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上又调整一下坐姿,好奇地追问:“郎君同我说说,你头一回见到我,到底是什么心情?” 还能是什么心情,居上自顾自设想着,一片混乱与黑暗中,忽然见一窈窕美人高擎双臂挂灯,真真红绮如花,妖颜若玉,那刻是不是就像迷茫的人生忽然找到了方向,身心都怦然而动? 反正她觉得事实肯定就是那样,然后殷切地看着凌溯,希望从他口中听见几句好听的。 凌溯那双深邃的眼睛朝她望过来,眼眸沉沉,隐约多情。凝视她半晌,那丰泽红润的嘴唇里逸出一句真话:“我在想,要不要一箭射中你。”
第33章 野浴。 晴天霹雳, 绝对的晴天霹雳! 居上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你那日明明说惊鸿一瞥的,怎么又在考虑要不要拿箭射我?” 凌溯道:“惊鸿一瞥是事实, 想拿箭射你也是事实。大军攻城的时候, 任何碍事的人和事都要铲平, 你冒死出门挂灯, 说明你有反心,若不是我当时手下留情,小娘子现在的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听听吧, 这叫什么话!居上原本还有几分自我陶醉,结果听他这样一说,顿时黑了脸, 推过去的荔枝也觉得暴殄天物了,毫不客气地重新拽了回来。 凌溯呢, 对她的不悦心知肚明, 但自己说的是事实,攻城掠地的时候, 谁顾得上欣赏美人! 那日他率领众将从延平门入城, 老远便见黑暗处有人举灯, 那样关头, 自然会怀疑,是不是一种明目张胆的对抗。他手里擒着剑, 没有拈花的兴趣, 短暂的惊艳过后, 第一反应就是射杀。还好她跑得快, 一眨眼的工夫便退回门内了。大队人马赶到时, 还曾在府门前驻足, 但因看明了辛家的阀阅才绕开,赶往朱雀门与大军汇合。 原本城中那些门阀,是要借着天黑混乱清扫一番的,至少给个下马威,昭告改朝换代了,各家应当虔心侍奉新主。结果没想到,就因为她的一个举动,让辛家成了唯一的漏网之鱼。 事后陛下听说了辛家女郎的事迹,虽然有薄怒,但并未追究,时隔几日反倒同他笑谈,这女郎是个人才,行事作风不比辛家儿郎差。 有了个好印象,事情就变得顺理成章,当他的婚事屡次不成后,今上的注意力便转到了辛家女郎身上。 父子两个坐在窗前饮茶,圣上道:“中书令家的小娘子,或是乔太师的孙女,你选一个。” 他没有说话,半晌道:“儿现在不想成婚。” 圣上垂着眼睫,盯着茶汤上的沫勃道:“早年南征北战,没有家小可以免于分心,如今大业已成,你是长子,合该册立太子妃,给我凌家开枝散叶。”顿了顿又问,“你看辛家大娘子怎么样?那日烧尾宴上,朕曾留意过她,样貌生得好,也有临危不乱的胆色。” 他还是没有松口,“儿与她不相熟,没有想过立她做太子妃。” 圣上微微扬起了声调,“没有?朕怎么听说鄜王劫狱那日,她也在修真坊,后被一并带回了左卫率府。你审问她时,说过要娶她为妻,有没有这事?” 他不由怔了下,果然谣言传啊传,传到后面就起了变化。当然也不排除其中有圣上刻意扭曲的成分。 “不是儿说要娶她为妻,是她说要嫁太子。” 圣上看了他一眼,“有什么区别吗?” 他忽然觉得有理说不清,这两句话,怎么就没区别了? 老父老母盼望他成家的心思很明确,圣上的态度也很明确,不必在意前朝旧事,也不用担心朝堂上有人反对。凌氏与门阀联姻是大势所趋,那四大家,有哪家不出几位皇后,几位贵妃? 他还不松口,圣上也退了一步,“那就将她指给凌洄吧,这等女郎就不要旁落别家了。” 他想起前一日在赵王府上,自己一时冲动对她说出的话,都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不给交代不行,也不能因她弄得兄弟阋墙,最后无奈道:“还是儿聘她吧。” 圣上说:“果然?” 他沉痛地点点头。 这时皇后从外面进来,“坊间有传闻,说你与她素有私情,既然如此就担起责任来,堂堂的储君,不要落了短处在外。” 这就是百口莫辩,一下子发展成了有私情……他无话可说,唯有默认,“请阿耶阿娘做主。” 反正兜兜转转,这前朝的预备太子妃,又成了本朝货真价实的太子妃,如果不出意外,他肯定是要娶她的。既然要做夫妻,就该说真话,但好像他的真话不那么动听,从她收回荔枝的动作可以看出,她又不高兴了。 他暗暗摇头,这女郎爽朗起来很爽朗,小气起来是真的小气,她也不动脑子想想,如果烽火狼烟中,他还有杀敌以外的兴致,那她以后怕是有操不完的心了。 不过懒得与她争辩,这好山好水当前,纠结那些做什么! 她呢,虎着脸站起身便要走,他迟疑了下,“你去哪里?” 居上举起十指朝他扬了扬,“满手都是荔枝水,那边有个小水潭,我去洗洗。” 他还以为她气得打算回去了,但听说去洗手,便没有多言,只道:“快去快回。” 当然她是不屈的,嘟囔道:“洗手都要管……”顺着小径往远处去了。 他没把她的气恼放在心上,知道这地方现在不会有外人闯入,便安然打了个盹儿。可是奇怪,等了好半晌也不见她回来,洗手应当用不了那么长时间,难道遇见什么事了吗? 思及此,隐隐有些担心,便起身顺着她的脚踪,往前寻找她说的那个小水潭。 乐游原是天然的园囿,前朝只在坊院周边设立界限,原上并未精心雕饰过,相较南坡的喧闹,北坡则安静原始得多。一路走,草木葳蕤,隐约看见不远处有个石砌的平台,平台连着一个两丈来宽的水潭,潭水很深,看不见潭底。那个扬言来洗手的女郎并不在,可一双鞋却留在了石台上,玉色的平头履,绣着精美的花草纹样,明明是女孩子贴身的东西,孤零零地遗落在那里,乍看让人惊惶。 “小娘子!”他四下观望,“小娘子……辛居上……” 没有人回应他,只有长风吹过草底,沙沙作响。 他急起来,听见心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骇然回身看,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脑中惊现,他死死盯住水潭,难道她落水了吗? 忙趴在潭边查看,水清则浅,水绿则深,水底杳杳看不穿,他甚至已经设想出了她落水的画面,八成是洗完了手又想洗脚,脱了鞋坐在塘边上,结果一不小心人往前倾倒,踩不到塘底,人就沉下去了。 他没有再犹豫,纵身一跃而下,潭水冰凉,比他想象的还深,他这么高的身量,入水后一下就没顶了。 还好范围不大,也只有两丈方圆。他潜入水底四下寻找,摸到水草和青苔,但没有摸到他要找的人。 不在塘底,没有落水,他遍寻不着,重又浮了上去。 一出水面便看见她蹲在水塘边上,惊讶地问:“郎君这么热吗?衣裳都不脱就野浴?” 此时的凌溯,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庆幸有之、欣喜有之,当然最强烈的情绪就是生气。 他咬着后槽牙,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辛居上,你真有本事!” 居上愈发奇怪了,穿回鞋,轻轻拽了拽身上的青碧缬襦裙,纳罕道:“怎么了?你做什么咬牙切齿的?” 很好,她还能看出他的愤怒。他问:“你究竟干什么去了?” 居上提了提手里的战利品,“我刚才净手,发现附近有兔子窝,好不容易抓了一只,晚间让典膳局做兔头吃。” “那鞋是怎么回事?”他一边上岸,一边质问,“你抓兔子,为什么要脱鞋?” 居上道:“我脚心热,本想脱鞋涤足的,脱到一半看见有兔子,来不及穿上就追过去了。” 他怒极反笑,“好极了,我的太子妃抓兔子去了……” 居上看他那副狼狈模样,终于敢往自己揣测的那方面想了,“郎君,难道你以为我落水了,所以跳下去救我吗?” 这个事实,不知为什么说起来竟有些不堪。 凌溯觉得自己好端端的人,要被她弄疯了。 抬手捋了捋脸,他浑身都在滴水,又气又恼道:“若是可以,我恨不得从来没有结识过你。” 居上也没想到堂堂的太子,说救人就救人了,而且是在只有一双鞋作为佐证的情况下。但这份孤勇,这份热心肠,让她觉得自己此前没有看错人,他虽然凶巴巴的,但很有善心,人品也不算太差。 忙抽出手绢替他擦拭,把贴在脸上的湿发挑开,浸过水的凌溯,有种出水芙蓉的美好,甚至还夹带着楚楚可怜的感觉。 总之是来救她的,这份情一定要领。居上见他脸色发白,生出愧疚之心来,连连说对不住,“我没想到郎君会来找我。” 他懒得与她说话,忙活半晌擦不尽身上的水,又板着脸道:“你转过身去。” 居上只得依着他的话办,放眼望向远处碧青的苍天喃喃:“郎君,你好关心我啊,看来这亲没有定错。” 凌溯抿着唇不理她,脱下身上袍服用力一拧,水势倾泻而下。 可她又开始质疑:“你为什么不多走几步找一找呢,我离这里不远……” 这么一说,气血又上涌,他寒声道:“我喊过你,你听见了吗?一个人落进水里能坚持多久,你可知道?我若是不救你,你淹死了,我无法向右相交代,更要背负克妻的名声,所以你明白我为什么义无反顾下水了吗?” 居上被他吼了两声,没关系,这种情况下可以不计较。但她也弄明白了,人家比她思虑得周全,看见一双鞋,连怎么写讣告都想好了。 还克妻……这么谨慎,活该变成落汤鸡! 看来不必自作多情了,居上四下看了看,“我去找家丞,让他想办法把你弄回去,免得受了风寒。” 可他现在这样,怎么能够出现在众人面前? 到底不能声张,回到紫薇树下,把罩衣撑在日光底下暴晒。现在的天气虽快到中秋了,太阳余威犹在,只要晒上半个时辰,应当就干得差不多了。 居上在一旁看着他,他坐在毡毯上,脸色阴沉沉默不语。她忍不住伸手拽拽他的中衣,那柔软的料子紧贴身体,把身形轮廓勾勒得纤毫毕现。 “要不然我把帷帽借给你?”她好心地说,“你戴着帽子坐到太阳底下去,这样身上干得快。” 然后中暑,晕倒,成为她一辈子的笑柄? 他说不,“我就在这里,你不用管我。” 唉,气性怎么那么大呢,居上觉得男人真是矫情。但无论如何,人家都是为了救她,克不克妻另当别论,她很真诚地说:“我还是要多谢郎君的奋不顾身……”边说边扒拉脚边的兔子,一直扒拉到他面前,“这是我自己打的,送给你当赔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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