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无异于将满堂的官员一起得罪个遍。 谁都清楚,大盛律法维护的是统治的稳定、皇权的威严、百官的地位,百姓的权益只不过是夹杂在各个篇章里的点缀罢了,凭什么修?还凭什么要往损害他们利益的方向修? 一时间群情激愤,张家好几个叔伯站出来斥骂割席,请陛下重罚于他;当朝宰辅更是直言荒唐,说年轻人空谈阔论,岂能上台面。 张知序就在他们的叫喊声里,将自己修订过的《大盛律·赋税篇》一掷而出。 雪白的卷轴飞滚铺开,清秀的笔迹密密麻麻地延伸到了帝王玉阶之下。 “张知序,你大胆!”李束震怒。 这人是他看中的驸马,眼看弱冠将至婚事将成,他怎么敢在朝堂上扔出这样的东西。 “陛下。”张知序双手抵额,一磕到地,“律法不明执行者便会权势过重,执行者权重则易失本心倾轧人命,百姓乃国之根基,盛律严明是民心所向,修律之事迫在眉睫,请陛下三思。” “你只是造业司的官,怎么敢妄议修律之事!” “就是,三省的大人们还没吭声呢,这不越俎代庖么。” “请陛下务必严惩张知序,以正风气!” 群臣喧闹,骂声不止。 李秉圣站在前头看着,暗道一声这是真有种,居然敢直接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这烫手的东西往朝堂上一甩,树敌何止在场的诸位,新帝若再点他当驸马,岂不就是告诉群臣他其实也是支持这事的。 “这就是你们张家教出来的好儿郎。”李束沉怒,目光下扫。 张元初立马出列跪地,拱手道:“陛下,张家与此人已然断绝了关系。此人狂悖,不忠不孝,无父无母,今朝犯事,自然任由陛下处置。” 张知序垂眼跪着,手指微紧。 “好。”李束闭眼,“那就褫夺他的官符官印,打入大牢,听候发落。” 晨钟被木桩一撞,远远传来沉闷又厚实的回响。 · 陈宝香急匆匆地跨进长公主府的大门。 张知序说会自己处理,但也没说是这么处理啊,张家明哲保身,他又把人都得罪了,进大牢哪还能囫囵出来。 一头冲到长公主跟前,她刚想开口求令牌,却发现旁边客座上坐了个人。 “跑这么急做什么。”李秉圣打着扇子笑她。 张知序侧头,将手边的茶放到她面前:“不烫。” 陈宝香端起来就咕噜咕噜喝了个干净,一双眼瞪得老大:“你,你怎么在这里?” 张知序看向李秉圣。 后者唏嘘摇头:“如凤卿所言,咱们这个大盛呐,官律是真的不严明。这不,私权一倾轧,犯人就被放出来了。” 陈宝香大喜:“多谢殿下!” “别谢这么早,本宫费那么大劲捞他出来,自然不是只为了让他给你倒茶喝的。” 此话一出,两人都是一顿。陈宝香眉头微皱,甚至已经开始盘算自己能有什么筹码去交换。 结果李秉圣瞥了一眼旁边矮几上放着的案卷,说的却是:“这东西他得接着写,本宫也很好奇,他到底能把人得罪到什么地步。” 张知序心口一跳,骤然抬头。 接着写……吗? 陈宝香眉头骤松,哇地就惊呼出声:“殿下您也太识货了吧。” 李秉圣扶额:“我这叫知人善用,什么识货。” “都一样都一样。”她欣喜地拍手,“总之比皇城里那位可强多了。” 这话说得大逆不道,旁边的张知序背脊都紧了。 但李秉圣似乎已经习惯了,见怪不怪,还摇着扇子笑出了声:“你这张嘴啊。” 旁边的属官恭敬地上来收卷轴。 李秉圣想了想,吩咐:“让人把这个多誊抄几份,往各大书院里散一散,再让人去给陛下送盏安神茶。” 李束当然不会同意这样修律,但民间学士们一看就知道张知序是为民谋福没有私心。 这样的人在李束手下,只会被打入大牢。 皇位上坐着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他们心里也该有数。 李秉圣收敛了笑意,微微眯眼。 她在十岁那年就被父皇立为皇储,随军征战三年、掌管国库七年,治国之策倒背如流,辅国三年更是功绩累累,朝廷内外无不盛赞,在民间也颇有威望。 若李束是堂堂正正打败了她而后继位的,她李秉圣无话可说。 可这贼竖子却是安插了人在她身边长达十年,专挑父皇病重时对当时身怀六甲的她下药,要让她一尸两命。 她挣扎了半个月才勉强从地府边缘爬上来,李束却又以她是女子、尚无子嗣且还要经历生产这等丢命之事说她无法承担继任之责。 李秉圣死也咽不下这口气。 她要李束滚下那皇位,不是禅位,也不是传位,一定是作为乱臣贼子被清理,再被刻在史书上受万世唾骂。 合拢香扇,李秉圣询问属官:“禁军那边情况如何?” 属官汗颜道:“尚未成事。” 她啧了一声:“先前吴时不是已经坐上了禁军副统领之位?” “是有这么回事,但禁军有三十来位副统领,他一个人也实做不了什么事。” “史大成那边呢?” “史录事奉命接管江南一带的行宫,但似乎遇见不少阻碍,尚未成事。” “尤士英那边?” “尤将军虽武力过人,但身边的谋士不太堪用。”属官擦了擦额上的汗水,“与程槐立麾下的宋句清在云州附近相遇,惜败。” 李秉圣脸黑了大半。 “殿下恕罪。”副官重新跪下,“胜败乃兵家常事,况且这几位大人所行之事本就艰难。” 他们行的事艰难,陈宝香行的事就容易了?人家怎么就能顺利完成她的任务还不找任何借口。 刚这么想,一旁的谋士花令音就回禀:“殿下,陈统领麾下的赵怀珠昨日与程槐立麾下的孟天行在西郊外相遇,对方不知为何主动动手,赵怀珠大胜,但由于下手过重,今日被御史台参奏了。” “哦?”李秉圣终于又笑了,“怎么个‘太重’法儿?” “孟天行带了五百多人出去,回城的时候……”花令音微微一顿,拱手,“不知怎么就只剩一半了。” 在场众属臣皆惊,陈宝香却是一脸理所应当。 怀珠师姐就该这么厉害,折对面一半都算轻的。 “既然是对方先动的手,那又怎么能怪在她头上呢。”李秉圣一脸慈祥地摇头,“程槐立也是,一把年纪了还那么小心眼,成日地跟宝香过不去。” “这样吧,本宫做东,在乐游原给程将军和陈统领办一场和解宴,你去传话,请程将军务必要来。”
第139章 和解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都有些纳闷。 和解?程槐立和陈宝香? 这两人最近都斗成什么样了,怎么可能愿意坐下来吃劳什子的和解宴,长公主莫不是糊涂了。 再看陈宝香,她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嘴角甚至还挂着笑,似乎听见的不是要跟程槐立和解,而是中午吃饭会多一个鸡腿。 “卑职一定到场。”她道,“有劳殿下了。” 李秉圣很是愉悦地拍了拍她的肩,又顺手塞给她一块腰牌。 陈宝香双手接过,嘴角笑意更甚:“卑职还有事,这便先告退了。” “好。”李秉圣颔首。 旁边几个属官有些摸不着头脑,在暗暗互看,李秉圣侧眸瞥过去,却见张知序面色从容,眼里一丝困惑也无。 “凤卿。”她笑,“你不替她向本宫喊两句委屈?” 张知序拱手,一句话没说,行的却是谢礼。 和解宴没那么容易吃,所以长公主只说要请,却连日子都没给。 这行为等同于告诉陈宝香——不弄死程槐立,其余手段随你挑,只要能让人心甘情愿地坐在和解宴上,你做什么都有人兜着。 怎么不算是恩典呢。 李秉圣笑得更开心了,陈宝香好啊陈宝香妙,陈宝香不但办事牢靠,还给她多顺了个聪明人回来。 造业司到底是不配张知序的,这人在她手里才会有更好的前程。 · 陈宝香愉悦地纵马前行。 她手里现在不但有巡防的兵力,还得了长公主的腰牌,有八个重要坊市的主官随时都能与她配合。 这样的条件都不嚣张,那还等什么时候嚣张? 她当即就带着冯花冲向了东西二市。 “这铺子账目不清,关门查账。” “这家钱庄有人命官司,关门调查。” “武馆?管你谁家的武馆,不合章程,今天就关门。” 一连十几家铺子,全是程槐立敛财的堂口。 陈宝香甚至懒得关点别家的来当掩护,直接明晃晃地告诉所有人,她就是针对程槐立。 程槐立哪忍得下这口气,当即就让自己的得意弟子孟天行带着禁行军去报复。 两边就在巡防营附近打了起来,战况十分激烈。 孟天行受了些伤,陈宝香也不是全身而退的,程槐立以为给了她个教训,能把人吓住。 结果刚打完没半个时辰,陈宝香带着伤去又关了他十家铺面。 程槐立都气笑了。 “她想干什么。”他冷声问,“是真觉得没人能制得住她了是吗。” 孟天行捂着胳膊上的伤,没敢答。 他也不明白一个女人到底为何这么喜战,别人是且打且退,就她越战越勇,没两天就把他手下的人都打怕了,一听对面是陈宝香就连连称病不出公差。 她光打还不算,还走巡防的章程,将他麾下那些没来得及撤退的人抓起来,统统关进了城北地牢。 他想派人去捞,结果那以前那些任他差使的狱卒牢头居然都被调走了,新来的人按规矩办事,没一个肯通融的。 孟天行跟着程槐立也狐假虎威好几年了,头一次狼狈成这样。 “师父,最近下头短钱得紧。”他道,“再这样下去,云州那边怕是会支援不上。” 手底下的人越多,开销就会越大,陈宝香每断一处财路都是在断他们的气势。如果一直不能给陈宝香个教训,下头的人怕是会逐渐离心。 程槐立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但他现有的兵力无法拿下陈宝香,三省里又有李秉圣在给她撑腰。 正想着呢,下头的人就来传话了。 “和解宴?”孟天行一听就笑出了声,“那陈宝香跟疯狗似的到处咬人,谁要跟她和解?” 程槐立抬手拦住他,若有所思。 “殿下胸怀坦荡,肯为我们这些臣子出面牵头,我自然是该去的。” “师父?”孟天行满脸不可置信。 “替我去回禀殿下,就说明日午时,我必定亲赴乐游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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