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闵:“好。” 宁王冷笑一声:“本王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她肝肠寸断的样子。” 叶闵垂眼,道:“是。” 宁王:“至于莫经羲,杀了,不必留着。” 叶闵:“这就派人去杀。” 宁王听这话,终于转过身,视线落在叶闵身上。 他看着叶闵,看了好一会,才道:“你觉得今夜的雨,会停吗?” 叶闵想了想:“会停。” 宁王:“我希望停下来,因为——” 他继续道:“我和一个人约在今晚花朝节相会,若是不能停,岂不是遗憾。” 叶闵的视线便变得复杂起来。 宁王:“嗯?” 叶闵终于道::“殿下一定能得偿所愿。” 宁王微吐出一口气:“叶闵,你说得对,本王一定能得偿所愿。至于我们之间——” 他笑了下:“你我兄弟一场,共事多年,希望我们最后一次,能够一切顺利。” 叶闵修长的睫毛动了动:“属下也希望如此。” 宁王略颔首:“去吧。” 雨丝飘落,黄昏已至,青葛坐在铜镜前,就着一盏灯,缓慢卸下自己的易容。 她的动作很慢,慢到仿佛十几年的光阴在她手指下流转。 当易容尽褪,她看着铜镜中自己真实的面容,这是她生来的模样,也是她最陌生的一张面孔。 指尖触及这张面孔时,往日一幕幕便在心间流转。 其实她至今感激,感激两年前的那一晚,宁王并没有揭开她最后的面纱,他为她保留了最后的体面。 她恨这张脸,这张承袭自夏侯夫人的脸,和夏侯见雪一样的脸。 恨得不想再多看一眼。 她至死不愿回首,永远不想以这张面孔呈现在世人面前。 以至于每每清洗修饰时,她都会刻意不去看,当它不存在。 不过时至今日,她可以放下过去的一切,试着去接受。 铜镜中的这张面孔便是她自己,不是夏侯见雪,也不是夏侯夫人的传承,而是她自己。 她握惯了刀剑和暗器的手指,带着些许薄茧的糙感,抚摸过自己的面庞。 因为长久的遮盖,她的肌肤略显苍白脆弱,不过触感真实细腻。 这就是活生生的她自己。 她要重新接受这样的自己,要回到最初,去赴这场花朝之约。 从昨日至今,她不曾见过宁王,他也不曾来过。 她知道他在忙,四大世家的人马,黄教的主力,以及西渊部分部落的亡命之徒,已经全部潜入禹宁,禹宁城外已是剑拔弩张。 不过禹宁城内依然一片安定祥和,花团锦簇,灯火连天,这是禹宁城的不夜天。 青葛垂下眼,看向妆台上的胭脂水粉。 远处传来谁家的丝弦之声,似有若无,时断时续。 她缓慢地为自己梳妆,涂了胭脂,抹上口脂,细细地画眉,又将乌发挽起,给自己插上一只镂雕梅花步摇金簪。 她拿出一件闺阁女子的衣裙,这衣裙已经有些年月,并不是如今时兴的款式,不过好在做工上等,用料绝佳,上面绣工处处考究。 这几年,她或者黑色劲装,或者偏男子样式的袍服,并不曾穿过这样的衣裙。 或者说她从来没有以自己的身份这么穿过。 如今重新穿上后,衣裙竟略显宽松。 于是她便取来巴掌宽的缎带,为自己束腰。 一切打扮齐整后,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许久,才拿起面纱,覆在脸上,遮掩着这过于惊艳的容貌,出门而去。 她也不用什么轻功,就这么如寻常人家的女儿般出门去。 街道巷陌间酒肆喧嚣,楼宇亭台灯烛晃耀,有璀璨烟火,也有灯火流溢,便是缥缈夜雨,也不曾阻挡花朝之夜的盛开。 青葛穿梭在绫罗绮丽之间,看她们举着花伞结伴而行,看她们笑闹嬉戏,也看她们面生红晕。 于是突然便想起那一日,春和景明,她举步上随云山。 她原本游离于这红尘外,却在那一日无意踏入属于她的人世间。 她就这么走过一条条街巷,走过嬉笑的人群,最后终于在丝竹之声中,走到一处人声鼎沸的桥上。 她侧首看,却见轻盈雨丝飘飘洒洒间,似花非花,似雾非雾。 青葛便觉,她正走在降落人间的华胥国。 她穿过这道花团锦簇的桥,走过一处青苔遍布的小径,终于来到了一处。 她驻足于桑树下,望向不远处,那里有鲜衣少年,也有绮罗丽人。 在这样的夜晚,年轻男女便凭空多了几分恣意,梅子酒香 丝丝缕缕地飘起,她们脸颊酡红衣衫飘扬。 青葛倚靠在那棵桑树上,抬首望着飘雨的夜空。 在这无边的喧嚣中,远处竟有诵经声响起,悠扬婉转,缓缓而来。 她微阖上眼,抬起手来,隔着面纱触碰自己的面庞。 她知道,有了这层面巾,她是身经百炼的千影阁暗卫青葛,是功名加身的青将军青大人,是被宁王和皇太子看中的股肱之臣。 揭下这层面巾,她将再次步入一个新的人世间。 那一日,她站在树上,对小世子说,你跳吧,我会接住你。 她呢,现在的她,敢不敢跳? 宁王知道,这是一个注定不太平的夜晚。 丽泽湖畔的画舫上,有猜拳劝酒的声音传来,管弦丝竹不绝于耳,只是在这盛世的繁华后,在已经徐徐关上的城门外,已是暗潮涌动。 他静默地看着那棵桑树,昔年他陪着她一起栽下的树,如今新绿润雨,迎风而动。 上面的青囊早已老旧,但还不曾破败,就这么吊在枝叶间,一晃,又一晃。 微凉的细雨洒在他的袍间,他微阖着眸子,回想起往日一幕幕。 她说,若有缘,会来。 所以他们之间的缘,还有没有? 维系着他们的那根丝比今夜的雨还要细柔,就这么来来回回在他心里荡。 他仰起脸,望着飘雨的夜空,在这无限拉长的漫长光阴中,等待着那个他要等的人。 各色的袍服自他面前经过,被踩踏的青石板留下一片水渍。 最后终于,夜深了,雨停了,风吹走朦胧水汽,被微雨洗涤过的新月自缕缕云纱中透出。 喧闹的人群散去,街旁摊贩收拾了残羹冷炙,挑着担子准备回家去。 长街寂静,灯火连天。 宁王缓慢地垂下眼,望着脚下的湖水。 雨后的梧桐倒映于澄清水中,他看到梧桐树下,那个落寞的身影,在细微的波纹中轻轻摇晃。 一只夜鸟飞过,水面微澜,那身影便碎在了湖水中。 寂寞的凉意如针一般扎进他的肌肤,麻木迟钝的痛便蔓延开来,形成一张网,将他拢在其中,之后缓慢收紧,一寸寸凌迟着他身体的每一处。 他想起大雪漫天的边境,食肆后院中,鲜衣怒马的小小少年倨傲地垂下眼,说出的那句话。 看,那是什么东西? 他清楚记得看到她当时的模样,矮小的身躯顶着不太相称的大脑袋,瘦弱的小脸看不出底色。 以至于他根本不曾分辨出那是一个孩子。 但她听到了他的话,也听懂了,便仰起脸来看他。 于是他看到,那双眼睛睁得很大,倔强地亮着。 在那一刻,他心里是不是已经隐隐有所感。 十四年后,他是意气风发的禹宁王,迎娶了他出身名门的王妃,做了一场缠绵悱恻的梦。 也许一切早已注定了,在那个小小少年骑马踏过积雪时。 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那是云靴踩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细微湿润。 有一个人正向他走来。 那脚步声,一声一声的,就这么踏在他的心上。 他无声地屏住呼吸,用自己一生最大的耐心等待着,平静地等待,等待着属于他的宿命。 脚步声距离自己越来越近,最后终于停在了他身后。 他怔怔地看着她的影子,那道纤长笔直的身影。 突然一阵夜风吹起,宁王看到,那道纤长身影幻化出一道飘带,翩翩而动。 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也很低:“曲终人亦散,除了我,这湖畔竟还有另一个徘徊不归的人吗?” 身后那人并不曾言语,她轻轻抬手,纤指拢住了飘飞的衣带。 宁王:“你愿意听我说起我的伤心事吗?” 回应他的是梧桐摇曳的沙沙声。 于是宁王便开口,说起自己的心事。 他讲给风,讲给雨,讲给身后那个沉默的人。 “我在寻我的发妻,寻了许久,我寻不到。” “我的发妻,才貌双全,是最为良善柔软之人,我生于皇室,自视甚高,天下女子无人能入我眼中,唯独她,被我放在心中,视如圭宝,哪怕今生再无缘相见,我也日思夜想,一生不忘。” 夜凉如水,身后那个人静默无声。 宁王垂着眼,望着前方的湖水,低声道:“那一日,有一女子死去,被埋在荒山野岭之间,明明她和那人素有嫌隙,她却依然前去送了那女子最后一程。” “皇都火药库大火,市井百姓受困于火中,她临危不惧,登高一呼,指挥若定,救了一众人性命,后来为救一陷于火灾中的婴儿,孤身跃入火海之中,她当时已怀有身孕,却因此受了烫伤。” “她颠沛流离困于雪原,却以一把长刀,于狼群中夺头狼首级,救下一众人性命。” “她自己受尽苦楚,却从来不忘故国,费尽心思,百般筹谋,却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这个世上明明有千百条路,她选了最难的那一条,身着男装,踏遍异域它乡,丈量田亩,开疆辟土,建功立业,在这混沌浊世,为自己赢一个堂堂正正誉满朝野。” 风吹过,那道身影轻颤。 宁王用这一生最温柔的视线描摹着那道身影,之后抿出一个浅淡却惆怅的笑意。 “这几年我每每想起过去,总是悔恨不已,其实许多事我本可以早些发现,她总是陷于漫天大雪的噩梦中无法走出,她见幼儿哭泣,明明心疼却不知所措,她看着佛堂中袅袅香火眼底都是无奈,这些我都看到了,但我——” “我有许多话要对她说,我也有许多关于将来的打算,我总以为来日方长,我们还有一生,可以慢慢来,她有什么心事,总有一日会说给我听。” 他苦笑一声,轻叹:“我太过自以为是了。” 身后似乎传来细微的哽声,很压抑,很轻微,化在夜风之中,了无痕迹。 这时,身后传来低低的哽咽声。 宁王垂着眼睛,就那么沉默地看着脚下的影子。 仿佛一万年那么久,久到他的心已经停止跳动时,身后终于传来一道声音:“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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