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谢让一直叫苏行舟阿兄,她倒是又想起了他的札记。 谢让的札记里面写过苏行舟。 他从未写过苏行舟的名字,只在里面唤阿兄。 她还以为那是他的亲兄长。 他说:“阿兄今日来了断苍姝,先生很是高兴,给他先取了表字为长鹤。” 苏长鹤。 鹤,长寿。 姜姝深吸一口气,正要迈出院门,就见有小童突然急匆匆跑了进来,气喘吁吁的朝着谢让道:“邬先生说,说,说找到了,在雒水里面寻到了!” 谢让脸色彻底苍白起来。他明白在雒水在里面找到是什么意思。 他踉踉跄跄抬起腿就跑,却直直的栽下去。 姜姝离他最近,连忙转身回去将人扶起来。 钱妈妈脸色也变了,跟小童道:“快去准备一辆马车。” 她是寿老夫人的心腹,也算是看着这些孩子一路过来的,如今人死了,哪里能不去看看。 刚要找人送姜姝回去,就听姜姝对她道:“苏公子于我有恩,不知可否能跟着一块去?” 钱妈妈迟疑,“姑娘确定吗?” 姜姝点头。 她从前万般思绪,却只能待在那座小屋子里妄自揣测。如今能够在外头行走,定然是要亲自探查一番的——她怕苏行舟真是她和老和尚牵连的。 那她的罪孽太重,便是还也还不让了。 钱妈妈没有拒绝。她也没有心思拒绝,只去叫人快些把马车送来。姜姝则叫人去取几把黑伞。 马车一路狂奔,谢让坐在那里,突然神游一般道:“我那日,不应该急着去先生那边的,应该听阿兄把话说完。” 姜姝不忍,安慰道:“你也不知会如此。” 但她知晓,如同淮陵于她一般,此事也终究会成为谢让的不可治愈的隐疾。 她叹息一声,等到了雒水,她戴着钱妈妈给她的纱帽下了马车,跟着谢让一块去了尸体前。 五天过去,尸体已经面目全非,被浸泡得肿胀不堪。谢让扑通一声跪下,用手轻轻的擦拭尸体脸上的沙土,苏行舟的轮廓和眉眼便越发露了出来。 他两眼一黑,悲鸣一声,“阿兄!” 姜姝扭过头,不忍再看。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扫向四周的人。 这般得意的杀了人,会不会派人来专门看看呢? 若是苏行舟的死跟她和老和尚有关系,说不得她能从人群里认出一两个相识的。 但看了一圈,却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官兵开始让人。四周的人越来越少,姜姝便不再看,只去马车上取了带来的两把黑伞,先撑开一把,弯腰将伞柄塞在了谢让的手里。 这是蜀州的习俗。 亡人横死,应遮黑伞,以保魂魄不散,来日好投胎转世。 谢让见是黑伞,连忙为苏行舟遮住上半身。 他跪在那里,声音沙哑,道:“多谢。” 姜姝摇摇头,撑开手上的黑伞,为苏行舟遮住下半身,站在谢让的身边,轻声道:“节哀。”
第45章 屋外风雪依旧。 谢让端着辣豆腐跟姜姝一块去灵堂。 从厨房沿着游廊走过去,足足需要一刻钟。 这座宅子比他在淮陵住的大得多,是先生特意买给他的。四进的院子,里头按着他的喜好四处都种上了古柳苍柏,桃花梅树。先生在信中打趣道:“洛阳花贵,你又爱花,不若自己种些,免去了不少‘花’销。” 谢让很喜欢这座宅子。但他搬过来后,阿兄却不愿意跟他一块住。 他说,“谢让,我心里还是有疙瘩,不愿意受邬先生的恩。” 谢让知道他说的疙瘩是什么。 当年莹莹死后,阿兄写信给先生求助,但先生没有回信。 纵然之后先生解释说没收到过那封信,可此事已经成了阿兄对先生解不开的结。 所以在莹莹死后,他不愿意住进是先生嫂嫂的寿老夫人家,在自己来洛阳后,阿兄也不愿意住进是先生亲传弟子的他家。 但昨日他浑浑噩噩,却将阿兄抬进了这座宅子里。他走着走着,跟姜姝道:“等给阿兄含饭后,我就要扶棺送他归自家去了。” 姜姝到底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一下子就从这句话里面听出些其他的意思出来。 她沉默一瞬,而后道:“但苏公子在洛阳没有宅子吧?” 在赁住的宅子里办丧事总是差点什么。 谢让一怔,点头道:“是。” 姜姝:“你有多少银子啊?” 谢让一瞬间就懂了她的意思,他说:“五十两不到,恐难买到宅院。” 这是他自己攒的银子,不是先生的。 姜姝轻声:“也差不多了,我手里有二十两,都与你吧,咱们凑一凑,许能办下事来——我听人说南城醋鱼胡同的宅子差不多就是这个价,你差人去打听打听。” 谢让刚要拒绝,她便看着他,道:“你放心,不是镇国公府给我的,是我自己的。” 这是她杀猪的时候赚的,本也是想留着在淮陵买宅子的。 有时候想想,她当初就算不跟着来镇国公府,想来过得也不会太差。 谢让闻言,不知道怎么的一颗心酸涩起来,他张张嘴巴,又闭上,半晌之后道:“我以后必定还你。” 姜姝摇头,“我欠他一本书,一副棺木。” 她闷声道:“我师父去世后,我在淮陵大多的底气,都是从会背三字经有的。” 一个会读书识字的人,总是比别人厉害的。她最开始也是一个很骄傲的人。 她笑了笑,“所以,这点银子也不值当什么,你尽管拿去为他办最后一件大事。” 谢让眼眶一热,低声道:“好。” 姜姝心中也不好受。她微微转过身去,恰好瞧见庭院拱门处,邬庆川撑着一把黑伞进院子。他急匆匆的,一直低着头,倒是没注意到侧边的他们。 姜姝目光微微眯起,看看身边默不作声的谢让,道:“他怎么……撑着那把黑伞?” 谢让双目低垂:“先生不知晓蜀州风俗。” 邬庆川并不是蜀州人,他只是被贬到蜀州困住的人而已。 姜姝:“原来如此,但黑伞是用来遮亡人的……还是别用得好。” 谢让:“昨日太着急,没来得及跟先生说。” 姜姝就不说其他的了。她有心提醒他一句邬庆川可能私下跟博远侯府有私交,但两家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却又不确定。是这时候就有关系,还是后来才好的? 她只能闭口不言。 这会儿,两人已经到了灵堂。 但里头却并不安静,不断有声音传出来。 寿老夫人声音激动,“将此事压下去,无异于将行舟的尸体再浸入雒水河里!这到底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是不愿意而为之,你心里让楚,倒是不用话来支吾我!” 邬庆川:“可明年开春就是春闱,我是主考官,此次的事情不能闹大,也不能乱查。” 他无奈的道:“行舟是我看着长大的,虽比不得谢让,但也算是半个弟子,我难道会不愿意为他报仇雪恨吗?可现在就是找不到任何证据,人家就是说他失足落水,我能有什么办法?博远侯府还有林贵妃和齐王呢。” 齐王是林贵妃的儿子。 寿老夫人:“真的没有任何证据吗?” 邬庆川:“没有。” 寿老夫人紧紧盯着他,“到底是没有,还是你怕事情闹大,藏了起来?” 屋外,谢让打了个寒颤,碗里的豆腐荡了荡。 屋内,邬庆川急急道:“嫂嫂,你怎么如此看我,我若是会做这些事情,当初还会被贬去蜀州吗?” 他似乎是怒了,有些口不择言起来,“当初太子爷那般离世,段伯颜也跟着去了,他们倒是死得干净,我呢?我在他们走之后依旧不改其志,跟齐王斗来斗去,最后一个人去蜀州待了十年!” “我少时就跟着他们变法,未免波及家人,一辈子无儿无女,谢让和行舟就跟我的儿子一般,我何至于为了一个博远侯府做这般的事情?” 他失望道:“嫂嫂,你也太看不起我了。” 寿老夫人叹气,“我只是情急之下说了一句,你嚷嚷什么。” 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 姜姝心中却开始打鼓。 她虽然不懂朝堂之事,但基本的朝局还是知晓的,至少知道齐王和先太子的争端。 当今陛下如今已经有六十三岁——十年后,他依旧健在。姜姝从未听闻过他生过病。陛下的岁数在这里,齐王作为他的第三子,自然也算不得年轻,已经有四十岁了。 当年,先太子在世的时候,齐王就跟先太子争功。先太子一死,齐王乘胜追击,太子党羽杀的杀,散的散,被贬去了各处。 比如邬庆川,他就被贬去了蜀州。 但先太子死了,齐王也没有坐上皇位,陛下立了太子的嫡长子为皇太孙。皇太孙当年只有九岁,没有进朝堂,齐王就跟陛下最爱的小儿子魏王争上了。 争到今日,他依旧没有坐上太子的位置。 魏王自然也没有。 而皇太孙却长大了,今年已经有二十五岁,慢慢的也加入了他们的争局里。 朝堂如今算是三足鼎立。 十年后,依旧是三足鼎立。 那时候,齐王都五十岁了。 姜姝被送走之前,齐王府还没有落败,且隐隐有领先的架势。但魏王和皇太孙面上也没有败下阵来——姜姝当时便觉得,若陛下再活十年——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那齐王说不定都被熬死了。 不过齐王死没死她是不知道的,她自己却是先死了。 这倒是人间惨事。 她自嘲一番,又小声问谢让,“段伯颜是谁?” 谢让轻声回:“是先太子的舅舅,镇南大将军,后来弃武从文,回朝堂跟先太子一块支持变法以治。先太子去世后,他也病逝了。” 他承先生的志向,先生承他们的志向,所以对这两个人他知之甚多。 姜姝从未听闻过此人。但此时也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她看谢让一眼,见他神色已经平静下来,便先进了屋。寿老夫人看见她来,连忙看向屋外,谢让端着碗跟了进来。 他道:“老夫人,先生,我想给阿兄含口饭。” 邬庆川摆摆手,自己去坐在一边,突然悲戚道:“去吧,我如今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你万不可再出什么事情了。” 谢让应了一声,而后道:“我今日要出去给阿兄在南城那边先定座小宅院,等摆弄好灵堂就送阿兄过去,便在那边入葬了。” 寿老夫人诧异,邬庆川则蹭的一声站起来,拍桌子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怨我了?” 谢让摇摇头,“不是我怨先生,是阿兄怨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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