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自己变成了被轧的那个人,才发现私权是这么可怕的事。 尖锐的疼痛从指尖传到头皮,张知序濒死挣扎,眼前闪出了阵阵白光,耳边也开始嗡鸣。 恍惚间听见陈宝香在喃喃:“我不能死在这里。” 熟悉的话语,熟悉的场景。 月光透窗,依旧照出一斜浮动的灰尘。 她睁着眼看着那些灰尘,倔强地重复:“不能死,你和我上一次没有死在这里,这一次也不能。” 心头一震,仿佛有石头砸下去,荡起满池的波澜。 张知序听见了血水滴在地上的声音,也听见了铁链磨擦的声音,远处有烈火烧灼的爆响,再远一些还有囚犯的哀鸣。 身体一冷,这些声音慢慢变轻消失,另外一些声音接踵而至。 “……什么时候醒得看他自己,他若不愿,就还是醒不了。” “他平日可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拿来试试。” “凤卿哪会喜欢什么,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 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好像就在耳边响起。 张知序吃力地捏住手边的东西。 不是夹棍,是柔软的丝被。 再睁眼看看,织花的床帏,里头已经按照他的吩咐掺上了金线。 “主人?”九泉惊喜地喊了一声。 屋子里顿时热闹了起来,传话的传话,把脉的把脉,宫岚和张元初也挤到床边,欣喜万分:“我儿,你终于醒了。” 盯着那帷帐怔愣了片刻,张知序喘了口气,顾不上别的,抓着床沿就撑起了半个身子:“轮,轮椅。” “什么轮椅?” “拿……来。” “快,照公子吩咐的做!” 没人敢耽误,轮椅转瞬就到了床边,张知序被搀扶着吃力地坐上去,外袍都来不及穿便吩咐:“按我说的走……快!” 宫岚和张元初都吓了一跳,这人才刚醒,怎么能出去呢。 但张元初想拦的时候,宫岚还是拉住了他。 “我们儿子不是什么冲动的人,他这么着急,定然是有要事,你派人跟着就是,别阻碍他。” 的确,凤卿一向乖巧,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 张元初被说服了。 但一炷香之后,一向乖巧的凤卿命人硬生生撞开了城北地牢的大门。 “张大人您听我说,咱们这儿收人都是要过名录的,名录上没有的人,您怎么能说是在这儿呢,这与理不合。” “再说,您没有调度文书,也没有刑狱司的手令,怎么能带人往里进?就不怕被御史台参奏么。” “哎,前头不能再去了。” 张知序一路凭着记忆往前,完全不理会牢头的狡辩。 他清楚地记得这条路,记得到前面要往右,然后下两道台阶,过一道石门再往左—— 熟悉的刑问室赫然出现。 昏暗的火把照着斑驳的墙壁,墙上五花八门的刑具已经被取下去一半,空气里是浓厚的血腥气息。 有人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里头的狱卒还在用刑,鞭子高高地举起,带着破空的狠戾,重重地打在她的背上。皮肉绽裂的声音刮着耳廓回响,地上的人疼得背脊抽动不止。 张知序心口一窒,还不等轮椅停稳就起身扑了过去。 “主人!” “张大人!” 耳边听不见别的声音,他只扑在她身上,焦急地将她口鼻间的血和污泥抹开,手托着她的脖颈替她顺气。 “陈宝香?” “陈宝香!” 怀里的人脸色惨白,双眼紧闭,额头上流下来的血已经干涸,瓷秘色的套装被血水溅染得不成样子。随手一握她的肩,掌心里都是血腥的濡湿之感。 太疼了,哪怕已经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他也能感觉到她的痛楚。 张知序双眸血红,急急地喘了两口气。 身后的九泉骂骂咧咧地踢开还想动手的狱卒,一群人进来将牢里的守卫和录事都逼在墙角,刑讯室一时吵闹得不像话。 他没回头看,只颤抖着手凑近她,想像之前一样给她些力气支撑,想让她至少还能留一口气。 -大仙,你也太厉害了吧,简直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 -菩萨没你法力高,佛祖没你慈悲厚,你真是天底下最最最好的神仙! -我何德何能可以得到你的庇佑啊,我真是太不配了,等回去就给你供神位,用金箔描字,添上重重的香火呜呜呜。 虚无的声音在血腥气里破碎得抓也抓不住,怀里的人安安静静,像是已经没了气息。 喉结滚动,张知序伸手,努力避开她的伤处,想将她抱起来。 但他也才刚醒,身体十分虚弱,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 九泉伸手想来接人。 张知序咬牙:“你别碰,她痛起来很难受。” 只有他知道能怎么避开伤口,只有他知道怎么才能让她好受些。 深吸一口气,张知序用尽所有的力气将她揽进怀里,身子后倒,他跌回轮椅里,双臂却还是将怀里的人稳稳托着,慢慢放在腿上。 手在地上沾满了污泥,雪白的里衣上也全是血迹和脏水。 九泉知道他最爱干净,连忙将热帕子给他递过去。 张知序接了,却是没擦自己的手,而是捏了个角去揩陈宝香脸上干涸的血迹,一边揩一边嫌弃:“这么多口子,好端端一个姑娘家,老浑身是伤像什么话。” “马飞草呢,九泉,你有没有带马飞草?” 九泉哪见过主人这个模样,慌忙查看随队的东西。 热水、帕子、软垫甚至熏香都是为主人备着的,可主人伤已痊愈,药物是一样也没带。 张知序突然就崩溃了,一手捂着陈宝香那鲜血淋漓的伤口,另一只手转着轮子就拼命往外走。 “主人!”九泉连忙跟上去帮着推,焦急地劝,“孙药神就在外头等着,陈姑娘不会有事,您别急,别急。” 怎么可能不急,她那么皮实的一个人,居然没能坚持到他回来。 也怪他,怎么就醒得这么晚,怎么就来得这么慢! 血腥的气味冲得他心中窒息,眼前也阵阵发黑。 “凤卿,师父在。”孙思怀将他接上马车,“我能救她,咱们回去我就能救她。” “快,前头开路,差人策马先行,让人把药和针都给我备好!” 耳边的声音有很多,有人搀扶他,也有人企图伸手来接陈宝香。 张知序收拢手臂,固执地不肯撒开。 这世道从来就是不公平的,他这么不想活的人,被人花着大量的人力物力也要救活。而她这么努力想活下来的人,命却比草芥还贱。 相处这么久,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认真完成过陈宝香的心愿,没给她变出银子,也没能让她攀上高枝,甚至没法保住她不受伤。 他不配做她的大仙。
第52章 开窍了 庭院里奴仆进出匆匆,屋子里也挤满了大夫和药童。 李御医半夜被轿子抬过来,眼睛都有些睁不开,审过药方之后照例要给主家说一说要用的珍贵药材。 结果刚开了个头,那边就道:“不用寻什么别的药材替代,她怕疼,得用足量的马飞草,药引也不能短了她的,我已经派人去取回魂丹了。” 马飞草比黄金还贵,放肆地往人家伤口上用也就罢了,还要拿回魂丹? 李御医吓得瞬间睁开了双眼:“张大人,这位姑娘虽然伤重,但远不到要用回魂丹的地步。” “得用。”张知序头也不抬,“她拿命换的东西,她当然能用。” 若是命悬一线阎王已经来勾魂了,那确实该用,但是—— 李御医摇头:“这位姑娘求生之意甚浓,待再恢复些气力就能睁眼。” 跟他那要人哄的丧劲儿完全不一样,陈宝香是夹缝里的野草,是烧不烂的石块儿,只要给她一线生机,她就能苟且活命。 张知序颤抖着松开手,这才发现自己握得太紧,掌心被她的血粘连,与她的手糊作了一团。 他连忙问九泉拿来热帕子,一点一点地给她沾化,一边沾还一边轻轻吹气,生怕弄疼了她。 九泉很想提醒他,陈姑娘浑身都是伤,就算生扯开,恐怕也压不过她别处的疼痛。 但看着自家主人发红的眼眶,他又有些不忍心。 有医女拿着针过来了。 陈宝香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又要缝不少针。 张知序看着那针尖和羊肠线,皮肉下意识地跟着发紧:“马飞草再加一些,师父,她的止疼针得比别人深两分;冰块呢?九泉,拿冰块。” 众人本还不清楚床上姑娘的身份,看张二公子紧张成这样,顿时就明白了,立马大方地将所有止疼的好东西都给用上。 孙思怀在忙碌的间隙,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的徒儿。 照他的身体情况来说,原是该娇养好几日才能勉强下床的,可现在,这人居然就这么笔直地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的,已经是半个时辰有余。 陈宝香的确对他有恩,但这也太夸张了,他张知序何曾这么在意过别人的生死? 宫岚没进屋,只能在屋子外头踮脚张望。 “你这成何体统。”张元初拽她一把,“回去等着不就好了。” “你懂什么。”宫岚挥开他继续张望,“这可是咱们儿子头一回带姑娘回家。” 你管里头那血淋淋的场面叫带姑娘回家? 张元初欲言又止。 孙思怀擦着汗出门,还没走两步就被宫岚拉到了旁边:“老先生,怎么说?” 他摆手:“能怎么说,人家姑娘可比他争气多了,生血草和马飞草一用上情况就稳定了下来,只是外伤太多,难免受罪。” 宫岚一喜,又纳闷:“那凤卿怎么还一直在里头,澡也不洗衣裳也不换的,多脏啊。” “方才九泉也劝来着,你猜凤卿怎么说?” “怎么说?” 孙思怀翻着白眼学那语气:“就这点污秽,在意来做什么。” 宫岚两口子一起震惊了。 阖府上下谁不知道张二公子有洁癖,平日里柜子上的灰没扫干净都要惹他嫌弃,如今怎么的,都脏成泥团子了还说没什么? 宫岚激动地抓住自家夫婿的衣袖:“开窍了,他这是开了大窍了!” 张元初被她晃得直皱眉:“什么意思?” “哎你这木头,我跟你说这些简直是自讨没趣。”宫岚嫌弃地松开他,又连忙吩咐下人,“好好熬药,再备些清淡吃食,切不可怠慢了。” “是。” 外头的声音十分吵闹,落在陈宝香的耳朵里却很遥远。 她感觉自己正走在洁白的云朵上,身上有血在哗哗地往下流,却察觉不到什么痛楚。 有尊闪闪发光的金佛在喊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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