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些。”她啧了一声,上下打量他,“急什么。” “我来之前不知道是这场面。”他飞快解释,“已经跟人说清楚了,下回我不会再上他们的当。” “他们想看别的姑娘合不合你眼缘?” “合不了。”他直皱眉,“我又不是非得成亲才能活下去。” 陈宝香被他逗笑了。 她将他散落的一丝墨发拢回发冠里,又拍了拍他的肩,神情轻松:“行了,继续去吃宴吧,我们这儿也还没吃完呢。” 张知序缓缓冷静了下来。 他盯着她看,似乎想从她眼里找到些情绪。 没有,陈宝香坦荡地与他回视,寻常得像是两人只是在街上偶遇,无波无澜,无关紧要。 好像压根不在意他跟谁在一起,在做什么。 “嗯。”张知序垂下眼皮,“那你们先吃,我走了。” “张大人。”赵怀珠欲言又止。 陈宝香挡住她,笑眯眯地朝他挥手:“晚些时候再见。” “好。” 两人平静地告别,陈宝香目送张知序从她这边下了侧梯,身影转瞬就消失在视线之外。 “师妹,你这……” “我挺好。”陈宝香伸手捂住她的嘴,“难得高兴,咱们一直站这儿像什么话,回去发钱去。” 香奢楼已经赚了些钱,按理说刚开张,这钱得留着后头铺货周转。 但马上就是春闱了,今年的科举并没有改制,薛蘅玉林满月等人都得像往常一样去走门路。 陈宝香特意在摘星楼请客,以玩酒筹的方式给她们每人都塞了点钱。 林满月不蠢,拿着银子就反应过来了,想还给她。 “拿着吧。”陈宝香撑着下巴笑,“我这个当人老师的,一教不了你们习字,二写不了推举信,前路坎坷,你们得自己去走。” 薛蘅玉神色万分复杂:“老师的意思是让我们……跟其他人一样去送礼吗?” “是。”陈宝香坦荡点头。 席间突然安静下来,几十个门生突然都齐刷刷地望着她,欲言又止。 陈宝香扫了她们一圈,笑道:“是不是想说我不该这样,你们真送礼了就跟那些歪门邪道的人没什么两样?” 薛蘅玉点头,甚至有点失望:“老师,您当初收我们只每人取一枚果子,我还当您分外清廉,远比那些人好,结果今日……早知如此,我又何必拜您。” “是啊。”其余人纷纷叹息。 岑悬月皱眉就想说话,被陈宝香抬袖拦住。 陈宝香笑眯眯地问:“今年若没有拜在我门下,你们会如何?” “自然是不去科考,再等一年。” “那若明年科考之制也是如此呢,后年也不改呢?” 林满月深深皱眉,思虑一圈之后,无可奈何地道:“那就只能放弃了。” “好,有骨气,你娘缝了上万件衣裳才供得你来上京,你说放弃就能放弃。”陈宝香抽手给她鼓了鼓掌,“哪怕对不起娘亲,你也对得起自己,是好样的。” 林满月愣住,不安地捏了捏衣角。 薛蘅玉仍旧皱眉:“世道不公,若我们听之从之,那它岂不是永远都无法改变?” “改变是有能力的人需要去做的事。”陈宝香不笑了,一双眼定定地看着桌上这些人,“你们算什么?饭都吃不饱,书都差点读不下去,在偌大的上京里就像一粒灰尘,是生是死都不会有人在意。” “想撼动不公,你们要付出的是你们的前程、家人的期待甚至自己的性命。满桌这几十条性命累一块儿,都可能只是御书上的‘死者众’三字而已。” “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贪污阿谀的不公碾过来,自有清正廉明的大官上前去挡去争,在有结果之前,你们得按原有的轨迹继续走,别往车轮底下钻。” 众人被震慑住了。 她们读的书多教的是人要正直,要敢于抗争,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跟她们说,不要妄做出头鸟。 “走门路当然是不好的。”岑悬月忍不住轻声开口,“但如今既不能改制,亦不能耽误你们,陈大人能做的只能是将你们托到与旁人一样的起点上,后续如何,还是全凭你们自己。” 这办法上不得台面,但能真实地帮到今年要参考的这些人。 也许有人说她甘于下流、过浊池难净其衣。 但制度如此,非人之过。
第172章 十遍 岑悬月自小读书,除了张知序那样的少年天才之外,她很少打心眼里佩服谁。 但她真的很佩服陈宝香。 凡为天下计者,必定从大局出发,将所有的人都视为一个整体,再为其谋出路。 但在陈宝香看来,这些人不是笼统的“学子”二字,她们都是鲜活独立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庭、境遇和难处,她绝不会用她们的前程去为改制铺路。 她想自己铺好路,再让她们踏实地踩。 岑悬月甚至觉得惭愧,自己一个文臣都没敢做的事,她一个武将倒这么尽力。 “你们各自的户籍我也都看过一眼。”岑悬月叹息开口,“远的不敢说,淮北一带我还是说得上几句话的,那些举荐信我可以帮你们要。” “但其余地方,你们得自己去试。” 岑悬月说完还有点不好意思,觉得帮得挺少。 但一转头,她看见陈宝香笑眯眯地望着自己,甚至有点偷乐的意思:“岑大人也太上道了,我都还没开口,你就自己揽活儿了。” 哭笑不得,岑悬月道:“你的门生宴专请我来,我还能看不明白么,原是有些犹豫的,但你话都说这个份上了,我当然得帮。” “多谢岑大人。”她颔首。 桌上一众学子慢慢地回过味了。 她们跟着起身,站到陈宝香身后去齐齐拱手:“多谢岑大人!” 声音齐整,再无疑惑。 陈宝香眨了眨眼,目光柔和下来:“我人缘不好,肯帮忙的就这么几个,但就这么几个,也能劈出半条路来。” “为师只能帮你们到这了,后面全靠你们自己。” “多谢老师。”薛蘅玉深深朝她一揖。 · 正事说完,席间的气氛重新归于轻松。 赵怀珠这才拉着陈宝香小声问:“方才你拦着我做什么。” “什么?” “别装傻,方才露台上那姑娘跟你家张大人诉衷情呢,你分明听见了,脸都黑成那样,怎么一转头就不让说了。” 陈宝香微笑:“外头光不亮,你看错了。” “什么光不亮,这是晌午又不是晚上,我两只眼都瞧见了。”赵怀珠鼓了鼓腮帮子,“你还捂我嘴。” 不捂嘴怎么办,叫她大咧咧告诉张知序自己吃醋了? 不合适,他都已经拒绝人家了,全程也很有风度,她再不高兴没风度的就是她了。 若无其事地端起茶喝了一口,陈宝香道:“师姐,嘴上留个把门的吧,别去跟他瞎说。” 赵怀珠挑眉:“除非你明儿陪我练枪。” “……成交。” 赵怀珠乐坏了,她的枪法很差,师妹先前都不愿跟她对练,说都快被自己带偏了,没想到一转眼居然这么爽快。 · 陈宝香回到家里,推门只看见在念书的含笑。 她往四周扫了一眼:“你张哥哥还没回来?” 含笑头也不抬继续看书:“回来了,坐了一会儿又走了,还让我给你说最近事忙,先不过来了。” 她一愣:“他明日摘星楼的饭也不吃了?” “说是不好吃,改日再换个地方相约。” “……”陈宝香挑眉。 她都收敛得好好的没闹腾,张二公子怎么反倒不高兴了,去吃相亲酒的人又不是她,夸人发簪好看的也不是她。 撇撇嘴,她进门坐在含笑身边,撑着下巴看着她念书。 含笑念着念着觉得不对,纳闷抬眼:“陈姐姐,怎么了?” “没事,你看你的。” “可……”含笑打量她两圈,放下书道,“姐姐看起来有事想问我。”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就是突然有点好奇。” 陈宝香摸了摸鼻尖,“你张哥哥那篇《树论》,我听人读过,遣词造句很不错,但怎么就够人看十遍的呢?” 提到这个,含笑就来了兴致:“张哥哥那篇文章的好处不止在词句,更在借物喻人,其中好几个比喻都妙极了,姐姐若是读过《爱莲说》,当更有体会。” 《爱莲说》她当然没读过,她就没翻过几本书,《兵法》还是因为叶婆婆当睡前故事给她念,她才摸了个熟。 的确是吃不了什么细糠哈。 “你早点睡,我先去歇息了。”陈宝香若无其事地起身,“明日还要进宫述职。” 每月初十是护城统领铁打的述职日,陛下并未提前下旨不让她去,所以阔别一月有余,她又要去陛下跟前碍眼了。 每一任帝王都有自己的手段和盘算,大盛历史上没有出现过任何一任愿意大刀阔斧改制并且牺牲自己利益为天下计的皇帝。 陈宝香希望李秉圣是。 但过了这么久了,她显然看得出来叶霜天的真正死因,却没有在中途召她进宫。 陈宝香适当地放低了自己的期待。 人非圣贤,李秉圣能让大盛重新恢复到朝中男女官员对半的局面就已经很了不起了,要她直面自己父皇龙位之下的晦暗,还要她亲自去纠正,到底是有违人性。 拍拍自己的心口,陈宝香睡了一觉,第二日起来与赵怀珠练枪,练到下午再按时进宫。 “陈大人。”吏部那几个人依旧一看见她就阴阳怪气,“真是好久不见呐,瞧着怎么瘦了。” 陈宝香皮笑肉不笑:“油水捞得足的人才长肉,我瞧几位大人倒是丰腴了不少。” “休得血口喷人!” “瞧瞧,好端端说两句话,怎么又扯着嗓子吼。”她啧啧摇头,“这世道又不是谁声音大谁就占理。” “你!”官员深吸一口气压住火,冷笑,“我倒要看你还能嚣张到几时。” 满朝文武都知道陈宝香失了宠,不再能随时面圣,连问安的折子都递不进御书房。 说话分量小了,这个人自然就不再能成为威胁,等陛下完全想不起她的时候,那她死在哪儿都不会再有人注意。 御书房的门开了,花令音出来道:“陈将军请。” 其余官员纷纷散开,陈宝香深吸一口气,仍旧如往常一样没心没肺地笑着跨进御书房。
第173章 君臣 李秉圣似乎有些累了,正斜倚在龙椅上闭目养神,整个殿里都静悄悄的,宫人连喘气都不敢大声。 结果陈宝香走上前,哐地一声就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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