话,笑意便收敛了,她郑重地看着他,神情严肃恭敬。 叶闵缓缓地道:“我现在目不能视物,我看不到你,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青葛微咬唇:“阁主。” 叶闵:“或许因为一片黑暗,我的耳力反而更好了,我的心也更沉静了,我才开始回想过往许多事。” 青葛沉默地看着他,不曾言语。 叶闵苦笑一声:“我突然想起你小时候,那个山洞阴暗潮湿 ,里面缠绕着许多毒蛇,你闭着嘴唇不肯吭声,但是眼睛肿好像有些祈求……你在求我。” 青葛万没想到,叶闵竟然和自己提起这个。 她想起往日种种,道:“这些都已经过去了。” 而她也已经长大,她手中的剑可以杀人如麻,也可以劈毒虫斩恶兽,她心里再不会惧怕什么。 叶闵声音萧瑟,带着丝丝悔恨:“可我终究会想,若我当初走过去,走到你身边,牵住你的手,带你走出那个山洞,一切会如何?是不是……” 他突然说不下去了。 青葛望着叶闵,她感觉到了叶闵的悔恨,以及些许愧疚。 不过她不是太能理解,为什么这时候要和自己说这种话? 她略想了想,终于道:“可是阁主,我对你只有感激,无论过去有什么痛苦,那都是我昔日的一部分,若没有那些,三十七号便不配成为青葛,我如今也不配站在你面前。” 所以后悔有用吗? 叶闵攥紧了自己苍白削瘦的手,因为太过用力,以至于指骨都已经泛白。 不过他终于道:“今日是我多言了,我原不该说这些。” 他缓慢地收敛了情绪,道:“从今日起,这个世上没有三十七号,也没有青葛了,你走吧。” 青葛沉默了片刻,便无声退后。 她双膝跪地,伏跪下来,郑重地给叶闵磕了三个头。 三个头之后,她才道:“阁主,属下走了,阁主多保重。” 告别叶闵后,青葛也终于完成了这最后的一场戏,她可以逍遥自在了。 她揣着这公函,当即准备离开禹宁。 此时也不太想施展什么轻功,干脆雇佣了一辆牛车,准备乘坐牛车,她的时间还有很多,可以慢慢来。 此时已经是暮春时节,官道两旁长出许多苜蓿,几乎蔓延向官道,空气中飘飞着白色的柳絮,青葛撩起粗葛的垂帘,悠闲地看着窗外。 车马辚辚,铜铃声响,尘埃之中,牛车缓慢地前行着。 青葛放下垂帘,拿起来自己包袱中的底案和公函,再次仔细看了一番。 这种公函是一式两份的,一份将有官家差使送往公函发往所在地奉城,青葛手中这一份是依照原文抄录的录白,不过也是由书铺抄录并加盖红戳子的。 她带着这份公函,前往奉城,和奉城那边的公文原本对上,奉城自然会对她进行安置。 给她办理户帖,给她一份差事,以后只要人还活着,哪怕病了残了,都可以领一份俸禄。 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市井街道上,再也不用遮遮掩掩,甚至她的四张脸从此也不必用了。 她会置办一处宅院,好生修葺,布置一处舒适的寝房,也许寝房外还要养花,不需要太过名贵稀罕的花,就寻常百姓会养的那种,不需要每天浇水就可以活的。 她可以在一个明媚的午后,懒懒地靠在轩窗前,舒服地晒着太阳,就此慢慢老去。 当然了,也许她还可以寻一如意郎君。 那如意郎君可以穷可以富,但一定要年轻,要身强力壮,要对她爱若珍宝。 她这么想着,轻笑了,之后一下下地,将那底案以及撕了个粉碎。 这是她曾经的梦想,日夜渴盼着得到的,是她在这个人世间的光明正大,只是如今,她已经不需要了。 从她踏入随云山的那一天,从她遇到莫经羲的那一时,从驿站晚间时分那个花影朦胧中的擦肩而过,也或者,从那日她跪在地上仰望着那个手握重权的男人,却只看到了对方不屑一顾的鄙薄———— 许多的不经意间,她的想法已经变了。 她想要更多。 既然存了勃勃野心,既然燃起了滔天恨意,又怎么会甘心就这么过去奉城,养老终身? 且,又怎么会如此天真,以为她真的可以就此老死奉城? 她傻傻留在奉城,事情一旦有变,死的先是自己。 等她了结了一切后,她自然会离开,去一处无人知道的所在,天涯海角任逍遥。 大河奔涌,长风浩荡,她会在天涯之巅为她的小世子祈福,盼他今生得偿所愿。 或许在许多年后,她发稀齿松垂垂老矣,她会回来,看看那时的宁王殿下,也看看她的小世子,看他是不是儿女膝下,是不是幸福美满。 这么想着间,她突然感觉周围有什么异样的气息。 她动作微顿,侧耳聆听,却听到一阵轻微的窸窣声。 这是有人在施展轻功,两脚迅疾踩踏过枝叶的声音。 那人就在马车侧前方。
第63章 变故! 青葛有片刻的犹豫, 自己拿到户帖,悄无声息离开,这个时节竟然有人追上, 只怕事情不妙。 她略犹豫了, 到底揭开了垂帘看过去,于是她便看到了白栀。 白栀稳稳地落在了对面槐树上, 他身姿挺拔, 怀抱长剑,墨发高高挽起, 黑色衣袂在风中飘飞。 他黑而亮的眸子盯着青葛, 视线直直地望过来。 这一刻, 青葛的心一顿。 是敌还是友, 他为什么会在这一刻出现, 他知道了什么? 不过这些思绪只是转瞬间罢了, 青葛很快便笑了。 于是白栀便看到, 葛布帘下, 素来总是冷着脸的青葛笑得恬静温柔,仿佛春日的花突然绽放开来。 他脸上微红, 轻抿唇, 道:“你回来了,却悄无声息离开。” 青葛便笑眯眯地冲他招手:“白栀, 你下来,我们在车上说话。” 白栀犹豫了下, 不过还是自树上落下,之后跃入了牛车中。 牛车是最便宜简陋的牛车, 里面狭窄逼仄,本来青葛一个人倒也尚可, 但白栀上来后,这车厢内立即局促起来。 青葛拎过来一个板凳,招呼白栀:“来,你坐下。” 白栀也就坐下来,挨着青葛坐下。 青葛笑道:“白栀,你是不是特意来寻我的?是谁让你来寻我的?” 白栀侧首看着青葛,车厢内略有些昏暗,她的眼睛却很亮,唇畔微微扬起,笑得明媚温柔,丝毫没了往日的冷淡疏远。 他点了点头:“我也是才办了一件差。” 他视线一直望着她,轻声道:“我以为你出事了,以为你在西渊回不来了。” 阁主曾派他去寻,寻了好几次,一直没找到,他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青葛了,不曾想她竟然自己回来了。 青葛点头:“我九死一生,不过到底回来了,阁主怜悯我,放我离开。” 这么说的时候,她很不经意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回来的?” 白栀缓慢地垂下眼睛:“直觉。” 青葛笑着道:“我原不知,你还有这等绝技。” 白栀低声道:“你不想让人知道,怕我泄露消息吧。” 青葛:“……” 白栀淡淡地道:“放心,只有我知道。” 青葛心里却想着,晚照一直很关注白栀,就算晚照原本不知道,现在白栀追过来,那晚照察觉有异,只怕也知道了。 这时候,白栀却低低解释道:“我这次过来见阁主,感觉阁主的情绪波动很大,自从你离开,他患了眼疾,他很少这样,所以我觉得——” 青葛:“哦。” 白栀声音略显沙哑:“你对阁主来说不一样,他很在意你,他必是知道你的消息,才会这样,所以我赌一赌,想着在这里等你。” 青葛听着,略松了口气,看来只有白栀知道了。 只是该如何让白栀为自己封口? 她的指尖微动,已经摸了三颗毒针在手,就这么在指缝间轻轻摩挲着。 必要时刻,任何人都可以杀。 白栀:“我不曾想到,阁主就这么放你走了。” 青葛笑了笑:“我也不曾想到。” 白栀:“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青葛:“还没想——” 她略顿了顿,道:“应该去奉城吧,不过在过去前,想着四处走走玩玩。” 白栀颔首:“这样也很好。” 青葛:“嗯。” 两个人说完这话,便都沉默了 ,青葛想找个话题,放松下气氛,但竟不知道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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