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可商讨的,无非是职上一些见闻,还有朝中正在实行的改革。陆观楼是个才思敏捷的人,很多观点极有见地,凌溯对他的学识很欣赏,也充分证明居上的眼光不错,至少不是少女怀春的胡乱动情,那个人,确实是值得仰慕的人。 他们这里正说得热闹,忽然听见谒者尖细的嗓门响起来,说吉时已到,恭请皇后殿下主持拜月。 于是一干女眷在皇后的引领下走出大殿,移到了露台上。内侍省早就摆好了香案和香烛贡品,众人齐齐向巨大的圆月叩拜,各色鲜焕的华服逶迤在地,独有一种属于女性的盛大与宏丽。 男人是不需拜月的,他们三三两两避让一旁,凌溯见凌凗就在不远处,便有意上前与他攀谈,问阿婶近来可好,今日怎么又不曾见到她。 凌凗眉间有隐隐的郁色,“阿娘近来欠安,往年小毛病不断,今年愈发严重了,想是长安与北地不同,不知是不是地势的缘故。” 凌溯听后也有些担忧,“命太医令会诊吧,看看到底是什么缘故。” 凌凗点了点头,“连巫医都看了,稍稍有了些起色,但精神还是不好,所以今日的中秋宴也不能参加。”顿了顿又一笑,“阿娘还挂念着殿下呢,说殿下若是来家里,要命人做北地的糟鱼款待殿下。” 说起糟鱼,凌溯早年最爱吃,那时每次归家再返回军中,总要带上几包打打牙祭。阿婶的心意必是要领的,便道好,“等我这两日抽出空来,一定去府上探望阿婶。” 凌凗应了,目光悠悠看向露台上拜月的人,笑道:“殿下与辛大娘子联姻,于朝局来看是件好事。朝中新贵与旧臣,似乎已不像之前那样剑拔弩张,想必右相从中调停,朝堂上变得一团和气了。” 凌溯没有立时回话,略沉默了下才道:“我与辛大娘子定亲,可辜负了阿兄?” 凌凗怔了下,没想到他会这样直接,倒弄得有些彷徨起来,“殿下何出此言?” 凌溯笑了笑,“其实我看得出来,阿兄对她也有意,只是因为我横刀夺爱,抢了阿兄的姻缘,不知阿兄是不是怨我?” 这话让凌凗惶恐,忖了忖道:“那日的家宴,可是让殿下误会了?我也不讳言,初见大娘子,她的风采确实令我心折,但一面之缘,哪里谈得上怨恨殿下。殿下虽迟来,但与她缘分更深,其中经过我都知道了。宫中下旨,是撮合有情人,我不过是旁观者,殿下千万不要误会,也不必因此介怀。” 凌溯听他这样说,也算解开了心结,毕竟他们兄弟往日感情不错,这大历江山也是共同杀伐出来的,不想因为一门亲事,弄得彼此不愉快。当然他也明白,终究是地位悬殊,凌凗谦让了,若是真正来争一争,自己未必是他的对手。 不过如今亲事都定下了,人也进了行辕,已成事实,没有什么可争辩。但有时又觉得可笑,当初何加焉说过,让他迎娶辛家大娘子巩固新旧两派,他还曾不屑,觉得自己大可不必因此赔进婚姻。但到现在,又很乐见朝堂上政见相合,看来人的认知是会随事实转移的,如果用联姻就能平衡两派,何乐而不为呢。 这里闲谈,那厢拜月也结束了,露台上的女眷们纷纷返回殿内,凌溯若无其事走开了,免得居上来寻他,再和凌凗照面。 接下来大宴便开始了,各色的蟹与时令的菜色瓜果堆满食案,圣上举杯相邀,大家一同庆祝佳节。待放下盏,梨园的内人上台献艺,歌舞还有角抵戏等层出不穷,气氛大大热闹起来。 其实赴宴,重要的不在吃,在互通有无,巩固感情。 盛宴进行得差不多时,大家都自由行动起来,居上也可走动走动了。这半日一直端着,人很乏累,好在含凉殿大得很,找个不起眼的角落站一会儿,人能松快些。 刚站定,就听见帷幔那边传来隐约的说话声,切切议论着:“听闻太子是被迫与辛家女结亲的,外面传得沸沸扬扬,阿姐没有听说么?” 啊,有人在挖秘辛,居上也很好奇,悄悄撩开帷幔的一角望过去,原来是鲁国长公主和几位凌氏族亲,其中还有陈国夫人。 鲁国长公主显然很讶异,“为何被迫呀?”其实细想也说得通,毕竟辛家女险些嫁给前朝太子,如今又许了当朝太子,可见其中必有原委。 齐安郡主掩住了口,悄声道:“听说辛家大娘子几次三番去率府纠缠太子殿下,殿下不堪其扰,又顾忌她是右相千金,不得不应付。时候长了,名声不好听,最后不得不向陛下陈情赐婚,这才下定的。” 大家愕然,“还有这说法?” 齐安郡主高深地点点头。不过也不想给自己惹麻烦,又圆融地追加了一句,“我也是从别处听来的,不知是否属实,大家听过则罢,千万别当真。” 居上有些气恼,心道做什么不当真呢,不当真就不用咬耳朵宣扬了。 若说这帮人里,还是陈国夫人最拎得清,她笑道:“这等闲话,能有几分是真的。辛家女出身四大家,不是小门小户攀附权贵的女郎,就算不嫁太子,也自有上好的姻缘。再说太子殿下何等骁勇多谋,哦,被个女郎纠缠两回,连太子妃之位都送出去了。”边说边摇头,“编造这些闲话的人,我看是半点没长脑子,但凡仔细揣摩,就知道经不起推敲。” 这话却让齐安郡主大感不悦,上了点年纪的人,就剩这点爱好了,不管真假,与大家分享分享,编造者没长脑子,那传播者又成了什么? 于是瞥了陈国夫人一眼,拿捏着嗓门说:“人活于世,不就是让大家评断的吗。阿姐弄得一本正经,我们这些人倒成了长舌妇了,往后说起别家的事来,还得靠着阿姐的话做警醒呢。” 言下之意你别在这儿装正经,夺了这个儿子的爵,又赏了那个儿子,嫡长子如今都已经被挤兑出长安了,难怪堵人的嘴,想是怕闲话说到自家头上来吧! 鲁国长公主比今上年长好几岁,颐养天年的年纪,愿意做一做和事佬,笑着感慨:“如今的年轻人,和我们当初不一样了。” 眼看要成事实,居上苦恼这些人不是市井妇人,不好冲过去与她们争辩。正郁塞的时候,身后有人探手掀开了帷幔,她讶然回头,发现竟是凌溯。 他连看都不曾看她一眼,拱手向鲁国长公主揖了揖,“姑母不要听那些谣传,把辛娘子和侄儿说得如此不堪。这门婚事是我向阿耶求来的,辛娘子也是我真心爱慕的女郎,原本一段好好的姻缘,到了有心之人的口中就变成了这样。”说着调转视线看向齐安郡主,“姑母往后要是再听见这等谣言,就替我好好教训那人。若是怕不好处置,大可派人来知会我,我自己与他论断。” 这一瞬,凌溯的形象在居上眼中高大起来,果真有人撑腰就是好,自己说破了嘴皮子,也不及他三言两语的澄清来的痛快。 众人乍见引来了正主,笑得讪讪,鲁国长公主忙道:“我就说了,那种闲话荒唐得很,也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 齐安郡主也说是,“我初听就觉得不可信……殿下放心,若再有人胡言乱语,我一定掌她的嘴。”复又来向居上打圆场,“大娘子别往心里去,我是听得了这个谣言,觉得实在过分,才说与长公主听的……我也很为娘子打抱不平。” 毕竟都是皇亲国戚,这种场合不能让人下不来台,居上大度道:“清者自清么,这种闲话我也听说过,不稀奇。可是编排我就算了,怎么把殿下描摹成了那样……”边说边叹息,很是无奈的模样。 哎呀,正是呢,大家连连附和。都怪那些无中生有的人,闹出了这样的笑话。 后来彼此间的尴尬气氛着实令人窒息,为了避免大家难堪,凌溯还是带着居上走开了。 走上露台,圆月当空,居上说:“真可气,为什么都在谣传郎君是受我所迫!” 凌溯放眼展望太液池,平静地阐述事实,“我倒觉得颇有几分还原,毕竟是你亲口说求见太子,是为了嫁给太子,这话当时不只孤一个人听见,消息传出去了,你也不冤枉。” 居上张口结舌,“你明知道我当时是负气,后来我也向你解释了。” 凌溯看月色如练,照得湖面粼粼,淡声说:“小娘子可不是一般女郎,你要是个贪图富贵权势的人,我就不当真了。如今你求仁得仁,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居上嘟囔不已,“既然如此,你刚才就不该反驳,怎么还往自己身上揽?” “那我应该说什么?说小娘子真心爱慕我,我盛情难却,所以才答应定亲吗?”他说罢,哂笑了一声,“我这是顾全你的脸面,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第39章 看来这女郎有点喜欢他。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 居上气不过,左右看了一圈,见周围没有人在, 抬腿在他足尖跺了一脚。 小小的脚后跟, 蓄着巨大的力, 一下子落在凌溯的脚背上, 他差点没痛呼出声,既惊且恼地低喝:“你做什么!” 居上说:“哎呀,真是对不住, 我没留神。” 她擅长使这种小坏,凌溯忍痛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该说对不住的是我, 我耽误小娘子脚落地了。” 知道就好啊,居上想, 话语间占不着便宜, 只好动武。 无论如何自己是比较吃亏的那个,看看那些贵妇们背后是怎么议论的, 一传十十传百, 他总不能当着全长安人的面澄清。辛家娘子强迫太子联姻的传言犹在, 对于男子来说, 还是比较长面子的,毕竟谁会以美人投怀送抱为耻呢。 如今他还反咬一口, 说她得了便宜卖乖, 真是天大的窝囊气。心头一团火不能发泄, 只好赏他吃一记脚后跟。反正这里没有外人, 他也不好发作, 哑巴吃黄连, 是他活该! 凌溯呢,长到这么大从没受过这样的欺负,要是换了别人,他早就一拳挥过去了。但她是女郎,还是他的太子妃,这种小矛盾,只能憋屈地自我化解,权当未婚夫妻间的小情趣吧,忍忍就过去了。 可是话语间还是要讨一点公道的,他寒声道:“你真的一点都不怕孤?” 居上打量了他一眼,“我是许了你做太子妃,不是许你做奴婢,怕你做什么?” 凌溯还在色厉内荏地试图告诉她,自己当年在战场上有多威武,“六十三人围攻孤一个,孤一杆长枪,便将敌军如数剿杀了。还有前几日刺杀孤的粟特人,孤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真的一点都不怕,还敢对孤不恭?” 居上嗤笑了一声,“郎君在外多威风,和我不相干,我只知道我们既然有了婚约,你就不能冤枉我,轻视我。”顿了顿又道,“还有,什么孤啊孤的,你以后不‘孤’了,在我面前少用这个自称。听多了我后背发凉,总觉得我活不长,会英年早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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