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澜扫她一眼,目光并无多少停留,“先让下人带你换身干净衣裳,待会再来我屋里问话。” 果然,世子他还是会问责的。 矮身行万福礼,沈珏连腿肚子都在发颤,“是。” 接着便有婢女引她下去更衣,说是更衣,实则不然。先是洗了个热汤,再经过丫鬟的巧手装扮,末了还奉上一碗姜汤暖身。 沈珏乖乖喝完一碗姜汤,身体暖了,但整颗心却是冰凌凌的。 站在主屋门外,沈珏心里翻江倒海,救过自己的恩人、昨夜偶遇的贵人居然都是谢世子。 曾经,她竟然还想用几贯钱报答他,整个国公府都是他的,那些银钱他会不会觉得是侮辱? 他会怎么罚自己啊…… 可再恐惧也得面对,沈珏平复了好几下呼吸,才推门进入。 在国公府多年,她从未涉足过清梧苑,进来才见到主屋的摆设大不相同,沉木桌椅,幔帐纱笼,窗边放置一盆松柏盆景,博古架上也只是普通的古董玩意儿。 古朴简雅得不像是世子的起居,与谢璨所住的听雪院更是大相径庭,谢璨屋里无不是波斯的栽绒毯、西域的犀牛角,布置讲究,摆设昂贵。 这么一比,谢璨倒更像是府里的世子。 在案牍前审阅战后牺牲士兵抚恤名册的谢澜,轻抬羽睫,朝门口望了一眼。 茶花红的烟罗裙穿在她身上很是相称,与之前的素雅相比,像蒙尘的明珠被拂去尘埃,尽绽光华照破山河。以银线密织的雨幕作背景,眸如点漆,唇若红樱,仿若烟雨画卷中人,从画里走出来。 然而,眼前的画中仙走进屋内,蓦然跪倒在地。 沈珏俯身,双手贴在额头,“错不在青棠姐姐,还望世子能原谅她,若要罚就罚珏儿吧。是珏儿实在想家,才不得不托青棠联系回云州的马车,也是珏儿贪玩,才让青棠开的后门。” 即使膝盖疼得厉害,她也一动不敢动,静静等待上首之人对自己的宣判。 雪落刀锋的肃冷嗓音响起,“贪玩之人会想去投河自尽吗?沈珏你不诚实。” 不诚实。三个字重重抨击在沈珏胸口,之前祖母也是认为她不诚实,才对她失望的,那样的误解比责罚她还难受。 一团棉絮堵在喉咙,她艰难开口:“不是的……” “那你就将事情原委好好说出,我会给你作主。” 在沈珏的亲口讲述下,谢澜才知这些年他不在府里的时候,昔年活泼灵动的小姑娘到底吃了多少苦,才能将她所有的锋芒磨平,变的怯弱胆小。 玉佩掉进池塘,哄她去取,又故意推她入水? 及冠大宴上醉酒而归,闯入她的屋子,逼她绣一百个荷包? 甚至毁了她精心照料的花圃,让她被祖母责罚? 从旁观者青棠嘴里说出,远不如她的描述,一字一句不偏不倚,却令听者胆战心惊。 “啪嗒——”笔杆断裂之音。 沈珏立时噤声,世子和谢璨是同胞兄弟,她说谢璨的坏话世子不生气才怪,她今天还能安然从清梧苑走出去么? 越想越害怕,沈珏愈发俯身低首,如惊惧的鹌鹑埋进自己稀薄的羽翼。 谢澜放开断作两截的紫毫笔,面色冷凝,但目光落在她身上时,眸底的雪似遇春消融。 进屋伊始,她就跪在地上不肯起身,说了多久的话也就跪了多久,两盏茶的时间一动不动,如今身形战栗怕是再也坚持不住。 沈珏还在担忧自己能否活下来,手臂就被人把住一下子提领起来,她兀自发蒙,直到谢世子让她坐在旁边的通体透雕靠背玫瑰椅上仍愣愣的。 谢澜落座于她右侧,两人中间隔着一张雕花茶桌,之前胆小如兔的小姑娘,此时却直勾勾地盯着他瞧,潋滟杏眸里似乎在说:你为什么不罚我? 谢澜唇角勾出细微的弧度,给两人斟茶。 牧童横吹笛黄底青花瓷的茶盅捧在手里,沈珏方觉他没有惩罚自己的打算。 哪有罚人前还会给罪人沏茶的?但仍旧有点不敢相信…… 揣测间,就听谢世子说:“我上过战场,你可知战场是什么样?” 她的生活在后罩房小小的方寸之地,就连幼时去书塾念书,也被谢璨搅黄,怎会知晓战场的模样? 沈珏摇首,表明不知。 “两军交战,骑在马上的士兵会被拖拽下来,被敌人的刀戟刺穿胸膛,被战马踏碎四肢,可即便如此他们也会挥舞着手里的军刀,拼命地砍杀敌人,直至流干最后一滴血。” 手里的茶盅差点拿不稳,沈珏又害怕又尊敬,她敬佩保家卫国的士兵在那样的情况下都没能忘记战斗,拼死搏杀。 “青山埋忠骨,马革裹尸还,可还有数不清的大渊男儿都无法回家,成为沙场里的一抔黄土,最后化为抚恤名册上的字。沈珏,你所想的放弃,却是他们的求之不得。” 言语化作重锤猛敲心头,敲碎一层薄壳,羞愧与后悔奔涌而出将她淹没。 她曾无比想放弃的生命,是那些为家国而战的将士们求不来的。再说了,就算她真的一死了之,谢璨只怕一滴泪都不掉,一个难过的表情都没有。 如果可以,她不会退避三舍,一逃再逃;如果可以,她当然希望见到谢璨痛哭流涕向她道歉的模样。 惟有活下去,她才有机会见到自己想见的。 透过茶水氤氲的雾气,沈珏的眼神闪烁着坚韧,“我不会再寻死觅活了。” 得她回答,心底悬着的重石落地,谢澜一口饮尽茶水。 空空如也的茶盅在修长的指间把玩,不似京中纨绔子弟的轻浮,反而有一种运筹帷幄之感。 沉冷的嗓音如线划破黑暗,光亮跻身涌来,她听见他说:“沈珏,我答应你,会为你作主。”
第16章 搬家 沈珏从清梧苑离开时,足底仿佛踩在云朵上,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她仍是不敢相信,谢世子居然如此好说话?不但没有罚她私自出府,还好心开导,并保证日后会给她做主。 像是在黑暗里瑟缩太久的软甲刺猬,渴望着光亮,可当光亮悠然一束照亮自己时,又害怕得缩成一团。沈珏脑袋一片懵然,尽可能地把那句承诺从脑海里驱散,害怕他只是信口一言。 她不敢奢求希望,担心换来的是更深的绝望。 事实证明,沈珏感到的飘忽并非虚妄,回到后罩房的当晚她染上风寒,碧云在旁添炭、时刻照料,一宿未眠。 好在第二日沈珏的高热终于退下,只是整个人如霜打一般,病恹恹的。 碧云去柳氏的院子里说清楚沈珏的状况,回来时愁容满面。 倚在床栏边,沈珏小口喝完一盅冰糖梨汤,一说话就吞刀子般疼痛的嗓子得到些许缓解,“怎么了?” “夫人说今日有事,姑娘必须在场。” 后罩房的条件委实不是人住的,更别谈沈珏身体娇柔,隔三差五就有八病九痛不能请安的时候,柳氏不是多事之人,一般都会免去她的请安。 但今日的不允许,却是头一次。 并未思索多少,沈珏就知晓其中的缘由。约莫是昨天清梧苑的事情闹大,传到柳氏耳里,要揪着她问话以正家法。 她再怎么说也是国公府的表小姐,明面上是主子,怎能拉下脸去给一个丫鬟求情?传出去她颜面扫地无所谓,主要是不能给府上抹黑。 沈珏强忍着头晕目眩,起身装扮,她挑了一件不会出错的鹅黄色直领绣兰草褙子,时间来不及敷粉描眉,只好素面朝天赶去。 气吁吁地赶到主屋外面,红木雕镂门扉大大方方敞开,正房夫人、两房姨娘与其余的子女均已到齐,就等她一人。 沈珏习惯被人落在犄角旮旯里默默,如今要顶着众人的目光走进去,她双腿都在发软,甚至做好了一进屋就跪下认错的打算。 跨过三寸门槛,裙裾巍巍荡荡,怎料柳氏见她到来,美目发亮,如沐春风的亲和语调托住她的双膝,“珏儿来了?快过来坐。” 角落里的椅子不知何时被撤去,堂上惟有柳氏的右手边还空着一个圈椅。 沈珏踟蹰不敢上前,惯来掌权的柳氏却站起来,乐呵呵地把她往身旁牵。 一落座,众人的目光就探来,有疑惑的,讥讽的,更有四娘子谢冰瞟了她一眼就扭过下巴。 只有周瑶,自她进来后一直死盯着绣鞋上的蝴蝶绕枝缎面,唇角抿得死紧,不知在想什么。 周瑶坐在末尾的位置,沈珏却能与柳氏平起平坐。 云收雨霁,温煦的晨曦洒进屋里,她拢在阴影处,金色的暖光照在沈珏不饰铅华的面容,如羊脂般细腻,泛出叆叇的光晕。 沈珏身上到处都是不自在,就连进门的问候都忘记,想起来时才恍然,结结巴巴地说:“珏儿见过夫人,夫人康安。” 看她口头说觉得不够,还要重新站起来福礼,柳氏一把拉住她,“好了好了,都是些虚礼,忘就忘吧。” 又拍着她的手说,“听丫鬟说你又病了,啧啧啧,这气色白得可怜,我那里还有些滋补的阿胶,待会你拿回去补补气血。” 沈珏受宠若惊,“多谢夫人,珏儿真的……”不需要。 “拿着就好,国公府煊煊赫赫,一份阿胶算得了什么?你虽不是我的亲女儿,但我怪喜欢你温驯良善的品质,早就将你当做女儿了,总不能苛待你。” 话已至此,再推脱拒绝就是不懂事了,沈珏点点头,鹿眸蕴着水光,小声道:“谢谢夫人。” 眼见着寒暄得差不多,柳氏抿一口茗茶润润喉,“最近的事我已经听说了。” “咯噔”一下沈珏心脏跳动的律动失常,果然,先礼后兵,她终究是难逃一劫。 柳氏平淡的眼神扫视众人,最后转到沈珏,“花毁后母亲的确痛心许久,但这也不是你的错,夜里雨疏风骤,又有谁能预料到呢?毁就毁了罢,正好你也不必再去侍弄花草了。” 不用再养花了么?沈珏美眸里的光亮渐渐黯淡,羽睫低垂,在白皙的眼底拉出纤长如剪的影。 她喜欢帮祖母照顾花草,枝桠结出的花苞,小拇指一般大,最后却能开出盛艳的花朵,在湛蓝的天空下自由畅快地舒展花瓣。 那是她微不足道的价值感,就连这一点儿都要被剥夺了吗? 沈珏眼睛发酸,从屋外直射进来的阳光令她无所遁形,她拼命压下那点儿委屈。 柳氏没能得到她的回应,嘴角的笑容有些僵,很快又调整过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和颜悦色道:“所以后罩房珏儿你也别住了,归燕堂有瑶儿在住,你就搬去……临水小筑吧?” “母亲!”谢冰忍无可忍,站起来扯开嗓子喊了声。 挨着她坐的三娘子谢清扯扯她的袖口,“冰儿别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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