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珏第一次强硬打断谢氏,“娘!我不要嫁给他!” 镜子里的谢氏一愣,随即冷哼,“你不嫁也得嫁!” 最后一支金钗被取下来,撂在桌面发出清脆的响。 沈珏欲站起身,被谢氏生生压住。 “沈家能否扶摇直上就看珏儿你了,你已经及笄绝不能任性,要时时刻刻为爹娘和你弟弟着想。我们沈家小门小户惹不起卫国公府,绝不可能退亲。” 明明沉甸甸的宝冠被摘下来,可沈珏仍旧感到有什么重物压得她喘不过气。 “婚期定在三月后的初六,这月月末你随我回云州,在家里安心待嫁。” 谢氏说完后便走了,窗外天光渐暗,屋内还未点灯,灰蒙蒙一片。 沈珏坐在镜台前,呆硬如木,只有纤薄的双肩在微微颤。 镜子里,胭脂揉碎,泪如雨下。 自及笄礼结束后,沈珏变了个人,说话慢吞吞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整日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就像庭院外的芍药,被日头晒得花瓣卷边,干燥枯黄。 到了后来,沈珏甚至不吃不喝,急得碧云团团转。 及笄礼上还是好好的,怎么和母亲单独待了一会儿就变成这副模样呢?碧云不知晓其中玄妙,但她猜到症结在沈珏母亲身上,便去西厢房求谢氏。 谢氏听后,眼睛都没抬,“不过饿一两顿饭,不会死的。只要还有口气,抬也要抬上花轿。” 碧云别无他法,只好去求青棠。 她还未到清梧苑,就有下人拿来东西,说是清梧苑送的。 碧云欣喜地将那个木匣,拿去给沈珏看。 “姑娘,您看看吧,世子那儿送了东西来,您不想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吗?” 这段时日,姑娘呆愣若木偶,热茶洒在腿上也不吭声,着实吓坏人,但凡她对外界有一点儿反应,碧云都能喜出望外。 那是一个云母雕花漆木匣,单单从匣子的不菲价值就能想象里面放的是什么珍贵物什。 沈珏的手指动了动,有些僵硬麻木,像个一两岁的稚儿,不太娴熟地打开卡扣。 匣子内垫了软绢,一支沉香木簪静静躺在里面,木簪款式简单,末端削成枝丫状,上面缀了朵白色梨花。 梨花的材料是沈珏从未见过的,非玉非银,色泽像珍珠,却没有珍珠那般润泽。 但这不妨碍沈珏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它。 她有一套梨花绉纱烟罗裙,精致且素雅,而这支发簪与那一身罗裙相得益彰,仿佛本就是一套。 “是谁送的?” 姑娘说话了!碧云欣然自喜道:“说是清梧苑送来的,除了世子还能有谁?” 一瞬间,沈珏凄然泪下。 “姑,姑娘……”碧云慌得匣子也不捧了,粗鲁地放在一边,拿出帕子想去擦拭沈珏的泪,但又手足无措。 她不明白,见到簪子的一刹那,姑娘眼里有了光亮,明明是欢喜的模样,为什么转瞬就那么伤心。 晶莹的泪珠滴在木簪梨花的花蕊,那朵梨花便似活了过来。 沈珏心如刀割,谢世子对她那么好,救她于水火,开导她的心结,让她住上温暖舒适的临水小筑。 可她差一点就辜负了他。 有那么一刻,沈珏真的不想活了。 既然知道自己会死,为什么还要活着去忍受折磨? 这种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向必死结局,却又不得改变的无能为力太残忍。 “姑娘,匣子里还有一张信笺……”木匣被弄翻,露出软绢下的一封信,碧云捡起递给沈珏。 沈珏用袖口胡乱地擦干泪,好几次调整着呼吸,确保自己的手上没有水渍,才从碧云手里接过,缓缓拆开。 阳和启蛰,吉祥止止。 一行字,寥寥片语,沈珏反复默读,舍不得放下信笺。 最后,她将信笺捂在胸口,嗓音吞了沙子般喑哑,“我,我想见见谢世子。” 既然母亲说沈家不可能退婚,但要是谢家主动退婚呢? 沈珏简单收拾后,急切地前往清梧苑。 长随见到忧心如焚的沈珏面露诧异,“表小姐有何事?” 沈珏福了福身,“我欲求见世子,不知能否帮我通传一声?” 长随饱含歉意,“世子不在。” 就见沈珏身形微晃,眼尾红得不似胭脂色。 长随不忍,补充道:“自从前日开始,世子不是去军营,就是一个人去练武场,只有子夜才会回来,第二日平旦复又如此。”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使是独当一面的世子,又岂能随随便便插手干预? 像个溺水之人,信手一抓便当做救命稻草,冷静下来后,沈珏才知她的想法有多么不可实现。 “多谢,我明白了。”沈珏水洗过的双眸刹然黯淡,离去的背影单薄若纸。 长随叹了口气,世子独来独往,但从没有一次排斥过他的跟随。天未亮就出去,夜已深才晚归,那孤零零的背影倒与沈姑娘莫名重合。 练武场。 搭箭,拉开,一气呵成,箭在弦上时,脑海里却闪现出一个个画面。 ——“沈表妹长得这般漂亮,不嫁给我做妾着实可惜了。” ——“沈表妹早晚都会嫁给我,我喜欢她,与她亲近又有何错?” ——“珏儿你以后要好好伺候二少爷知道么?” “铮——”角弓的弦猝然崩断,箭矢毫无预兆地冲出去,射穿百步之外的靶心。 谢澜额间的汗水潸潸落下,握住角弓的地方湿滑,他紧紧握住直至右手微微发抖后倏地松开,任由残弓掉在地上。 脚边的残弓被人捡起,放在弓架。 谢澜面上闪过一丝愕然,很快消失不见。 他竟丝毫没有察觉到身边有人前来。 “父亲。”谢澜唤了声。 卫国公从武器架上挑出两杆趁手的长枪,扔给谢澜一杆,大喝一声:“来!” 长枪在手,谢澜一凛,出枪如龙。 卫国公亦不落人后,长枪旋转如盾,挡下谢澜的凌冽攻势。 父子二人许久未比试,两人谁也不让谁,直打了一个时辰,彼此斗得酣畅淋漓。 最后以谢澜枪头抵在卫国公喉间为结点。 谢澜收枪,在手里挽了个枪花,长枪立在身后,“父亲还是和以前一样,宝刀未老。” “哼。”卫国公将长枪放回原处,呼吸稍乱,“别拍我马屁,我老了,早就老了。” 谢澜低眉。 “倒是你。” 谢澜不解:“我?” “我是你老子,我还看不出来吗?你心中有事,出枪犹疑,若在战场上你早就身负重伤。”卫国公定定地看着自己为之骄傲的儿子,目露慈爱,只是那份慈爱太过浅淡,却满含隽永,“你五岁习武,一招一式皆是我传授于你,澜儿没有人比我还了解你。” 谢澜:“是……” 回了一个字后,谢澜再次缄默不语。 卫国公五味杂陈,儿子青出于蓝,才年仅二十立下的丰功伟绩已经远远超越他,但他又不得不叹惋,儿子的性情太冷太闷。 或许只有这样,他的孩子才会建功立业,成为国之栋梁。 因为这份了解,卫国公完全明白他的心结。 “荣安公主极尽圣上荣宠,三年前就该及笄婚配,因圣上喜爱一直拖到现在。昨天宫里发来帖子,邀请京中适龄的男子后日去禁内参加荷花宴,璨儿就算了,你准备一下,后日代卫国公府去赴宴。” 语气淡得一吹即散,“嗯。” 卫国公重申,“务必去。” “是。” 荣安公主邀请京中男儿参加荷花宴的消息不过一日就传遍大街小巷,对于堪称圣上掌中明珠的公主身上的桃色流言,不一而足。 荷花宴当日,京中的花楼人满为患。 只因一听她的名字,男儿皆是一副意味不明的神秘表情,再一听要娶她更是避之不及。 醉韵楼,三楼雅间。 “那劳什子荷花宴谁爱去谁去,劳什子公主谁爱娶谁娶!”林诏倒满一杯酒,一口饮下,方觉舒气。 周缙不赞同,“荣安公主是圣人独宠,那些兴许都是传言。” 林诏反问:“既然是传言你怎么不去,反而和我们在这里躲躲藏藏?” 周缙一下子皱眉不语,事关女子名节,即便是传言也非同小可。 林诏:“呵,上次我可是见到荣安从相公堂子里出来后,乘上直往朱雀大街的马车。你别不信,谢璨可以为我作证,谢璨你说对吧?” 谢璨兴致乏乏:“对。” 周缙:“林诏你说的不对?” 林诏:“我哪儿不对?” 周缙睨一眼旁边把玩琉璃蛋的谢璨,“你说我和你们在这里躲躲藏藏,错了,躲宴的只有我和你。” “噢——”林诏茅塞顿开地语调拉长,意有所指道,“是啊,只有我和你相依为命,当初一起说好流连花丛片叶不沾身的兄弟,不日将娶妻成婚了!” 谢璨岂能听不出他们的揶揄,警告地看向他们。 林诏视若无睹地凑上前笑嘻嘻道:“听说你要娶的是你远房表妹,何不拉来让我们见一见?” 周缙插话:“听前段时间参加了卫国公府上及笄礼的顾家小子说,你表妹天姿国色。” 林诏一瞪眼,“那更要见一见了,谢璨你也太不是兄弟了吧!居然金屋藏娇,都不让我们看看?” 周缙也起了好奇心,周、林两人自幼与谢璨合得来,同穿一条裤子长大,捉猫逗狗、花天酒地,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 他们皆是世家大族的嫡子,惯爱寻欢作乐,早早年纪就开了荤。 只有谢璨屡屡被他们嘲笑“童子鸡”,到底在为谁守身如玉? 现在看来,那个人不就近在眼前? 焦点落在谢璨身上,他喜欢万人注视的感觉。既然身怀宝藏,如不拿出来炫耀一番,岂非浪费? 谢璨眉梢一挑,“好啊。” 应下后,谢璨立时派人回府里给谢氏和沈珏带口信。 口信带到时,沈珏打翻了手里消暑的绿豆羹。 她却不在乎,只问谢璨身边的长随:“此事,我母亲知道吗?” 长随:“奴是从偏门来的,途经西厢房时先告诉了携夫人,谢夫人同意了。” “好,那你回去吧,我稍后整理下就去。” 告退的长随与进来的碧云擦肩而过,碧云甫一进来就见到栽绒毯上泼洒的绿豆羹。 沈珏擦掉衣裳上的残余,对忧心忡忡地碧云道:“我没什么的。对了,待会拾掇一下我们去醉韵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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