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前一日还与你搭肩拼酒的士兵,下一场战斗结束,就永远留在那片冻土,再也回不来。 他们的爽朗笑颜永远定格在那一刻。 琴弦陡断,错了音。谢澜看着手下的琴,有些恍然。 他起身推开屋门,屋外已点灯,一盏盏灯串连若火龙,散发出的煌煌烛光静笼轩敞富丽的府邸。 一瞬地狱,一瞬人间。 “世子可要用膳?”长随上前弓腰道。 他们知晓世子秉性,没有传召就一直在屋外等伺,世子从未时抚琴,一直抚到掌灯之际。 “不用。”在军营里,吃的是粗粝干饼,喝的是雪融化的冰水与上京的玉盘珍馐全然不同。 谢澜走出清梧苑,长随在身后禀报府中这一日的事物,末了还提一嘴,“沈表小姐今日曾来探望过青棠。” 谢澜有了点反应,问:“她走了?” “哺时末就已经走了。” “好,你不必再跟着我。” “是。” 挥退长随,谢澜已经走到月洞门外,占地极大的芙蕖湖水在夜里显得幽冷森然,他踏上曲折的桥来到湖心亭。 湖心亭没有点灯,他隐在黑暗里可以肆无忌惮地袒露自己的柔软。 四周静谧无声,一闭上眼,恍惚回到遥远的北地。 而曲桥的另一头,沈珏怀抱几根榆木枝,碧云在前面提灯照路。 她眼眸流转,不自主看向对面的清梧苑,忽而眼神一凝,在湖面的亭子上似乎有一人凭栏倚靠。 “姑娘?”碧云见她停在原地,迟迟没有跟上,折返来唤她。 夜里本就视物不清,但不知为何沈珏对那人的身影莫名熟悉,远远凝眺,似乎真是他。 沈珏从碧云手上取过灯盏,“你先回去,我很快就回来。” 说罢,抬足走上白玉板石桥。
第18章 提灯 对于谢澜来说,荒芜寂寥的北地他更为熟悉,而本应为家的国公府却让他觉得陌生。 在类似于北地的环境里他闭眸回想以往,竟逐渐入睡,陷进回忆。 谢澜一生下来就被国公府灌注满满的心血,希望能继承宗族将门荣耀。卫国公任一品大将军,随先帝有从龙之功,征战沙场无往不利,半辈子都活在战马背上。 卫国公表面风光,私底下却因早年淌冰水、宿雪地而沉疴已久,年过天命已头发苍白,比同龄人更显老。 剑刃在数十年的磨砺中有了豁口,只能束之高阁,再也无法使用。 卫国公将家族的荣耀都寄托在谢澜身上,自幼教他行兵布阵、强身锻炼,十二岁时就入卫所与普通的士兵训练。 北戎来犯的那一年,卫国公亲自为他穿上战甲,拍了拍他的肩,“谢家的世代荣光都靠你了。” 那是谢澜第一次真正上战场,以往跟随父亲剿匪在两国交战面前就是小打小闹。 灰色的天空下,旌旗猎猎,战鼓擂动,千军万马的冲击撼天动地,碎石滚落,山岳将倾。 战马嘶鸣,士兵怒嚎,鲜血在厮杀中飞溅。 不停地挥动手中的武器,害怕停下来的一瞬间就无法感受到存活的感觉。 酣战结束,战场的颜色并非是单调的血色。灰的是天,红的是血,黄的是泥,那个曾悉心教导他,待他如义子的将领,被战马踩踏,腰部以下已经软烂如泥巴,正痛苦地倒在尸堆里呻|吟。 谢澜见到他干裂的双唇阖动,唇形是“杀了我”。 长枪捅穿心脏,谢澜蹲身为他合上双眼。 那一刻,他杀死了自己的脆弱。 回忆化成漩涡,将坚硬的铠甲撕得粉碎,露出里面的柔软。 正沉溺于其中无法脱身,忽而一道又轻又柔的女声传来,乌云尽散,阳光倾洒。 “世子,谢世子?” 沈珏提灯上前,果然是他,见他双眸紧闭,呼吸均匀平稳,应是睡着了。 怎么身边一个随从也没有? 沈珏暗自纳闷,轻轻唤他,只见面前的人突然睁眼,骇了她一跳,怀里抱住的榆木都散在地面。 谢澜胸膛剧烈起伏,双眸润湿,在夜里明亮似星。 “你在做什么?” 他的声音是沈珏从未听过的冷硬。 好可怕!沈珏唇瓣止不住地打颤,支支吾吾地解释:“我,我没有做什么……在亭子里睡着会着凉,我担心世子就想叫醒你,此外我真的什么都没做。”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无风亦无月。 面前的小娘子将乌发低挽成花垂在左肩,上面插着一把银梳篦,这样显得她尤其乖巧。手里提着一盏明亮的纱灯,映照出她暗绣花枝缠绕的鹤氅。 一双含情眸里满是惊怯,灯里的烛火随着她手的颤抖而摇曳。 谢澜脑中绷紧的弦一下子松开,注意到她脚边散落的木枝,帮她一一捡起来。 沈珏还想说她自己来就好,谢澜已经三下两下捡好,抓在手里,他抽出一根木枝,说:“又是在玩?” 意识到他在用上次捡树枝烧炭的落魄事来打趣自己,沈珏陡然变得不自在,牙齿磕碜着回:“不,不是的,榆木枝可以加固院子里的葡萄架。” “你喜欢种花草?”谢澜边说边向亭外走。 沈珏就跟在他身后半步,该怎么回答才好呢?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爱好,人的天性所在,你不必压抑,直说便是。” 默默捏紧灯杆,沈珏:“嗯,喜欢……不仅是为了帮祖母养花,看见花开我也会很开心。” 她突然想到一个词,“花开忘忧”,见到花开,便能忘记谢璨的欺负、住所的简陋、饮食的贫乏等带来的烦忧。 谢澜脚步慢下来,就见身边的小娘子唇角弯起来,发自内心的笑颜,让人一见就能暂时忘记难过。 “到了。” 从湖心亭到临水小筑的距离并不长,不一会就到达院门。 沈珏这才意识到他在送自己,虽然距离不远,但心却很暖。 “谢谢世子。”沈珏接过他递来的榆木枝,走开几步后想起什么,“世子留步。” 蹬蹬跑到他跟前,福礼道:“世子屡次帮助珏儿,珏儿想报答世子,却不知世子喜欢什么?” “我说过生命无价,衣裳与鞋子钱你也已经给过我。再说那一箱银丝炭,也……”话语顿在唇间,差点伤了她的心,谢澜索性转口,“你真想报答?” 沈珏本来脑袋愈发低垂,可听他这般一问,像兔子竖耳朵一样立时抬起头,尖尖的下巴还不停地点,“嗯嗯。” 她的模样又乖又好笑,谢澜不禁勾起唇角,“那你就把手里的灯给我,全当报答。” 就这么简单?沈珏不可置信,傻傻地把灯交给他。 “回去吧。”他说。 “好……”一直走到垂拱门后,沈珏才呆愣愣地回神,扭头去看他。 他走在白玉曲桥上,一身玄色燕居服远看如岳山,沈珏却觉得他像枝头的一弯孤月,手里提着他的星星。 星星的橘光温暖他的孤寒。 …… 沈珏甫一走进院子,抻长脖子等待的碧云就迎上来,讶道:“姑娘,您的灯笼呢?” “给谢世子了。” “啊?”世子爷还会缺灯笼吗? 沈珏把怀里的物什放在石桌上,“对了,你把那天的大氅洗净后记得熏香,香料就用……我菡萏匣子里的婆律香。” “婆律香是姑娘要给父亲的新年礼,真的要用吗?” “嗯,用吧。” 谈起家人,沈珏肉眼可见地情绪低落,回到主屋里闷闷地不说话,不知新年父母来临时该怎么办? 好在许多临水小筑的事情要她去解决,譬如加固葡萄架,沈珏用忙碌麻痹自己,忘却父母带来的烦恼。 闲来无事就看些杂记话本,和碧云一起絮叨书中的桥段;亦或是钻研女红,绣出一张张好看的香帕。 沈珏的生活过得充实又闲适,只是这般的悠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今日的来客打破。
第19章 惶惶 前日,归燕堂。 与搬了新家,过得自在舒适的沈珏不同的是周瑶,这段时日里她寝食难安,身形也跟着消瘦许多。 沈珏在府里重新得宠,甚至压了四娘子谢冰一头,种种都令她无所适从。 她终日惶惶,担忧沈珏的昨日就是她的明日。 两个人同样是府里的无依无靠表小姐,若是沈珏的父母有心,也不至于不闻不问让她住在后罩房,与她早死的爹娘没什么区别。 现在沈珏飞上枝头,那她周瑶不就成为府里地位最低的了么?届时,谁都能欺负,可她又该欺负谁去? 周瑶越想越怕,往老太太的主屋跑的频次变多,也惹得老太太厌烦。但这段时间周瑶也摸清楚了,沈珏能搬去临水小筑并非老太太的意思,柳氏又是个懒怠管事的,谢璨就更不必说了,算来算去只有那个归京不久的世子能做到。 好她个沈珏,表面看着柔柔弱弱、不争不抢,私底下勾引二少爷不说,就连谢世子也被她勾了去。 周瑶越想越气,险些咬碎银牙。 丫鬟蒹葭凑到她耳边,“姑娘,陶嬷嬷来了。” 她双目一亮,让蒹葭把陶嬷嬷带进来。 “嬷嬷,你先喝杯茶。”周瑶倒了两杯茶,一杯给自己,另一杯推给陶嬷嬷。 陶嬷嬷正要端起来牛饮,意识到手脏,便在裙面上使劲抹了抹,这才端起来喝完。 在她仰头时,周瑶撇下嘴角,喝完后又立马弯起笑来,“嬷嬷最近可发现什么端倪?” 从撞见慈恩寺沈珏半夜出去那一回,她就留下心眼,笼络陶嬷嬷给自己通风报信。 “有有有,昨日晚上表小姐带着碧云出去,说是捡什么木枝回来搭葡萄架,奇怪的就是两个人没有一起回来。” 周瑶抿了口茶,慢条斯理道:“就这?陶嬷嬷不是我说你,光靠这些细枝末节,可赚不到我半贯钱。” “奴还没说完呢,姑娘别急。”陶嬷嬷立马赔笑脸,随后又朝她挨近,低声道,“碧云先回来,奴就留意了一下,你猜奴看见了什么?在半月门那里,表小姐正和一个男人说话哩!” 周瑶忍着不适,想挪动位置,听见此话登时绷紧了脊背,“那男人长什么样子?” “天太黑,外面湖水又没掌灯,奴看不清,但特别高。”陶嬷嬷自顾自倒茶,俨然一副说到兴头上的样子,“这还没完呢!表小姐又把自己的灯给了那男人,这样就算了,关键是第二日碧云拿着一件大氅又是洗又是熏香的,那样式奴绝不会看错,是男人穿的!” 一种窥到秘密后的获得感从周瑶的手心一直蔓延到心口,酥酥麻麻的。她跟陶嬷嬷再三确认,那件男式大氅还留在沈珏那儿,便让蒹葭给陶嬷嬷钱财,嘱咐她下次还有消息再带来,下次会给一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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