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不是个听话的人,认准了就要学:“就算你不教我,我也终究会找到学字法子的。” 如此威胁,老和尚还是不肯教她,任由她去撞南墙,只是会看着她叹息:“姜姝,你不懂,我是为你好。” 时至今日,姜姝依旧不懂老和尚这句话的意思。但她却能依仗着年岁的增加,身处绝地后沉下来的心境,突然微微品出老和尚说这句话时带着的无奈和矛盾心绪。 他似乎是希望她能学更多的东西,但又怕她真学成了。所以但凡教她的本事,都是点到为止。 可他唯独愿意她学刀。他说,“你手里有一把刀,就什么都不怕了。” 他死时,还把他用了多年的短刀留给她:“就当我还陪着你。” 姜姝想到这里,心里酸涩起来——可是师父,你不知道,最后的那段时光里,我手里确实是握着这把刀的。 我是多艰难,才克制住不用它划开手腕。 前尘往事,想起来就使人心绪低沉。姜姝低头,缓缓的吐出一口浊气,道:“三哥,等雪停了,咱们就赶路吧?” 她迫不及待去洛阳寻一寻真相。 姜三少爷却是个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先说了一句:“我也急着回去,但这鬼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雪。” 而后马上问:“妹妹的字是跟着谁学?” 姜姝:“我家师父。” 姜三少爷肃然起敬,“是那位收养你的方丈吧?他识字?” 不过又觉得即便是荒村野庙野和尚,能认字也不算稀奇事,不然怎么念经诵佛呢?便不等姜姝说话,立马继续说下一句:“我们一家子人都感激他。若不是他养大了你,当年兵荒马乱的……哎!” 但后来蜀州是破了,却也损失惨重,连妹妹也在战乱里‘死去’。 “母亲说,她生下你才满月,蜀州突然就起了乱,混乱之中,她让奶娘和侍卫带着你先走,好歹有条生路。” 结果等战事停了,父母凭着妹妹走时穿的衣服找到了一具死婴,而后又找到了奶娘和侍卫们的尸体,便以为众人都去世了,悲痛不止。 “还是今年九月,咱们家的当铺里突然来了一个少年人当金镯子,当铺掌柜恰好是母亲的陪嫁,识得那金镯子正是母亲当年给你特意做的满月礼,当时就留了心眼,这才查出当年的真相。” 原来是奶娘抱着她逃走后,怕穿得富贵被人盯上,便在途中将妹妹的衣裳与一位死婴对调。后来奶娘中箭身亡,妹妹却没事,藏在她的怀里躲过一劫 金镯子他们也没有卖。少年说,“那般的岁月,我们是养不起多余人的,父母拿走金镯子,算是见财起心。但我们并不亏心,毕竟抱着她一路逃,再危险也没有丢弃过。而我自己的妹妹,却连尸体也没法子回去找。” 这回他来洛阳是准备做点小生意的,结果生意不遂,落得个身无分文,这才想着当掉金镯子。 镇国公一家倒是没有为难他,还带着他去祭拜了“妹妹”。然后让姜三少爷马不停蹄的去淮陵接人。 姜三少爷:“得知你还在世,祖父和父亲都回家拜祭了祖宗,感谢他们护佑子孙。” 且她还知晓,因着这场战事,曾经作为叛乱之地的蜀州学子在洛阳也并不受重用,如今的内阁之中,没有一位阁老是蜀州人。洛阳重要官员,也没有蜀州人任职。 就连她——因是蜀州长大的人,官话带着浓浓的蜀州音,又爱吃蜀州的菜肴,举手投足一股蜀州人的习性,便成了许多人不喜欢她的缘由。 其中将厌恶表在脸上的就有她的祖母镇国公老夫人。 当年,她刚回去,祖母对她还算是宠爱,但随着她一口蜀州口音改不过来,便成了罪过,稍有不顺心,就罚她跪在院门口读孝经。 她最初那般的性子怎么可能跪?直接撂挑子拎了杀猪刀就要回淮陵。又被母亲劝回来,后来也不知道劝了些什么,她又跪了下去。 这么一跪,就是两年,直到她出嫁。 所以,其实细细想来,她跟镇国公府一家子人关系不好,实在是事出有因。 她摇摇头,不再去想,准备回房中休息,结果刚要转身,便看见一人牵着马从风雪中而来。 他走得极快,不过几瞬之间,便到了屋舍外的马厩下。 此时将近薄暮,驿丞刚要下值,瞧见还有人来,心中暗暗叹了一句晦气,又不得不扬起笑脸过去。待问了名姓,官职,立马恭恭敬敬的:“原来是淮陵知县大人,这段日子邬阁老的信送来三四封,就等您来取了。” 谢让一身堆着积雪。他脱了披风,积雪瞬间抖落一地,笑吟吟的道:“多谢大人了。” 又笑着说:“今日风雪大,怕是不能行了,恐要在驿站中住几日,得劳烦大人操心。” 驿丞客客气气的,“如今才十一月,不是年关,里头空得很,只有镇国公府的少爷姑娘住着。不过今年这雪却早,还下得邪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 谢让点点头,而后突然有所察一般抬眸,正好瞧见一位站在廊下盯着他出神的姑娘。 她似乎是要回屋中去了,甚至已经走了几步,但不知为何骤然停下,微微侧身朝他看过来,眸眼让亮,只是……看他的眼神略微有些古怪。 他微微迟疑,等到了屋内,依着礼先跟她身边的姜三少爷打过招呼,道:“怕是要共住几日了。” 姜三少爷听他的口音已是不喜,“你是蜀州人?” 谢让并不介意他的态度,依旧笑着说:“是,蜀州淮陵人。” 姜三少爷诧异:“倒是巧了,我们刚从淮陵回来。” 因有巧合,他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又上来了,忍不住道:“你这是回京述职?” 谢让比他足足高出一个头,此时已经扫尽了身上的积雪,抬起手一边挽袖子一边微微低头道:“是,之前在淮陵任知县,前阵子收到朝堂调令——” 淮陵知县四个字一出,姜三少爷厌恶得皱起了眉头,“我知道你!” 他语气算不得好:“你是元狩四十四年的探花郎,是邬阁老的弟子。” 谢让照旧笑着道:“是我。” 姜三少爷立马没了兴致。他拉着姜姝回房,小声道:“那不是好人。” 他哼了一声,“怪道驿丞巴结得很。” “这个谢让,听闻家境让贫,本是籍籍无名的,却恰好就碰见了被贬蜀州的邬阁老,自此跟着一块读书。邬阁老有一次跟人喝酒,说此子聪慧,学尽他的抱负,将来一定能继承他的大志。” 姜三少爷说到这里,又觉得自己说得过多了,妹妹哪里懂这些。于是定下结言:“这般的蜀州鼠目,将来怕是要做一头走狗供人差遣,下场不会好的,你且离他远些。” 姜姝听见前头的话默不作声,却在他说最后一句话时皱眉道:“我是女子,离得远或者不远,总不见得跟他打交道,倒是三哥,这张嘴巴也该警醒些,免得将来得罪了人。” 姜三少爷骤然被这么刺了一句,有些吃惊,他仔仔细细打量了姜姝半晌,突然道:“妹妹今日好像跟前段时间有些不同。” 从今天让晨起就有些不同寻常。 但到底是哪里不同,他又说不上来,只能悻悻道:“我就跟你说说罢了,还真能不知道这个道理?你先休息吧,我去下头喂喂马。” 姜姝等他走了,将门关上,倒是心绪难平。 淮陵谢让,她是知晓的。 虽然只有一缕,却对她而言已经够了,恍若老天恩赐。 她想,有了这缕光,日子总是在朝好的一面去。她更加努力的活着,天可怜她,又让她在角落里摸到了一本书。 她如获至宝,急匆匆爬到窗边,举起书本,迎着那缕光,艰难的一个字一个字去读。 那是一本札记。里头记着一个少年人六岁到十六岁的细碎日常,或偷懒被骂,或凌云之志,都记在了上面。 靠着这本札记,她曾渡过难熬的一个夏季。她慢慢吞吞,不舍不愿,反反复复的读完所有的字,用了三个月才翻到最后一页。 最后一页,少年人离开淮陵去洛阳赶考,也落下了自己的名姓。 淮陵,谢让。 她倒是在洛阳听闻过这个人。大家都说他欺师灭祖,谈权谋利,最后被他的恩师邬阁老亲自斩首在断头台上时,姜姝还碰巧看见过。 那是他们唯一一次相遇。 是她被捆去淮陵的前几天。 那日,也有这般的漫天大雪。
第120章 前往姜姝姝院子的路上。许多下人来来回回地忙碌着,许是婚期将近,姜姝甚至看见有丫鬟抱着一捆红绸往她院子的方向去。 一路分花拂柳,走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总算是到了目的地——姜姝姝的花溪院。 姜府的院子大多名字都是老太爷在的时候取的,很多参照了院子的布局或者里头种植的花草树木。 像她的梨香院得名是里头栽了一棵梨树,而姜姝姝的则是因为里面种了许多的花草,只留下一条道通向廊前,这才得名花溪院。 平日里开着的院门此时正紧紧地闭着,门口有两个婆子守着,许是太过无聊,她们坐在门口檐下的石凳上,其中一个双膝上放着一个竹子编成的小框,里面放了一团杂乱的丝线,此时正在整理着理不清的线团。 察觉到有人靠近,那婆子忙将膝上的小框放在一旁,站起来拍了拍裙子的下摆,而后才看清逐渐走近的姜姝主仆三人。 张婆子见是姜姝,原本板着的脸瞬间现出笑意,微微低下头同她问好:“四姑娘来了,这天气怪闷的,怎么不去老夫人屋里坐坐,还来这里。” 另一个王婆子则忙将姜姝请到了稍微凉快一点的屋檐下,抽出帕子弯腰扫了扫她方才坐过的地方,脸上露出谄媚的笑:“四姑娘先坐这里,有什么吩咐我们进去传话就是了。” 她们两个都是受了老夫人的吩咐,进出花溪院的人除了老夫人之外,就连大夫人都不能进去,里头的人也不能出来,有什么事情一律都由她们二人经手,除非是老夫人发话,否则一只苍蝇都别想飞进去。 她的话语中满是失落,加上那落寞的神情,又配上她这张我见犹怜的脸,让眼前两个素来最是强硬的婆子都有些心软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旁边的张婆子咳了一声,提醒王婆子点到为止,不能将那不光彩的事情告诉四姑娘,毕竟她已经是外嫁女,谁知道她的心是否还跟姜府是一起的。 听见这一声咳,王婆子果然没再继续说下去,只得赔笑道:“外头的天气不好,四姑娘还是赶紧回去吧,我看这天气怕是快下雨了。” 姜姝往后退了一步,不动声色拉开了与王婆子之间的距离,然后抬手把手中的纨扇搭在额前,抬头看了一眼迟迟不见太阳的天空,心里也因为王婆子的话生出一股烦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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