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大获全胜的将士们班师回朝。 今年的雪下得格外早,立冬后鹅毛大雪一直未停歇,瑞雪兆丰年,未来可期。 农民期盼厚雪冻死害虫,来年种出丰硕的粮食;百姓期盼战事结束,家中男儿回京,全家团聚;圣上期盼大军回京,带来南疆的投降书,扩张大渊版图,成为千古一帝。 沈珏身为大将军家眷,特赦能站在城头上迎接胡国大将军的归来。 从巍峨的城墙远眺,军队如黑海排山倒海,一个个士兵化作和雪花一样大小的黑点。 浩瀚大军前,一人一马当先,沈珏看到了日思夜想的他。森冷的玄铁铠甲穿戴在身,背后是猩红好似鲜血染成的披风。 城头下的谢澜同样见到她,肃穆的面容一触即化,柔和温情。 她撑着一把二十四骨孟宗竹的油纸伞,外罩一件火红狐毛大裘,在漫天飞雪尤为鲜艳。 谢澜扬鞭,策马疾驰;沈珏转身,提领裙摆奔去。 两人在城墙下相对相望,一时无言,亦或者有太多太多想倾吐的话儿,不知该从何说起。 谢澜伸出长臂,沈珏扔掉油纸伞,两人紧紧拥了个满怀。 “我好想你。” “我好想你。” 沈珏都蓄起眼泪了,被他一抱,再听他一说,不禁破涕为笑。 大雪纷飞,失了遮挡不一会儿乌云发鬓上便开满梨花。 谢澜捡起伞,撑在她的头上,“从此碎琼落京城,一人撑伞两人行。” 从此以后,他们会一起走下去,面对风霜雨雪,直到白头。 投降诏书率先被大臣送往皇宫,谢澜想先回府邸,洗去风尘,圣人念在新人小别胜新婚上,开恩特许。 沈珏与谢璨共乘一骑回府,谢澜先一步下马,再将自己的妻子从马背上抱腰下来。 两人十指相扣,拾阶而上。 府门前,有一身着素衣、眼覆白绸之人,他身形瘦削、绸布外露出的皮肤比雪还白。 这个人有点熟悉又陌生,沈珏不免多看两眼,想要询问门房时又被谢澜叫了去。 “珏儿。” “嗯?” “我想吃你做的云州糕点。” “好呀,你先去沐浴热汤,我马上去做……” 那眼覆白绸之人是谢璨,他因毒伤没有随军入城,而是先一步被送到国公府。知道沈珏出门迎接大将军后,他没有入屋,在府外一直等她归来。 在南疆生死攸关之际,他迫不及待想见她。 就算他已经见不到她的模样了…… 听听她的声音也好。 可她,像是没有见到自己,毫不在意,如同陌路人般擦肩而过。
第65章 小别胜新婚 谢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府外回到听雪院的, 目之所及一片黑暗,在哪儿又有什么差别? 四月前,他从伤兵营帐苏醒, 若非听见士兵们围坐在一起的闲谈、换药时的嚎叫,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醒了。 “我、我怎么了?”一开口,嗓音沙哑如吞火炭,连吞咽唾沫都是痛的。 旁边病榻的士兵惊道:“你可算醒了!看不出来你居然是谢大将军的胞弟, 怎么你和大将军长得一点儿都不像……” “闭嘴!”谢璨暴喝, 成功止住士兵的八卦。 他尝试下榻, 却被地上的靴子绊倒, 他什么都看不见, 耳朵里充斥着杂音,一种被隔绝于世的茫然感令他手足无措。 后知后觉, 他才摸到眼上的白布。 他、他要看看这糟糕透顶的世间! 摸到脑后的布结, 谢璨抖着虚弱的双手解开。 “诶,你别乱解开啊, 军医说你眼睛还得继续上药,才能清干净毒素。” 腿部受伤的士兵身长胳膊去拦住他, 可离得远, 白布已经被谢璨解下来。 为什么解开覆眼之物, 他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怎么了!”谢璨伸手在空中胡抓, 只抓到地面的泥尘,好不容易抓到床腿, 顺杆往上借力撑起身体。 然而旁边人的一句话, 又将他击落在地。 “听军医说你中了瘴气的毒, 为了保命只好剜掉眼睛。” 恍若闷雷当头劈下,谢璨愣在地上。他的眼睛没了?他再也看不见了?瞎了…… 不可置信地摸上双眼, 原本生了一双璀璨桃花眼的位置,敷满厚厚的草药,指尖探进去,只摸到一个可怖的凹陷。 谢璨如触闪电般缩回手,趴倒在地上,大恸而哭。 士兵抬起左腿,膝盖以上的裤管空空荡荡,他苦涩笑道:“不错了兄弟,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就已经值了……” 谢璨什么都听不进去,满脑子都是他再也见不到沈珏了,他废了。 即便他苏醒、身体状况转危为安后,邓唯拖着他施以军棍,他也没有一丝一毫地哀嚎。 二十棒军棍落下,他吭都不吭一声,晕死后刑罚依旧继续。 再次醒来时,后臀剧烈的疼痛迟缓回归,提醒着他还没死,但失去的光明是再也回不来了。 谢璨开始浑浑噩噩度日,又回到当初沈珏与谢澜大婚后一蹶不振的状态。一个双目失明的废物,该怎么去追回珏儿? 兜兜转转,什么都没有变,他与谢澜的差距越来越远。 谢璨被长随迎回听雪院,长随见到出征快一年的二少爷,激动得眼泛泪花,“二少爷,您终于回来了,府上准备了家宴,马上就要开席了,奴伺候您洗漱更衣吧?” 谢璨呆呆地坐在红木五足圆凳上,没有回应。 “二少爷……” “我不去。” 那是一种长随从未听过的音色,像指甲抓挠木板的“嘎吱”声,刺耳难听。 厅堂的接风洗尘宴并没有因谢璨的缺席而中断,一切都在不急不缓地进行。 大战归来,谢澜功不可没,军功十二转,赏赐金银宝藏无数,谢家门楣再次冠以荣光。接风洗尘宴席上定有美酒助兴,酒过三巡后,大为高兴的卫国公才发现席上缺了几人。 荣安公主、谢璨与周瑶。 荣安公主是卫国公府上供奉的一尊玉佛,她借口谢璨离家参军,住在圣上御赐的公主府逍遥快活,接风宴以身体不适推脱没有出席,也不敢有人置喙。 而谢璨则没那么大的特权。 卫国公“砰”地放下酒盏,酒精上头,怒气混合酒气一并嘴里喷出,“反了!偌大一个家宴,他居然敢不出面?难不成还要当老子的去请他才行?” 本该出来主持局面的柳氏一改态度,变得一言不发,她被卫国公禁足三月,放出后对府里中馈也插不上手,心里还憋着气呢。 谢澜与谢璨同在军队,但战火纷飞,谢澜虽未曾亲访谢璨,但关于谢璨的事迹他也有所耳闻。 说他狠心也好,出于私心也罢,他委实不愿管束一个曾经觊觎过自己心上人的卑劣胞弟。 沈珏今日穿了一袭玉红打底缂丝梅花白水裙,红气照人,映得她面若芙蓉。 掌管中馈、司库统筹,将她的气质磨炼得更加端庄从容。对谢璨,碍于他们之间的纠葛,沈珏本不想搀和说话,但她如今身为府上的掌家之人,打圆场的担子就落在她肩膀上。 谢澜虽一时想不明珏儿为何要管此事,但还是抢在她启唇前,说:“二弟……” 嫁出去的谢清的生母孙姨娘接过话,柔声柔气地抚慰:“二少爷受了战伤,回来后还需要好生休养调理。咱们家出了世子与二少爷两个光宗耀祖的将士,国公爷该高兴才是啊,何至于动怒呢。” 两人的话头撞在一处儿,孙姨娘朝谢澜不好意思道:“哎,瞧我个心直口快的,岔了世子的话,世子您想说什么尽管说,别计较姨娘的不是。” 在孙姨娘出声之际,谢澜就及时收口,对她的言行不甚在意,“没有,孙姨娘已经将本世子想的说出。” “诶呀,那就太好了。世子与姨娘我想得一样,国公爷您觉得呢。” 卫国公果然缓下脸色,“那就如澜儿所言。” 孙姨娘抿唇莞尔,她就知道搬出谢世子,国公爷不会不和颜悦色的。 脚趾头都想得到孙姨娘的小九九,常姨娘眼白都快翻上天了。 不管孙姨娘揣得是什么心思,她确确实实为沈珏解围。高门后院里便是这样,稍微有一点儿风吹草动,都会被冠上珠胎暗结的无妄罪名。 弯起一双清澈双眸的沈珏,对孙姨娘回以一笑,孙姨娘同样绽开笑来。 家宴结束后,月钩树梢。清梧苑主屋里的云鹤累丝薰炉燃着沈珏喜欢的鹅梨帐中香,地龙烧得温度恰好,沈珏抓了个秋香色牡丹引枕斜倚在乌木拔步床头,闲闲地翻着杂记书籍。 也只有她才知道,表面的平静与心底的跃动,完全相反。 青棠与碧云早早退下,临走时见她安步当车的悠然姿态,还捂嘴匿笑。平常对待她们真是太随意亲和了,连她和世子都敢用来打趣儿! 想是那么想,但该喜悦还是得喜悦。九年前的相识、相知、相爱,这一路行来一波三折,言之不尽,好容易盼到天地见证、婚姻嫁娶,可成婚后他们还未在一起多久,就被南方突如其来的战乱打断。 还好,他平安无恙地回来了。 水波纹细纱帐幔晃动,高大修长的影子遮住书页,沈珏抬头,撞进他一双带笑漆眸。 漆眸若星,熠熠生辉,瞳孔中倒映出她的模样,柳眉上挑、樱唇微张,一副呆头鹅的傻样儿。 他这般看着自己,就好像他的眼里只有她,她是他的唯一。 沈珏收回视线,强行钉在书卷上,“什、什么时候来的,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捕捉到她可爱的小模样,再冷面大将军也会软了心脏,“为夫来了许久,还盖灭了外间的烛火。” 沈珏这才发现屋内烛光暗了许多,只有里间燃着孤盏夜灯,光线昏昧如美人犹抱琵琶半遮面,暧昧旖旎。 谢澜抽走她手上的杂记,瞥了眼是一本描写南方的游记,“这般暗,还在看书,夫人也不怕伤了眼睛。” 眼睛。 沈珏鸦睫颤动,她蓦然想起那个在府门外下雪天伶仃寥落的身影,尤其那一块儿覆眼的白绸很是注目。 不管是有意无意,她已不怎么记得清谢璨的样貌了,但那双形状姣好,笑起来充满骄横的桃花眸,以及眼下的泪痣在脑海里始终难以抹去。 而今,曾是她噩梦的一双眼,不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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