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有别于帝王的崇高,储君就显得接地气得多。你可以从心底深处惧怕他,但面对他时,他倒又有令人如沐春风之感。偶尔也会让人产生错觉,这样一位人中龙凤,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亲近。 就像现在,他脸上带着一点笑,悠然地抬了抬手,“咱们同朝为官,不必太过拘礼。”视线一转又看向陆观楼,“我答应替人传话的,险些弄忘了。恰好现在遇见给谏,万不能有负所托。” 陆观楼有些不解,也想不出是谁托太子传话,便敛神向太子拱手,“不知殿下是受谁所托?” 凌溯的视线穿过人群,望了那重新架起角弓的女子一眼,复又向辛重威一笑,“郎中也认识,正是辛家大娘子。” 辛重威吃了一惊,“我家大妹妹?”边说边回头看,“她是何时结识殿下的呀?” 凌溯想起墙头上的一遇,含糊道:“机缘巧合,我与大娘子打过两回交道。” 说话间,一支箭又斜飞过去,射中了胡榻的腿。大家不以为意,谁都没有对大娘子的箭术产生任何怀疑。 陆观楼倒是愈发纳罕了,自己与辛重威交好,但和他的妹妹并不相熟,不知道她有什么话,要托太子转达。 凌溯话风又一转,淡笑道:“其实也不算正式的嘱托,是我自己的揣测罢了。大娘子把我错认成了你,特地赶到承晖亭,想必是有什么话要对你说。给谏得闲时,记着面见辛娘子,别因一次错过,耽误了正事。” 说得辛重威连连倒气,心想这丫头的眼睛是什么时候瘸的?这两个人的身量不一样,气势也不一样,她是怎么做到把这两个弄混淆的? 陆观楼嘴上应着好,心下纳罕,茫然看了辛重威一眼。 辛重威报以不知情的微笑,当着太子的面,就不要聊那么私人的话题了吧! 凌溯复微微颔首,“我还有些事务要处理,先走一步。”临行又想起嘱咐辛重威一声,“辛娘子不知道我的身份,郎中不必同她提起。这样偶然见面还可以自在说话,否则讲起尊卑来,反倒拘谨了。”说罢由内侍引领着,往玄化门方向去了。 辛重威与陆观楼叉手送别了太子,直起身后,彼此都觉得心下没底。毕竟这种身份的人,没有一桩事是不带目的的。辛重威开始担忧,妹妹之前与存意太子走得很近,自己又娶了前朝的公主,凌氏虽说处处宽待高氏,但也不过表面文章,私底下的打压从来不曾间断。这回当朝太子也搅合进来,难道又有针对高氏的计划?辛重威想了一圈,忧心忡忡,又不敢不遵太子的令。看来只好想办法迂回提醒妹妹多多留意,别横冲直撞,又闯下祸事。 那厢居上永不言败,终于在射出第三箭后,如愿射中了一个角黍。 内侍把角黍取来,拿苇叶穿好,恭敬地送到她面前,她提溜在手里,笑着对顾夫人说:“三婶你看,我可是精进了不少?” 顾夫人很捧场,“可不,上年射了七八次才射中,这回强多了。” 辛家就是有这样的家庭气氛,除了家主比较严厉之外,母亲和婶婶们都很慈爱。 轮到居安和居幽了,那两个簸钱难逢敌手,射黍是短板,在她们的衬托下,居上居然出奇地优秀。 当然,这种小游戏是用来逗趣的,没有人当真,接下来的马球才是真正的竞技。一时新贵和皇族纷纷登场,马球打出了逐鹿中原的气魄,看得人紧张到两手捏汗。 挥动着球杆的年轻男子们驾马驰骋赛场,三婶指指这个,又点点那个,感慨道:“北地英雄辈出啊!以前的长安像一潭死水,放眼望去全是熟面孔。如今改朝换代了,忽然多出许多才俊,啊呀,真是看得人两眼放光。” 居上最喜欢三婶的洒脱,她虽然出身世家,但并不拘泥于教条。贵妇们谈吐谨慎,她却率性得很,向旁边的官眷打探,“太子殿下在不在场上?哪个是太子殿下?” 一齐期盼一睹太子风采的夫人们很失望,“太子殿下好像不曾上场。” 不过太子的威名是人人知晓的,不会有人因他错过了一场马球,而误以为他不够骁勇。 球来球往,喝彩声四起,这场烧尾宴一直持续到深夜。居上熬得呵欠连连,又不能当着人面打,于是转过头去,迸出两眼迷离的泪花。 好不容易,钟楼上的钟声响起,“当”地一声,已到三更,这烧尾宴也是时候结束了。于是众人向帝后谢恩,按序退出太和门,晚间的长安城没有了白日的喧闹,宵禁时候各处街道空无一人,连天地也愈发显得宽广了。 阿耶领着子侄们在前开路,女眷的马车跟在其后,慢悠悠回到了待贤坊。时候太晚了,阿耶摆了摆手,乏累道:“都回去休息吧,有话明日再说。” 居上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自己的院子,进门又迎来屋里的婢女,七八个将她团团围住,你一言我一语地追问:“小娘子,见到陛下和皇后殿下了吗?见到太子殿下了吗?” 居上耷拉着眼皮,抚着额头说:“我恨不得就地躺倒,快别问了。”潦草地擦了擦身,一头栽进了床榻间。 等到第二日,才绘声绘色给婢女们描述:“陛下极威严,须髯一丝不苟,很有开国圣君的气度。皇后殿下母仪天下,一个眼神就让人宾服,在她面前谁也不敢造次,昨晚的宴席我都没吃饱。” 她吃没吃饱,没人关心。药藤问:“小娘子看见太子殿下了吗?长得什么模样?” 居上摇了摇头,“没见着,据说早就走了,连打马球都不曾上场。” “真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啊。”药藤用她仅知的诗句嗟叹。 正说着,见辛重威从外面进来,跟前的婢女立刻退到了一旁。 居上迎出去,笑着问:“阿兄怎么中晌回来了?” 辛重威道:“落了件东西,特地赶回来取。我问你,昨日没有遇见陆观楼吗?” 居上说是啊,无限怅惘,“他不在承晖亭里,想是我到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 辛重威说不打紧,“我今日傍晚约他来家里赏画,我有意晚回来两炷香,留下时间让你与他说话。你记着,快刀斩乱麻,他二十二了还不曾娶亲,要不是受过情伤,就是有青梅竹马。你机灵些,探听明白,成便成,不成便另起炉灶,不必纠缠。” 居上说知道,“我也不是死缠烂打的人呀。不过阿兄,你与他是好友,近水楼台你不替我说两句好话,很没有做长兄的觉悟。” 辛重威“嗤”了一声,“媒岂是乱做的,闹得不好,连朋友都做不成了。我与他是君子之交,要沾上姻亲,还得他自己愿意才好。”顿了顿想起昨日太子那番话来,旁敲侧击着提点妹妹,“还有件事我要提醒你,千万不能再去修真坊了,与存意殿下的交情,也到此为止吧!你不懂朝中局势,不知道多少人正盯着咱们呢。如今阿耶又升任了右仆射,咱们更要夹着尾巴做人,千万不能引火烧身,知道吗?” 居上也懂得轻重,至少目前是不敢再去探望存意了,忙点了点头,“我记住了,阿兄放心。” 辛重威道好,又叮嘱让她把握好时机,转身出去了。 居上送走了他,心里雀跃起来,看看更漏,还有几个时辰,这几个时辰全花在了梳妆打扮上。 衣服倒是不难配的,棠梨的儒衫,下搭齐胸的秋香长裙,拿兰苕的披帛做点缀,看上去端庄又不失妩媚。就是这妆容比较困扰,鸳鸯眉、横烟眉、倒晕眉……换了一个又一个,揽镜自照,一个比一个怪诞。 到最后放弃了,按着自己的眉形弯弯画上两道,其实还是自然的最好看。探在妆匣上挑选,各色玲珑新颖的花钿排了两板,最后挑个水滴形的贴在眉心,就这样吧,看上去没有刻意雕琢的匠气,毕竟太隆重,就显不出她的清高了。 终于,派出去的婢女回来禀报,说:“小娘子,贵客在梨云亭,侍茶的奉了茶就退下了,左右空无一人,就他一个。” 真是大好时机! 居上立刻整顿一下精神,扶了扶发髻上的步摇,昂首挺胸迈出了门槛。
第11章 殊胜美好。 上次也是这样的黄昏,暮春时节,花园里葱茏一片。她恰好经过,隐约听见一个嗓音,正慷慨激昂地发表对时事的见解。 百姓的苦累、朝廷的不作为,种种不满都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她好奇地循声过去,看见一个俊俏白净的年轻人,站在朱红的雕栏前,质地轻柔的袍裾拂动,颇有吴带当风的飘逸。 对一个人有没有兴趣,一眼就能定夺,奈何自己的亲事差不多已经说定了,面对如此让人心动的男子,也只能远观仰慕。但越是知道不能够,就越好奇,她找到阿兄,向他打探那个人的名讳,阿兄说他叫陆观楼,居上眼前立刻描摹出一副美好的画卷,穿着禅衣的男子立在凌空的悬崖上,负手仰望高耸入云的楼阁,这名字也如其人一样,令她心旷神怡。 其实如果没有改朝换代这件事,她大概只能和悲观的高存意过一辈子,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父兄还得在朝为官。现在局势变了,她虽然很同情存意,但也要为自己的婚姻考虑。趁着暂时没有人来提亲,去追求一下自己的心之向往,不算过分吧? 心头小鹿乱撞,知道人就在前面不远的梨云亭,在通往亭子的小径上停了停,用力提了口气,才穿过月洞门。 今日的陆三郎穿着一身鱼师青的圆领袍,腰上束着银带,看上去修竹般挺拔美好。 他正欣赏花园里的景色,树枝之间光影颤动往来,一切都是活的。 终于,他的目光悠悠移过来,正巧与居上撞了个正着。她分明看见他眼中有惊艳的光,只是掩藏得很好,一瞬便平复下来,换成了温煦的微笑。 居上走过去,轻快地问:“给谏来找我阿兄吗?” 陆观楼点了点头,“辨之得了一副好画,邀我来赏鉴。不过他公务忙,据说要晚些回来,让我在这里等他。” 对于好友的这位妹妹,他当然早就知道,彼时内定的太子妃人选,论人才样貌,确实在长安诸多贵女之上。正因为这美貌照耀人心,反而让人有敬畏之感,加上他并不像官场上其他人那样油滑,见了她,不知怎么无端紧张起来。 居上心里有数,阿兄创造的时机,千万不能平白浪费了。 她转头吩咐药藤:“我先前做的透花糍,应当蒸熟了吧?你去厨上瞧瞧,拿玉盘盛来,请给谏尝尝。” 药藤从小跟着居上,小娘子只消一个眼神,她就知道打了什么主意。忙道是,“还有小娘子做的酪饮,与透花糍是绝配。” 居上抿唇一笑,有个懂事的婢女就是省心,总是恰如其分地,把她的心灵手巧侧面烘托得刚刚好。于是正经八百颔首,“你不说,我险些忘了,那就一块儿取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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